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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事杂记

2019-04-16刘亚荣

文学港 2019年3期
关键词:大雁小鱼

刘亚荣

读王祥夫先生文集,读到先生在山间人家“坐席”,箸子伸向盘中的鱼。这条鱼,浇了汤汁,身上撒着橙色的胡萝卜丝和绿芫荽叶,煞是好看。先生一夹,两夹,夹不动,感到鱼怪硬的。席上的当地人笑着说:“是看盘,只能看不能吃!”我不禁失笑。想着先生在黑黢黢的细雨天,盼着天晴,盼着看山里斗大的星星,却见识到了木雕的浇着汤汁的鱼。

读到“看盘”,想起爹给我讲过的鱼事儿。

爹说,旧时候过年,时兴请新媳妇、新女婿。日子虽然清苦,却都不失礼。几户准备请女婿的人家,你家准备丸子、灌肠,我家准备凉拌猪耳朵或猪肝,一桌八个菜,好凑齐,反正请女婿也就是个礼数,新女婿吃不了几口。有个外村的新女婿被人簇拥着转了两家,看出了里面的门道,桌上的菜一模一样,连盘子的图案都一样,就伸箸子夹了一口鱼。到了第三家,鱼冻附在鱼身上,他故意又夹了一箸子。到下一家,鱼没上桌,陪客也显得不如前两家热情。簇拥他的那些人,大多借故散去,村里人都说这小子嘎咕。这条鱼看人性啊。

其实,平常年景孟尝人不缺鱼吃,附近人都说“臭鱼烂虾孟尝是家”。五天一个集,官坑边上是卖鱼卖虾的,傍晚还有白洋淀那边来的卖酥鱼的。和我差不多大的孟尝村男人,谁没下河摸过鱼,谁家的水瓮没养过几条鱼呢?我奶奶做鱼是一绝,那时候除了盐和酱,没有别的调料,奶奶照旧可以将一锅鱼做得满街飘香。爹说,因为我爷爷是打鱼高手,四叔吃鱼很狂,只吃白肉,带红肉的部分都不下箸子。那是个鱼比粮食多的年代。如东哥和四叔差不多大,两个人天天腻在一起。有一天,四叔秫面饼(高粱面)卷着炖鱼跑出来玩。如东哥馋得追着四叔围着碾子跑,边跑边央求尝一口,四叔毕竟知道自己长一辈,把饼卷鱼递到如东哥嘴边。不料,如东哥一口下去,四叔“啊啊……”哭起来。敢情如东哥耐不住鱼的诱惑,咬得口太大,咬住了四叔的手指头。这鱼该有多香!

潴龙河到底有多少鱼呢?爹说,你大叔念大学时,一个月才五块钱,就这家里也供不起。爷爷愁得没办法,对你大叔说,春儿,爹去打鱼,卖了钱你就继续念书,打不上来你就认命吧。爷爷大早起出去,过晌午还没回来。奶奶在家担心害怕,派爹和大叔去河边找爷爷。当时潴龙河的河面很宽阔。爹老远看到一个人站在河中心吃力地拉网,是爷爷。爹和大叔连拉带拽才帮爷爷把渔网拉上来,鱼到了岸上还“吧唧吧唧”的甩着尾巴,多得像一个大粪堆,以一斤八分钱的价格卖给了河务会。这河里的鱼,让你大叔的大学多坚持了一阵子。

爹的鱼故事很多。爷爷的时代,村里还少有自行车,人们去县里都凭借脚力。从蠡县城到我家,要经过仉村,这个村子里早就没有仉姓人了。村子中间有个大坑。爷爷走到大坑边,想在大柳树下歇歇脚。他坐在坑沿的柳树下,手里擒着烟袋锅,眯细着眼,吞云吐雾地陶醉。眼光无意识似的,却看到了大坑里的异常。本该只有水波纹的水面,居然有一条条鱼翻腾,激起一个套一个的圆圆的水花,爷爷再也坐不住,挽起裤腿下了坑,鱼多的捉不过来,一条两条三条五条……爷爷在大坑和坑沿来回,鱼很快就成了堆。爷爷看着发愁了,空手怎么弄回家去呢?最后,脱下裤子,灌了满满两裤腿,将两条裤腿褡裢一样骑在两肩,沉甸甸的也满怀喜悦地背到家。爹说,那两天吃了个鱼饱,这辈子也就那次。那地方与潴龙河隔着大堤,不知道哪里来的鱼籽,出来这么多鱼。老辈人都说,雨水大的年头,草籽都变鱼。

我觉得这是上天对老百姓的恩赐。

我小学时,遇到上游发水,水倒灌到大堤与老堤之间的蛤蟆坑,一地的高粱豆子全泡在水里。立秋后,水撤了,蛤蟆坑成了一洼死水,高粱不怕旱涝,长出了沉甸甸的高粱穗,有的秸秆因为浸泡折了下去,燕子不时掠过水面,捕捉蠓虫,鱼也不甘寂寞地跃出来,又沉下去。大队组织四叔小舅他们一拨年轻人开始捕鱼,蛤蟆坑被土埝拦成三節,柴油机哒哒哒地叫个不停,筛子里的鱼虾蹦跳着,蛤蟆们早吓得不知去向。银光闪闪的小鱼,弄了好几大笸箩。那晚,整个孟尝村都是香的。

河里有麦穗儿、小埘鲢儿、鲶鱼、鲂鱼、小鲫瓜儿、泥鳅,还有现在挺金贵的嘎鱼,那时候,我们这的人不吃这黄黑相间带须子的小玩意儿。可是煎小鱼儿一直是河两岸人的最爱。我读左志国的《逝去的甜甜根》,有一章说他和父亲去河里捞了很多小鱼儿,不会做,喂了猪。我拍着桌子说可惜,多好的吃头儿啊。

饮食习惯是个很有趣的问题。东北的赫哲族靠渔猎为生,能做鱼皮衣。南方人普遍都爱吃鱼,会做鱼。北方有满汉全席,南方有全鱼宴。我尤其喜欢川菜里的水煮鱼,它红艳艳的辣椒给人视觉冲击力,白嫩嫩的鱼肉让我百吃不厌。人到中年,味觉仿佛变得不太敏感,对于吃,却偏于清淡了,或者说追求一种简朴和本质。那年去了长春,大街上除了一个挨一个的烧烤摊子,还有许多在住宅楼一层开的小饭店,门窗玻璃上打着招牌,红地金字,简洁明了——“江鱼”,我被这两个字吸引,猜想这江鱼来自哪里,也许是松花江,也许是嫩江吧。问过饭店老板,还是没记住产地,但有一点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就是江鱼的滋味,那可以简练地的概括为“鲜香味美”四个字。而这种鲜香,是停不下筷子的香,是吃了这次还想着下次,是吃得鱼与生俱来的味道。最好吃的是江杂鱼,三四寸长大小,样子像嘎鱼,味极香,大鱼的滋味差些,也许是肉太厚不好入味的缘故。在江西横峰,几乎每顿饭都有一种小鱼干做的菜,伴有青红色辣椒丝和香芹段,油汪汪的,上面撒着香葱花,好看又好吃,离开横峰后再也没吃过。多年的城市生活和游历,让我的食谱也丰富多彩,冬至后,我也学着做腊鱼、腊肉,这都是南方的特色美食,我这北方人也喜欢。冬日的阳光,晒在阳台,暖暖的,腊肉腊鱼泛着好闻的腊香,腊肉甚至都冒出了油,腊鱼弯曲着,鳞片随着鱼肉失去水分而减少了光泽,摸上去硬硬的,这时候就该收起来了。爱人喜吃腊鱼,我用力斩成段,一块块用保鲜膜包好,码在冰箱里,等他回来蒸着吃。

爱人喜欢吃鱼虾类,我的食谱也逐渐有了变化,从爱吃肉变得爱吃鱼,煎小鱼,炸带鱼,水煮鱼,炖鱼,鲶鱼炖豆腐,酱汁鱼,酸菜鱼、剁椒鱼头……做得得心应手,各具滋味。养了旺仔墩墩后,突然不敢看杀鱼了,每每看到墩墩明亮无邪的大眼睛,我就不敢对视小生灵的眼神。自此家里的餐桌上拒绝鸽子、兔子、狗肉。这与信仰无关。

在早市看到卖酥鱼的,毫不犹豫地买了三条,给爹下酒。石家庄的酥鱼带着鱼冻,全身骨头都是酥的,和记忆里的酥鱼有所不同,家乡的酥鱼,一寸到四寸不等,焦黄色,干干的,是一种独特的酥香,难以形容的好滋味。到家,赶紧招呼爹尝尝,先给爹夹一个鲫鱼头,爹眉开眼笑,他知道我懂得吃鱼的奥秘,“鲫鱼头鲤鱼尾鲶鱼尾巴一兜油。”这是潴龙河边人共同的记忆。

所有的鱼,带给人们的几乎都是美好。至于河豚鱼剧毒,这不能怪它,你要人家命,还不许人家反抗吗?

四五年级的时候,四叔从河边路过,捡到一条大鲤鱼,是外村人炸鱼崩到了岸上。奶奶用秫面饼卷了一块给我吃,这是一辈忘不了的味道。那时候河水就断流了,只有渡口这还存有一些水,不久,潴龙河就徒有其名了。

1988年8月份,大雨小雨连阴雨下了好几天,潴龙河泛滥了,水溢到了大堤根下,将我家的棉花地淹了。水是养育生命的,这棉花疯了似的生长,足足有一人多高,但是并不结棉花桃,徒长成高大的棉花柴,只是让土炕暖和了些。水干涸了,一家人去收棉花柴,惊异地发现,沟垄里很多鱼干,腐臭了,没有一条完整,大鱼小鱼交叠着,挣扎的姿态。蚂蚁啃食着这些鱼,排着队运输着天赐的食物。

弟弟和表弟用纱窗做的简易抄网去河里抄鱼,一晌午弄回来一盆小鱼小虾,正赶上娘的表叔带人来我们村,爹请他到我家吃饭,娘熬的小米稀饭,烙饼,把小鱼虾用盐腌了,裹上棒子面,下锅煎,那嗞啦的声音就馋死人,小鱼黄灿灿的,带着饹馇,虾红彤彤的,一桌子人都翘着大拇指说好吃。去年,断流近二十多年的潴龙河又来了水,表弟他们捉了半拖拉机斗的鱼,鲶鱼,鲫鱼,喜人啊。我炖了,觉得没有小时候好吃。跟着流水,飞来了很多水鸟,居然有白鹭栖在被水冲得东倒西歪的大树上。水很快逝去,棒子、花生、麻山药河水一样溢满河滩,只有三座桥横跨河道,证明河曾经存在。

鱼在地球上的时间比人类要长。

有幸去过位于东北、河北边缘的朝阳市。这座城市不大,却蛮有历史,红山文化、三燕文化,让它成为东北文化底蕴最深厚的城市,它最具实力的是化石。硅化木在博物馆以树林的形式呈现,硅化木的茶台,古朴而美。朝阳也是著名的上谷玛瑙产地,吊坠的纹理各具特色,颜色也各有千秋,尤其让人震撼的,是鱼化石。这些鱼化石大都镶嵌在木制相框里,有的两条一幅,有的三五成群凝固在相框。化石博物馆的鱼化石,千奇百样,更让人唏嘘。这些鱼显然还活着,历经数亿年,它们的身姿还灵动,鱼鳍和鱼鳞清晰可见,有的在觅食,有的在悠悠的游弋。白垩纪生物大灭绝时,它们不幸与恐龙一同变为化石。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幸运吧,化为石头,其生命可以无限延长。而另一部分鱼更为幸运,摆脱了自然界物种灭绝的厄运,并繁衍成庞大的家族,滋养着人类。站在这个角度,人类真应该感激鱼。

且不说历史上鱼带给文人们的灵感,入诗入画的鱼,不胜枚举。《诗经·小雅·南有嘉鱼》中有“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我觉得北方也有鱼,有《山海经》中“北冥有鱼”为证。我承认南方人比北方人更会吃鱼,内蒙古有好友来石家庄,我特意要了家乡的油炸小鱼,他惊讶地说:“河北人吃小鱼苗,这也太奢侈了。”这真是南北风俗不同的体现,内蒙古人性格爽朗,尚肉,吃鱼不多,怕被鱼刺卡了。青海湖盛产鳇鱼,但我听说湖边的人不吃鱼,是信仰使然吧。

小时候吃过一种橡皮鱼,海鱼。肉厚,无细刺,是记忆中除却家乡所产之鱼虾外不多的美味之一。带鱼当然更好吃,但价格比橡皮鱼高,这也是我家饭桌上橡皮鱼多些的缘故。也是母亲在贫寒的日子,对正长身体、需要营养的我们的一种滋补。至于后来吃鲅鱼,是很久以后的事儿了。很多年見不到橡皮鱼了,那年在宁波看到了久违的橡皮鱼,个子小了很多,因为住宾馆,没法亲手做着吃,颇为遗憾。

在远古,鱼是一种图腾或者说礼仪必需之品。这至今还有传承,年节祭祖鱼还是一马当先的祭品,无鱼在河北也不成席,鸡、鱼、肘子、丸子是宴席的必备菜。其实,祖先很早就以鱼类为食,在数千年前的史前文明遗址中,出土有很多鱼骨化石,著名的红山文化虽然是农耕文明,但其中不乏渔猎生活的影子,并有出土的渔叉、渔钩为佐证。我见过邢窑的双鱼纹瓷片,也在辽宁博物馆见到鱼纹铜镜,双鱼图案居多,有的肥硕,有的秀气,但均是美好的象征,这些传世的珍品,记录着先民们的渔猎生活和对美好生活的憧憬。鱼不仅出现在年画中、绣品里、瓷器上、文献中,并被赋予美好的寓意,鲤鱼跳龙门是祖祖辈辈人的梦想。和田玉、翡翠、岫玉等玉雕的鱼,也屡见不鲜。鱼甚至出现在佛堂,化为木鱼,伴随着寺庙的晨钟暮鼓。上海博物院有件春秋时期的青铜器,名字叫子仲姜盘,里面有几条青铜圆雕鱼,鳞片呈圆形,上有小点,鱼鳍纹理清晰,如果不是附着的铜锈,几可乱真。更为神奇的是,盥洗时,水流到这些小动物上,这些鱼呀,鸟呀,青蛙呀,就开始旋转。

鱼,余也,寓意美好。是绘画史上常用的题材。早期青铜器上有鱼纹,有鱼形高古玉,《鱼图》《鱼乐图》《落花游鱼图》都是宋代名画,元代也有画鱼的名家名作。至明末清初,八大山人之鱼堪有特色,画也明志,他的鱼“白眼向人”。《鳜鱼付厨》里这条鱼,口大张,鱼鳍奓着,眼白多于黑,眼珠小而居中,凶猛,将入锅烹炸,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代表着朱耷的心声吧。我朋友说,八大山人是没落的王孙心态,有丰富的文化涵养,家国变故,在绘画上才能出类拔萃,独具特色。深以为然。

我最爱张志和的《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鳜鱼我倾慕已久,尤其徽州的臭鳜鱼,那是与江浙地区的臭苋杆子不同的滋味,该是超级的无上妙品。没想到,我品尝鳜鱼,居然在东北松原,一个椅子上铺满大红底子凤凰图案坐垫的东北特色鲜明的饭店,滋味没有预期的好,也许是南菜北做,失去了应有的风味。

犹记得,在乡医院工作的日子。月光在屋外撒下一层“白霜”,凉爽的秋风,穿过纱窗送到床上,我和女儿伴着蛐蛐的鸣叫,在灯下诵读: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敲门声轻轻地传过来,打开,是惊喜。爱人乘着月色归来。他抱起孩子,高高举起,说:“明天爸爸带你去赶集,买鱼,咱们煎鱼吃……”

读过严歌苓的《母亲与小鱼》,一直不能忘。她在文中写道,父亲在干校时,“几百条小鱼被串起来,被盐轻腌过,吊在屋檐下晾。”母亲剖鱼的动作很美,雕花般的,一条小鱼也没请哥哥和她吃过。这种鱼酥、脆,连骨头都可口。作者的父亲落实政策后,离婚再娶,她母亲还是一如既往地做鱼干,让她捎给父亲。而父亲对鱼干显然没了兴趣,只是在酒醉之后,轻声呼唤她母亲的名字……原来,这鱼关乎爱。

女儿三四岁的时候,河水隔断了孟尝村到潴龙河对岸的路,收割对岸的庄稼要绕行几十里地。弟弟开着拖拉机拉着一家人,带着烙饼、果子、水,还带着一高压锅绿豆大米稀饭。拖拉机沿着弯弯曲曲的潴龙河大堤,南行,向西过潴龙河大桥,转而往北沿着河堤继续走,再东,几乎画了一个圆。女儿觉得很新奇,眼睛盯着飞速闪过的树、高粱、黍子、河,不停地问。刨长果(花生)这活计在孩子眼里开始有趣,久了就是件枯燥的事儿,女儿吃了几颗长果后,眼神转到小河潴留的小水洼里。一个个脸盆大的水坑,零散地铺在河底,茅草近水长得茂盛,远处的潴龙河水正缓缓地流向下游的白洋淀。水坑里水浅浅的,有小鱼露出小脊梁,甩着小尾巴。女儿高兴地用碗去舀鱼,半碗水里,居然有数不清的小鱼苗和小虾仔。真可怜,这些小东西,女儿说。这也是潴龙河留给女儿有水有鱼的唯一记忆。

到石家庄后,为了弥补女儿鱼乐趣的缺失,我特意买了一个小个儿的虾篓子,买了火腿,带上女儿和小侄子来到秀水公园。我手把手教孩子们装火腿块儿,把虾篓子沉到水底。然后,坐在石头上给孩子们讲我的鱼故事。孩子们急不可待,提起网。里面居然有四条小鱼,这让他们乐得直拍手。连下了几网,网到了十来条小鱼,用小桶带回家,他们不停地在小桶旁转悠,兴奋得不得了。养了两天,发现有的小鱼翻了白肚皮,孩子们才万分不舍地送到楼上邻居家,喂小乌龟。

爹总给我讲他的“潴龙河”。河上有运载的渡船,顺风时,渡船顺风而下,逆风时岸上走着纤夫。河边有黑压压的树林,蓝靛颏儿、红点颏儿、老鸹、白玉鸟、大老家(麻雀),树下的鸟粪多得一把抓不透。爹十来岁的时候,立冬后,有白洋淀那边的人在河岸打大雁。小船窄窄的,怕惊醒大雁,两个人都凫在带冰碴的河水中,发现雁群,先发火枪,惊大雁。大雁身体肥硕,不像麻雀可以一下子飞起来,而是摇摇晃晃地慢慢腾空,“咚”又一抬杆,将要飞起的大雁纷纷落地,有的死去,有的受伤奓着翅膀扑腾。爹正是贪玩的时候,抢拾受伤的大雁,白洋淀人追着他们央求,把死去的大雁翎拔下来。白洋淀人打大雁,主要是要雁翎。至于雁翎做啥,爹说长的做扇子,短的絮被子,和鹅绒鸭绒一样啊。大雁肉不好吃,丝丝缕缕的肉丝多。

我见过大雁南飞,人字形,秋天往南,春季往北,大雁爱吃麦苗,在麦田里,能看到大雁粪。潴龙河干涸,鱼虾都没了,大雁也失去了影踪。

父辈人起早到河边的芦苇丛捡鸭蛋,而我记事时,只有我们刘家坟上有两大片芦苇,潴龙河也早不再是航道。鱼倒是常吃,潴龙河虽然时常断流,但距白洋淀不远,二来家乡人编簸箕,每个集市卖掉簸箕,都会称点鱼或割点肉改善一下伙食。

曾有朋友自东北快递来月亮泡的白鱼,二尺来长的鱼,细鳞,本该灵动的身躯被冻得成为板型,但肉质细腻,鲜香,是难得的美味。爱人手机里也保存着月亮泡冬捕的视频,那场面可以说很震撼,捕捞出来的鱼成千上万条,刚出洞口还在跳跃,瞬间就冻僵,零下二十多度的气温比冰箱冷冻还迅捷。那鱼也太大了,一条足足有二尺多长,鱼鳞包着一层薄冰,像铠甲,这些鱼散乱地堆在冰上,拉了一车又一车卡车,让人看得喜悦又难过。

去年元旦前,爱人来电话说,假期来看冬捕吧。我是个土生土长的暖温带动物,惧怕寒冷,可是我想亲近鱼,亲近海量的鱼,或者说,是想回味儿时捕鱼的场景。于是,乘飞机先到长春,而后坐越野车奔赴查干湖。我有备而来,穿着加厚羊绒衫套着羽绒坎肩,厚打底裤又套上一条深粉色带黑色碎花的驼绒裤,外面是厚实的羽绒大衣,围巾、墨镜、帽子全副武装。越野车在冰上小心翼翼地开着,东北的风胜过雕刻刀,近岸的冰面被雕琢成波浪状,黑白相间,层层叠叠,有一种独特的美感。湖太大,打听了几次才找到冬捕的大概位置。远远地,可以看到湖上的汽车,一二三四五六辆……慢慢地汇成几列车队,纷纷奔向冬捕的地方。

太阳像在南极以南的地方,刺眼却没有一点温度。汽车在冰上驰骋,让我不再担忧会掉落到湖里,可是走在如镜的冰面,还是有点胆战心惊,爱人拉着我,避开冰上的裂痕,小步挪动着走向人群。

挤到人群中,先看到了几匹久违的马,马蹄已将坚硬的冰面踩成积雪一般,马以转轮为轴心划着同心圆,马蹄印带着深沟,转轮呼呼地,拉动着巨大的渔网,网上圆圆的浮标大过乒乓球,渔网带出的水,在冰面形成一股泥流,偶尔可以看到几只小虾米从网眼漏出来,居然没看到鱼,这是多么令人失望的事情。数千里奔波,只为能看到儿时捕鱼的场景,场景依旧,却没有鱼。突然有人惊呼,“鱼!鱼!”是的,一条半尺多长的鱼被人从网里取出来,并高高地举过头顶。这是我在这次冬捕中看到的唯一一条鱼。听当地的老乡说,湖这边的水草不好,就是在夏秋也没多少鱼。我试图用这个理由平息自己的沮丧。“棒打狍子,瓢舀鱼”的大东北的渔猎图,成了历史,凝固在书里,或者青铜器上。

晚上,浑身酸痛,居然發烧了,这场与鱼有关的感冒,持续了二十多天才痊愈。

更难为情的是,好友知道我到东北看冬捕,电话托我买一些白鱼,快递给她。我说,没问题。但是,我没办法兑现承诺,这和白鱼价格不菲没有关系。好在多年知交,她相信我。

查干湖冬捕,与我的童年记忆时常交汇,只是我已模糊了潴龙河上的诸多细节。沙滩茅草根上的蒹蘑菇、溜溜棵(大名砂引草),河西岸的红荆条,叠罗汉的疥蛤蟆,水面上成双成对的野鸭,鸣叫不停的窝灵(音,叫声似百灵鸟),河底的淤泥上的水鸡脚印,小河分叉处,柳絮生成的小柳树,细小的树干浸在水里,黑色的蛤蟆的卵,包在薄薄的白膜里,一串串缠绕在小柳树上,一丛丛香附依附在水萍花边,一条渡船和披蓑衣的渔者,这些意象把我的家乡打扮成水乡一样。记忆在笔下交叉重叠,模糊的脉络逐渐清晰,往事被时间切割,零碎地呈现,却隽永耐人寻味。

潴龙河给我的记忆已残缺不全,爹关于鱼的讲述也是碎片化的,他嘴里的勺挥(音)、旋网,我见过,至于叉网,我没一点印象。我们都被河浅水处的一种叫“大脑袋时候(音)”的鱼咬过脚丫子。爹当大队长时,有一次用扬水站浇地捡回来一碗小鱼。爹说,打渔也有说道,发水后,鱼由下而上过滩,先来的站在下游,后来的依次往上游排。三代人的鱼记忆偏差太大,千百年的潴龙河,没有了影踪。这样说,似乎偏颇,因为潴龙河还是王快水库泄洪的一条通道。只是航道、渡船才远去不久,就变成了传说。

现在孟尝村二十岁以内的孩子,一听到我们念叨小时候的潴龙河、潴龙河里的鱼,河上的渡船和大雁、水鸟、野鸭,觉得是说“天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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