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海巨变
2019-04-16
40年来,沧海桑田说家国巨变,塔克拉玛干是个好代表。
若找见证者,我可称得上人一个。
一
那是1979年秋的一天,为了写一本说古道今的《丝绸之路漫记》,我来到塔克拉玛干沙漠西南边的莎车县采访。那时的莎车,是名头响亮的全国造林绿化先进县。古丝路上看变化,莎车是个好地方。
十五公社是這个先进县的先进社,当地农民和邻社社员们同心协力,在沙漠前沿摆“战场”,打起了艰苦卓绝的防风治沙战。几十年里,不知流了多少汗,吃了多少苦,硬是给塔克拉玛干扎上了一条巨长的绿腰带,护住了林带里边的良田。沙山播绿,人进沙退,那个年代,可谓壮举。
登上一座高高的瞭望台,俯瞰林带内外,俨然两个世界。左手边,绿油油;右手边,郁葱葱。向前看,如同在轮船的甲板上观大海,四顾茫茫不见边,心情就由欣喜变沉重。黄乎乎的沙丘沙沟连着天际线,烈日下刺得人眼睛痛。我把眼睛瞪得极大,还是望不到沙海的尽头。也难怪,这沙漠的面积,比几个省还大。
二十五大队的防风林带在沙漠最前沿,在那里,我见到一片西瓜地,不知是哪几个特别勇敢且富有想象力的农民在林带外开出这一片瓜地。花瓣一样的瓜叶,绿宝石般的西瓜,在秋日的艳阳天下清晰可见。
这片林带外的小瓜地,像伸进沙海里的一只小手,代表着沙漠人渴望致富的心,它想把藏在塔克拉玛干深处的宝贝抓到怀里吗?
塔克拉玛干沙漠33万多平方公里,稳坐着全球流动沙漠的第二把交椅,鸟儿飞不过,荒凉得了无生机。
别莎车时,我望着渺无涯际的沙海,忧多于喜。
二
1983年,塔克拉玛干来了三支穿红衣服的队伍,他们都是地球物理勘探队员。
这些人开的车,模样一个比一个怪,轮胎比人高,一台车就像一座房。这些样子奇特的大汽车,来自美国、德国和比利时,还有些是瑞典造,人们称之为沙漠车。这种车,在公路上走,如蜗牛;在沙漠里跑,是健将。塔克拉玛干的沙山沙沟再高再陡,它们都能轻松翻越。
驾着沙漠车,跨过塔里木河,红衣人闯进了几千年来只有“沙漠之舟”骆驼才敢溜边走的沙漠的深处,他们誓要把藏在沙漠底下的石油天然气找出来。
几年后,多条横穿塔里木盆地南北的大剖面测线,几十条加密测线做出来了,地质学家们有了盆地的地质普查资料。塔克拉玛干的大地构造格局,从此不再神秘。
1989年5月5日,塔中1井开钻了。这是打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里的第一口探井。
钻机巨大的轰鸣声里,塔克拉玛干在颤抖,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气愤。她沉睡的美梦从此碎了,石油人的“塔克拉玛干梦想曲”,才刚刚奏响。他们梦想着从这片沙海里抱出个大“金娃娃”,畅想着在这里建一个“塔中市”。
10月19日晚8时,塔中1井喷油了!强大的喷油声,像滚滚春雷从天来,惊得地动沙山摇。
井场沸腾了!穿红衣服的人,年龄不分老中青,头发无论黑灰白,争先恐后地跳着叫着,欢呼声在沙海里飞荡。每个人都发出欣喜的笑,许多人脸上喜泪直流。
喜讯传到物探局的库尔勒基地,大院的气氛立刻热烈得发烫。职工和家属们在院子里点燃篝火,放响鞭炮,共同分享这天大的好事。欢庆的锣鼓,敲得震天响。地质综合研究大队副大队长严伦从一个小伙子手中抢过鼓槌,抡起胳膊敲了一个多小时。
天色已经很晚,狂喜中的物探人还没尽兴,他们索性把锣鼓抬上一辆大卡车,锣鼓喧天地从基地大院奔向20多公里外的指挥部机关大楼,报喜去。
为了这一刻,物探局的队员们在塔克拉玛干沙漠流的汗,吃的苦,多得数不清。
喜悦过后,会战指挥部的领导和专家们面对一个严峻的课题。塔中一号构造面积广阔,在塔中继续打井已是势在必行,物资供应和运输成了当务之急。
在塔中打一口井,从库尔勒运进沙漠中心的物资有上万吨。沙漠里没有路,只能由常规车从塔里木盆地西线绕行近两千公里,经喀什、和田,到民丰安迪尔的一个支撑点,再用沙漠车把物资运到塔中井场,运输成本高得吓人。
指挥部的领导们明白,修建沙漠公路,势在必行。而在这样的沙海上修一条公路,前无古人,难度可想而知。
时势造英雄,英雄应时势。
茫茫沙海上,踏勘、选线、设计,一切都在紧张而有序地进行。来自中科院新疆地理所、新疆交通科研所、天津大学和会战指挥部的专家们每天翻沙山,过沙沟,土一身、汗一身、泥一身,苦得不得了。沙海成了专家们的苦海,队伍里却听不见一句喊苦叫累声。大家都明白,干的是前无古人的壮举,再苦再难,也要往前闯。他们知道,自己在沙海里迈出的每一步,都是人类在改造塔克拉玛干沙漠这个大事业中跨出的一大步。
参加过沙漠公路绿化设计的女专家常青后来对我说,那时候,确实苦,苦得一塌糊涂,可大家都觉得心里甜。能参与这个大时代的大工程,是这辈子自豪和骄傲的资本,高兴还来不及呢,哪有心思喊苦喊累。
筑路大军里有一支队伍来自长庆油田,他们的任务是从塔克拉玛干北侧往南修。在这支由退役军人组成的队伍里,共产党员占百分之六十以上。
1993年2月的一天,筑路公司经理文杰堂找来路基队长陈建国,向他下了死命令,一百公里的路基工程,必须在8月底完成。陈建国不含糊,这位老兵立正向经理表态:“保证完成任务。就是用手抠,我们也要把这条沙漠公路抠出来!只要把党员发动起来,把军人的作风发扬出来,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我到长庆筑路公司采访那天,陈建国正哑着嗓子风风火火指挥他的队伍加油干,忙得挤不出时间接受采访。他的身后,几百辆汽车正等着拉运料石,轰轰隆隆像战鼓雷鸣。他的身边,是漫天的沙土,呛得人心发慌。他的队员,个个脸色与土色浑然一色。原本红彤彤的工装,早已看不出本色。说话时,嘴里喷出的都是沙土味。陈建国说,我在经理面前立了军令状,全队同志就豁出去了。大家都一天不落地从太阳升干到太阳落,晚上也是人歇机不歇,没听到谁讲一句牢骚话。
1995年9月,贯通塔克拉玛干的沙漠公路通车了,塔克拉玛干沙漠有了第一条大公路,地球又多了一条深色飘带。
其时我身在兰州,看到报道,心花怒放。我知道,塔克拉玛干有了这条大动脉,勘探开发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油气资源的物资,可以在最短的距离内,用最少的时间运达井场了。这一进一出,每年每月节约了多少人力物力,是个天文数字。
三
2012年仲夏,我重回塔里木。不见塔里木,已近20年。这些年来,大漠落日,沙海壮景,一次又一次不招自来,挥之不去。再访塔里木,最想看的是塔克拉玛干新面貌。
看沙漠新貌,首选当然是塔中。塔中塔中,就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中心。
我脑子里的塔中,还是1989年钻探塔中1井时的模样:一台石油钻机,一群列车营房,还有一个能起降小型飞机的钢板跑道。那时的塔中,除了这些,就是海浪般无边无涯的沙山。
到了塔中,才知道这里的变化,是如此的巨变。耳闻目睹这里的一切,浑身的热血澎湃起来。
沙漠公路到塔中后,分出了无数个枝杈,就像从主动脉血管上分出的毛细血管,通往上百个井场和大大小小的各种站点。
塔中工作区是沙漠里最早最大的工作和生活区,这里的“原住民”是几十座沙山,石油人用推土机把它变成了一个小平原。现在的这里,小楼已成群。红顶白墙的是新办公楼和员工宿舍楼,马路对面是老办公楼和餐厅,旁边是刚刚建成的体育馆。新办公楼和员工宿舍楼四层高,老楼三层高,体育馆现代又气派。同行的塔里木油田同志自豪地说,这个作业区的建筑已经老了,在建的三号联合站那边,正盖一个更高更大的综合楼。新的综合楼盖起来后,就是塔中地区的“楼王”了。
我的常识被颠覆了。在沙漠里盖楼房,从来觉得是天方夜谭。可眼前的这些现代化建筑,全都建在松软的沙地上,我想不出他们盖楼时用的是什么魔法。
塔克拉玛干是黄沙的海洋,此地极度干旱少雨,最稀缺的是植被。可在塔中作业区,却一点不稀缺。作业区的工作人员带我参观作业区的植被。路边是胡杨树,沙山上是红柳、胡杨、梭梭和沙拐枣等混合林……全是沙生植物,冬天再冷,夏天再热,都活得很好。
塔中作业区后面有一座高高的沙山,登此高处,塔中景象尽收眼底。山下,是一片生机盎然的绿洲。红楼与绿树,和谐一体,相映成趣,这不就是塔里木石油人在沙海腹地创造的现代版世外桃源吗?
走进沙运司的塔中生活区,扑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生态园。刚才还燥人的空气,立即变得湿润起来,湿润得使人通体舒畅,就像进了花果山里的水帘洞。蓝玻璃的大屋顶下,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南国的花木水草,这里一样也不少,还有假山。这是沙漠腹地的真景实物吗?恍惚间,还以为误入仙境了。
我问油田的同志,塔中1井当年的钢板跑道如今在哪里?当年我到塔中1井采访时,它曾接我又送我。那个钢板跑道,可以起降小型飞机,那时候是连接塔中1井和外界的重要纽带,井队员工倒班和其他人等进出塔中全靠它。
工作人员把我领到塔中作业区钢板跑道附近后说,沙漠里的公路已经四通八达了,它们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油田决定把它留在塔中,现在的任务就是供人参观。我瞅着这些当年为塔中1井立下汗马功劳的钢板,暗自慨叹:这才过了多少年啊,转眼间都成“文物”啦!
塔中作业区旁有一座红顶白墙的小平房,远看不起眼,大门旁挂着两块小牌子,到跟前仔细一瞅,原来是“中科院塔克拉玛干沙漠研究站”和“塔中沙漠植物园”。在这里,我遇到了当年参与设计沙漠公路绿化方案的女專家常青。
园子里,蝴蝶在飞舞,鸟儿在欢叫,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沙生植物花的香味。常青笑着告诉我,别看我们的大环境是大沙漠,我每天在鸟语花香里搞研究,幸福感一点都不少。
常青把我们领到离植物园不远的地方,指着一大片梭梭地说:“这是大芸种植基地,面积有几千亩,里面种的全是梭梭大芸,可以算我们的得意之作吧!”大芸又名肉苁蓉,就是人们常说的沙漠人参,到了市场上就是抢手货。2005年以来,这里的大芸每年的产值都在两百万元以上。一片大芸种植地,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双丰收。
……
一年一度春风来,如今的塔克拉玛干,冷寂变热闹,蛮荒变现代,越变越时尚,魅力四射耀东方!
日新月异的塔克拉玛干,就是中国西北在改革开放的春风里“变化忽若神”的一个缩影。距塔中油田不远的沙漠公路旁一座高高的沙山上有十几个鲜红的大字:只有荒凉的沙漠,没有荒凉的人生。
这是塔里木石油人自己总结出来的人生格言,也是他们的精神世界里最坚韧的核。
这句话在沙山上格外醒目,初进塔克拉玛干沙漠或告别塔中的石油人,总会满怀深情地站在它的下面,拍一张纪念照。
几十年来,把青春和汗水留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里的石油人许许多多。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在这里艰苦备尝却无怨无悔。他们改造这片沙海的故事,可歌可泣,是一部史诗般的大书。
(原载《人民日报》2018年1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