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物兄,你是李洱吗?
2019-04-16李宏伟
应物兄:
28日来信收到。你要我细谈谈前信所言“三个李洱”,着实让人羞惭。本来是戏言,私下调侃一下我们这位云雾缭绕的“文学兄长”而已,再要细描,难免走样。况且,以你十数年与他朝夕相处,了解之深入透彻,我又如何可能说出点滴新意?但戏言既出自我口,你又这样坚持,再不像也少不得描上一描。
比不得你,我是先读到李洱的小说。也因此,先到眼前的,是小说家李洱。先读了《花腔》,很是兴奋,这样的严丝合缝又辗转腾挪。戏仿的各种文体,拿捏的各色语调,活脱脱一幕口技历史大戏,一个人搞了一个戏班子。这样说,似乎只顾着它语言的热闹,仿佛把它言轻了。不是的。那字里行间隐藏着的冷眼,那原型在历史人物之间滑动但实指很容易令人心有戚戚的凉意,乃至由“葛任”想到“个人”的名字轉而又自嘲“并没有这么简单罢”的读者心思,这些些念念、斑斑点点,都可见李洱的襟怀宽博、功力精湛——那惊艳经久不去。再看了《石榴树上结樱桃》,惊艳落到了实处。不是说这村里围绕一场选举展开的斗争,乃至孔孟两个家族的角力多惊艳,而是李洱在这个小说展现出的结实,托住了《花腔》的闹与冷、密与深。记得当时给你来了万言长信,谈这两个小说,谈小说家李洱。你对我的很多话不以为然,但认可我说的这句:这两个小说展现的张力,对李洱是必要的,也是必然的。
然后就见到活人,现实中的李洱。想来只是三两年前事,可我已不记得初次见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这确实很李洱。但我愿意把一次私下交往当作第一次见他,毕竟,这还和你有关。当时咱俩长途奔袭,去几百里外找他,就为喝一顿酒。他正在院子侍弄一地的茄子、辣椒,给它们除草、浇水、上肥,不知道为什么,挽起了一只裤脚,至少有七分农民模样。晚上,自然是他炒的小菜,你带去的老酒。我很快断了片儿,眼前只有灯光在晃,耳旁只有你们的声音在转。第二天,我打开手机,发现醉意中居然录了一段视频。原来你俩也高了,他还张罗着从院子后面的小河,捞起早就布下的网,网里还有八只虾米。灯光下,他晃着身子出了后院,走到河边,拿着网再回来。也许是酒的作用,也许是夜晚的缘故,他每一步都有点飘忽,像是要飞,可落脚又准确地踩在了自己的点上,稳稳当当。这过程让人担心,担心之后又笑自己瞎操心。自那以后,每想到李洱,每见到他,我都想起那要飞又落的步子。
第三个李洱,其实是你的李洱。十七八年前,你就来信,说总算说服李洱,写一本关于你的书,你还不介意,书名就用你的名字——《应物》。我笑话过你,说你爹妈给你取这么经典的名字,就是为了等他的书。可我也是由你这番话,才去看他的小说,看完也就算认识了小说家李洱,禁不住好奇,他会把你写成什么样。左等右等,没有见到片言只语,只是偶尔从你的来信知道一点进度,还带着点儿传奇。一会儿完稿了百万字,还不到全书一半;一会儿已经定稿,八大文艺出版社为了争稿,社长、总编们特地开了个碰头会,最后决定只能抓阄;一会儿干脆连电脑都丢了,多亏某国大使馆退休的前勤务想的妙招。反正吧,要不是看过他的小说,要不是知道确有其人,我都要怀疑李洱只是你虚构的了。对了,有件事我此前没说,不忍打击你:在一个文学会议上,我曾听一从不打诳语的前辈言之凿凿——李洱的小说根本没写,他在玩儿行为艺术。
应物兄,这就是我所言的三个李洱。小说家李洱,每走一步都要飞的李洱,还有那个大半由你虚构的李洱。我知道,他的小说定了稿,答应的话作了数,你心里高兴,像刚认识新的知己,蜜浸的心着急听旁人的话来分分甜。也因此,我权且这么一说。能不能把三个人拼到一起,我就不负责任了。
不过,有必要提醒老兄。那晚捞了河虾回到厅里,你再三追问李洱小说的进度而不得,忍不住拍了桌子,说,他要再不写,你就要写一本《李洱》,彻彻底底把他搞成一个虚构的人物,看他今后怎么自证存在。李洱当时一愣,先甩了一句“事情是这么个事情,情况不是这么个情况”,然后央告道:“能不能等我的书出了,你再写?”——你要不信,视频我还没删。
写到这里,我忽然明白,他那话哪儿是告饶啊,分明就是激将,甚而是挑衅。现在,就等着老兄出手了。等你这部书面世,就不止是三个李洱了,只怕五十万个都打不住。那时,咱们再来两本书对照,看看哪里是真,辨辨哪个是他,岂不是乐事一件?
话虽如此,我还是暂且打住,继续看他怎么写你。有会心处,再来信与老兄分享。
祝好!
李宏伟
9月4日
应物兄:
有些惊讶。相识以来,第一次见你如此纠结。你说,“拿到《收获》,回家的一路上目光都指着封面那三个黑字,终究没有翻开。到家即扔在书桌上。转过念,干脆塞入书架”。你又说,“譬如听到最亲近的友朋,影影绰绰,若有若无关涉自己的交谈,实在缺乏勇气上前几步,去听得真切”,“他们说得真,难免揭了老底,说得假,免不了流言掺杂”,“是我,不是我,都觉得不对,是与似之间,则让人恼怒”。我能够理解,却没法体会。说到底,并没人花这么大气力、篇幅来写我。何况,还是李洱这个量级的小说家。
也理解你现在不看的另一层意思。毕竟还是半部,没法一次来个痛快。夜中不能寐,起坐翻长篇,翻来覆去都“未完待续”,总归扫兴。我猜,你隐隐担忧,李洱未必能如期交出下部;又猜,你的不看暗含祈愿,希望以此抵消他临门一脚的踌躇——这可是应物兄本尊亲自做法了。
无论如何,我是看了。你也知道我会第一时间读完,才有来信所言“不要剧透,给我说说它写了什么”的要求。前面拉扯这么多,是因为实在没想明白怎么完成这一任务。算了,我就依着感觉,以读完想到的三个词,略说一说。是否剧透,不能保证,在看之前,请权且当成我的虚构。
关系。《应物兄》写的是人与人之间夹缠、暧昧,欲说还休的关系。这不稀奇,广而言之,所有的小说写的都是关系。何况,早有“一切社会关系总和”的断语在前。可仍旧要说,关系是这小说的核心,关系的表现是其华彩。《应物兄》人物众多。数了一下,第一节三千余字,即出场/引出七个人,给出他们的关系略图。已刊两章,至少五十四人,有名有姓,棱角分明。还不算那些给了笔墨,匆匆来去的。以此节奏,全书得有上百人,除大部头的历史小说,这样的群像图算当代记录了。“此节奏”是说,《应物兄》的关系是流动的,为了一件事,主要人物总在移步换景,新人不断出场,旧人不断返场,仿若庞然移动的旋涡或龙卷风,越旋越快,越转越大,所及之处所及之物,不由自主被裹挟进来。所带动的人物关系又都得到熨帖细致的描摹与塑造。亦如旋涡或龙卷风,这流动的关系是有中心的,且是一切流动、旋转的力量所出,指归所系,它具体是什么,等你看后咱们再聊。
浸润。葛道宏、程济世、季宗慈、姚鼐、张光斗、郏象愚、程刚笃……忍不住列了几个人物的名字,所用字眼可见,《应物兄》以当代古典风的知识分子为主体。尽管还有铁梳子、卡尔文、石斧、樊冰冰、豆花等别具风味,别有联想的名字,但他们正是前者的补充,他们的生活也可视作前者生活的衍射。李洱毫无疑问是知识分子,他的举止、言行,他开玩笑的范围与方式,都是知识分子式的,他最有把握最能共情的,也是知识分子群体,因而写起来得心应手,鲜亮活泼。他笔下这些常年与知识打交道的人,如习于道如游于艺,完全为知识所浸润,被知识所规约。看他们在日常中抖搂各样已成为他们具体生活的知识,听他们的言谈中体现的学识修养,几乎亲炙几代精英常年浸泡在知识中,为知识涵养而生出的包浆一般的光芒。这光如此温润,以至于让人怀疑,自带这般光芒的人,行动如何可能。这光芒又是浸润而生的贼光,让人忍不住觑了又觑。
腔调。你当然早注意到,這个小说的名字不是李洱最初和你约定的《应物》,而多了一个“兄”字。如此变化,书中自有交代,暂且卖个关子。要说的是,正是这一字之变,带出了完全属于李洱的声口,一部如此体量的长篇,也应着这一个字,找到了独属于它,让它成立的腔调。还要说的是,这一个字的增加,由应物到应物兄,李洱说话时的眉飞色舞,他那让人听过就再难忘记的节奏稳定如同咳嗽的笑声,就此常居于整部作品,也定居于华语文学,再难拔除。不说得这么远大,仅仅落在叙述上,“应物兄”都让整部小说仿佛有了个第三方。这第三方既是听话人又是说话者,无处不在又时时游离,让《应物兄》具备了舞台所言的间离效果,既客观讲述又主观论辩。私下里说,这一腔调的发明,如此炉火纯青的应用,将成为作为小说家的李洱的标识,将从规则上改写后来者的叙述。但后来者需要注意的是,这腔调看似一种技巧,看似一念的发明,却必须与小说内部无处不在的准确相倚生相糅合。再形象一点,正是李洱那醉酒后的步子。
“不剧透”的前提下,《应物兄》写了什么,我能说的就是这三个词。自然,这些都是大而化之,这小说好到什么程度当然不由这些词语确定,而是由它精准的细节,由它对关系微妙地刻画,更由它对时代语境与精神的追摩而定,可惜这些现在没法说出来,也不忍说出来。忍不住要说的是,它在很多方面有集大成之效,什么知识分子小说、官场小说,甚至家庭伦理小说、情爱小说,都可以用来谈论《应物兄》,又都框不住它。
自然,这还只是半部。不过,这半部已然成为一种保证,那就是整部小说水准都不会低于已有。并非对李洱的迷信,而是已有腔调的约定。唯一的难题,是它究竟会怎样收煞。这将决定它的上限。忽然想,也许《应物兄》最好的结束就是“未完成”,某种不可抗因素让它和那些杰作分享同一宿命。这当然太过残忍,现实中也不会获允。如果猜上一猜,我想不外乎三种可能:其一,就这样热闹着奔波着绸缪着,没完没了,戛然而止,所有的事情都只是在谋划,一朵花不须绽开;其二,一桩事了,又生一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疲于应付是应物兄的宿命,也是他唯一可乐在其中,隐身其间的道路;其三,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笑声、话语、身影、事功,迎来送往,都散了,留下的余烬也终将散去。
先说这些。等着下部时,我会再翻翻、看看,有什么再与老兄交流。
祝好!
李宏伟
9月28日
应物兄:
手边事情烦心,一直拖着没回你国庆间来信。也是不知道怎么回,想着且等等吧,等下部出来再说。这段时间,断断续续跳跃着,《应物兄》又翻了几回。索性录两段话,作为回信。一段《应物兄》用了,一段翻小说忆起。
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失之多矣。
大学之教也,时教必有正业,退息必有居学。不学操缦,不能安弦;不学博依,不能安诗;不学杂服,不能安礼;不兴其艺,不能乐学。故君子之于学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夫然,故安其学而亲其师,乐其友而信其道,虽离师辅而不反也。
祝好。
李宏伟
10月17日
应物兄:
半月前南宁见到李洱,聊了几句,自然谈到应物兄和《应物兄》。看意思,小说即将定稿,倒不是信他所言——“《收获》已将截稿期限一让再让,让到了黄浦江边。再不交稿,今后到巨鹿路只能踮起脚尖走路”,而是看他的神态,疲累掩藏不住,却也兴奋由里及外,是大功将要告成的样子。几番转折,他还是问了你对小说怎么看。我说你还没看,问他为什么不直接问你,他默了默,说“我怕应物太高兴”,然后就是一阵标志性的笑声。听到你想等全稿杀青一气看完,他又一皱眉,说,“那我为了他,得抓紧”。
果然。回来后不多久,就收到他微信发来的下部定稿,让我一定转你,又说“请应物不要不高兴”,却不肯再做解释。因为这句话,我熬了几天,在电脑上把后半部过了一遍,又翻过来细看几处,再和上部对照,仍没明白他“太高兴”与“不高兴”的确切所指。不管怎么说,总算合璧,附件发来,还请踏实看去。因了先睹为快,容我再啰嗦两句。
曾断言下部质量有保证,没说错。小说以哀而不伤的冷,维持着轻微的谐而不谑、热而不闹的喜剧基调,情绪的转折出入,话语的叠累辩驳,足可供人反复翻阅,乃至于把玩。四章都出色,内在气息与情感却又嗟叹跌宕,实可当作小说典范,拿来做技艺上的拆解、练习,用来行“基于历史的未来主义现实”观照。你看,不知道怎么,我居然拿出了写书评的架势。其实已不必再说《应物兄》有多好,尤其在你还没看之前。
想啰嗦的是,看到最后,看到结束,冒出心里的另一个念头。如果它不叫《应物兄》,就按你俩最初说的,叫《应物》会怎样?腔调自然要变,那第三方的声音得调小,甚至,干脆没有。再也没法绕着走,只能迎面撞上去,撞到硬的冷的廓然无声的物上,再来看这个人这些人如何应。事情还是那些事情,看到的得到的已然不同,行到的抵达的也必是另一境域。也可断言,小说的篇幅都将迥异。想想真是醉心。不过这个念头似乎只可和李洱笑谈而不宜公开,怕有人误以为在批评。其实,不过是想象了一下黄药师如何使出降龙十八掌。
再玩笑一句。应物兄,有一点你和李洱都清楚,但一直在回避,对吗?当这个小说告成之日,当它通过种种方式、诸般手段热起来之时,“应物”与“应物兄”将超过“葛任”与“花腔”,成为李洱的标签、面具,他终身摘除不下、辞让不得,那时候,你怎么办?换作他人,这是至高的荣誉,天许的报酬,可是我知道,你不止是这样。你会欣喜会甜蜜,可是你终究会疑惑,会恐惧,会执著于如何把自己从“应物兄”上分别出来。也许,那时候你会略有悔意,怎么会同意李洱用你名字的?也许李洱的“太高兴”“不高兴”都是指这?
玩笑当然只是玩笑。假如说这算困境,李洱肯定早已想到,甚至咱们都能猜出,他想到这一点时,自顾发出的笑声。不过,他已用小说家的逻辑,对此予以超越。记得和你猜过《应物兄》如何收煞,很让我兴奋的是,他居然做到了,以一个结尾而兼领三种猜想。同时,他还超越了猜想,让你飞了起来。
是的。应物兄,以我的理解,李洱让你飞了起来。也许他只是想让你悬飞着,但我看到了你不由他的标靶——历经十三年的止歇与飞翔,磕绊与快意,你在厚密的阳光中,飞向李洱,趁他在文学馆路45号那个十字路口的西北角愣神的工夫。
但是,应物兄。在你靠向李洱的瞬间,在你准备扑入或者穿过他之前,请回一下头,请允许我借用小说结尾那一问,也问你一句。不管你答,还是不答,在那之后,我们再约上李洱一醉。这次,我来备酒。
问:应物兄,你是李洱吗?
李宏伟
1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