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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之路

2019-04-16郝贵平王志明

地火 2019年1期
关键词:筑路推土机沙漠

郝贵平 王志明

联合攻关,科学探索

作为一项重大的科研攻关课题,修筑沙漠公路摆在科研人员面前的一个严峻任务,就是如何确定路基、路面的结构组合,也就是说,采用什么材料和方法,才能达到路基、路面的永久坚固与稳定。

国内国外没有成套的经验可供直接照搬。撒哈拉沙漠和中亚、西亚的沙漠,虽有沙漠公路,但,多数公路的基础层是粘土、泥岩或砂岩,有的路面就直接铺在砂砾上。而塔克拉玛干沙漠基本上为粉状形态,世界上没有哪一个沙漠,沙粒的平均直径低于它。塔克拉玛干沙漠公路的路基、路面以及所用材料的研究,首先是一条路中之路的探索,其技术关键是新型筑路材料试验研究、新型路面结构试验研究和沙漠路基稳定试验研究。

1991年9月5日,在塔里木河以南40.8公里处的沙漠边缘,竖起了一个刻有“沙漠石油公路0公里”的路标牌,在这里将开始沙漠公路路面结构的施工工艺试验,同时配套进行防止风蚀路基和流沙埋没路面的沙害治理试验。

这是经过专家多次论证以后部署的试验方案:试验总长度为两公里,试验内容包括柔性、半刚性、刚性三种类型的8种方案。

中国石油天然气总公司工程技术研究院建筑设计所女所长杜芷君,是筑路材料、路基路面结构及路基稳定研究专题和沙漠公路施工与养护技术研究专题的实施研究人员之一。8月1日,塔指召开了两公里试验工作论证会,在确定8种试验方案的同时,明确要求在专题小组的领导下,由杜芷君承担现场负责工作,组织研究人员在8月底以前,必须完成两公里试验路段的选线工作,拿出施工方案和各种材料的经济分析报告书,以便确保9月5日按期进行试验修筑。

时间太紧迫了!

杜芷君于1968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系,一直搞厂区道路总图设计。设计沙漠公路路基路面结构和探索修筑材料,对她来说十分陌生;尤其是,没有任何先例可以借鉴,没有任何经验可以参考。她的面前,几乎是一片空白。

可是,她是研究人员的现场牵头人,她必须迅速组织大家拿出开展工作的进度计划,同时必须尽快投入进度计划的具体运作。8月1日晚,她和专题组的同行们连夜讨论,完成了进度计划的部署,第二天就风尘仆仆地赶到两公里试验的所在地——肖塘。

8月的沙漠,正是如灸如灼的时候。在沙漠的酷热环境里,浩漫无边的空气像透明的油状物,在沙丘上面的空间里悠悠地火烤一般地蒸腾着炽热。满眼是一丘一丘的黄沙,在炽烈的阳光下,松软的沙面灼灼发烫。专题组的技术人员虽然穿着厚底皮靴,依然感到像踩在烙铁之上。他们在大小沙丘上爬上爬下,一次又一次移动标杆,校正经纬度,选择两公里路段的最佳走向。从8月3日到5日,只用3天时间,就完成了测量选线工作。

沙漠公路试验段和以后的正式修筑,就这样起了头。在测量选线的几天内,专题组白天在野外作业,晚上在工作条件尚未完善的野营房里,用应急灯和手电照明,在地板上绘制测量图,趴在床边上整理资料。到8月7日,一份完整的测量选线报告就送到了塔指科技处。他们的测量选线报告,得到了兰州沙漠研究所凌裕泉副研究员,新疆交通科学研究所彭世古高级工程师、李崇舜副研究员等专家的评价肯定。最后,经沙漠道路科研攻关领导小组的审定,便很快付诸具体的设计实施。

这些工作,只用了15天时间。

专题组又日夜奋战12天,完成了两公里试验路段的具体设计和包括转角位置、平曲线半径、路基纵坡设计等项目在内的20多张计算表格及1/1000的地形图。原要求8月31日上报的所有测量、计算图纸和施工设计资料,到27日就全部完成。

50天以后,沙漠公路8种结构两公里试验修筑的主体工程顺利完工。但是,直到1992年1月下旬,在长达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正式沙漠公路路基路面结构的最终方案仍然没有确定下来。

这并不是说8种结构方案都不能采用,或者说都是失败的。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修筑一条上等级的常规公路,国内外没有任何现成的经验可以借鉴,是名副其实的开天辟地的事业。两公里修筑被称为“先导”试验,其目的就是要通过试验,比较、筛选出一两种施工方法相对简便,成本造价又较低的方案。各路专家对8种结构试验结果进行了反复的讨论和比较。8种结构无论从理论上和实践上讲,都是可行的,但不是造价过高,就是施工方法存在诸多问题。比如,利用NS材料或水泥等加固剂拌合沙漠沙稳定路基,不但工作量过大,操作笨重、繁琐,而且需要大量的拌合水,这在具体的施工操作上很不方便;大沙漠的客观地貌情况,又决定修筑沙漠公路必须采用无便道施工——不允许在沙漠公路旁边先修一条便道,以解决材料运输和施工辅助作业等问题,而必须现修现用,单道推进。这同时又给筑路施工单位提出了新的问题——必须根据这一客观的要求,选配筑路施工机具和探索筑路施工方法。

這,又是一场攻坚战……

塔指副总工程师王子江、陈希吾等专业人员,进一步探索造价较低,施工较方便的最佳路基路面结构方案。他们想:既然用NS材料和水泥拌合沙漠沙造价高,加水困难,那么,沙漠边缘有的是取之不尽的胡杨林土,采用不花钱的胡杨林土拌合不花钱的沙漠沙,充分利用土的粘结能力,混沙压实实现路基的密实稳定,不是可以大大降低沙漠公路的造价吗?

经过多方考察论证,这个设想不可行。因为胡杨林土虽然本身与水可以结块,但它不能与沙漠沙产生化学反应,形成稳固的胶结体。它与沙漠沙混合后,虽然具备一定的粘结性能,但沙漠沙表层水分极少,戈壁土有限的粘结能力也不能充分发挥作用,即使能够产生一定的粘结作用,又因为沙粒与粘土处于游离状态,遇到外力冲压,仍然极易破碎。

那么,以8种试验为参照,从中到底可以生发出怎样一种接近造价低、施工方便这一设想的路基路面结构方案呢?

这时候,塔指根据沙漠石油勘探急需沙漠公路的形势,要求科技人员在两公里试验的基础上,尽快研究、优选出一种“技术上可靠,经济上合理,施工速度快,操作性强”的方案,以便加快沙漠公路尽早投入实际的修筑施工。

据此,沙漠道路攻关协作组提议,1992年再次进行一次5公里的扩大试验段。杜芷君在工程技术研究院的支持下,对8种结构的造价,分别进行了详细的计算;又结合施工操作较为方便的原则要求,进行了沙基不洒水和干压实的试验,通过分析、研究,对路基路面结构提出了新的方案。

长庆筑路公司经理文杰堂、副经理张景斌也提出,他们在内蒙古毛乌素沙漠筑路时,曾用过编织袋装沙子的方法。在修筑胡杨林区道路的时候,有过在土质路基上辅设编织布,再辅压砾石层,有效防止砾石经重压钻入土质路基,避免路基下陷和开裂的施工经验。他们还用160吨轻型震动压路机进行沙基不洒水静压和震动压实的试验,证明震动干压实效果最佳。

新疆交通科研所也推荐了他们在准噶尔沙漠火烧山油田修筑公路时,在沙质路基上铺一层编织布,然后依次铺压砾石和沥青的结构试验方法。

公路专家、工程技术专家和筑路施工单位的试验、经验和理论上的探索,对于沙漠公路最终采用编织布加砾石和沥青的路基路面结构方案,起了“归顺认识和归顺思路”的作用。综合这些试验、经验和理论上的探索结果,一种符合沙漠供水困难,不允许首先开通一条施工便道等实际情况的无便道施工、干压实沙质路基施工工艺,以及在铺设编织布的沙基上,科学施用较薄砾石层、沥青层的“强基薄面”施工工艺和方法,终于诞生了!

这是联合攻关的显著效应,是联合探索的必然结果。1992年4月,塔指召开沙漠公路两公里试验路段试验评审和总结验收会议,编织布砾石结构的新认识和新方法,得到了多数专家的认可和赞同,被认为是从8种结构方案试验中获得的突破性进展。

优美的线形艺术设计

修筑沙漠公路,选线举足轻重,是整个研究攻关的基础。

这一项目,由塔里木石油勘探开发指挥部、新疆生物土壤沙漠研究所、新疆交通科学研究所、兰州沙漠研究所和新疆石油管理局勘测设计研究院联合承担。研究的主要内容是:摸清沙漠公路选线地区工程地貌类型;掌握沙漠公路沿线各类地貌地段风沙运动规律;寻找在各类地貌地段道路具体走向与沙害的对应关系等。在确定了沙漠公路的宏观走向以后,从1990年至1994年,50多名工程技术人员和科学研究人员先后参加了道路具体走向的选线和测设。

沙漠公路在具体的选线和测量设计中,遵循的避绕高大复合型沙丘,避重就轻尽量减少沙害和利于防沙,距宏观方向离而不远选择有利地形,争取路线短捷,灵活设置直线和平曲线等原则,以及遇到复合型横向沙垄选择沙垄结合部设线,遇到复合型纵向沙垄选择垄向低地设线,遇到复合型穹状沙丘断然避绕等线路设计方法,是科研人员联合攻关的成果。这些成果,直接运用于沙漠公路的设计和修筑以后,转化而成的黑色柏油公路,像一条舒缓柔顺的黑色飘带,曲直有致、平缓流畅地展示在浑黄渺远的茫茫沙海。这是绘制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上的优美线形艺术浮雕。如果说中国的万里长城是以立体的雄伟气势著称于世,那么塔克拉玛干沙漠公路则是以平面的柔美韵味令人感叹不尽。

然而,美的塑造并非易事。在沙漠公路选线和测设当中,技术人员历经的千辛万苦难以想象,他们的深情厚意更令人难以忘怀……

新疆石油管理局勘察设计研究院的王连成,带领由45人组成的沙漠公路选线测设工作队,于1993年3月29日开进沙漠,从满参1井附近沙漠公路拟定路段的71.7公里处开始,向塔中4井方向,测量设计沙漠公路的具体线路。

刚刚工作两天,就遇上一场罕见的沙暴。飓风仿佛掘地而过,卷起的细沙逞着野性的疯狂,向勘测队员们冲击而来。飞起的沙粒打在汽车上,车头、车箱发出沙啦啦的击打声。打在人们的脸庞上、手臂上,脸庞、臂腕像被千万针尖连续刺扎。飞扬而起的沙尘遮天蔽日,吞噬着整个世界。勘测队的技术人员、民工、司机,一张嘴便是一口沙,脸庞、脖颈粘附着擦拭不去的细微沙粒。大家背向风头,有的用纱巾包着头部,有的用单衣围着脖子。劲风猛烈撕扯着他们的衣裤,随风飘起的衣角在剧烈地抖动。

王连成带领的勘测队员们,基本上都是20多岁的年轻人。而在靠近塔中4井一端担任30公里沙漠公路线路测设的另一支29人的队伍中,却有几位是50岁上下的老专家、老教授。

新疆交通科学研究所的防沙专家彭世古当年62岁,担任30公里测设选线小组副组长。他患脑动脉硬化,肋骨曾被切掉两根,但他同年轻人一样,每天在沙漠里跑前跑后,进行现场指导。兰州沙漠研究所大气物理专家凌裕泉副研究员(后晋升研究员)一次随队进行野外测量,黄昏收工时,后面沙漠车上的人以为他坐前面的沙漠车赶回营地;当发现凌裕泉被丢失在沙山深处的时候,队长周兴佳赶忙派车返回原路寻找,发现凌裕泉沿着沙漠车的辙印,只身一人正在一步一步往营地赶。他没有任何沮丧和埋怨,反而说:“今天这样的情况,对我是一次很好的沙漠锻炼哩。”比起彭世古、凌裕泉,兰州沙漠研究所52岁的陈广庭副研究员说:“我是他们中间年龄最小的,每天测量,都是我在前面扛标杆。”

这些研究员和副研究员们,在自己的学科领域都是有专著问世,颇有建树的知名人物。但是,他们结合沙漠公路的专题攻关研究,也把自己的这一段人生,融汇进塔克拉玛干沙漠公路的修筑事业。

他们每日经受着沙漠车的剧烈颠簸,经受着凛冽风沙的无情撕扯,经受着步行测量的艰辛与劳苦。在沙漠,他们绝然没有知识分子的斯文。包括防沙治沙研究工作在内,他们长时期与风沙较量,面颊黧黑粗糙,一身风尘仆仆。在无遮无掩、如波如浪的秃裸的沙丘之间,有一座孤零零的帆布帐篷,就是这个29人的勘测队伍的“营地”。帐篷里,沙地上垫一层编织布,被褥放上一铺就算是床铺了——因为地方太小,自然不可能是单人单铺,而是29人挤在一起的两排通铺。这些颇有声誉的高中级知识分子,和司机、民工名副其实地同吃同住同劳动。帐篷“门口”的一小片空地,算是他们的“灶房”;依次靠着五六条鼓鼓囊囊的白布口袋,那是进沙漠时从市镇上买的维吾尔人喜欢食用的馕饼,因为已经干透,所以不怕发霉,是便于储存的最好食品;依次摆着五六只白色塑料大桶,那是从沙漠外面带进来的淡水;依次摞着装有炸酱和泡菜的纸箱,那是他们最好的“蔬菜”。此外就是一套液化气炉灶、一麻袋大米、一口锅和几层蒸大米的笼。他们谁也不敢单独洗脸,每天,不管你是专家,还是民工,十几个人才用一盆水洗脸。他们为沙漠公路的修筑施工打基础,所干的工作十分重要,而食宿生活卻简陋到了极点。从4月5日到17日,他们在没有人烟,寂寞异常的沙漠深处,默默地一段一段完成着未来沙漠道路的线路选择和测量设计。他们唯一的追求就是选出一条短捷的,合理的,易于防沙治沙的道路方案,完满地交出一份高质量的测绘图。

穿越荒漠地带

从轮南油田到塔里木河,再从塔里木河到肖塘,沙漠公路要穿越几十公里的红柳丛和胡杨林。其艰难、艰苦的程度不亚于沙漠腹地。而长庆筑路人在打通这段道路的过程中,用鲜血和汗水凝结成了许许多多鲜为人知的动人故事……

32岁的长庆筑路公司路面队副队长赵旭,高挑的个子,留着密茸茸的小胡子。他讲述了沙漠公路路基穿越一片茫茫无际的红柳丛的故事:

1991年,长庆油田机械筑路公司的人马来到塔里木,承担沙漠公路的早期施工工程。当时的任务是打通轮南油田到沙漠边缘的肖塘的荒漠通道。赵旭和副队长孙景胜、测量工孔凡林勘测公路线路。孙景胜在20公里以外的地方用烟火给赵旭和孔凡林打信号。赵旭观察经纬仪,孔凡林在前面移动测量花杆,俩人始终保持80米左右的距离往前测量。中午时分,他俩遇到一片望不到边的红柳丛,一米多高的红柳挡住了测量仪的观察视线,测量被迫停止下来。

他俩坐在荒地上一筹莫展。孔凡林折断手里的一根红柳枝,狠狠地一摔,说:“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干脆,我们用脚把红柳往倒里踩!”

俩人就钻进红柳丛开始用脚踩。踩踏了一阵,鞋被戳烂了,脚也被扎破了,才踩出几十米。红柳丛三四百米,用脚踩,不是办法。

这时,孔凡林脱掉信号服上衣,包在头上,又把裤筒一挽,躺在红柳前,一翻身,压着红柳向前滚去。滚过的地方,顿时显出一条通道来。在他滚压的时候,韧性的红柳杆不时将身体反弹回来,他一边利用惯性向前滚,一边顺势撑起手臂,为滚动的身体加劲。1米,2米,3米……他一口气向前滚动了10多米。

孔凡林的行动,深深地感动了赵旭。赵旭看见,孔凡林滚过一段以后,便停下坐起,歇一口气,取掉包头的信号服,回头看一看滚压的效果,又包上头,顺地一躺,又向前滚去。等到滚倒几百米的红柳丛,赵旭发现,孔凡林的信号服被划开一条条长的口子,他的脊背、胸脯和上下肢,出现了一道又一道血痕。

赵旭想埋怨孔凡林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可是,又一想,他不这样做,行吗?这天,就是在孔凡林趟开一条“血路”之后,他俩才顺利地完成了红柳地段的测量任务。

谈起这件事,赵旭说:“我们干的事情,其实很平淡,修筑公路本身就是我们的工作嘛。我一不是党员,二没写申请,一个命令,就到沙漠里来了。来了以后,孔凡林这件事对我震动太大了,改变了我对许多事情的看法。以前,我对党员带头作用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孔凡林这件事使我亲眼看到了共产党员的特别之处。现在回想起来,我也感到后悔,后悔当时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替换一下孔凡林,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去用身子压红柳。孔凡林是共产党员,他的举动,总在我脑海出现,我没有替他,总感到好像欠了他一点什么。后来我经常对照孔凡林的感人行动想一些事情。我感到,一个人没有那样的思想境界,就不会有那样的行动。”

赵旭还说:“我当副队长以后逐渐发现,工地上所有的人都像孔凡林那样默默无闻自觉自愿地干,不讲报酬,不计时间,只要一声令下,个个像小老虎似的。我当副队长根本不用费多少心,也不用作什么动员。有了任务,一声招呼,大家都心领神会了。人,一来到沙漠,怎么就变得那么齐心,积极性那么高?”

塔里木河两岸至今保存着世界上最完整的原始胡杨林。从轮南油田起始,沙漠公路必须穿越几十公里的胡杨林区,才能抵达真正的沙漠。而胡杨林区的浮土,像散包的水泥一样又干又细,车轮碾过几轮以后,便像稀粥一般,车开进去,轮胎几乎全部陷没。随着车轮的移动,车前的浮土便荡开一道道波纹。车一停,那浮土上的波纹还能向前荡开几米。在这样的环境里筑路,推筑路基的推土機手就受尽了浮土的折磨。正是大漠多风的四五月份,几乎不含水分的胡杨林土,在推土机铲刀和链轨的卷带下,便飞起漫天的尘土。推土机手每天都在尘土的弥漫和包围中作业,个个满头、满脸、满身的尘土。有人形容他们“真像出土的文物”——要不是两个眼珠子动弹,他们真的就是“出土文物”了。

有一次,日本NL广播电视公司的一位女记者,来到胡杨林区作业段,想采访一位正在工作的推土机手。已经是暑伏天气。她一靠近轰轰震响的推土机,就感到一股热浪夹带着刺鼻的浮土味扑面而来。她看到推土机手光着上身,只穿一条短裤,浑身上下扑满白面一般的浮土,脸面被浮尘扑染得脏兮兮的。如此高温的天气,她发现推土机手的脸上却没有流汗的痕迹,就奇怪地问:

“这么热的天,你的汗水哪里去了?”

推土机手回答:“汗一出来,就被高温蒸发干了。”

“真不可思议!”女记者说,“请你站起来,允许我给你录像好吗?”

“谢谢了!谢谢了!”推土机手摇摇头,谢绝了。

女记者大惑不解。在她的采访经历中,采访对象一般都是愿意上镜头的。而这位推土机手,却出乎她的意料。

女记者走后,推土机手说:“让你录个屁!咱这出土文物的模样,要是录了像,让老婆娃娃和熟人朋友看见了,那不扫他们的兴吗?更何况,咱屁股底下的汗怎么也蒸发不走,勾渠子里湿漉漉的,咱短裤里头夹的是鼓鼓囊囊的卫生纸,这个样子录了像,还不把人丢死哩!”

在一位筑路人的笔记里,写着这样的话:“身前的一切苦,我们都受了,身后留下一条坦坦荡荡的沙漠路——那是筑路人永久永久的怀念和追忆……”

人与风沙的“拉锯战”

塔克拉玛干被外国人称为“恐怖的大沙漠”。其“恐怖”的含意是指常常发生在这里的大沙暴:飓风狂飚从天而降,滑石粉一样的黄色的粉沙被席卷而起,浓烟似的布满整个天空,风携黄沙着魔似的在沙海上空扑搅翻腾,横冲直撞,风声如雷,天昏地暗。用“恐怖”二字形容沙暴给人的感觉,毫不过分。

三四月份的大风沙果然名不虚传。4月27日,长庆筑路人遇上了第一场大沙暴。路基队的推土机按照测量队插在沙地上的标志两两相对,推出堤坝一样的路基梁子,还来不及平整压实,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沙暴卷得面目全非。路基梁子仿佛被撕咬一般,凹出一道又一道缺口,有的路段几乎被一扫而空,变成了凸凹不平的沙丘沙坑。

只有折回头再推!

可是,一夜过后,返工修出的路基又荡然无存。他们再折回头,再推!

重新修整的路基又在一夜之间被破坏得不成样子。

这场沙暴整整刮了三天三夜,路基队的勇士们没有停工,没有懈怠,一边继续往前推进,一边修补被大风撕开口子的路基,每天前进两公里的施工速度丝毫没有减慢。

塔克拉玛干的风魔凶恶而又顽皮。它屡屡与路基队的人们交手,整得你哭笑不得。路基队是筑路施工的先头部队,总是远离营地,两辆连接起来的宿营车总是孤零零地随着路基的延伸向前移动,是推土机手日餐夜宿的唯一依托。一天夜里,炊事员聂登贵在迷迷糊糊的梦境里,觉得床铺摇晃不止,一阵一阵倾斜。他翻身坐起,几乎从歪斜的床铺上跌落下来。“莫非是闹地震了?”他匆忙点亮蜡烛,果然看见营房车里的一切已歪斜得不成样子,而营房车外,风声像雷吼一样,夹杂着尖厉的呼啸。他顿然意识到:“睡不成了,营房车快要翻了!”

原来,外面大风骤起,营房车朝风的一面,车轱辘下的沙子被风掘起,掏成一个大坑,车轮便慢慢地陷落下去。聂登贵喊醒几位酣睡中的推土机手。大家发动着一台推土机,把营房车拖出沙窝,向前转移几米,又抓紧时间,和衣而睡。

推土机手太疲劳了——白天,除了吃饭、加油,全部时间都在驾驶推土机推筑路基。夜晚,为了恢复体力,必须抓紧时间睡觉。营房车挪了窝,大家在呼吼的大风中又进入了沉沉的梦境。

可是,一个时辰以后,营房车又歪斜了。他们又从梦境中惊醒,又发动推土机,拽着营房车挪窝,挪了窝,又和衣而眠。这一夜,他们就这样被沙暴折腾了三次。

路面队与大风沙的较量却是另一番情景——

白天,烈日喷火,热浪灼人。刚出炉的沥青砂石料温度高达160摄氏度,更让人感到气浪灼烫。出炉的沥青沙石料被装上车,运往摊铺的路段;摊铺机缓缓地把灼烫的沥青料匀在路面,碾压机沉重光滑的铁滚随后碾压而过,黑色的沥青路面就显现出平平整整的形象来。这一连串的作业,都是伴随着灼热的烘烤而进行。路面队队长明永德真想把队员们拉回来,冲冲澡,吹吹电风扇,可是,他只能想想而已。前方,路基队每天以两公里的速度向前挺进,他的路面队必须紧紧地咬住他们。可是,大风总是骚扰路面队。6月7日,他们始料不及,一炉沥青料石刚刚烧拌好,沙暴便席卷而来,风扑沙打,工人们难以挣眼。风真噎人,刚一张嘴说话,沙子就会扑进嘴里。暂时停工吗?不!倘若停工,不但影响进度,而且拌好的沥青料就会凝结在料斗里,造成不良后果。必须顶住风沙,连续作业!风沙像一把无形的大扫帚,一阵一阵从人们头顶扫过。摊铺沥青的路段上,工人们吃力地挥动扫帚,挥扫着大风卷上砾石路面的一堆堆浮沙;来一车沥青料石,便扫一段、铺一段。狂风掀起摊铺路段上的编织布,工人们便分出几人,爬在编织布上压住,扫一段,压一段,铺一段。黑色的柏油路面,就这样像无风的日子一样,照常向前延伸而去……

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筑路,必须打破常规的8小时工作观念,集中时间打歼灭战。每天都是10多个小时的鏖战,劳动量之大可想而知。如此特殊的环境,如此强度的劳动,要求出征的人员必须身强力壮,是精兵强将。长庆石油勘探局对远征塔里木修筑沙漠公路的职工进行了严格的体质检查,光血液化验就占了6项。单从体格而论,长庆局临战前如此严格地挑选筑路队员,就是为了保证队伍与风沙、与恶劣环境斗争的能力。有的工人也真逗——为了抗击风沙,干脆把一头漂亮的秀发用剃刀刮光,一身红色信号服上面便显出白光白光的“圆葫芦”,这样,就不怕沙子钻了,免去了每天都要洗发的“工序”。

人能抵卸風沙,抗击风沙,机器却不能像人一样有更多的“主动性”。当人依靠精神的力量对风沙顽强抗击的时候,不会说话的机器却毫无掩饰地袒露着它们被风沙摧残的伤痕——在内地,推土机的空气滤清器至少可用半年,而大沙漠里最多使用半个月;内地一台机器的水箱能用十几年,沙漠里不到一年就被沙子磨烂;一台设备在内地“三级保养”的最短时限是4个月,而在沙漠,不到两个月就要大拆大卸,大动手术。

这一切,筑路工人称之为是同风沙展开的“拉锯战”。“拉锯战”战败者是大风沙,胜利者是筑路人。“拉锯战”的战果是沙漠公路高速度地向前延伸!

中原筑路人拼搏大沙海

与长庆筑路人比翼齐飞的,还有来自河南濮阳的中原石油勘探局的筑路队伍。

中原筑路公司推土机班班长孔凡华率领11名工人,驾驶6台220匹马力的推土机,在沙漠公路157公里处推开了中标30公里修筑工程的第一铲。

一上铲就是两座大沙山。推土机倾斜着拱上沙山的坡面,机器发出闷雷似的沉重的呼吼。前进,倒退,再前进,再倒退,一铲一铲推筑的路基梁子,一米一米地向前延伸,路基两旁显现出“非”字形的一道又一道沟槽。

8月的沙漠爆火一样奇热无比。气温高达40摄氏度,地表温度高达70摄氏度,各种机械设备像炒栗子一样灼热发烫。苍蝇落在汽车的引擎盖上,立即被灼烫而死。许多机械的水箱一启动就开锅。翻斗车的刮雨片被高温烤得化成了细细的丝线。摊铺沥青的机械操作手,为了降温,在驾驶室里放上浸了水的海绵、布袋,头上顶着湿毛巾,但不大功夫,海绵、布袋、湿毛巾就成了干布条。由于汗碱侵蚀,高温蒸烤,许多司机的脊背、屁股和大腿被腐蚀成片片疹斑,有的甚至溃烂淌血。他们就用卫生纸垫在短裤里坚持工作。

烧乎乎的空气蒸腾着难忍的酷热,光着膀子的皮肉只觉得仿佛有火在烤。推土机驾驶室内的操纵杆和铁踏板被爆烈的日光灸烤得能烫掉皮肉。机器不时散发着热量,驾驶室简直成了烤箱。孔凡华和他的同伴们,干脆扒掉上衣,只穿短裤,任凭热浪发狠似的浇袭。他们不时地按动操作杆,不时地挂挡倒挡,不时地前进倒退,不敢耽误一分一秒。

中原筑路队伍也是一支享有国际声誉的铁军。他们进军塔里木的时候,主要机械设备正在巴基斯坦筑路。沙漠专用设备不足,他们发掘内部资金潜力,同时从银行贷款,增添了近千万元的设备。又从正在南京、海南等地施工的队伍中选调了一批精兵强将,组成沙漠筑路的精锐部队。

中原队伍的推土机手堪称硬汉,拉运料石的翻斗车司机们同样十分剽悍。堆在料场的七八万立方米戈壁石料和近万吨沥青拌合料,全要靠翻斗车运上路基,而铁马翻斗车和卡马兹翻斗车仅有10多辆。按照以往的施工车辆配置,30公里45天的施工任务需要30辆翻斗车运料,而现在只有10多辆,司机们面临严峻的考验。

确保设备工作效率,增加每天的运输车次——只有这一条解决的办法!

每天,司机们开着车灯,刺破凌晨的夜幕出发,又开着车灯,伴着满天的星斗收车。铁马车班班长刘广田和卡马兹车班班长李延福,像两匹强悍的头马,总是跑在最前头。每天,他们穿梭往返于料场和路基施工现场10公里到20多公里的区间,拉运的车次由10趟增加到近20趟,确保砾石路面和沥青路面每天前进1.5公里。运输队完全保证料石和沥青;垫层队追赶路基队;路面队追赶垫层队;拌料队追赶路面摊铺队——他们只用46天时间,就在茫茫的沙山上平平整整地托出30公里的黑色柏油路面。

1993年中标的30公里公路,中原人拼搏得痛快淋漓,仗打得干净利索。可是,1995年从民丰县的恰安向塔中4油田的修筑,中原人却历尽了重重困难……

从肖塘至塔中4油田的219公里沙漠公路于1994年6月竣工以后,在党中央和国务院的关怀下,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和中国石油天然气总公司积极运作,决定沙漠公路继续南延,与沙漠南端的315国道连接,贯通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沙漠公路南延工程是促进地方经济发展的基础工程,不仅是石油开发的专用路,也是连接南疆、北疆的重要大通道。经过踏勘选线以后,塔指决定:长庆筑路公司由塔中4油田向南承修122公里,中原筑路公司由恰安向北承修105公里;两家筑路公司必须于1995年9月20日以前,实现沙漠公路南北段的对接会合,从而贯通大沙漠。

中原筑路公司的人马冒着数九寒天,于1995年1月5日抵达民丰县的恰安。他们开工后的第一仗,就是攻克23公里的沼泽地。

这段沼泽地,密密麻麻的红柳丛夹杂着枯黄了的野芦苇和荆棘垛子,莽苍苍地看不到尽头。地面低洼处全是光如玻璃的厚冰凌。中原筑路人就是要趁1月份这段冰冻时间,推开冻土层和大冰块,垫上料石,整好路基。不抓住这段时间,解冻后遍地的水潭子就会变成稀泥塘,给施工带来极大的不便。

北京时间凌晨6点半,恰安依然群星闪烁,夜色正浓。筑路队临时基地的发电机一吼,大家立即起床。他们穿衣服时,发现衣服、被子与野营房的墙壁冻在了一起。摸黑吃过早饭,他们第一项工作就是烤车。这里冬季气温零下30摄氏度,当地人讲这样的低温是多年罕见的。中原筑路公司把和田地区仅有的300多个喷灯全买了。每天凌晨,司机们手执喷灯烤车,几百辆车的车场上到处火光闪闪。

翻斗车到石料场拉料,单趟就是30多公里,每辆车每天合计要跑400多公里。所经之地全是戈壁便道,像搓衣板一样,颠得手脚发麻。大部分翻斗车里没有暖气,不少司机冻肿了手脚。铁马车班班长韩许岁右脚冻得像只烂红薯,就用棉花套子包上踩油门。一天清早出车前,公司经理刘广顺发现韩许岁的翻斗車没有发动,就赶到野营房,看见韩许岁靠在床上不吭声。刘广顺问:“脚怎么样?”韩许岁说:“脚脖子一跳一跳地疼,好像踏不到地上啦。”刘广顺说:“那你今天不要出车了,好好休息吧。”刘广顺前脚走,韩许岁就拖着冻伤的脚从后面跟来了。韩许岁一直没有停工休息过。他每天仍然照常开着他的铁马翻斗车,同大家一样,一趟又一趟拉料石。他的脚脖子被冻伤了神经,后来虽然治愈了,却没有能够恢复原来的功能,走路一瘸一瘸地拐。

10多辆推土机把掘出的冻土块、泥冰块一溜行压在通道两旁干枯了的野芦苇和红柳丛中。曾经好几次,推土机在推掘低洼处的冰块时,深深地陷入淤泥坑里不能自拔,他们就调来其他推土机,挂上钢丝绳拽出被陷的推土机。推土机的链轨和铲刀上粘满了冻结的泥冰,他们还得用十字镐一块一块地往下磕。刘广顺和两位总工程师坐在拉运粘土和料石的翻斗车里,在沼泽地与料石场之间来来回回地跑,随时随地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遇到推土机陷入泥沼,他们一身泥一身水地同工人一道抢救;看到链轨上冻结了泥块,他们举起镐头同工人一起往下砍。工人们说:“野外环境天寒地冻,干部都那么豁出命来干,咱们还有啥说的!”

2月下旬,中原筑路人提前打通了23公里沼泽地段的砾石路基,为解冻以后继续向沙漠深处的挺进奠定了基础。

塔克拉玛干的节日

1994年6月14日,沙漠公路黑色的柏油路面铺抵塔中4油田。从肖塘“0公里”算起,到塔中4油田止,平整顺畅的路面长达219.2公里。

1995年9月20日,塔中4油田至民丰县恰安乡的227公里沙漠公路南段又胜利竣工。有关方面郑重确定,这条南北贯通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大道,“0公里”从轮南油田的南环路算起,终点为315国道经过的恰安,总长522公里。这条“塔里木沙漠公路”以无与伦比的宏大气势,向世界宣告了她的诞生。在漫长的522公里的戈壁、沙漠中,沙漠公路穿越壮观的原始胡杨林区,跨越诱人的塔里木河,劈开神秘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串起沙漠腹地令人神往的塔中4油田,仿佛是搭在天山与昆仑山之间的一座长桥。

1994年7月12日,在塔中4油田的沙漠公路上,举行了“塔里木盆地塔中4油田开工暨沙漠公路通车典礼仪式”(此时,沙漠公路通达塔中4油田)。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邹家华来了,原全国政协副主席王恩茂来了,国家开发银行、财政部、中科院等有关部委的领导、中国石油天然气总公司领导、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政领导以及南疆各地州及部分县市的领导也来了。

1995年10月4日,在轮南油田南环路的沙漠公路起始处,塔里木沙漠公路全线通车典礼隆重举行。一架彩门横跨平直宽阔的柏油路面。一座耸立在大理石基座,由5根直立的铁柱镶嵌着S模型的纪念碑,在沙漠公路的侧旁被葱茏的盆景花草装点一新。锣鼓喧天,彩球缀空。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人民政府副主席张福森和中国石油天然气总公司副总经理邱中建等领导同志的陪同下,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铁木尔·达瓦买提,作为参加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成立40周年庆祝活动的中央代表团副团长,代表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中央代表团团长姜春云,来到塔里木,在这里为沙漠公路全线通车剪彩。

在沙漠公路隆重庆典的日子里,在轮南油田南环路沙漠公路零公里处,在肖塘,在塔中4油田,在沙漠公路与315国道的接口处,分别搭起了雄伟壮观的大彩门。彩门,本身并无新奇之处。但是,在一片浑黄、平野茫茫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耸立而起的彩门,却别有一番令人感奋的意义。长达522公里的沙漠公路,其莽莽的黑色沥青路面,平滑坦荡,横贯沙漠,在波涛似的沙丘之间,逶迤蜿蜒而去,时而平直,时而环曲,给人以优美流畅的感觉。而装点沙漠公路的高大凝重的彩门,更为人们优美流畅的感觉,增添了庄严喜庆的色彩。这些,还只是人们对壮观的沙漠公路和妆扮沙漠公路的彩门的外在感受——彩门两面的粗体红色大字“只有荒凉的沙漠,没有荒凉的人生”“献身塔里木视艰苦奋斗为荣,寻找大油田以无私奉献为乐”,才是沙漠公路精神内涵的真实写照。

1996年5月9日,国家科委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隆重召开“95国家10项重大科技成就”颁奖大会。“塔里木沙漠公路工程”作为国家1995年受表彰的10大科技成就之一,受到了中外科技界的关注。

沙漠公路填补了世界沙漠工程的空白,是中国人治理荒漠化的一系列高新技术的成功实践,是中国、也是世界公路建设史上的骄傲。

沙漠公路是沙漠石油开发的希望之路,是新疆各族人民的造福之路!

(节选自长篇报告文学《沙海壮举》,本书由新疆人民出版社、石油工业出版社于1996年联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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