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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可待成追忆

2019-04-16◎文/初图/思

金秋 2019年2期
关键词:小芬

◎文/初 红 图/思 瀚

1958年,我考入陕西师范学院(今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62级。当时,县里还没有公交车。开学前,爸爸背着行李,我背着书包,沿着涝河岸,步行20里来到县火车站,等候东去列车。

爸爸千叮咛万嘱咐,给我打防疫针:“农村娃上大学,不容易。大学老师管理宽松,一切全靠学生自律。你要好好学习,不要早恋分心。这样,你将来才会有出息。”

我盯着爸爸脸上饱经风霜的皱纹,泪眼迷离,暗暗将父亲的叮嘱记在心中。

大学文科生活,轻松而多彩,基本是上午上课,下午自修。教授布置的课外作业,不是读名著,就是看电影。

院党委宣传部有两个喉舌:《陕西师院报》和陕西师院广播台。广播台下设编辑组、播音组、机务组。我担任编辑组长,广播稿以新闻为主,文艺稿件为次。每天午餐和晚餐播出。通讯网密布全校,每个系有通讯组,每个班有通讯员,因此稿件像雪片一样飞来。

1959年秋天,我的搭档、幼儿教育系的张继芬因病辞职,广播台聘中文系63级的穆小芬接班。

那天课外活动,我走进编辑室,忽然眼前一亮,发现天上掉下来一位女神。浓云一样的黑发,苹果一样的笑脸,柳叶一样的秀眉,秋水一样的慧眼,樱桃一样的红唇,亭亭玉立,顾盼生辉。面对如此清纯、圣洁的美女,我的心乱了。

我向她打招呼:“你是穆小芬同学吧?我在《陕西日报》上看过你写的书评,欢迎你!”

她嫣然一笑:“你是赵畅华同学吧?我在《西安日报》上看过你写的诗。”

相逢何必曾相识,心有灵犀一点通。

小芬成了我的新搭档。时间贵如黄金,我们开始工作,沙里淘金,挑选稿件。可用的稿件,需要删繁就简,疏通文字。我用红钢笔改稿,她用红毛笔改稿。她的字,秀丽中藏刚劲,严谨里见洒脱。

为了扬正气,压歪风,有时候需要写一些评论,代表广播台发声。过去由我一人执笔,现在我让小芬担纲。她才华横溢,笔下生花,立论新颖,论证严密,每一篇评论都迸发出不可辩驳的说服力。

我欣赏她,鼓励她:“一颗评论新星,将从广播台升起。”

她的脸蛋绽开两朵桃花,娇艳欲滴:“学兄过奖了。不过,我真的喜欢评论。以后你写了诗,我为你写诗评。”

小芬和她班几个同学,创办了全院第一家文学壁报《迎春花》,报头画的是一束金灿灿的迎春花。贴在学生餐厅门口,引人注目,观者如潮。她约我写稿,我和她一起看了陕西歌舞剧院演出的歌剧《白毛女》,写了组诗《白毛女人物图》,入编《迎春花》第2期,发表于《西安日报》,转抄于陕歌门外海报橱窗。

快乐的星期天。碧空如洗,枫叶似火。

我和小芬相约,一起游革命公园。我们在公园里转了一圈,找了一片绿毯似的芳草地,面对面坐下来。

小芬笑嘻嘻地说:“我不会写诗,你教我,好吗?”

我欣然应允:“我也刚刚上路,我们互相学习吧。不过,我有个条件,我不会说普通话,你教我,好吗?”

“这个很简单。”小芬说,“我喜欢乔羽的作品。那首《让我们荡起双桨》,虽无惊人之语,却童趣横生,诗意盎然。就以它为教材,我读一句,你学一句。现在,我开始朗诵:‘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她百教不烦,我乡音难改。她不断地纠正我的音调,教了半天,收效甚微。她伸出葱根一样白嫰的手指,在我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你真笨,像一只扶不上架的鸭子。”

兴之所至,情不自禁,她唱起了《让我们荡起双桨》,圆润如黄鹂鸣翠柳,清脆似珍珠落玉盘,把我引入北海公园的湖光山色之中。

当时,乔羽已经是搏击长空的大鹏鸟,小芬不过是羽毛未丰的小燕子。小芬的想象力再丰富,也预测不到,30年以后,1990年9月19日10月4日,她以国家一级作家的身份,随乔羽率领的中国作家代表团,在瑞士访问半月之久。

小芬打开书包,倒出一大堆五颜六色的信件:“这都是那些男生写给我的,烦死了!”我大开眼界,快速浏览。这些情书的作者,有本班的,也有外班的;有本系的,也有外系的。风格或含蓄,或直白,或文雅,或低俗。如群蜂恋花,似众星捧月。如果把这些情书送到出版社,可以编一本《大学生情书选》。

我问小芬:“其中,有你满意的白马王子吗?”

她摇头:“爱情凭感觉。我对他们没有一点感觉。”

我追根问底:“你的眼光够高的。你的感觉在哪里?”

她秋波一闪:“在天上,是那最明亮的一颗星;在人间,是那最挺拔的一棵松。”

我的智商再低,也明白小芬对我情有独钟。爱情来得也太容易了,别人踏破铁鞋无觅处,而我得来全不费功夫。我受宠若惊:“谢谢你对我的爱。可是,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你能给我一个理由吗?”

她反戈一击:“你真傻,理由重要吗?爱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我只相信自己的感觉。”

我有自卑感,心里不踏实:“我是来自农村的穷书生,平凡无奇,像路旁的一棵草,河里的一滴水。我不一定能给你带来幸福。请你三思。”

她轻舒银嗓,以歌代言:“马里面挑马不一般高,人里面挑人就数哥哥好。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穷……”这接地气、沾露水的信天游,把陕北女子火辣辣的痴情演绎得淋漓尽致。

一曲唱完,她伸出小手,紧紧地拉住我的大手,十指纤纤,柔若无骨。一股强大的电流,击打着我的身心,甜丝丝,麻酥酥。

回到学校,小芬紧跟着我,来到男生公寓楼前。她推了我一下:“还傻站着干什么?快把你的被子抱出来,我给你拆洗。”推辞不如从命。

黄昏,她把一条软绵绵、香喷喷的被子还给我:“这是我和闺蜜王静、张晓合作完成的。”我说:“谢谢!”她在我的腰上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人,不客气。”然后,轻灵如燕,飘然飞去。当天晚上,我盖着这条被子,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从此,每逢周末,我和小芬频频约会。

她的家在小巷深处,一个石榴花盛开的地方,是我们快乐的伊甸园。

感情的潮水汹涌澎湃,冲垮了并不牢固的理智的堤岸。爸爸那“不要早恋分心”的忠告,早已被我置之度外。其实,爸爸过虑了。大学生恋爱,不算早恋。而且我也没有分心,做到了学习恋爱两不误。

那时候的男孩女孩,思想保守,性格拘谨,不像现在的男孩女孩浪漫开放。我和小芬来来往往有半年了,虽心心相印,却相敬如宾,没有过分亲密的接触,最多不过牵手拍肩而已。

1960年,早春二月,乍暖还寒。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和小芬来到古色古香的图书楼,登上4层阳台,搬来两个椅子,并肩而坐,交换信物。

我给小芬送了苏联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扉页上题写了“人最宝贵的东西就是生命”那段名言。还有一首情诗《我的眼里只有你》:

在百花盛开的田野上,

我最爱红莲的清丽;

在百鸟争鸣的园林中,

我最爱黄鹂的妙曲。

你就是红莲,

你就是黄鹂,

你就是我的另一半,

我的眼里只有你!

在变化无穷的高天上,

我最爱白云的飘逸;

在春夏秋冬的轮回中,

我最爱春雨的甜蜜。

你就是白云,

你就是春雨,

你就是我的另一半,

我的眼里只有你!

她读了,热泪盈眶:“这是世上最美的诗。”

小芬给我送了蒙古作协主席达木丁苏伦的精品之作《达木丁苏伦诗文集》,在扉页上题签了“初红存 小芬 1960年2月27日”几个字。还有一封缠绵的情书和一张妩媚的照片。信的末尾,稚态可掬:“送你一张照片,不许多看。看多了,你的丑姑娘要害羞的。”我看了,心花怒放:“这是世上最美的照片。”

不知不觉天黑了,我们准备出门回宿舍时,却发现大门上锁了。小芬掐了我一下:“都怪你。”我拉着她的手:“既来之,则安之。”我们返回阳台。偌大的图书楼,空荡荡,静悄悄,好像无边无际的大漠。两个文友继续谈心。谈社会,谈人生,谈学习,谈生活,谈得最多的是文学。从曹雪芹到徐志摩,从普希金到泰戈尔,话儿好像山间叮叮咚咚的泉水,流不完,淌不尽。

凭栏俯视,图书楼前的草坪上,尽是不眠人。有的谈心,有的牵手,忽然,小芬扑到我的怀里:“我冷。”我的手搂紧了她的腰。她娇喘微微:“我还冷。”我的脸贴紧了她的脸……

这年年底,我们中文系62级两个班的学生,奉命去陕南商南县,参加整风整社工作。我被分配到群山环绕的耀岭河公社,小芬怕我寂寞,经常给我寄来杂志。

在一次周末舞会上,我和小芬正在跳舞,遇见校党委宣传部长邝萍。邝大姐笑靥如花,向我们送来美好的祝福:“才子佳人,天造地设,我看好你们。愿有情人比翼双飞。”她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说,“听说追小芬的人很多。你要居安思危,小心她被别人抢去。”她的提醒,让我感动:“谢谢大姐的关心!”

1962年夏天,我和小芬的爱情天空,风云突变,雷鸣电闪。在我的毕业志愿选择问题上,我们发生了重大分歧。

小芬问我:“毕业以后,你想干什么?”

我胸有成竹:“师大,是教师的摇篮。我上师大,就是为了当教师。孩子们一双双求知的眼睛,好像一颗颗闪烁的星星。身在星光灿烂之中,传道授业解惑,多么幸福啊!”

她谆谆开导我:“不是我给你泼凉水,你性格内向,并不适合教书。你有文学潜质,适合在文学创作方面发展。教书,会埋没你的文学才华。我上陕西师大,并不是为了当教师,而是为了当作家。希望你与我同行,把青春献给文学。”

我驳斥她:“作家,挥笔卷风云之色;教师,开口吐珠玉之声。二者都被誉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作家固然崇高,难道教师卑贱吗?”

她叹了一口气:“你真犟,像一头难以驯服的野牛。”

矛盾越来越大,约会越来越少。一个周末之夜,小芬派闺蜜王静来,给我做思想工作,谈了两个小时,无功而返。

我和小芬的最后一次约会,在兴庆湖畔幽静的竹林里。

小芬心事重重,柳眉紧锁:“你呀,不懂我的心,不懂我对你的希望。既然不能同行,我们分手算了。”她为了阻止我当教师,竟然用“分手”来胁迫我。

我的自尊心受到伤害,犟脾气上来了:“强扭的瓜儿不甜。分手就分手,谁怕谁!”我们固执己见,唇枪舌剑,吵起来了。吵的结果,两败俱伤。吵累了,停战。听得见,竹叶在微风中的低吟。听得见,蟋蟀在草丛间的浅唱。听得见,心儿在胸膛里的轻跳。

小芬泪珠闪闪:“男人改造世界,女人改造男人。可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把你改造过来,我太失败了。”

我给她擦泪:“人各有志,不必强求。”

她仰着脸,闭着眼,喃喃低语,“不管我们的分歧有多大,我对你还是有感情的。哥哥,再吻小妹一次,好吗?”曾经,我无数次吻过她的红唇,感觉是温暖的。现在,我最后一次吻她的红唇,感觉却是冰凉的。山盟海誓,不堪一击,三年恋情,无果而终。初恋,好像昙花一现,虽然美丽,却很短暂。

李商隐诗云:“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弹指一挥间,半个世纪过去了。

我圆了我的梦,成了特级教师。小芬圆了她的梦,成了著名作家。

芳华老去,白发早生。曾经的风花雪月,今日的柴米油盐。曾经的飞蛾扑火,今日的心如止水。

可是,往事并非如烟。

改革开放以后,我多次去陕西师大,参加高考语文评卷工作,每次10天左右。休息时间,陕西师大中文系写作教研室李同福老师陪我重游故地。看柳丝依旧温柔,听燕语依旧婉转。回忆青葱岁月,感受人事变迁,恍然如梦,百感交集。伊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图书楼。那个月朦胧鸟朦胧的春夜,那次甜如蜜香如酒的初吻,好像电影特写镜头,在我的眼前不断闪映。

花落,水流,曲终,人散。谁之错?恋情没有对与错。我们毕竟爱过,这就够了。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生命中有了初恋的历史,一辈子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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