龙门峡琐记
2019-04-16陈鱼观
陈鱼观
一
乐清淡溪湖往永嘉楠溪江方向,穿过枫树林、芦苇滩、清隐门,约五公里即抵达龙门峡入口。
抵达龙门峡的距离取决于起点的长度,而穿越龙门峡的壮举则与体力、耐力有关。近些年来,尝试穿越龙门峡者日众,人们之所以在群山深处将这段峡谷挑选出来,无非两个主要原因:一是这条被列入户外层级的线路难度适中;二是原始野性总能刺激人们的肾上腺素。至于沿途的风景,大多数户外爱好者将其纳入酒浆、香水、音乐等形而上的范畴,仅仅用来助兴而不能解决一时的饥饿,他们更注重自己作为一名挑战者的身份。对于习惯了被劳神役形的都市人来说,唯有山水不可辜负,唯有时间难以抵达,唯有自由无法成全,龙门峡也许不是亲近山水、犒劳生活的最佳答案,但也能成为一种让人接受的选项,因此有人将龙门峡说成是浙南最后的山水,通往仙境的秘径。然而龙门峡的发现者们却被这里削然耸立、繁复错杂的峰峦所折服,极力渲染它的喻体是浙南的“小张家界”,久而久之,本体反被淡忘了。
在泥沙俱下的年代里,总有一帮恪守初衷的有志之士,他们将“龙门峡”这三个字刻在峡谷的入口处,彰显着一个乡村文化的执拗。不小心遇见的行人不必过多惊慌,营销专家告诉我们,要想让人在短时间内接受并喜欢上一件陌生产品,并成功地推销出去,最便捷的方法就是为这件产品找到一个较为接近的喻体,比如苏州是东方的威尼斯、厦门鼓浪屿是海上花园、稻城亚丁是最后的香格里拉等,国内风景区自称小黄山、小三峡、小九寨沟、小香港的比比皆是,就像那些慕名而来的户外爱好者,依然故我地将“小张家界”写在微信朋友圈里。诚然,每一位驴友都有给自己眼前的山水下定义的权利,已经进入驴友视线的龙门峡又如何能够幸免?
不可否认,龙门峡借“小张家界”讨了巧。那么谁又借了龙门峡的光呢?当地人说,那是一个叫下垟坑的名字。这个世界,总有一些叫前世今生的事物供人们感慨,总有一些叫日久弥新的画面供人们回想,总有一些叫无法言说的秘密供人们参悟……
浙南地名中带“坑”的不在少数,比如林坑、潘坑、水飞坑,淡溪镇本地就有赤岩坑、龙顺坑、杨柳坑等,这“坑”字或是一种地形地貌的表达方式,与山坳、深谷类似,淡溪镇埭头村的村民告诉我,“外路人”嘴里的龙门峡就是下垟坑。可又是谁赋予下垟坑以龙门峡的“高贵”?据说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当地一位负责文化工作的乡镇干部随口起的名,说是下垟坑边上有一座古庙,里面供奉着能求得及时雨的乌龙娘,因此认定这座峡谷与“龙”有关,而走过这里的人们也认为,藏在峡谷深处的峰峦与龙的犄角非常相似,峡谷中藏着一条“龙”。攀龙附凤一直是中国人的惯有思维,给一段峡谷加上一个“龙”字,似乎就能一飞冲天,增加几分神秘莫测的气息。不管怎么说,龙门峡要比下垟坑“高大上”一些,乡镇文化干部的良苦用心和老百姓的美好愿望无可非议,多年来,开发龙门峡的议题不断提起又搁置。也许保持它的原始野性就是最好的开发,也许暂不开发就是现阶段最恰当的开发方式。
龙门峡也好、小张家界也罢,生活在当地的淡溪镇埭头村民依然固执地称这里为下垟坑,一个朴素而又直观的名字。
二
在当地的淡溪镇工作近两年,我固然无数次靠近龙门峡入口,但真正对这段被人们反复渲染的“小张家界”做一场彻底的穿越,却只有一次。毕竟对于普通人来说,所谓的穿越是有相当的难度和风险,全长十公里,升降六百米,峡谷内峰峦叠嶂、沟壑幽深,不是谁都能够做到“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至少需要借助一些外力才能完成。
近年来,户外驴友被困龙门峡的报道时常见诸报端,因此,穿越龙门峡,必须选择天气适宜、心情适宜、时间适宜,当然,最好的季节是冬天,冬天雨少、草枯、动物冬眠,若在此基础上再来一点点温煦的阳光,简直是一份让人无法拒绝的馈赠。从龙门峡入口还必须是早晨,因为从这一刻起,你只能前行,而且要连续五个小时,必须赶在天黑之前完成整个穿越,否则就会迷失在密林深谷之中,大大增加穿越的成本。至于冲锋衣、手套、拐杖、干粮等户外装备必不可少,更重要的是,还需要你内心的一股不轻言放弃的勇气,以及一路上有一个你信得过、且经验丰富的向导。
一个冬日的上午,我将自己投进了深不可测、充满想象的龙门峡之中。
龙门峡入口处的山体是灰褐色的,岩壁像是经历了一场大火的炙烤后,在这个冬天刚刚冷却下来。
起步阶段的登山小路还煞有介事地筑起一段石阶,边上是一段溪流,泉水叮咚,是山谷中唯一的声响,靠近这里的人们似乎被这声响所吸引,然后跟从叮咚的溪流进入一个神秘的世界。可惜没走多久,脚步只能舍弃石阶,接受与大自然相依为命了。到此,“路”成为一个形容词,一件充满挑衅意义的奢侈品。没有路但也要前行,印证了那句“上山容易下山难”的古话,必须向上,为能在更高处找到一个最恰当的滑落姿势。在密林中挣扎,从一片密林落入另一片密林的桎梏;在峰谷间交替,将一个峰谷交给另一个峰谷的挑衅。翻越两个七十余度的峰谷后,迎面就是三根迎天竖立的石柱,近百余米的凌空,一段让人难以自拔的峡谷肆无忌惮地显露出它的峥嵘,墨绿色的草衣披在身上,侧漏出不可一世的霸气,冷酷、自负、倔强。这三根石柱像是三根插在大山中的“擎天柱”,它们是龙门峡最为忠诚的守门人,不会对任何一位来访者做出让步,因此不必担心有人夺走隐藏在龙门峡深处的秘密。我不知道没有人曾给这三根石柱取过名字,我也不是四十年前的那位乡镇文化干部,不会轻易用世俗的词语给它命名。现在,我必须毫不顾忌地向下旋转,将自己压到这三根石柱的根部,然后绕过峰底,再向高处攀升。
如此反复,接下来的脚步都是围著这三根石柱展开。当我攀越一片高达数十米的密林后,眼前横亘一堵峭壁。峭壁足足有三十多米,倾斜度数近八十,如果没有户外达人先期徒手上山,如我般户外“菜鸟”是无法攀越的。等待一条救生绳索的“恩赐”是我与这段峭壁的唯一对话,这也是穿越龙门峡所遇到的第一个难关的挑战。好在户外属于集体运动,绳索是最大的理由,然后我与今天穿越的人们一起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我曾在微信视频上见过一群玩速降极限户外运动的发烧友,不知用什么方法爬上眼前这三根石柱的峰顶,然后沿一条绳索急速下降,身体被山风吹起,荡来晃去,像是从天外飞来的小陨石,稍一疏忽就有可能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几乎让我被吓小了的心脏从喉咙深处摔出来,现在想起,依然心有余悸。相比于这群“极端分子”的极端行为,我今天的“蚂蚁式”爬行简直无地自容,难以向人类作出稍稍“反常规”的交代。
爬上第一级数十米高的悬崖,后面还有一片数十米高的悬崖,这是龙门峡穿越的第二个难关,相比于“第一关”,倾斜度数低了一点点,可以不用借助绳索就能完成。等来到第二级悬崖之巅,原来是一块小平台,这是中途休整的唯一借口,此时的穿越差不多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这时候如果一不小心扭过头来,会突然发现半小时前还需要仰头的那三根石柱已落在了脚底,且变成了一棵大树上的五根枝丫,又像是一只手掌、凭空冒出的冬笋,而周围的峰峦从无穷远的远方奔腾而至,相互砥砺着、激荡着、聚集着,原来所谓“小张家界”就是指眼前一幕,这是龙门峡最富想象的一层视角,也是最难忘的户外挑战体验。当我面对眼前这些鬼斧神工般的自然造化,有一种恍惚的感觉。有一则在周边山民中流传很久的小笑话,说是一埭头村民到下垟坑砍柴,明明砍了八捆,数来数去只有七捆,原来手里还捧着一捆忘了数。看来美景还会迷乱人的心性,一般人是无法抵挡大自然美妙身姿的诱惑的。此时的我在站山崖之巅,感受着眼前绝世的风景,似乎也成了“笑话”里的那位忘乎所以的“砍柴人”。
之后的第三个难关是穿越一段龙脊。所谓龙脊,是一段狭长的山梁,左右两边悬空,走过去难度不大,但需要很强的精神定力,两只手极可能伸张开来调节平衡,“摇摇晃晃”“战战兢兢”“抖抖索索”是每一位穿行者的共同特征。沿龙脊而行,稍不小心,就有可能把一片白云踹落山崖,仙境般的待遇,将一路的惊险和恐惧置之度外。穿过龙脊,就等于放下了所有的不安和恐惧,剩下时间都是用来与山谷间的清风野草嬉戏玩闹,此时,每一朵云、每一棵树、每一片岩壁都显得可亲,阳光也越发的可爱,任何一句问候语都是最好的山水诗,我唯有向他们表达感恩和祝福。
龙门峡的终点是牛伦村,那是整个穿越已经过四个小时之后的记忆了。牛伦村属永嘉县地界,但当地老百姓讲话大都淡溪镇口音,据说他们原来就归埭头村管辖,解放前因不满国民党虹桥联防大队长翁碧如(埭头村人)的欺压,脱离原行政管辖而加入隔壁的永嘉县。两县交界处的荒村,若非龙门峡穿越线路而带来户外热,应该是人迹罕至的。倒岙是牛伦的一个自然村,大概寓含到此就要“倒过来”走回去的意思。倒岙的山坳内只住着一户人家,留守的两位老人年过古稀,所有完成龙门峡穿越的驴友都会将这座只有三间的老房子当作户外驿站。老房子门口挂着的琳琅满目的户外标识告诉我,“倒岙”并不缺“人气”,在竹林的摇曳间,美丽邂逅的遐想悠然而至,教人坦然享受。
倒岙、倒岙,可惜龙门峡不能倒着往下走回去。稍作休息补充能量后,就告别那两位留守老人,选择从另一条下山古道回到龙门峡入口处的原点。
三
若从永嘉方向穿越龙门峡,终点就是淡溪镇埭头村。“永嘉四灵”之一、南宋布衣诗人翁卷就是埭头村人。
“永嘉四灵”上承晚唐之风、下启江湖诗派,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诗歌流派。淡溪镇埭头村为翁氏族人聚居地,翁卷在埭头村出生、长大,并带着他的诗行走向了中国文学的高峰,成为著名的“永嘉四灵”之一。在龙门峡下的埭头村,迄今还保留有翁卷弟弟翁永年的坟茔,流传着布衣诗人翁灵舒的故事,以及诸多迄今也无法解释的谜团。今天,当我翻开翁卷传世的诗文,那些“自吐性情,靡所依傍”(叶适语)的诗句,几乎都和龙门峡及周边的风景有关,“一天秋色冷晴湾,无数峰峦远近间。”(《野望》)“平明忽见溪流急,知是他山落雨来。”(《山雨》)“緑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可以说,是龙门峡山水孕育了翁卷,翁卷也将绝美的诗歌回赠给了包括龙门峡在内的这一方山水。因为埭头村间的溪滩长满了芦苇,翁卷就将自己的诗集取名为《苇碧轩集》,因为自己家的后门有西岩,他又给诗集取了一个《西岩集》的别名。我今天靠近埭头村并穿越龙门峡,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受了翁卷诗歌意境的吸引,在翁卷诗歌文本所描绘的景色中畅游,本身就让人陶醉。“小雨半畦春种药,寒灯一盏夜修书。”(赵师秀《送翁卷入山》)在山野林下处生活,一直是古代中国文人的挚爱,也是他们抵御炎凉世态的唯一武器。翁卷仕途无望,报国无门,只能将人生的价值寄存于诗歌之中,以及承载这些诗歌的山水纹理间。我不清楚翁卷有没有在龙门峡穿越过,但我相信,在穿越龙门峡中领略淡溪山水风光,就是一场欣赏翁卷诗歌艺术的过程,也是龙门峡存在的另一种意义。
访友是一件非常有诗意的事情,龙门峡边上住着一位诗人,总会有诗友前来造访。南宋绍熙初年(1190年),中国诗歌史上一场著名的同题诗会及诗歌采风活动以龙门峡为交集点展开。这一年的冬天,“永嘉四灵”相约游玩淡溪、雁荡山等地,徐玑、徐照、赵师秀等三人从温州市区出发,溯楠溪江而上,抵达永嘉县的古庙港,然后来到翁卷家居的袋球(埭头村)。四人会合后,又沿溪港溪顺流而下,边游边写,一觞一咏,相互切磋、印证、融合、提高,经黄塘寿昌寺、窑岙岭、白龙山、芙蓉驿等,自西外谷入雁荡山,游玩了灵岩、灵峰等景点,写下了《寿昌道中》《宝冠寺》《能仁寺》等一批同题诗歌作品,时间长达一个月。这次“永嘉四灵”的集体出游,当然无法证明是否穿越龙门峡而抵达埭头,但从翁卷的“清游从此起,过处必须看”和徐照的“一游期一月,回日必冬残”等句子中分析,都说明这就是一次诗意之旅,是一次与埭头、与淡溪有着紧密关联的诗歌采风活动。一路行来,诗人们看到背山生长的梅花和凋零的树叶,随潮而来的海鸟在寒风中飞舞,一片萧条的景象,但参加这次诗歌采风活动的四个人志趣相同、意趣相投,他們不在乎沿途的风景,在乎的是一起看风景的人,任何困难环境都不能阻挡他们出游的脚步。那一年的“永嘉四灵”刚刚二十出头,正是一群文学圈的小鲜肉,诗歌界的新宠儿。这一路上,沿途景象成为他们诗歌创作的灵感源泉,浇灌出共同追求的理想之花,结成了一生都无法割舍的友谊之果。正如徐照在《宿翁灵舒书斋》所写:“君爱苦吟我喜听,世人谁更重清才。”龙门峡见证了他们的诗歌游历,他们也在诗歌世界中构建起自己的理想国。
作为“永嘉四灵”之一的翁卷,一生为诗歌和生存奔波,他的诗歌作品大部分为流连光景、吟咏田园、抒写羁旅、应酬唱和之作,诗风简约平易,一如龙门峡清淡幽远的韵味。我想,翁卷写诗时,选择的意象一定与交融于心的龙门峡有关,那些绵绵不绝的山峦给了诗人无尽的创作灵感,也给了他一盏梦回故乡的灯。
四
翁卷二十岁时通过温州府的选拔(领乡荐),参加了人生中唯一的一次科举考试,可惜未中,此后虽曾三度戍边,但还是时运不济,终生布衣。他的弟弟翁永年却较为幸运,正儿八经地高中进士,先后担任过沅州教授、沙县知县、仙游知县、武学博士、将乐知县等职务,由于登科时已经五十多岁,干了没多久就告老还乡,追随父辈的足迹,回到龙门峡边上的清隐门,过着退隐山林的田园生活,活了九十三岁。
翁永年在退休生活期间,与当时的一位著名学者交往甚密。这位学者姓刘名黻,字声伯,号蒙川,系一山之隔的石帆大界村人,比翁永年小了近五十岁,他们是名副其实的忘年之交。刘黻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南宋“六君子”之一,学生运动的领袖,他三十四岁入太学,四十五岁中进士(1262年),累官至吏、工部尚书、参知政事(副宰相)。1268年,刘黻因父谢世回家守制,住在雁荡山朝阳峰下,第二年的五月初一(端午前四日)晚上,刘黻收到翁永年的问候信,“念故交”,仿效“雪夜访戴”的雅兴,“不惮山川修阻”,连夜循着溪径来到袋球(埭头)清隐门,与当时已经鹤发童颜的翁永年促膝谈心,感慨光阴荏苒。翁永年告诉刘黻,自己想在有生之年重修《翁氏家乘》,修建翁氏祠堂,盛情邀请刘黻为《翁氏家乘》作序。当年中秋,《翁氏家乘》编好后,翁永年设祭会宴,刘黻再次受邀来到袋球喝“圆谱酒”,并入住清隐门。当天晚上,刘黻陪翁永年去选址翁氏祠堂,他们登上一处高地,举目而望,只见四周草木葱茏,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涧穿村而过,溪边山岩上争相绽放着绚丽的花朵,幽香迎鼻,环境清雅,风光宜人。刘黻见此美景,不禁发出“得其所哉!得其所哉!”的连连赞叹。这些文字分别记录于刘黻的《袋球翁氏老谱序》和《翁氏祠堂记》中,而刘黻所赞叹的风景,应就是我们今天所看到的龙门峡及其周边,也就是原清隐门所在。“清隐门”三个字,带着难以抗拒的魅力,将人们的思绪送到了八百多年前的那个中秋之夜,也带给龙门峡最具文化内涵的印记。
关于清隐门的记载,我于《袋球翁氏宗谱》中找到一篇署名为赵文徽的《清隐堂记》。据文章介绍,翁卷父亲翁慥公揭眷迁居到龙门峡下的袋球,清隐门系翁慥自我感觉“所居静密、花竹清幽”而特取的名字。我以为,“清隐”两字既是环境,更是心境,两者相合,就是意境。
清隐门有龙门峡雄奇山水为屏障,翠绿色的山原环绕周围,院子里种满了榛子、栗子等果树,每天聆听着松涛竹海传来的天籁。翁氏后人本可在清隐门内不仕而隐、养恬林下,用这些清雅山水来款待来访的宾客,在松栗间驯养麋鹿山羊,世世代代守着这份基业,耕读为本、诗书传家,延续乐清翁氏始迁祖翁邾公留下的世族家风。无奈世事多舛,清顺治五年(1648),前明大学士刘宗藻在福建起兵反清,当时义军以白布缠头,人称“白头军”,清朝廷则侮称他们为“白寇之乱”。第二年,乐清陈杜之、胡元响应永嘉何兆龙部的“白寇”,聚众数万人,自永嘉穿越龙门峡密道,途经埭头攻打乐清城关。受过良好教育的埭头老百姓身怀民族气节,支持义军抗清,可惜起义失败,埭头老百姓遭到清兵的围剿,死伤较多,翁氏后人守了几百年的宋代建筑清隐门也在战火中圮毀。按赵文徽的《清隐堂记》:“奈白寇蜂起,居人星散。后凶年,或亡于柏乡,或殁于梓里,以至庭废而址丛荆棘,犹黍离麦莠之墟”。已传承数百年的清隐之门成为废墟一片,乡民流离失所,无处安身。可见,就算龙门峡天险,也无法阻挡战争恶魔的践踏,让人有黍离之悲的哀叹。至于写下《清隐堂记》的作者赵文徽的生平无从考证,但从落款“眷侍教生”来看,应是埭头翁氏的亲戚,他或有亲人在这场战争中丧生,字里行间流露着切肤之痛。
清隐门被毁后,翁氏后人曾在原址上建起清隐堂,成为佛门之地,一度香火鼎盛。后在无情岁月的沖击下,再度被毁,现仅留一点残垣断壁的痕迹,以及边上两座无人认领的坟堆。清隐门虽已毁坏,但龙门峡还在,翁卷留下的诗歌还在,翁氏后人追求清隐的情怀还在,人们依然能够在这方山水的缄默守候中,感受到源源不绝的清雅之音。
五
有人说,一生中龙门峡至少要穿越三次,第一次体验的是惊险,第二次感受的是惊奇,第三次碰到的是惊艳。在浙南,没有一条户外穿行线路像龙门峡一样,拥有那么多的想象空间;也没有一段峡谷像龙门峡这样,带给人们那么多的惊喜……
我虽只穿越过龙门峡一次,但在某一年,我曾用无数个凌晨登临龙门峡终点的牛伦村,为拍到一张龙门峡的远景图。的确有那么两次,让我见到了烟岚中的龙门峡,那是最美的相遇。那一天,自由率性的白云就站在我能够平视的一手距离处,或趴在我的脚底,像乖顺的小狗,舔舐着我的肌肤。它们或是久别重逢的爱人,紧紧拥抱而舍不得离开。更远处的一些烟岚绕过一个个山峰,如同一块块白色抹布擦洗出一片片绝美的风景来。更加让人震撼的是,在山谷口,一堵硕大的云墙恰到好处地悬挂着,乳白色云层不断翻涌,似乎就是一匹从山谷中喷泄而出的瀑布,一群奔腾的白马,而周围的烟岚也不断地向山谷中结集,上演一场盛大的《天鹅湖》芭蕾舞剧。等到太阳升起来,阳光打在云层上,为芭蕾舞女的裙裾镶上了金边,美轮美奂的视觉冲击顿时教我目瞪口呆,就连四周的草木和山风也被眼前美景所吸引,集体停顿、静肃下来。这是我见到过的龙门峡最惊艳且让人无法忘怀的地方,这样的盛宴总是在不经意中出现,可遇而不可求。
龙门峡终点牛伦村继续上行,是著名的鸭落洞背。鸭落洞背位于永嘉县陡门镇的东坑村,是一个宽敞的半圆形天然岩洞,洞内香火不断,透着几分神秘,相传有个叫鸭落爷的道人曾在这里修行得名。谁是鸭落爷,为什么称作鸭落爷?有人说是山的形状像一只鸭子,有人说是野鸭(大雁)曾飞落其中做窝,到底是鸭落爷修行其间有了鸭落洞,还是因为道人在鸭落洞修行而有了鸭落爷的名字,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当然也没有人说清楚鸭落洞这个名字从何时开始被叫开。而在当地民间,对那些德高望重的人,会被说成是鸭落爷转世。总之,鸭落洞就是乐清、永嘉交界处人们心目中的道教圣地,甚至有人拿其与淡溪的白龙山争夺“天下第三福地”的称号。今天,鸭落洞和鸭落爷已被人们固定成一个文化符号。
龙门峡向左,就是淡溪八大景区之一藤落井。为何叫藤落洞,我依然找不到答案,奇怪的是地名中也有“落”字,或是与鸭落洞的“落”有关,或者说鸭落井的“落”就来自藤落井的“落”,落落大方的“落”,落花有意的“落”,落纸云烟的“落”。藤落井边上有古刹芭蕉庵,传说白寇乱时,山下埭头村几个逃出来的孩子被庵里和尚收留,而保存了翁氏一脉。顺“藤”而下,是乌云潭瀑布,一个深不可测的水潭被一条瀑布串联成项链上的绿宝石,远望如一颗碧果自藤蔓沿井壁垂落,近观似一片清澈无尘的碧云天,藤落井名字也许就来自这一感观。有人说藤落井就是龙门峡的解码器,站在藤落井之上,可以将龙门峡看得真真切切,看遍龙门峡的来龙去脉,看懂龙门峡的万种风情,看穿龙门峡的前尘往事。我更愿意将藤落井看作龙门峡的情人,白云、溪水、山风,包括依附于此上的时间,都是他们未涉世事的孩子,他们的相爱没有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的誓言,却相守了亿万年,矢志不渝,初心不改。
我仅仅穿越了一次龙门峡,剩下的两次,我想用其中一次来回味,另一次用来等待罢。龙门峡及其周边风景承载了太多的故事,有些故事随着时间的推移沉淀成了一种文化,当这些故事镌刻进人们的心中,浓缩为一杯乡愁,且越积越香,无可放下,永以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