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神话新语（组诗）

洪迪

追 影

黑沉沉。天未放光他便匆匆

上路。大步流星。他比狐狸

聪明。先让太阳追赶狂奔的自己

满心欢喜。蛇盘成的玛瑙耳环

晃荡晨风。火辣辣太阳煮海的光芒

始终只烧在他后背和后脑勺

在他是前只有永远踏不着的阴影

自己长足瘦身顶着一颗大脑瓜

追日成了日追，成了追影

追赶诱惑自己不灭的幻影

义无反顾。一路离弦之箭，壮士一去

更为太阳追不上自己连毛发都在窃喜

狂饮。渭水和天上来的黄河统统底朝天

连浑身热血都焚烧起来。终于弃杖倒毙

至死扔不悟终生追影蠢于水底捞月

何况桃林是北山愚公和他子孙手栽

出 山

愚公率子孙奋力移山几经寒暑

在驳斥了河曲智叟讥讽的那个晚上

突然召集济济一堂重要家庭会议

邻家刚换牙的那个黄头毛列席

九十老翁提问：我们能将大山移掉吗

能！一声晴天霹雳。这样代代挖山不止

值吗？沉思沉寂成沉重与云

可不可换个新法？能不能搬家

对！山不走人走，搬到山南去

最先出声的竟是这黄毛小天真

好。这下炸开了锅了

明天就搬出大山外去

垦荒、耕作、种树。让崭新

家园成了桃花盛开的地方

于是，出山愚公和子孙的高效

劳作传成追日夸父弃杖的神话

逃 俗

称帝俊薰衣草一样的娇妻

你天地间最仁慈的伟大母亲

每天只钟情于一件精心琐事

沐浴十个儿子并能流放飞一个

甘渊洋洋清冽洞见杳杳深底

十头胖嘟嘟红玛瑙猪仔

十只丰长金灿灿长羽三足乌

十面金锣大嗓子响彻寰宇

慈母指掌抚爱擦洗细心温柔

从飘飞长发到善奔的阔脚板

从宽厚胸脯到自然翘起的小鸡鸡

每一分寸显处和隐处的皮肤毛孔

绣花或工笔画似的反复洗涤

慈母大爱滋滋从表皮直透内里

天地如此和乐清明

山海晃荡九天韶乐

一天。天地间大灾难无端降临

这帮顽皮的小家伙蓦地造反了

个个逃避沐浴，一齐脏兮兮跑上天顶

各各要出一副人莫予毒的霸王威势

海枯石崩。大地四处咧嘴砺牙

禾焦，木枯。猰凿齿九婴大鹏野猪毒蛾

死亡呈陷天洪水狂涛。浩浩荡荡

帝俊惊惶失色。赐神人或人神后羿

彤彤羽箭，去下街火速平乱

于是，后羿上射九日，下杀众凶于洞庭

桑林凶水之上或畴华之野。大地重归安宁

从此，尽心仁慈的羲和更加仁慈尽心

日日拉住遗下的唯一儿子清洗更清洗

砍 头

称能指作刑天或刑夭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所指：这位猛士确已被砍头

天使人身上至高无上者

头颅。夭即指英年横死

是在于帝俊争神位的大决战中

惨败了。胜者便行天诛枭其首

却偏偏死而不已

自造出一个头来

以双乳为怒目脐孔为嘴巴呐喊

四肢依然雄强有力

刮起盾牌大斧旋风

采菊陶诗人盛赞“猛志故常在”

是他自己无奈归隐心有不甘

头都砍了，再舞干戚已近作秀

是对“主义真”和“后来人”失去

信心。其勇毅远不及夏明翰

浮 海

且不说你天天衔些小石子树枝

去填汪洋大海，能填到马月猴年

其实你的死根本怨不得滔滔东海

东海邀请你去了吗？是你自己

兴冲冲跑去的。更自己不小心

失足掉到海里。又不会游泳

不像我，善于游水浮海

东海是我惬意的逍遥游乐场

说到底只能怨你恨你自己

发的是什么狠？填的什么海

闺密海燕如此这般数落了一顿

填海精卫猛然醍醐灌顶大彻大悟

化仇为亲，决心变填海为浮海

看哪！如今这炎帝娇媚的小女娃

黑发白身快乐沉浮在东海洋洋碧波中

听哪！如今这花脑袋的嘴壳的美丽小鸟

翔飞在东海上空声声自叫

精卫！精卫！精卫……

补 天

轰！在这天崩地塌的巨响中

沉酣于造人劳累的女娲

猛然醒来，知觉自身正向东南方

直流下去，她伸了脚想踏住

空空。什么也踹不到。连忙

一舒臂揪住山峰，才从泼头

浑身的水和沙石中间后一移

坐稳了撑天的玉山般赤身子

遍地是仰卧着的瀑布。大海里

有几处更站立起很尖的浪波来

终于大平静了，像是陆地的处所

便露出石骨的棱棱。很有几座山

从海上奔跑过来。她伸手撮住一座

又将手一缩，拉过来细看

原来她所造的这些小东西

大大地作起怪来了，什么

颛顼康回争的什么天下帝位

蚁阵似的死活争斗起来

撞到了天柱不周山。闹出天倾西北

地陷东南山川错位的大炎锅来

她所造的挂心活物活不下去了

倒抽一口冷气，她仰天一看

天上一条大裂缝，深深的阔阔的

這天穹，用造甲去一弹，竟是

破碗的响声。她便拧干头发

打定主意，“修补起来再说”

说干就干。她日日夜夜堆积芦柴

直推到裂口。才去搜集青石头白石头

加上些红黄灰黑顽石，才凑足

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填满了裂口

又从昆仑山上古森林未熄的大火中

抽出一株大树去多处点火

这炼石之大，从冒烟而吐焰

从焰的重台花而成火柱的密林子

忽而大风起来，火柱旋转而发着大吼

青的白的和杂色的石块齐齐的一色

通红了，饴糖似的流布在大裂缝中

一条飞舞的神龙，不灭地轰雷闪电

她仰头去看带些彩的青色穹庐

不觉晨光般熹微地抿了抿嘴角

俯头环视地上，眉头不由略微皱起

只好让小东西们自己收拾了，她想

吁！她在徐徐躺倒中吐出为创造

耗尽了一切的自己，不再呼吸

上下四方是死天以上的静寂，静寂

注：此诗得益于鲁迅先生同名小说多多，特此说明，向大师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