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胡杨
2019-04-16申尊敬
申尊敬
没有人能抗拒胡楊那勾魂摄魄的苍凉美。不管你从哪里来,无论你是男还是女,只要或远或近地看一眼那千姿百态的塔里木胡杨,心房都会禁不住砰然一动。
此刻,我站在塔里木河畔,眼前是连天接地的天然胡杨林。面对这些活了一千年照样生机勃发,死了一千年依然昂天挺立,倒了一千年居然枯而不朽的树中杰烈,心头热烘烘的,好像有千言万语要从脑海奔向喉头。然而,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就这样痴痴地瞅着它们那让人浮想联翩的奇美身姿,心里只有感动和震撼。
秋日里,阳光下,无数胡杨的每一个枝桠都挂满太阳,每一片叶子都闪着金光,黄得透亮,美得醉人。这是胡杨一年中最美的时候,也是最后的辉煌。秋风瑟瑟,树叶沙沙,万千胡杨的无数叶片,宛如金色的蝴蝶翩翩飞舞,又似乎在齐声咏唱,合唱一曲欢快的“秋歌”。送别了灿烂的秋天,它们将迎来冷峻的严冬,我从它们的歌声中听出了淡淡的惆怅。但我相信它们也知道,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在中国的2000多种乔木中,数胡杨的命最苦。吉林的五花山气象万千,安徽的黄山松挺拔优雅,福建的大榕树一木可成林,它们生长在雨水丰沛或气候温润之地,是上苍的宠儿。胡杨活得极为艰难,但它是新疆的“英雄树”。6500万年来,它们一直生长在自然条件最严酷的“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沙漠和塔里木河流域,还有柴达木西部和内蒙古额济纳。全世界90%的胡杨在中国,中国90%的胡杨在塔里木,这里生长着3800多平方公里胡杨。塔里木盆地是全球的极旱区,年降雨量最低时只有四五毫米,蒸发量最高时却达3400毫米。而我们英勇的胡杨,却能在这“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世代繁衍,生生不息,被誉为“死亡之海”里的“生命之魂”。为了在这“苦瘠甲天下”的地方生存发展,它们会把根扎到地下10多米处去汲取养料,所以,它们能在摄氏零下40多度的严寒中傲然挺立,在地表六七十度的酷暑里依然意气风发,狂虐的沙尘暴和凶猛的大洪水,对它们全无奈何。大自然对胡杨如此严苛,但它们无怨无忧,“给点阳光就灿烂”,在风沙中使劲儿把自己变强变大,个头最大的胡杨有30多米高。见到这奇迹般的生灵,上帝怕也要向它们躬身致敬。
荷花“出淤泥而不染”,胡杨生于缺水少土的焦燥之地,但绝不浮躁。它索取极少,奉献却很多。胡杨不求肥沃的土壤,不求丰沛的雨水,甚至不要人浇水施肥,只顾快乐地生长,默默地奉献。在极为严酷的生存环境中饱经磨难,成长历程艰苦卓绝,每一棵胡杨都把自己的躯干锤炼得坚硬如铁,修炼得全身是宝,可谓既中看,又中用的宝树。成片的胡杨为人们遮风挡沙,独生的胡杨可以固牢一亩沙地,即使轰然倒下,也会长达千年地紧紧护卫着身下的那片沙地。胡杨的树叶是牛羊的好饲料,“胡杨泪”是食用碱和制肥皂的好原料,据说还可入药,绵长的木纤维是造纸的好原料,枯枝是上好的燃料。胡杨木耐水抗腐,千年不朽,又是上等的建筑和家具用材。古楼兰国、尼雅国的君民,还有后来的塔里木人,从生到死都离不开胡杨,维吾尔人称胡杨是“最美丽的树”。
为什么那么多人赞美胡杨?为什么那么多人从内地跑来争先恐后与胡杨合影?因为胡杨苍然以形,雄强以神,向人们展示的是阳刚美,赋予的是正能量。胡杨是瀚海里“不死的精灵”,极旱渴不死,极寒冻不死,如此健旺的阳刚美、英雄气,满足了无数人和平年代的英雄情结。诗人赞道:“峥嵘胡杨万古存,大漠英雄中华魂。”“铮铮铁骨万年铸,不朽品质万年颂。”我常感叹,蘸尽沧海水,写不尽胡杨美。看到那么多胡杨在那么严酷的环境中卓然挺立,茁壮成长,许多人豁然顿悟,割断了尘世间的万千愁丝恨缕,消极萎靡之态灰飞烟灭,通体注满了正能量,奋然转身,昂然奔向社会人生大舞台。
在塔里木盆地,有一个群体,不是胡杨,却胜似胡杨,他们是流动的胡杨,不灭的大漠魂。他们都穿着一身耀眼的红衣服,近看像一把把燃烧的火炬,远看如一团团吉祥的彤云。
这些“流动的胡杨”来自五湖四海,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石油人。60多年来,他们的身影一直在胡杨林内外跃动。他们筚路蓝缕,不舍昼夜地劳作,要把埋藏在黄沙厚土下几千米的石油和天然气“打”出来,运出去,造福国人。这是一些平凡得像塔克拉玛干的沙粒,却让你打心眼里敬重的人。他们的职业很神秘,情怀很独特。他们有争做贡献,不争回报的得失观;苦不言苦,乐油乐气的苦乐观;借力科技,攻坚啃硬的创新观; 不恋繁华,情痴油气的事业观;舍家敬业,奉献亲情的家国观;身在瀚海,油气报国的大局观。他们很少有豪言壮语,每天匆匆奔走在荒荒大漠上,精益求精,一丝不苟地劳作,默默地为国家寻找开发石油和天然气。
这是一支总计四五万人的石油勘探开发队伍,是中国石油和中国石化的西部劲旅。他们在塔里木河两岸的胡杨林中安营扎寨,在难觅胡杨的“死亡之海”腹地建起营地,在莽莽昆仑和巍巍天山中树起高高的井架。山地勘探队的许多人至今还每天吃住在雪山下、沙漠上的帐篷里,他们戏称自己是“野人野马野队伍”。他们在1958年骑着骆驼破天荒地“九进九出”塔克拉玛干沙漠,上世纪90年代在塔中建起了第一个沙漠油田,在“死亡之海”修筑了长达几百公里的全世界第一条流动沙漠公路,本世纪初在天山腹地建起了西气东输的主力气田……
在胡杨成林的地方,石油人与胡杨共同演绎顽强不屈的胡杨精神。在没有胡杨的地方,他们播撒乐观向上的胡杨精神。许多人的工作岗位在浩瀚的戈壁沙漠和浮土区,有些竟在断崖林立的片石山区。山地勘探队是一支苦上加苦的队伍,山羊上不去、老鹰不光顾的地方,他们得抬着沉重的钻机,爬上去打眼放炮,看看那里的地层深处是不是藏着石油天然气。时代进步了,各种条件都比上世纪80年代前好多了,但大庆人“天当被子地当床”的老故事,山地勘探队如今在天山深处和昆仑山上依然时常上演,有些人每天工作吃住在海拔3700多米的雪线上,但没有人因为这奇苦大累发牢骚说怪话。在天山第一高峰托木尔峰脚下的一个工区里,我问一位从四川来的山地队民工:“苦不苦?”他嘿嘿一笑,有些腼腆地说:“苦也不苦,习惯了。就是想家,想娃儿。这里的山太大了,信号质量太差,想给家里打个电话都困难。”
英雄惜英雄,石油人把胡楊视为自己的精神之友。塔里木油田库尔勒基地大院的入口处有一棵得到精心保护的胡杨树,如今已有几层楼房高了,有关部门特意在这棵树下立了一块木牌,称胡杨是“沙漠之魂”,是塔里木石油人精神的象征。在风沙最多、蚊子最大的英买作业区,员工们从大漠深处移来一棵几抱粗但已经枯死了不知多少年的胡杨,栽在公寓的大院内。那胡杨无枝无叶,树皮已完全脱落,只剩下赤裸而倔强的躯干,但它不屈不挠与自然抗争的雄姿,昂扬向上的精气神,让人看一眼就豪气满胸怀,许多员工将它引为树中知己。在牙哈作业区,石油人在公寓通往联合站的路边精心栽种了上万棵胡杨,他们要与胡杨四季常伴,日日相见。牙哈作业区员工小憩的“绿吧”里,竖着一根枯而粗壮的胡杨,与温馨优雅的环境反差很大却别有韵味。作业区管生活的女经理冯秀丽在一个部队的仓库里发现了这根胡杨后,软缠硬磨找领导把它讨了回来,给它装上枝叶,披上彩灯,把这棵枯干的胡杨复活了。她要为员工休闲的地方添一种大漠里特有的苍凉雄强美。哈得油田作业区的“门神”,是两棵高大的老胡杨,院外有一片天然胡杨林。石油人像对待家人一样精心呵护着这里的每一棵胡杨,还利用工余时间栽植了许多苹果、香梨和杏树等,为胡杨引来新朋友,胡杨为常年驻守在这里的石油人奉献四季美色。寂寞是油气开发人最难排解的困惑,工作之余,寂寞难耐时,作业区的许多年轻人就来到胡杨林中,向苍老的胡杨倾诉心曲,胡杨轻轻摇动枝叶,用自己的千年故事抚慰石油人寂寥的心灵。
塔里木石油人钟爱胡杨,善待胡杨,因为他们与胡杨日日为伴,精神相通,已经把胡杨当成亲密的战友。60多年来,有些石油人死后就葬在胡杨身边,化为永远的胡杨,他们的心愿是生为石油人,死为大漠魂。戴健,一位1956年毕业于西北大学地质系的湖湘才女,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地质工作者。1958年8月18日,戴健率队友们在塔里木的土格尔明山考察时,被突然袭来的洪水卷走了。万恶的大洪水,那一天吞噬了5位年轻的石油人,年龄最小的刚刚19岁。远山的胡杨垂首默哀,痛悼年轻的烈士。戴健牺牲时,只有24岁,却已是一个勘探队的队长。戴健遇难的噩耗传到克拉玛依,正在那里视察的石油部长余秋里望着美丽的戴健英姿勃发的遗照,双手发颤,几度落泪。将军部长无比痛惜地说:“娃儿可惜,娃儿可惜啊!”戴健牺牲后的第二年,塔里木盆地的第一个油田依奇克里克油田横空出世。戴健他们泉下有知,应该欢欣鼓舞。塔里木矿务局将戴健和李越人等生前工作过的那条山沟命名为“健人沟”。2008年10月,塔里木油田在“健人沟”重新立碑,隆重纪念戴健等塔里木石油勘探的第一批献身者。每年清明节和党的生日那几天,常有一批批石油人专程从各地赶到这僻远的小山沟,采一束山花,敬献给先烈。人们惊奇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健人沟”碑旁的一片小洼地开始“咕嘟咕嘟”冒原油,油量不多,但昼夜不息。山风吹拂,油香轻飏,伴着烈士的英魂,在广袤的大漠长空翩翩起舞。
鲁晶和刘骥,一个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奔走在塔里木的石油勘探队员,后来调到华东石油大学当老师;一个是80年代石油人“六上塔里木”时的石油部顾问组成员,人称“刘总”,主管塔里木勘探的交通运输。他们曾经无数次在胡杨林中穿行,把最美好的年华献给了塔里木石油勘探事业。1984年8月,鲁晶临终前,在北京的一家医院里郑重嘱托妻儿:“我死后骨灰埋在塔里木,墓碑面向大漠,我在九泉之下也要看着那里出油。”一年多后,亲人们把鲁晶的骨灰从家乡北京送回了他昼思夜盼的第二故乡塔里木。1990年9月,刘骥临终前,在北京中日友好医院对家人和专程从新疆库尔勒前来看望他的沙漠运输公司的同志说:“塔里木的事情,我只干了一部分,没有看到大油田,没有看到一条大路通到沙漠,死了也不甘心。我死了,就把我的骨灰撒在塔里木河边,撒在大沙漠。”两个月后,刘骥的夫人和女儿捧着他的骨灰,从北京来到塔里木,把刘骥的一半骨灰掩埋在塔里木河边一座桥头的胡杨树下,另一半安放在刘骥主持修建的我国第一个沙漠机场——塔中1井机场跑道旁边的红柳丛中。
湖南人蒋龙林是哈得油田的发现者,如果没有他当年的据理力争,这个塔里木最大油田的发现不知会推迟多少年。为了让领导和专家们同意早日在哈得上井钻探,他曾经三次在大会上固执地发表经过反复论证的井位设计意见。在一次大会上,这位不善言谈的地质专家与其他专家争得面红耳赤,平时说话并不磕巴的他陈述观点时,竟急得结巴起来了。当时,他的身份只是个退休返聘的主任工程师。1998年1月,蒋龙林圈定的哈得1井喜喷原油,一个新油田诞生了。如今,地质储量1. 1亿吨的哈得油田经过滚动开发,已经成为塔里木盆地持续高产又稳产的第一大油田,年产量最高时达200多万吨。
2002年,蒋龙林患上了胰腺癌。他的病情加重后,油田派人专程护送这位老功臣去北京治疗。临行前,身体已很衰弱的蒋龙林来到油田勘探开发研究院,满怀深情告别他当年做的地震剖面图,又到退休管理中心郑重地交了最后一次党费。离开库尔勒时,蒋龙林特意让司机拉着他在油田小区的大院里缓缓走了一圈。蒋龙林明白,这一别,很可能就是永诀,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为了挚爱的油气勘探开发事业,这位三湘四水的儿子在南疆奋斗了一辈子,他舍不得塔里木的大漠和胡杨啊!他轻轻对司机说:“慢点开,再慢点。”这位代表着胡杨精神的老地质家,这棵“流动的胡杨”,带着对大漠的无限眷恋,从塔里木飞进北京,变成了紫禁城里永远的胡杨。
三千年的胡杨站在大漠上,默视着“流动的胡杨”跃动的身影,看他们在“死亡之海”改天换地。几万名来自全国各地的石油人,以大漠为琴,胡杨为弦,正在演奏动人心魄的大漠交响乐;他们以大地作纸,胡杨作笔,正在56万平方公里的塔里木盆地描绘绚烂雄阔的历史画卷。塔里木油田公司要成为“新疆大庆”的主力军,圆几代石油人的塔里木梦。“流动的胡杨”们,还将为我们贡献更丰厚的物质和精神财富。
(原载《北京文学》201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