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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4-15夜森

长江文艺 2019年3期
关键词:狗子看守所儿媳

夜森

“叫什么名字?”

“丁尚香,和孙尚香重名。小时候叫丁阿香,结婚后我老头给改的,他读过高小,会讲《三国演义》。”

“性别。”

“女。”

“年龄?”

“虚岁68,实岁67。”

“为什么偷超市东西?”

“那还能为啥?要用,没钱,只好偷了呗。”

“都偷些什么东西?”

“也没啥,就是些牙膏、牙刷、卫生纸、狗粮、苏打饼干,我血糖偏高,只吃苏打饼干,不吃甜饼干。”

“狗粮也拿,养狗啊?”

“街上遇到的狗子,没主的,怪可怜。柴犬命贱,没敢拿最贵的,是一蛇皮袋能吃好几个月的便宜狗粮。”

“你扛那么大一袋子狗粮出去,就不怕被人抓?”

“爱抓就抓呗。我舍得出这张老脸。就是不好意思,给警察同志添麻烦了。”

“不麻烦。偷几回了?偷了几家超市啊?”

“算上这次,也有个七八回了吧。没偷过其他超市,就这一家。我就喜欢这一家,这一家大,敞亮,活动得开,楼上楼下逛一圈抵得上在公园绕上好几圈。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下午人少,在按摩椅上打个盹,那穿蓝背心的姑娘也只是拿眼睛瞟瞟,没恶声恶气赶人。”

丁尚香五官清朗,短发带点自然卷,耳朵上戴着副银耳环,穿着干净的深蓝色外套和灰色运动裤。身材瘦小,脚却出奇的大,蹬着一双刚从超市柜台上拿来的男款运动鞋。她坐在审问室的椅子上,人有点含胸,膝盖并拢侧向一边,扭出一个含蓄的S形。

“民警同志,我这回能判多久啊?一年半载总要的吧?罚款我肯定是交不出的,要判就多判几年。我想过了,里面的活我都能做,保证规规矩矩不添乱。就是那条狗,经常在天鹅市场东边云端天桥下转悠,没人喂,饿死了罪过。你们谁有空经过那边,丢些吃的东西在墙角好伐?对了,你们不负责打狗吧?”

女民警打着哈欠从审问室出来,几个同事站着笑问:“又是那丁大妈?”

“又是她。”

“真是邪了门了,被拘留上瘾了。”

“这事都怪老王,就是上次为了拆违章建筑抓的她。打那以后,她就隔三差五闹事想被抓。”

“这锅可不背啊,我们那是例行公事。你们是没见过丁大妈的战斗力,在广场边搭窝棚,不让拆,还打伤了一个城管小伙。她那个嚎啊,不晓得情况的还以为我们把她群殴了。”

“你说,她这是图什么啊?”

“她就想被判刑,送到看守所里去住。”

“她自己说的?”

“可不就是她自己说的,她没地方安生,一个人闲得慌,就想到看守所里去跟人唠唠嗑。”

“她怎么不到养老院里去陪人唠嗑?”

“她说养老院里都是路都走不动的老头老太,成天瘫着看电视,话也说不清,没意思。”

“她家里人呢?”

“农村来的,老伴死了,儿子也死了,尿毒症,拖了好些年,把家底都掏空了。儿媳带着孙子过活。本来有地,修路被占了,每个月有一点退休金,都给儿媳孙子了,自己出来捡垃圾。”

“那怎么处理呢?”

“还能怎么处理?該咋处理就咋处理呗。”

丁尚香在看守所待过一个月。看守所远离市区,房子建在山脚下,后面有一大片碧绿的树林,风里带着清香。有一大片菜园,种着些青菜萝卜西红柿,光看着那绿茵茵的叶梗子就觉得很喜庆。穿制服的看守一脸肃杀相,但也就是吆喝几声,从来不动手。平时干的活就是粘珠子,把一颗颗五颜六色的假珍珠宝石按图样粘在一块块裁好的布料上。丁尚香眼睛有些花,手脚却麻利,戴上眼镜做得比别人多。没事还穿上背心帮着扫地擦厕所,别人都没她弄得干净妥帖。吃饭管饱,饭菜汤全拌在一个盆子里。人人都嫌油水少,咽不下,她不嫌。吃糠咽菜的日子都过来了,都是精细粮,怎么就吃不得了?每星期吃两次面条,掺了些许鸡肉丝儿,赶得上一顿大餐。进去的时候,身上带了七百二十五块钱。钱交上去存着,可以买看守所里的榨菜丝卤蛋改善伙食。价钱比外头的贵,她舍不得。同房的买了分给她,她说她心血管不好,不能吃。心血管不好不能吃太咸这说法,她是从电视里看来的,很有道理,说过几次她们就不让她了。一个屋子七八个人,挤是挤了点,但是人跟人之间,要的就是那份挤来挤去的热闹。刚进去人人都有点蔫蔫的,气喘不顺,满腹惊惶委屈。过段时间就好了。晚上坐下来闲聊,她是年纪最大的,最小的是个没满十八的抢劫犯,皮肤白白的,总是挨着墙坐着不吭声。有一个搞传销的,两个开赌场的,都是四十岁上下,能说会道,看得出在外面都是响亮人。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姑娘,是个会计,挪用了一笔公款让男朋友炒股,正赶上股市大跌,男友跑了,人财两空进了看守所。

丁尚香总是先听她们各说各的,等夜深话题冷清了,她就念叨起来。她说她真不是存心犯法的,她就是看着那块地没人用,她想搭个棚子住。他们要是跟她知会一声,商量一下,她真不会跟他们闹。真的,她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她读过书,知道人要讲规矩。还有那个小城管,怪可怜的,据说都骨折了。真是对不住人家。看模样比她儿子还小几岁呢。

她说她从小丧父,母亲带着七个孩子苦苦过活,碰上饥荒的年月,五岁的她跟着哥哥翻山越岭去乞讨。大冷天只有一条单裤穿。读了三年书没得读了,大串联时,她北上去过北京。她打过麻,种过蔺草,织过席子,挖过莲藕,当过食堂阿姨,做过保姆,见过广场上公开处决犯人,见过人一夜暴富又跳楼,真的,这么多年,什么没经历过?

她说年轻时想买一顶帐子。那时候流行粉红色的尼龙帐,带两个月牙似的小帐钩,坐在床上看出去朦朦胧胧的,像飘着雾似的。抓心挠肝地想,没钱,跟老头俩人卖了一季的甘蔗茭白才凑足。真是躺在床上睡着都会乐醒过来。那时候儿子多大?六岁?七岁?要上学了,她用格子布给他做了个书包。那些年都是好日子啊,年轻,有力气,能吃饱了,手头也宽裕了,一家人出去都齐齐整整,隔三差五还能割上几两肉,买上鱼虾。真好。

周围静悄悄的,人人都在自己的被窝里睡觉,没有人皱着眉走开,也没有人对她露出一脸的不耐,走廊上的灯光透过玻璃窗,留下暗红的一抹。小抢劫犯抽抽搭搭呜咽起来。她把手伸过去,抚着小姑娘的背,说真好,真好,赶上好日子了呢。

第二天被放出去的时候,丁尚香还在说:“警察同志,你们要讲法律的。偷东西是犯法的,犯法一定要坐牢的。你不要看我年纪大就这样放过我,还是把我抓进去吧。”

“阿姨,超市也不想跟您深究,往后您别去偷就行了,保证书我已经帮你写好了,你签个字就回去吧,别闹事了成不?”

丁尚香说:“我没想闹事。我是最讲道理的人。真的,警察同志,我读过书,认得字,我是懂法律的。”

“知道知道,阿姨,您看我们这也挺忙的,您就当心疼心疼我们,别增加我们工作量了。”

女民警给丁尚香买了一份饭团豆浆,客客气气把她送出了门。丁尚香揣起早饭在公共厕所里洗了脸漱了口,又用一把缺了齿的塑料梳子仔细梳了梳头。这是一个晴朗的秋日早晨,沿江走去,早起钓鱼的人都坐在各自的小马扎上,风吹过水面泛起粼粼波纹。一群结束晨练的老太太穿着红色练功服三三两两走来,丁尚香站在路边等她们先过去,这才小心地避开草坪坐在长椅上吃起了早饭。

饭团有点硬,嚼起来费劲。豆浆加了太多水,没有自家磨出来的好喝。要想饭团软和,得加一些糯米。糯米黏稠,用来做糕点最好,在田尾巴上种上几行糯稻就够吃了。糯米收获了,颗粒比一般的米大,端午做粽子,立夏做糯米蚕豆饭,平日里没事也给孩子做个糯米团子,糯米糕,还能酿糯米酒。磨豆浆要用上好的黄豆。豆苗种在田埂边,不用怎么侍弄,插几根竹竿子就能爬。收了豆荚,太阳底下晒干了,里面的豆子一颗颗饱满发亮。那磨出来的豆浆,又浓又鲜,扑鼻的香,比牛奶还好喝。

在村子里,一年到头有做不完的事。插两季稻秧,种一季油菜,菜蔬四季都有,夏天还有瓜果。下河可以摸鱼,采菱角,上山可以采野山笋,挖桃凝。有院子的,养上一群鸡,喂上一头猪。饭桌上总少不了炒鸡蛋、冬瓜咸笋汤、牛肉红烧萝卜、洋芋饼。东家做了酒酿圆子,端一碗给西家,西家烤了红薯,盛几团给东家。左邻右舍的女人坐在一起边织毛衣边聊天,饿了,随便寻些什么煮了,就是一锅子的吃食。

现在,老街坊随儿女的随儿女,打工的打工,偶尔回去一趟,一条巷子從头走到尾,从尾走到头,半天看不见一个人影。没人气撑着,房檐也颓了,壁脚也塌了,整个村子就不成模样了。听不见人声,心里总是空得慌,过一天算一天,人渐渐呆了,一坐老半天,手里削着红薯,心不知道寻思些什么,就觉得天黑了,天又亮了。实在待不住,就跑出来了。

跑出来,就为看看人,听听人声。可这城市那么多人,人跟人是不一样的。人跟人说的话也是不一样的。哪些人能说话,哪些人不能,她是有眼色的。她在云端天桥下见得多的是拾荒人、环卫工人、摆小摊的。白天人来人往,倒是不寂寞。可是一到夜深人静,人人都是有地儿回的,只剩下她一个人在桥洞子里窝着,只看见远远近近的灯一闪一闪的,只听见那狗子在角落里呜呜似哭非哭地叫,胸口就闷得慌,出来干啥呢?孤魂野鬼似的四处晃,也没个落脚的地儿,也不是个事儿啊。

这么一想,又想起看守所的好了。有活干,有饭吃,有铺睡,有人说话,什么都齐齐整整有板有眼的。就算时不时有个头疼脑热,腰酸背痛,也有人搭个手。那医务室的小姑娘,白白净净的,不怎么吱声,模样斯文,一看就是读过书的。

人老了就爱胡思乱想。一坐下就能想半天。起身时日头早已高起,钓鱼的人都不见了,江面上只有浮光流动。城市虽然一日大过一日,丁尚香走来走去也就这么几个街区几条路。这几个街区几条路就够她转悠的了。她一向走得急,总像手上有许多活儿等着干似的,学不会城里人慢慢悠悠逛街的步子。过人行横道的时候没留神,从旁边斜冲出一辆汽车来,猛地一个刹车,没撞到她,倒把她吓得腿一软,坐倒在地上。

一个中年男人从车窗探出头来:“什么情况?压根没撞上你,你躺地上干什么?”

副驾驶座上的人也张望了一下,说:“碰瓷的吧。”

“喂,我说老太太,我这车装了行车记录仪的。你赖地上也没用,别想讹我。”

丁尚香牙齿缝里吸着气说:“我一时起不来,怎么就成赖地上了呢?你年纪轻轻,说话怎么这么冲?”

“你们这帮碰瓷的我见多了,不知哪个穷乡僻壤冒出来的老头老太,看见车来了故意乱冲,坐地要钱。我告诉你,钱,一分没有,你赶紧起来,不起来,我就打电话报警了!”

丁尚香正想起身说你这年轻人怎么不讲理,但是一听到打电话报警,本想勉力挣起的人又坐了回去,说:“那你倒是报警啊,我就是个碰瓷的,今儿你们不给钱,我就不起来了。”

她这一说,车上的两个人倒是怔住了。丁尚香生怕他们改变主意,故意大声喊起来:“快来看哪,这儿有两个人,开车撞了老人想逃跑,快来人哪。”

路边步行的人都停下来远远看着。车上的人面面相觑,凑在一起低声说了几句话,这才下了车,把丁尚香扶了起来。

“老太太,你别嚷,别嚷,有事好商量。”

“年轻人,我呀就是个碰瓷的,你赶紧报警,我不会跑,就在这等警察来。”

“看您说的,老太太,多大点事啊,不用报警了。您就说,要多少钱吧。”

“我不要钱。”

“老太太,你看我出门匆忙,也没带多少钱,这五百块你先拿着。”

“跟你说了我不要钱。你们赚钱不容易,快收起来,还是报警要紧。”

“一千,一千总够了吧。真只有这么点现金了。老太太,你赶紧收好。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年轻人,我说了我不要钱。你别走,好端端的你给我钱干什么?你没撞着我,是我自己摔倒的。你还是报警,让警察把我抓走吧。”

“老太太,真对不住,这事到此为止,好吗?我们还有事要忙呢。”

车门刚关上,车子就猛地打了个弯,绕过丁尚香驶远了。

丁尚香站在街边,手里拿着钱,一时间有些恍惚。怎么年轻人都那么忙呢?忙着上班,忙着赚钱,忙着开会,忙着交朋友。忙到没时间打一个报警电话。

那时候儿子也是这么忙,打电话过来,说跟朋友合伙买了一辆面包车,白天黑夜地拉货,想多赚点钱在城里买房子,等安顿好了,接她出去一起过。儿子从小不会读书,好在做事踏实,娶的媳妇长得周正,也是个踏实人。儿子总是说忙,妈,我这边忙,先挂了;妈,下次再说,我先挂了;妈,我挺好的,孩子也挺好的。先不说了,挂了。直到最后病得不行了,才把实情告诉她。

她去医院做肾脏配型,没有成功。老伴那时候已经死了好几年了。他们总是瞒着她,总对她说,会好的,慢慢养着就好了。她也想,实在不行,就回老家。她身体好,少说还能干十来年活,种地种菜也养着他。她不知道她种一年的地够几次透析的钱。

这病是穷人得不起的,一旦得了就是倾家荡产,人财两空的结果。

后来,她对儿媳说,你年轻,将来日子还长,孩子交给我带。儿媳说,妈,我跟你说实话,孩子交给你,你肯定是掏心挖肝对他好。可是乡下那点地方,教育条件又差,将来能有什么出息?我但凡撑得过去,就不会抛下孩子。

儿媳很快改嫁了,把孩子也带了过去。据说那边人挺好的,不赌不嫖,没什么恶习,孙子和那边的女儿也合得来。但丁尚香知道,孙子毕竟是在人家家里过活,多少要看人家脸色。小孩子本来有点憨憨胖胖的,爱笑爱说。隔两年再见面时人猛地抽高了一大截,瘦了,叫了声奶奶,半天没声音。问他就点点头,应一声。儿媳说他懂事多了。

她把领退休金的存折给了儿媳。儿媳不要,她硬塞给她,说给孩子买点吃的玩的。

丁尚香在街边小店里打了儿媳的电话,电话响了好久才接。儿媳说妈,有事吗?她说没事,问问你们好不好。儿媳说,好。小雨好吗?挺好的。今天星期天,他在家吧?在家看书呢,我还在厂里,今天加班。哦,这个月的钱打进了吗?打进了吧,我还没去看过。哦。那好,你忙吧。嗯,妈,再见。再见。

打完电话,心里也有点惭愧。每次打电话去都问那几百块退休金打进了没。那么点钱,能派上什么用场?每次问,好像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不说这个,还能说什么呢?

年轻人的世界她不是很懂。商场里超市里看到,男男女女手里都攥着手机,但凡有一分钟空闲,就低头刷个不停。女孩子大都化过妝,眼睛大,皮肤白,模样好看。但是丁尚香看着,总觉得脸上蒙了另一张脸,有生人勿近的感觉。偶尔她坐在大商城外面,一坐好几个钟头,就是看看和孙子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穿着鲜亮,衣角带风,脚步匆匆走过。水灵灵的年龄,不知道为什么脸上的表情都不是很快乐,和孙子一样,笑得敷衍,总像藏了许多心事似的。

这世上,谁都不容易。平白无故得了一千块钱,这是打哪儿说起?两年前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丁尚香身上全部家当也不过一千来块钱。两年时间里,捡捡卖卖,遇上好心人给点,摊贩们卖不完的给她吃点,也就过下来了。身上的衣服是路边捡的,少说八成新,洗干净了,稍微改一改就合身了。脚上的鞋倒是超市柜台上拿的。超市的人把她那些狗粮饼干都扣下了,看看她脚上的鞋,到底没吱声。她知道,这世上总是好人多的。

要不,去趟超市,把之前偷东西欠的钱先还了。有多的,再买点吃的用的。然而刚走近超市大门,三四个穿马甲的工作人员就如临大敌,客客气气地把她拦住了。

“我今儿不是来偷东西的,我是来付钱的,我有钱,不信你们看。”丁尚香说着,把手里的一千块钱展示给他们看。

“阿姨,真是不好意思。我们经理说了,要是让您进了超市,但凡丢了什么东西,就要我们负责赔。您看,我们也是穷打工的,一个月才一两千块工资,要养家糊口的。您就别难为我们了。”

“我真不是来偷的,我就觉得吧,过去拿了你们好些东西,也没付钱,今天刚好有钱,所以把账给一起付了。”

“不用了不用了,我们经理说了,以前那些东西丢了就丢了。往后哪,就请您高抬贵手,别上我们这儿来了。”

“不是,我这回有钱,我是来买东西的……”

“阿姨,我这么跟您说,这城里那么多超市,不独我们一家。前阵子对面那条路还新开业了一家呢。这薅羊毛也不能只在一只羊上薅,您说是不是?您就行行好,放过我们这家,换别家超市行不行?”

话说到这份上,丁尚香知道是无论如何也进不了超市了。这两年她经常出入这家超市。大多数时候都是逛一逛,看看满坑满谷的货物。超市经常搞活动,特别是过年过节,总会布置得特别漂亮,又是彩带又是气球,看着就喜庆。过年的时候,她常常在这一待老半天,看看人们把挑好的东西装满购物车,听着广播里传来的“恭喜你呀恭喜你”,胸口那一块也就不闷得慌了。人老了,不爱往新鲜地方去,新鲜地方容易晕头转向,心里也不踏实。好容易找到个踏实地儿,说没就没了。

当然,也不能怪人家。若是能够自食其力,她也不会老想着进看守所去。当初刚来的时候,她还找过经理,问能不能在超市里干活,扫地,拖地,整理货物,她都行。不要工资,有个一日三餐就够了。经理问她多大年纪了,她往低了说,谎称60岁。经理笑了,说超过55岁的一律不要。她问过很多地方,都说她年纪太大了。阿姨,你年纪太大了,这年头年轻人还找不着工作呢,您这样年纪的,该享福了。

是啊,该享福了。看看这城市,那么宽敞的马路,一块一块五颜六色的花圃,草长得秀气,树也长得高挺。抬起头,都是亮闪闪的高楼大厦,跟玻璃做的一样,人行道平整得走路要打滑。那些饥荒年月饿死的冻死的,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好的地方吧?她没饿死冻死,一把年纪了还能每天走走看看,可不就是福气么?

今天这太阳有点烈,人身上都冒出汗了。她把外套脱了,搭在手臂上,人有点怔忡,走路步子也有点蹒跚。经过一家宠物店的时候,她趔趄了半晌,推门走了进去。店主人拿眼瞅了瞅她,走过来问要什么。她说要狗粮。店主人又瞅了瞅她,指着货架上的几种狗粮,熟练地介绍起来。她说的那些年龄分段营养功能,丁尚香听不太懂,怕浪费人家时间,就随便指了一样。报价的时候,她才知道那狗粮有多贵。她没说什么,低头付了钱。

回到天鹅市场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天鹅市场这一块是旧城区,周围都拆迁了,老旧的云端天桥下,摆着两把撇旧的皮沙发,沙发背已经开裂,面子上也磨出了两个圆印子。平时经常有两个老头儿坐在这里抽烟聊天。今天没有人,丁尚香就在一把沙发上坐了下来。对面新起的大楼外墙倒映着一个红色的落日,风挟着尘沙吹过来,人就凉下来了。狗子从不知什么地方蹭出来,冲她呜呜叫。

她把狗粮袋子撕开,往地上撒了些咖啡色的小颗粒。狗子过来闻了闻,就吃了起来。这狗倒是伴了她快两年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品种的关系,不但没长个,还瘦小了不少。丁尚香有时候也嫌弃它,想方设法给它擦洗干净,马上不知从哪滚得一身脏来。狗也没个狗样,见人■,从不敢亮牙齿,谁都可以踹它一脚。平时不知道躲在哪儿,天冷了,爱往她脚边钻。看它玻璃珠似的两颗眼睛,跟人一模一样。一块待久了,倒成了伴了。

“今儿就吃这么点吧,省着点吃,往后的日子还长呢。”她把狗粮袋子扎紧。起身时,一辆汽车缓缓驶来,停在路边,下来一个年轻女孩。丁尚香瞅着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阿姨,你好。”

“哎,你好。你是……”

“你忘啦,我是派出所的。”

丁尚香突然想起来,可不就是派出所的女民警吗?这脱了警服,换了连衣裙高跟鞋,她就没认出来。

“阿姨,这就是你说的流浪狗吧?哇,好乖!”女民警蹲下身,摸了摸狗子背上的毛。

丁尚香笑了:“是啊,模样是丑了点,性子好,从不咬人。”

“也不丑啊,挺可爱的。它叫什么名字啊?”

“没啥名字,就叫狗子。”

“狗子,嗯,狗子。”女民警说着站起身来,尽管换下了制服,脸上仍然露出了审问室里做思想工作的神情,“阿姨,城市里养狗要打疫苗,要领证的,您知道吧?”

丁尚香惶惑起来:“知道,可这……我们也没这条件啊。”

女民警说:“您要是不介意,我想养这条狗。我家的宠物狗上个星期没了,我妈伤心坏了,整整哭了两天。”

丁尚香怔怔道:“哦。”

“我本想再去买条狗来着,正好昨天听您说这儿有条狗。您这么养着吧,它不合法。我想带它回去打针,做绝育,以后就让它陪我妈。我妈特别爱狗,一定让它吃好住好。”

“哎,好。”

“那么,阿姨,你同意的话,我就把它抱走了。”

“哎。”

女民警从车上提了一个塑料宠物箱下来,把狗子放了进去,盖上了盖子。狗子呜呜叫着,徒劳地把鼻子往密條的格子栅栏上撞。女民警问:“阿姨,你脸色不好,身上不舒服吗?”

“没有,挺好的。”

“吃饭了没有?我去那边店里给您买碗面吧。”

“吃了吃了,饱着呢。姑娘,你忙,你去吧。”

“好。”女民警停了停,又说,“阿姨,你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们。只是看守所吧,真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我知道,我知道,以后我再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那好,阿姨,再见。”

“哎,再见。”

女民警提着宠物箱上了汽车。狗子还在那安全的牢笼里呜呜叫着。车子慢慢驶离,女民警往后视镜瞥了一眼,看见丁尚香还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云端天桥就在她头顶升起,漫天夕阳的红光。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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