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奇克里克(外一篇)
2019-04-16雷达
雷达
第一眼望见你,我就被你刻骨的苍凉打蒙了,就知道此生再也不会忘记你了。这世上有的场面,只要一撞入眼帘,就能让人头皮麻炸,电击似的一颤,然后烙进记忆的穹庐。快两年了,路途多么遥远,可你的模样在我完全无意识的时候会冒出来,又悄然隐去,如云影掠过戈壁滩。这或许是你给我的一种神秘的暗示,希望我用笔把你不灭的存在昭告于世人。
其实,你只是一片废弃的油井和一座倾坍的油城,默默地藏身于天山南麓一条不知名的山沟。按地理方位算,你处在“塔北隆起带”,当在轮台、库车之间,正是岑参诗中“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的地方。那天,我们本不是去看你的,而是去看正在穿凿中的将深达9000米的亚洲最深井“依南一号”的,却偶然地瞥见了你。
我们乘坐的是“沙漠王”,巡洋舰吉普的第二代,马力大,底盘重,不怕颠簸,最宜于跑戈壁瀚海。可惜,拐进一片干涸而宽阔的漫滩,汽车就扭起了秧歌,越扭越欢,后来干脆跳开了桑巴舞。轮子从尖利的石头上碾过,似有赤裸的脚掌踩过刀尖的痛楚。抬眼望去,鹅卵石的波涛一直排向天边。没有人,连一只野兔的踪影也没有,仿佛登上月球般荒凉。虽是正午时分,却有骇人的恐怖袭来——没有人的地方就会生出恐怖的。此刻要是把谁推下车,他还能活着回去么?风像个隐身强盗,吹着尖利的口哨,围着车子打转,随时准备下手。再看两岸山的波涛,呈赭红色,狰狞百态,气象森凛:或如狮虎伫立,或如巨鹰攫人,或作尖塔状,或作钟乳状,或作孝感麻糖千层饼状,眼看要压下来,一齐瞪视着渺小的汽车在河谷里摆簸。我突发奇想:石油这种与人类命运攸关的珍贵燃料,就像飘忽的仙女,总爱跟人捉迷藏,不是遁入莽原和海洋的底下,就是潜进无垠的沙漠,非要累死找她的人不可。石油仙女的魔力也真大,直堪与传说中妖艳的海伦媲美,海伦诱发了特洛伊战争,石油仙女折腾得萨达姆和布什双双失眠,导火索似的引爆了海湾战争。我们的石油工人,却像勇武的骑士,仙女躲到哪里,骑士就追到哪里,风尘万里,一往情深,甘作20世纪的游牧人。可为什么,驱动文明车轮的神油,非要藏在人类无法生存的绝塞?文明与洪荒是对峙的,为何文明发展的最深根基却又蕴藏在洪荒之中?有人说,宇宙是人的放大,人是微缩的宇宙,还有人说,世界是意志的表象。那么,人和原油,是否都是神秘的生命意志外化于大地的具象?我发现,到了这儿,一切都能被更深地感悟。
那天,我们的汽车还真出了毛病,司机下去一看,轮胎扎进一只石牙。他说,千万不敢拔,不拔还能跑,一拔就只能瘫在这儿了。他抬头看着天说,万一遇上暴雨,咱们全得完蛋,跑都没处跑啊。我想起斯文·赫定写新疆的著作里,多次描绘过的“干沟”:那是指天山南北孔道间的一段河谷,盛夏万里无云,天边突然有一团不祥的黑云探出,霎时间,暴雨掀天揭地,干沟翻成怒海,人畜顿成鱼鳖,无一幸免。只消几十分钟,浩劫即可完成。直到1995年,还发生过一起整车旅客罹难干沟的惨祸。所以,提起干沟,没有不心惊胆颤的。我们感觉着一沟热风翻涌,惟有太息。
哦,依奇克里克,谁能想得到,你就是在这个时候蓦然现身的,令人猝不及防!
当时汽车总算离开河谷,爬上高岸,我们可作壁上观了。我心想,哪怕你真个洪水滔天,其奈我何?正得意间,忽然发现拐弯处,有一条新的河谷在展开,定睛细看,只见密麻麻一片蜂窝状的东西摆在谷底,呈一字形,像大地震后的遗迹,又像大火焚毁的集镇,还像影片里被劫掠过的村庄,裸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万分苍凉乃至于恐怖。里面的人呢,怎么全失踪了?抛下经营多年的家园,不心疼吗?到底是地震、洪水、野兽,还是神秘的外星人把你们掠走了?我以为,在最骇人心目的景象中,废墟要算一种,它简直像一具尸骸,仰躺在那儿,使人急于探知它的来历和藏在残垣断壁中的秘密。我是见过一些废墟的,比如圆明园、高昌故城、交河故城,但眼下的景象却不同,像是个活物,好像炊烟刚刚散尽,主人离去不久似的。这就是你,一条名叫依奇克里克的山谷和同名的废油城所给予我的击打般的第一印象。
一孔孔遭尽风吹雨打的黑窗洞,像盲人忧郁而深思的眼窝迎视着我。漏斗状的旋风一圈圈跟了过来,尖啸着旋过身旁,旋过街巷,又像你不安的灵魂向我倾诉。你的规模真不小:有操场、戏台、小学校,成排的泥坯房,宽的街巷,虽大多已坍塌,却不难见出一个村社的形态。我当然知道,独山子是新疆最早的油田,发现于解放前;继之是北疆的克拉玛依,发现于1955年;而你是南疆最早的油田,发现于1958年。从50年代中期到“文革”结束,你聚集过7000石油健儿,最多时达到10万人。你是一所严酷的学校,培育了第一代新疆的石油人:教会他们从地壳深处钻油,锻造其顽铁般的筋骨,磨炼与恶劣环境周旋的能力。人们都说,没有依奇克里克,就没有今天准噶尔和塔里木的广大油田。从这里走出去的人,遍布全疆,有的还远走江汉、胜利、大庆。你的出名,还因为你的北面有“健人沟”,南面有新兴的“依南油井”——新疆石油人的秘密好像全在这儿了。
我知道,你原先只有地窝子,后来才有了干打垒,至于土坯房、自磨电和家属、学校,那是最后阶段的事了。一道道暗红的山脊紧贴你身后,好像人一抬头就能碰到鼻子尖,你最大的财富是满眼戈壁滩的石头。你啊,冬天的雪有半人深,夏天碩大的蚊子能钻透衣服叮人,春秋沙暴多,它一来,天地失色,呼吸憋闷,能见度只有一米,只隐约看见人的牙齿在闪动。人们一年四季都穿着棉袄,就是那种四十八道杠杠的工服。汽车半个月会来一趟,运来物资,再拉走一车车原油。当时大学生比牛毛还多,上趟厕所没准就能撞上两个。一封信要走几个月,新婚的人两年才探一次家。没有电灯,没有任何娱乐活动,没有八小时工作制,只有繁重的两班倒。从山边的钻井下班的人,顾不上脱衣,死猪似的倒头便睡。山谷的夜黑沉沉的,只有野狼的嚎叫在寒风中远游。那时,你与外界基本是隔绝的。后来,有了一只小半导体,每晚几百人围着这小玩意听,把声音放到最大,大到好像一条街都能听到,才不那么孤寂了……
哎呀,怎么老说这些,多没劲啊,你难道不觉得,这一切并不怎么新鲜有趣,在老掉牙的故事片里不也能看到吗?怎么就不说说,7000人,20年,封闭在一条山沟里,把人的体能耗到极限,也只出产了可怜巴巴的100万吨原油,生产力多么低下,设备何其落后。今天,不用走远,只要看看轮台的东河塘联合站,电视监控,自动分流,19个人穿着白大褂儿就管起了一大片油田,相当于以前上万人干的活,年产65万吨呢,你还有什么好夸耀的?
是该想一想了,依奇克里克,你究竟是耻辱的象征,还是光荣的大纛?我在一块滑洁的大石上坐下来,摸出一支烟点燃,透过急风掠走的烟圈,打量着你。我想起有人当笑话告诉我,说某油田有个青工名字叫“石生”,20多年前,就出生在依奇克里克。他这名字有来历,一说是因为他的母亲感到即将分娩的疼痛时正好坐在一块大戈壁石上。但另一种说法却是,当年他的父母难得一见,是夏夜在一块大青石上做爱才有了他的。我更相信后一说法。我不但不觉得可笑,反而感到有种苦涩的激情和前无古人的浪漫撞击心头。
1965年,你最大的一口油井在经历了长久的钻探和焦灼的等待后,终于喷油了。那一夜,狂喜的人们热泪纵横,点起火把,敲起脸盆,彻夜在山谷里欢呼、笑闹、奔跑、唱歌,脸盆都敲碎了还在敲,火把照得斑猫和塔里木兔惊惶四窜。没有人布置以这种方式庆祝,一切都是自发的。这是一场无人喝彩的演出。当时,整个民族即将卷进“阶级斗争”的大厮杀,谁还顾得上天山深处的这群挖油汉子?对依奇克里克人的情感来说,这也是压抑很久的一次井喷。你们说过,日日夜夜的辛苦有了回报,这就够了,“我们的兴奋点是油啊”,这朴素的话语多么令人深思!那是个说大话不上税的年代,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哪一样不急等着石油解除焦渴?口腔运动可是变不出一升油来。你的封闭和远离反倒有助于盯紧出油这个目标,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没有先进的设备,没有雄厚的物资,就只有靠团队精神,靠肉搏,靠“熬鹰”来弥补了,不然怎能出油昵?你抗拒不了潮流扭转不了混乱,但你必须给狂躁的城市提供燃料,于是你只能在夹缝中战斗,奇迹般地维持了另一种秩序。在今天,你的意义或者说遗产,难道仅仅是那点原油吗?
我曾被你的一堵土坯砌的大照壁吸引,旁边还有戏台和操场。照壁上的宣传画早已剥落,剩下一行语录独对风雨,那就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这照壁、这戏台、这操场,太容易与残酷斗争连在一起了。我问一位同来的老钻长,“文革”这里斗得够凶狠的吧?谁知回答竟是,风平浪静,世外桃源。他还说,我就挨过批斗,斗完后我的心情不是更坏了而是更好了。我以为他在搞反讽,说怪话,嘿嘿地笑了。不料他严肃地说,你当我在说笑话吗,我才不说笑话哩。这儿的人来自四面八方,原先谁也不认识谁,现在为了出油,谁也离不开谁,就像一家人,一个大家族。石油这一行,最讲“师”道尊严,比如玉门出身的老师傅,就像酋长一般威严。整个“文革”,也有个别捣蛋的,但始终只有一派,斗不起来。你想嘛,当领导的没有特权,要说有就是吃苦的特权。大家穿的一样,吃的一样,连饭盒都一样。上井,领导得冲在前头,批判会领导也得冲在前头,他得像完成生产定额一样完成政治任务啊。
我仿佛沿着时间隧道逆行,来到了30年前一个夏日的傍晚,眼前幻化出一幕滑稽的场景:我的身旁,匆匆走过梳洗完毕的工人们,他们换上干净衣服,取出手帕包着的红宝书,在大喇叭播放的语录歌声中,拥向操场。气氛欢快,如过年闹社火。一伙人把一人压在身下,硬是掏走了他的烟给大伙儿分发了;另一小伙子的帽子被人藏起,他追寻着,一回头,却见帽子被抛上了天空,众人皆畅快地大笑着。不一会儿,大会开始,一切模仿内地的批斗会,先是念老三段,晚汇报,接着一声断喝,钻井大队的书记被“揪”上台,垂首站在台侧。然后是各分队代表的发言比赛,有人刚一上台,底下就笑,笑得莫名其妙,谁念得好,就鼓掌,谁念得结巴,就哄笑,发言内容与批斗对象毫无关系,书记有时还不顾此刻的角色,纠正起发言人念的错别字。最后,书记像卸妆似的把胸前的牌子一摘,缓步走到麦克风前,清清喉咙说:“下面,我把明天的生产任务布置一下。”夜色渐浓,人们才恋恋不舍地散了场。有人把书记拉进小屋,沏上好茶说,你今天站得不错,腿累不累?
1979年夏天,大撤离的日子到了。依奇克里克,你的表现又一次使我意外。按说,油井枯了,留下已毫无意义,走出封闭,到条件好的地方去,该是求之不得啊。可实际情形却是,人们并不愿离开,磨蹭着,就像快出嫁的姑娘舍不得离家。对于外面即将开始的轰轰烈烈的改革,人们既感新奇、向往,又显得迟钝、茫然、畏怯。有人说,这是因为过惯了家族式的、封闭的、整齐划一的生活,某些方面退化了,不知该怎样适应外面陌生的世界。也有人说,多少年的青春、理想、汗水和精神追求,全都扔在这块土地上了,怎么忍心离开它?虽然有的东西正在过时,但它和我们的生命连在一起撕不开,我们怎能像别人那样轻易抛下?
我听说,在整理东西和等车搬运的日子里,人们不约而同地来到了附近的“健人沟”散步,面对这条与天山山脉千万条山谷并无两样的山谷出神。“健人沟”,好怪的名字!原来它是为了纪念1958年牺牲于此的两个年轻勘探队员戴健、李越人而命名的。戴健,女,时年23岁,湖南长沙人,地质学校出身。李越人,男,年仅19岁,刚参加工作。那年,戴健已完成任务,本应回南方与未婚夫筹办婚事,她却主动放弃了,继续入山勘探,突遇山洪,攀援不及,被裹着泥沙和滚石的洪水卷出了十几里,死时手中紧攥着资料,观者无不为之动容。现在有一出歌剧叫《大漠女儿》,是写杨虎城之女杨拯陆为找油而牺牲的,与戴健之死很相近,只是前者被冰雪冻死,后者被山洪淹死。想想戴健,作为一个少女,还没来得及品尝爱情的酒浆,作为一个女性,还没有哺育可爱的婴儿,就被洪流吞没了。她死时身在异乡,身边只有天塌地陷似的暴雨和一万头猛兽似的黑浪,她的呼叫没人能听见,她像一个蜉蝣似的在洪荒宇宙中隐没了。依奇克里克,你看见了这一切,却没办法救她。如今我们来到这里,红色的山脊逶迤着,周围静得吓人,只有风儿呼喊着说,她就在这里。追想四十年前事,我对依奇克里克人的恋家情结似有所悟。
依奇克里克,我觉得你不仅是一片物质的废墟,更是一片蕴藏丰富复杂的精神遗产的废墟,以致使我一时理不清头绪。今天是昨天的继续,今天我们日益雄厚的石油工业绝非从天而降,而是以你这样的血肉之躯一步步铺垫的,包括你提供的经验、智慧和教训。尽管你把人的体能利用到了极限,但你的科技水平、管理方式和产量的严重滞后,仍然证明精神不是万能的,不走现代化之路就没有出路。你是一种过时的生产方式的象征。然而,现代人早就发现,物质的东西过分壅塞,精神就没有地盘,有时想激动都激动不起来,不得不苦苦地呼唤激情。无论物质技术条件如何发达,作为主体的人依然需要拼搏、牺牲和奉献,否则人就不能发展。这也是被反复证明了的真理。依奇克里克,你的伟大和复杂,正在这里。
我们离开你时,看见废油井旁只有一个维吾尔族瞎老汉和一条狗守候着,斜阳残照里,有人在一点一滴地打捞着你的余沥。才18年,你已成废墟,古老如一个世纪,令人无限感慨。向南看,“依南一号”高耸的井架冲天而起,直插霄汉,它将是亞洲最深井。我们向它走去。我很惊讶,在这同一条山谷,昨天与今天、历史与现实,竟只有一步之遥。(选自《第二届中华铁人文学奖获奖作品选》,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