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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男人

2019-04-15章缘

长江文艺 2019年3期

章缘

你是谁……

他从乱梦里醒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幸好身边有人,那人正紧贴着他,弓着身躯两手交叠的天真模样,惹人爱怜。窗帘拉开的一条缝,原为了透进上海夏夜的风,现在那条缝,切开了暗夜的裹尸布,把月光引了进来,让他可以看到身边人长密的睫毛,微张的嘴,嘴里隐隐的白牙,于是身上又涌现被轻轻啃咬的麻痒。

他闻着年轻身体的气息,感觉上那就是月光的气息,干净纯白。孩子毕竟是孩子,激情过后是长而放松的睡眠,他闭上眼睛,却无法再睡着。想到刚才那个梦,醒来时触手可及,一翻身已经崩落成碎片,逻辑都不对。没法用语言去捕捉,必须靠感觉。但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失落,茫然,还是恐惧?

辗转接到周敏慈发来的消息,他立刻在环球旅行预订网上订了三天后的机票。原想隔天就赶回去,但是手边的工作得告一段落,几个重要的会议得参加。

不得不承认年纪是大了,再也不会凭一时的冲动,不计代价去做什么。年过半百,做什么事都要考虑胃是不是吃得消,脚伤会不会发作,还有颈椎……最重要的是脑力,这几年记忆力节节衰退,都怀疑自己是得了老年失智。想当年,他有多么好的脑子啊,记得读过的小说看过的电影,记得老板同事说过的闲话,一字不差复述给楠子听,自己的稿子更可以整段整段背出来。现在当然不写稿了,终日跟数字打交道,说话时还常找不到那个最适当的字眼(对用词准确性的较真是残存的文青印记)。就像当年的楠子!在那个杂志社的文字部,他一直就是楠子的纠错小兵,替他的文章挑出错字,想出更贴切的用词,楠子总是微微一笑,带点感伤。

现在他懂得了。他的耳聪目明思路敏捷,无异在提醒楠子岁月的无情。可是那时候在他眼里,四十五岁的楠子正处于男人最成熟有魅力的黄金年代。楠子就是个黄金男人,而记忆里的爸爸则是完全不一样的男人。

爸爸孑然一身来台,四十才成婚。小时候,爸爸就跟同学的爷爷一样半头白发,在成衣厂里当机器保修员,回家来洗澡吃饭,换上洗得薄如纸的内衣和大裤衩,拿个“不求人”在背上抓着,一面赶蚊子,一面抱台收音机听京剧。懂事后,爸爸失业了,在家设赌局抽成,邻居、朋友和朋友的朋友,不时聚到家里来,排山倒海哗哗的洗牌声。他在准备高中联考,晚上躲到朋友家K书。深夜回家,牌局散了,一室烟味,爸爸一边往垃圾桶里吐痰,一边问他要不要吃粑粑?他闪进房里,妹妹在上铺已经睡了,妈妈坐在他的下铺,掀开衣服在身上这里那里贴膏药,看到他也问,要不要吃一点糖油粑粑?不吃不吃,他不耐烦地把书包甩掉。他痛恨有烟味的家。

但是当楠子递给他人生中的第一根烟时,他没有拒绝。那是黄盒包装的长寿,味道辛浓,让他头有点晕。楠子的十指修长,指甲修剪整齐,右手写字,左手两指夹烟,头略后仰呼出白烟,优雅到有表演的嫌疑。有时则低着头,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住,猛力一嘬,那通常是最后一口,通常是心情有点低落,或是做了什么不想做的决定。他有志于文学,想要像楠子那样在文坛上扬名立万,总是暗中观察着偶像的一举一动,不知何时自己光滑的额头上才能有几丝智慧成熟的沟纹,看人时才能眼光淡定,不露一丝情绪。他模仿楠子吸烟的模样,在镜子前摆弄姿态,想要像楠子那样酷、那样优雅。后来发现,他的氣质里少了种淡漠,一种刚中带柔的飘忽。他太务实了,贫困的童年,生存的不确定性,紧紧扼住他的脖子。

楠子给了他第一根烟,他从此离不开。美国八年万宝路,到大陆后硬中华;近十年来,出国的人多,不断有人给他带洋烟,美国、瑞士、俄罗斯的……他随缘地抽,就像跟所有地方所有人的关系。饭后一根,开会前一根,做爱后一根,高兴或郁闷时,忙碌或无聊时,直到几年前,因为胃炎和咽喉炎,不得不戒掉。

有那么一段岁月,每当点燃一根烟,星火一闪,思绪会在一瞬间飘向楠子。但是,他戒烟了,也不愿再想起楠子,他已经超过了楠子当时的年龄,也很久没再写什么东西了。他不再是那个毛躁冲动、急着要证明自己的男孩,楠子也不是那个黄金男人了。现实里的楠子,躺在重症病房里,记忆里的楠子, 成了他的小兄弟。一直在家乡没有出国历练的楠子,已远不如他见多识广,这种领悟令他痛心。

他再翻个身,终于跌进了另一场迷梦。

一大早的航班,他带着简便的随身行李,站在路口拦车。路上没车,异常冷清。这应该是条车水马龙的干道。一辆白色出租车像轿子般颠颠在他前面停下,司机摇下车窗问他:去哪里?

浦东机场。

机场?司机颔首。

他上了车,把行李紧紧抱在怀里,没来由地有点紧张。

想哪能走法? 车子向前飞奔,两旁是房舍田野,一派乡镇风光。

浦东机场怎么走好?他突然不确定了,照后镜里对上司机打量的眼神。

随你怎么走吧,我赶时间,浦东机场飞台湾的航班。

那司机嘿嘿地笑。浦东哪有什么机场,你是去虹桥机场吧?上海就这么一个机场。

你说什么?

司机从照后镜瞥他。台湾人?

他心里咯噔一声,不妙!什么不妙,是司机说没有浦东机场时的笃定,还是指出他是台湾人时的揶揄语气……或许他真的是记错了,没有浦东机场?

坐好了!

司机换档,把方向盘往后拉高,车头抬起,车体开始朝上方升起,摇摆着离开陆地,飞到了半空中。飞的,他打的是飞的?往窗外看,外头是一团团的乌云,云深处出现裂痕,树杈的闪电如鞭,他有不祥的预感,这飞的飞不到台湾……

他在手机闹铃响前五分钟醒来,轻手轻脚下床,拿起昨晚搭在椅背上的衣服,窸窣穿戴起来。刚才的梦里,上海只有虹桥那个小机场,就像那年“登陆”时。当时,许多台湾人聚居在虹桥一带,因为离机场近,苗头不对立刻就能走。多么天真的想法啊,返乡之路哪是到了机场就能成行……适才的梦境,以秒速向后撤离,留下的是梦里的感觉:失落,迷惘和恐惧。窗外传来车声,那些跟他一样要赶去某地的人们,已经上路了。

浦东机场,桃园机场。从这个机场进去,那个机场出来,两个小时后,他已经回到故乡。就这么简单,他却有整整五年没有回来。五年之前,他回来处理台湾最后一个至亲的丧事。他的一个远房表叔,流亡离散后在台湾重逢,成了爸爸最亲的弟弟,一起落脚台湾东北角的基隆。爸爸、妈妈、叔叔和妹妹,这就是他在台湾仅有的亲族,他的小宇宙。二十几年前,当他决定去纽约时,他告诉楠子,在一个没有埋葬过亲人的地方,他感到无根。

现在,爸妈的骨灰寄存在阳明山的灵骨塔,妹妹一家定居在洛山矶,叔叔的骨灰送回了湖南老家,而他自己说不清将来会在哪里养老,哪里入土。海葬吧,让太平洋幽深冰冷的海水带着他的魂魄走吧……

回到故乡,第一个跳上来的念头竟然是自己将归葬何方。他摇摇头。上了机场大巴往市区去,看着窗外疾驰的车流,写着繁体字的公路路标。初看简体字,常感头重脚轻,缺手断脚,现在看繁体字却感浓密复杂,沉甸如厚砖,看了一会儿,便闭上眼睛。一切,都是习惯吧,而他的习惯恰恰最难拿捏。习惯吗?过去常有人问,在上海,在纽约;现在,习惯吗?在陌生的故乡。

他在市区下车,拦了一辆黄色出租车,告诉司机酒店地址,司机熟门熟路往前开去。

“大陆来的?”

“上海。”

“上海人?”

“不是。”故乡人听不出他是同乡,他便不想说。

“第一次来台湾?”

“我台湾人。”

司机从照后镜看他,带着疑问。

如果他的闽南语说得很溜,一开口也就化解疑问,但是他的外省口音很重,现在更添了大陆腔。

台北的马路窄,行道树少,牌招非常突出闪亮,在紧密的空间里,让人的眼睛很容易疲惫。或者说,让一个不常回来的游子受到视觉上的惊吓。人们穿着打扮休闲而随意,移动的速度比较慢,声线比较软。男孩显得文气,笑眯眯地,没看到运动型的阳光男儿,又或者他经过的区域不是型男健儿的出入地?他不禁忆起纽约曼哈顿,那里拥有全世界最多身材健美打扮有型的男人。他注意到女孩讲话时,发音的部位偏向喉部,好像是下巴抵着脖子说话,那声音扁而嗲,如果沙哑,显得性感,如果尖细,刮人耳膜,但清一色吐字不清糊成一团,他不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又为什么大家都笑了。

他在上海住了快二十年,日常的沪语脱口而出,上海的角角落落摸得比当地人还要清楚。当地人习惯在熟悉的区域里活动,而他这种外地人,没有地域情感,反而四处游荡,东看西瞧。说他是上海人也不为过,新上海人,是这么说的吧。但是,没有人会把他归为上海人,在公司单位,在各种酬酢场合,他是台湾来的梁大哥、梁总。如果想很快拉近距离,他会说出自己的老家湖南,但他不会说家乡话,进了湘菜馆,剁椒鱼头擂钵茄子,顶多微辣。

他是只变色龙,游走于各种不同成色的组织,小心翼翼不掉入任何意识形态的陷阱,谈合作不谈政治,如果真有人刨根究底问他的身份认同,他从不正面回答。幸好生意人个个“拎得清”,签合同才是正经事。

他曾专程飞一趟长沙,搭车到岳阳,登上爸爸念念不忘的岳阳楼,默诵从小烂熟于胸的《岳阳楼记》。但是当地导游热心告诉他,范仲淹没到过这里,没登过岳阳楼,没有亲眼看到笔下传诵千古的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當然更不会听到他和妹妹站在爸爸跟前,娇声背着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一切,不过是范冲淹看着一幅《洞庭晚秋图》想象出来的。就像当年,他是这么背下来的: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他失焦的岳阳楼。

认知靠想象。当年纽约大学的教授说过,从个人到国家,你所理解的真实,不过是想象。你看着镜中的自己也好,航天员看着地球也好,一旦你把它当作一个客观的存在去理解,那之间的距离必须靠想象跨越。

离开台湾四分之一世纪,离开的时间等同于在台湾的时间,他对台湾的想象,有了很大的裂缝,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人们经历了什么?什么跟他有关,什么又跟他无涉?去了美国后,他转而关心民主党和共和党的同异,到了大陆,他只担心事业上的发展受政治风向的影响。要不是楠子固执蛰伏在他心房的一角,不肯挪移分毫,他会如海啸地震后的幸存者,失去个人的历史,断绝了跟过去的联结。楠子的存在,在裂缝上搭起一座桥,是他跟台湾的桥,也是他跟过去的桥,但现在……

车子在酒店门口停下。大陆的酒店一般不卖酒,台湾的饭店通常不卖饭,回到台湾,酒店是饭店,师傅是司机,出租车是计程车。他打量附近环境,当时匆忙在网上预订,看中的就是离地铁,不,捷运很近。旁边有不少餐馆,还有便利店,他满意了。

办理入住时,他掏出的是深蓝封面的美国护照。登陆那时,他用这护照签证置产,开办各种账户,飞世界各地,通行无阻,没想过去办个台胞证,况且他的身份证没换新,护照早过期,在台湾已除籍。柜台小姐很客气,用不卷舌扁扁嗲嗲的声音告诉他,如果需要去故宫或淡水,或是台北其他景点(现在历史博物馆的荷花正盛开哦),可以随时询问。

他点点头,心不在焉拿了房卡,搭电梯上楼,刷卡进了房间,卡往取电口一插,空调机唧一声开始运转。房间设备老旧,但他不讲究这些,只要有电热水壸、冰箱和保险箱,就可以接受。

一个人时,一切从简。从台湾无恒产无长物(可以说无历史吗?)的小家庭走出来,浸染了美国的朴实作风,他不像上海人那样好面子,处处“扎台型”“掼派头”,尤其现在海伦和女儿们都离开了,还有谁能对他指手画脚?还有谁的意见能左右他过日子?他想起穿汗衫,抱收音机,在背上抓痒的那个男人,他毕竟是他的儿子。

他不是个讲究的人。不讲究住,原本跟一群海归朋友住在沪青平公路一带的别墅,方便孩子就近读美国学校,离婚时,海伦带着两个女儿回美国,他搬到登陆时买的第一套公寓,位于老市区,马路弯绕梧桐夹道,他常在无事的晚上,独自在梧桐弯路上散步,算是完全挥别旧生活。不讲究吃,从外企、台企到陆企,山珍海味早就生厌,还整出了胃病,现在应酬能推就推。以前还喜欢好烟好酒,现在酒在某些场合才喝,平日只喝陈年普洱养胃。他喜欢水,之前在三亚置了度假别墅,后来懒得去了,用来招待投缘的“小朋友”。

小朋友。这是在台资企业那几年叫惯的,用来指称下属。这种叫法,有种公事外的亲昵,多年以前也曾有人这么叫他……

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这里应该是饭店的侧边,看到的是一片老旧的楼房,一群鸽子从某个人家的阳台上飞起,点点黑影在天空盘旋。一种熟悉的感觉涌起。底下那条小路,通往那边的楼厦,更远处是一片绿地……一个小公园吧?在那小公园里,应该有个秋千架,两个铁索垂荡的木板秋千,两个大男人,一人一座挤着小秋千,是有醉意了,一个拉开嗓子唱着闽南语歌,思慕的人……

我心内思慕的人,你怎样离开阮的身边……

他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这不会是?

不会吧?

这家饭店叫什么?他抓起装房卡的小纸套,上面写着国联大饭店。

天啊,是这家饭店!预订时候心事重重,网上写的是英文Union,他看到地址竟然什么都没想起。他想重重捶自己一拳!都走到家门口的巷子,还没醒悟过来家就在前方!

误打误撞到旧时地,他紧紧扯着窗帘,几乎要把它扯脱了勾。现在,眼前的街景变样了,它不再是台北东区任意的一条街,它是那条街,那条下班后,他跟楠子时常漫步走来走去的街。他们从铁道边的公司走过来,经过一个大市场,那里有个花市(楠子是他见过唯一能辨识各种花草的男人),然后拐往这条小路,经过国联饭店,来到当时就非常热闹的忠孝东路四段……他脑里的地图一块块激活归位,线路忙碌地闪烁。每次回台北都很匆忙(或是下意识避开?),跟亲友团聚,洽办事务,竟从未再到这个区域来。刚才车子往这里开时,他的确觉得街景有点熟悉,但又没有熟悉到可以对号入座。朝向大马路的这一面,店铺商家变了很多,还有了捷运,朝向小路的这一面也变了,但是一定有什么是没变的,所以让他想起。时空胶囊一打开,他记起附近就有国父纪念馆,还有松山烟场,那个花市还在吗?他迫不及待要去看看。

先拨通周敏慈的手机,没人接,转入语音信箱。他简短地说了:我已经到了,住在国联饭店,我们怎么碰面?

商场上,他向来是个上前迎敌的人,决策明快,制敌机先(会不会是他害怕那种凌迟似的等待,悬而未决的煎熬?),如果没能一举成功,他就尽快变换策略、调整诉求,努力向前不停滚动,不让这个时代抛下他。

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应战。但一直到傍晚,周敏慈也没有回电。

台北的夏夜黏稠,T恤衫很快就贴住后背,混着烟尘和油炸食物的空气,让他打了个喷嚏。他还记得,去美国前,他跟楠子最后一次走过忠孝东路,那时候台北的交通混乱,人车争道,吸到肺里的空气热辣辣的。楠子在一家川菜馆为他饯行,四川吴抄手,对的,他还记得点了一道在小火上笃笃煮着的五更肠旺,那是他第一次吃这道菜。楠子说,猪大肠要烂熟入味,清早就得起来烧煮,故名五更。又说,五更肠旺是一道等待的料理,煮着煮不烂的肠子,流着流不完的眼泪,等待故人归来……楠子怪声怪气地说着,他笑笑,拣锅里的猪血吃。一整个晚上,他话很少,口却很渴,或许是菜的味精放多了。

沿着大马路走了一段,他拐进一条小巷,店招闪闪向他招手:饺子锅贴、日料生鲜、清粥小菜和卤肉饭,还有意大利面和西班牙炖饭……来自大陆、日本、台湾本土和欧美的美食,都在争取着他的注意力。

浓香扑鼻。一家路边小摊,锅里的猪脚皮色赤黑油亮。

“人客,”老板捕捉到他的眼神,出声招揽:“好吃的猪脚,补充胶原蛋白哦!”

但是他收回目光。长年胃疾,饮食清淡。

他走进清粥小菜馆,要了一碟芹菜干丝,一碟酱菜,一碗白粥,一碗排骨酥汤,从筷筒里取了一双免洗筷,脑里想的却是那异香扑鼻、带给人幸福能量的猪脚。猪脚是台湾人过生日的主菜,而明天是楠子的生日。

点仔胶,黏到脚,叫阿爸,买猪脚,猪脚圈啊滚烂烂,馋鬼囡仔流口涎……

盛夏,楠子带着他到高雄采访一名老作家。楠子本名陈梓南,得过几个文学大奖,文名正盛而行事低调,从不让人尊称先生老师,只是直呼笔名。老作家见了楠子十分高兴,他们聊文学,他作记录拍照。工作结束楠子不回台北,反而更往南行到屏东,一下火车就在车站旁的小店坐下,点了当地有名的万峦猪脚,等待时漫声吟唱这首童谣,告诉他,这天是他的生日,台湾人过生日要吃猪脚面线。猪脚腻滑弹牙,吃过了唇齿之间黏意缠绵,两人抹了嘴,点起烟,满足地打饱嗝。

这天是楠子的生日,但是楠子说的却是关于死亡。楠子的家族在南台湾海口有一大片家族墓园,旁边还有个祖厝。小时候,每逢清明节,爸妈总带着他们兄弟姊妹四人到海口扫墓。爸妈聊着家族里老人的后事安排、两代恩怨、兄弟阋墙,一面拔清阿公坟头杂草,用祖厝那里拿来的竹扫帚把坟前扫净。妈妈在地上铺开一块花布,把带来的五花肉、全鸡、水煮蛋、几条饼干和一束黄菊一列排好,分给孩子几炷香。爸爸跟阿公报告家里一年大事,祈求不良于行的阿嬷身体健康,孩子学业进步,妈妈加一句保佑爸爸赚大钱。在大人喃喃祝祷声中,他举着的线香如果乱挥乱舞,会被爸爸敲头的。

把香插在墳前,楠子妈妈和姊妹蹲在一口铁锅前烧纸钱,爸爸要他和哥哥在几个坟前合十拜拜:这个是阿祖,那个是太祖嬷,叔公在那一头……那些野草盖过坟头、无人祭扫的,可能是属于更远或更早的祖先,儿孙也作古了。每个墓碑上刻的都是韶安。渡台祖闽南漳州韶安陈公,子孙开枝散叶,两百年绵延不绝。也在扫墓的亲戚过来招呼,大人们聊了起来,气氛特别融洽,因为进入家族史的死亡,再也不是分离,而是团结亲族的黏胶,在共同的先人面前,他们分享着这份血缘的亲密。这时楠子总是找个地方坐下,大口吃着水煮蛋,一吃三四个,噎着打起嗝来。

一大片的墓园,在夕照下发出金光,楠子所有的亲人,在地底下团聚。那场景太过超现实,他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扫墓仪式。他的小小家族,注定将来无法在地底下团聚,更没法声势浩大齐刷刷刻上湖南岳阳。

回到南部的楠子,感觉很放松,那长年笼在眉宇的沉郁,唇边神经质的颤动,全都在南台湾炽烈的日头烘烤下舒缓了。他感染了这份愉悦,身子轻飘,傻乎乎地发笑。路旁高耸入云的槟榔树,阔长如扇的叶子,在暖风中垂拂,他们淌着汗在路上大步走,解开衬衫钮扣,风吹衣襟自觉很有几分潇洒。

晚上,他们叫了一打啤酒,在一家简陋的民居院子里,拉开来一张塑料桌子和两张塑料椅。南部乡下晚上的蚊蚋异常凶狠,欺生只进攻他一人,楠子说烟可以驱赶蚊子。烟没有为他赶走蚊子,但是他们一根接一根,把一包长寿抽完,灵魂随那吐纳腾到半空,南台湾的夜,清亮如钻的星子在旋转。楠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两个槟榔,绿腹剖开,夹着涂上石灰的荖叶。这个他只看过那些建筑工人吃过,一边干活,一边朝路边吐血红的槟榔汁。小朋友,楠子促狭地叫他,小朋友,湖南人也吃槟榔的,来,开开荤!他们两个来自台北的文化人,就在这个夜晚一起皱着眉头嚼起辛辣的槟榔,一嘴的艳红,咧嘴呵呵狞笑,如两个吸血鬼。

空酒瓶哐啷啷滚动,有人在笑,也许是他,也许是楠子,有时听不到楠子的问话,听到了也无以作答,猛然又回过神,听见四下虫声唧唧,在夏夜里奏乐狂欢。夜有如一袭大斗篷,悄悄掩上,把他揽进怀里,里头温暖潮湿,斗篷里探出一条巨大的肉舌,狠狠舔了他一下,他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隔天,他在民居简陋的木板床上醒来,汗衫内裤,一身酒臭,脑袋里像灌了混凝土般沉,另一张床上,楠子和衣而眠,脸埋进枕头里,头发汗湿成团。时近中午,主人家的雄鸡还在那里不甘寂寞地打鸣,引来家养的黄狗一串狂吠。他走出去到外头的洗脸槽,草草洗了把脸。毛巾,牙刷,什么都没准备。这是个没准备好的旅行。

回程的车上,楠子一路都在闭目养神。隔天在办公室见了面,神情冷峻,仿佛他犯了什么错。

楠子的冷脸看了半个月,办公室招来一个文字编辑,名叫周敏慈,台南人,苗条修长,笑起来弯弯的眼睛,耳朵外招,总是散披着及肩的直发。他跟楠子都怕热,办公室的冷气开得很强,这个新人就恒常披着一件开襟毛线衫,楠子说有点像老电影里的美女,只是那毛线衫下应该是显山露水的旗袍。周是府城闺秀,话不多,一字一句说得温婉,喜不大笑,怒不瞋目,时常带了切好的水果,泡好的柠檬水、枸杞茶来给他们,劝他们少抽烟少熬夜,楠子说更像老电影里的贤妻良母了。

他没看过什么老电影,当时台湾的新电影正流行,像他这种文青,看的都是杨德昌。楠子问怎么不看侯孝贤。于是约上周敏慈,三个人一起去看《恋恋风尘》,之后对女方的情变一阵热烈讨论。等到金马奖外片展来了,三人拿了片单研究,《处女之泉》《四百击》《单车失窃记》,勾勾选选,派他去排队买票。到了有电影可看的那天,他会像有约会般感到兴奋,虽然约会的就是同一个办公室里的人。楠子常要开会,他跟周先简单吃个面包充饥,一起去西门町。他那时刚买了摩托车,戴个安全帽像航天员,风行电掣于台北市街,自觉威风凛凛,周坐在身后,拘谨地抓着后头的铁把。他想着,还没载过楠子呢。有时开场了,楠子才进来,他们总是把中间的位置留给他。楠子坚持请看电影,看完电影就近在西门町吃夜宵,这个就是他掏钱。三个人吃着鹅肉米粉或甜不辣,你一言我一语谈着电影。吃完了,楠子在路边招出租车,绝尘而去,他送周一程,送到她家巷口,挥手再见。

楠子不在时,他跟周之间无太多话可说,如果周不在办公室,他跟楠子也只是埋头工作,但只要三个人一凑齐,精神就来了,斗嘴皮开玩笑,不是楠子跟周联盟,就是他跟周结党,他跟楠子却从未联手。

有一次,民国老电影展,几个女明星李丽华、胡蝶和尤敏,都是久闻大名的美人。楠子说尤敏最美,又说周敏慈的气质就像尤敏,刚好名字里也有个“敏”字。大家都看出来,楠子对周特别和颜悦色。

在楠子面前,周的行情看涨,他的地位却不如前了,下班后各走各的,上班时公事公办,交出一篇得意的稿子,也得不到夸奖。有一回,周请病假,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楠子丢了根烟给他,他们关了门一口气抽了两根,突然感觉到一种解放的自由,久违的自由,当时杂志社里已经禁烟了。

楠子状似不经意问他,但他知道那绝对是蓄谋已久:“周敏慈不错啊。”

“是啊,像尤敏。”他呼出一口长烟。

“你怎么不追呢?”

“我追?”

“是啊,她会是个好太太。相夫教子,宜室宜家。”

他琢磨着,不太确定。

周的感冒转成肺炎,两个星期后白着脸进办公室,等着她的是桌上一捧美丽的百合花。她惊喜的眼光在他和楠子身上转来转去,却不敢问花是谁送的。

走出小店,他拐回大路,想去看看那个小公园。四十五岁的楠子,二十五岁的他,两个人常常下班后晃到小公园,聊着文学和其他,有时还要荡荡秋千。一个老文青和一个小文青,年龄和身份没有阻碍他们之间水乳般的交流,虽然大多时候是楠子说,他听。他一直没问楠子为何不结婚,听说家里還有个老母,难道不急着抱孙?楠子常是心事重重,有时长叹一声就唱起闽南语老歌,曲调哀怨至极,眼睛斜看地下,表情也愁怨。

我心内思慕的人,你怎样离开阮的身边?叫我为了你,每日心虚靡,茫茫过日子……

闽南语老歌几无例外,都是愁怨的。他年轻的岁月里没有、也不了解那种愁怨。他曾想过,如果有孙悟空的神通,化成飞虫钻进楠子体内,或许就能了解这个黄金男人为什么发愁,但他只能默默陪着在夜里走来走去。他们从秋天走到了夏天,然后周来了。

小公园已不见踪迹,路到此完全断绝。原地竖起一座公寓大楼,贴面的白瓷砖已经泛黄,铁门上挂一个牌招:阿玉美发,二楼。揿铃上楼。这是个家庭式美发院,简单摆了三个镜座,一个洗槽,墙上贴着翻了角的美女海报,就跟几十年前的家庭美发院没两样。两个美发师,胖一点的在扫地上的发屑,另一个在帮客人吹头发。

“来坐啦,要洗还是要剪?”

“洗头,有修面吗?”

“有啊。”胖胖的女人过来,替他在后颈上垫一条毛巾。他看着镜中的自己,满头灰发,汗湿的衬衫西装裤,皮带紧勒着肚皮,面容青苍,眼里布满血丝。不单是小公园不在,那个不知愁的年轻人也不在了。哀乐中年,他了解楠子的烦忧,但为时已晚。如果时光能回到从前……

“你们这家店开很久了?”

“我们是最早的哦。美玉啊,我们有二十年了吧?”

“那你知道这里以前有个小公园?”

“小公园,你说这里吗?这个我不清楚。你以前住在这里?”

“那个花市呢?那条铁路呢?”

“花市?”那个叫美玉的接口,“花市以前有的,后来拆掉了,铁路早就没了,你多久没回来?”

“很久了。”

时间和空间一样,都能制造距离。他已经到了小公园,或许这座椅的位置就是那个秋千架,只是隔着二十五年的迢迢长距。空间还在,时间改变了一切。

“先生,你去过很多地方哦?像我們哪里都没去过,二十年都在这里,开始做的时候,我才刚结婚,现在儿子都在读大学了。”

“南部垦丁、东部太鲁阁,总是去玩过的吧?”

“真是见笑,我一出门就迷路……”

眼前两个笑呵呵的女人,守着美发院二十年,不曾远离。是因为她们有根吗?当年倔强的他是这么跟楠子道别的:我没有根,我可以走得更远。

手机响,接起,是周敏慈,说已经在饭店一楼的咖啡座等他。

咖啡座最隐蔽的角落里,单单坐着一个女人,他径直朝那里走去,在对面沙发上坐下。“等很久了?”

“也没有。”女人略略遮住眼睛的短发。瓜子脸变圆,眼睛挤得小了,脸色黄黯,两道明显的泪沟,穿一件藕色中式棉麻上衣,戴民族风的配饰。

她也在打量他,两人都没对彼此的变化作出评语。

“好多年不见了,听说你在大陆,事业做得很大?”

“马马虎虎,”他顿了顿,还是单刀直入,“他现在怎么样?”

“准备送到安宁病房了。”她的语气很平静。或许楠子已经病了很长一段时间,或者两人的感情并不好?又或者,她还是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府城闺秀?

“如果知道他病了,我会早点来看他。”

“谢谢你专程回来,我想他会希望你来送他的。”

嘴里泛出酸味,他想到饭前忘了吃胃药。点的热红茶此时送上来,一套精致的描花茶组,杯里一个廉价的立顿茶包。他把茶包在热水里烫烫,拿出来搁在茶碟上,庆幸有这个中断可以重整心情。“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其实,他可能醒不过来了,是我想见你。”周敏慈直视着他,“我有一些事想跟你谈。”

他不由得神色一紧,她却笑了,“记得以前,我们三个一起看电影?”

“是啊,他说你像尤敏,美人。”

“那段时光真是无忧无虑,我每天都期待着上班,可以看到你,看到他。”

“哦,”这些充满感情的话语,让他有点尴尬,便故作轻松地说,“我们还为了你,干了一架。”

她点点头。

“他告诉你啦?”

她淡淡一笑,“他什么都没讲,但是我都知道了,我也知道那束花是谁送的。”

他把花市买来的一捧半开的百合放到她桌上时,迎来楠子带着妒意的复杂眼神。但是当她的眼光在他们两人身上转来转去时,他跟楠子却很有默契地保持了沉默。这是探知她心意的最佳机会,他跟楠子,她喜欢哪一个?

周敏慈猜是楠子,楠子将错就错,跟她成双入对,从此三人行成为历史。于是,有一天,他把楠子堵在了下班途中。

楠子冷冷看着他,这眼光更激起他的怒火。

“你为什么……”他一激动就说不出话来。过去,他是怎么敬爱楠子的,把他当成自己的偶像,有意无意地模仿他,还想为他排难解忧,现在,他竟然横刀夺爱!他脑里不断转着这样的念头,用来解释心头翻腾的恨意。

“这是她的选择。”

“不,这是你的选择,你的!”

楠子不理他,径直往前走,他跟在一步之后,看着楠子那再熟悉不过的背影,左肩比右肩高,天生卷发蓄到脖颈,穿着惯常穿的铅灰色薄夹克,皱巴巴的卡其裤,一个绿色绽线的旧书包(那时老文青流行背中学书包),书包晃着颠着,眼前人一步步要走到天涯去了。二十五岁的他,再也受不了,抢过去一把抓住楠子的肩头,楠子甩掉,他又上前抓住,两人撕扭了起来。

他从未跟人打过架,他觉得楠子也没有,因为他们撕扭在一起的样子很怪异,感觉像是抱住了对方,拼命使力不让对方挣脱。楠子很瘦,身上全是硬崚崚的骨头,此刻充电般地发热,在他的臂弯里好像随时要散架,他只能全身更加使劲,弄不明白自己是想要摧毁,还是要保护……是楠子先松开手,面孔扭曲,汗涔涔淌下,眼睛射出奇异的红光。“对,是我的选择。你走吧!”

楠子喘着气,嘴里叫他走,自己却先转过身快步走掉,他愣在原地,感觉非常混乱。

之后,他递上辞呈,没有人慰留。楠子横刀夺爱的事,早已在公司流传。大家同情他,但理解周敏慈的选择。比起黄金男人楠子,他什么都不是。

夏天再来时,出国留学的事准备就绪,他给楠子打了电话,说他要弃文从商,为获取个人的成功而努力。这算是对楠子的报复吗?挥别楠子所代表的一切:自由散漫、不知所以的感怀,在外围徘徊、没有目标的游荡。两人吃了一顿口干舌躁的饯行饭,到国联饭店喝咖啡,默默对坐,没有一句不舍和留恋,冷静自持一如男人之间会有的道别。而今天,他在这里听到楠子就要死了。

他咽下泛上的酸水,感觉到周敏慈审视的眼光,而仿佛能听到他的心语,她说:“这里是你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地方吧?”

他有点慌乱。“我不是因为这个才订了这家饭店,说来你可能不信,但是我还真没发现这里就是,就是……”

“就是天意。我越来越觉得,命运有它自己的轨跡,要在哪里转弯,你完全拿它没办法。”她悠悠地说,“看开了,我都看开了。”

“是啊,人生就是这样。”

“你,早就成家了吧?”

“嗯,有两个女儿,都在美国。”

“家庭美满?婚姻幸福?”

“咳,”他清清嗓子,“还可以,我跟我太太是在纽约认识的。”

她点点头,叹了口气,“那我就不知道该不该让你知道……”

他神经突然绷紧。“知道什么?”

“今天我们能在这里见面,一定也是天意吧。”她顿了一下,“我们三个人的故事,你只知道一半,就让我帮你补全吧。”

周敏慈开始说起当了楠子太太后的生活。他们白天还是同事,只是她调了部门,晚上,楠子伏案写作,她就充当秘书,替他处理各种写作发表采访相关事宜。楠子一直都没学会电脑文书处理,是她帮着把手稿一个字一个字敲到电脑里,所以楠子的作品,她是读得最仔细的人了。在楠子后来发表的作品里,出现过不只一次相似的场景和情节,都是在咖啡馆里一对恋人的告别。有部长篇,围绕着国联饭店附近地标而写,这些作品充满了悔恨和思念,评者一度认为是对家国命运的隐喻,楠子在接受采访时也不置可否。但对负责誊录稿子、又是枕边人的她,这种解读太牵强。

“我这个文弱自制、缺乏热情的先生,为什么不断书写这么热烈又绝望的感情呢?这个疑问一直困扰着我,我试着探问,但他总是说创作就是一种虚构。”她的眼神闪动如锐利的刀锋,竟让他想起自己的前妻。他完全可以想见,楠子如何在这样的注视下闪躲掩藏,支吾其词。

“创作是虚构,但重复虚构同一个场景同一个情节,这就说明了他心中有个难解的结,必须靠着不断书写来得到缓解。”她推测楠子一定有心系之人,但是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显示有另外一个女人。

他俩膝下无子。楠子五十几岁后就再也写不出什么小说,终日落落寡欢,而她白日上班,闲暇时投入保护动物公益活动,两人很少交流,昼长夜更长。后来楠子开始生病,病了几年,医院进进出出好几回,她不得不把所有精力都用来照顾他。等到楠子入住疗养院后,她突然空闲了,为了让自己有事做,她开抬收拾楠子的东西:再也不会穿的衣鞋,再也不会读的书,手稿、未完成稿、创作笔记……最后从抽屉深处挖出几本日记。

“你知道吗?原来楠子只爱银幕上的女人,不爱现实里的女人,难怪他一直是这么冷淡。”周的脸上第一次闪现一丝恨意,“我像尤敏也好,是美人也罢,都是没有意义的。”

他脸肉抽搐着,说不出一句话。

“我读他的日记,他从中学就知道自己不爱女人,为了他母亲,一直压抑着。然后,日记里出现一个年轻男孩,代号L。然后,我也出现了,这才对上了,原来你就是那个L。”

他依旧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想放手,可是又很难克制对你的感情,当我误以为那束百合是他送的时候,他决定要娶我!”她察觉到自己的激动,喝了一口咖啡,“你被吓到了吧?你有美满的家庭,大概很难理解他这种……”她伸手拍拍膝头上的提包,鼓腾腾地仿佛藏着什么秘密,需要她的安抚。

“啊,他对你用情如此之深,我当时嫉妒得要疯狂了,但是,我很快就冷静下来,因为,这么多年来,我从来也没有得到过他的爱情,又谈何失去呢?苦的是他,你根本不知情,日记里说你走得很绝情的,之后音讯全无,大概早就把他忘了,也许你还恨他抢走了我。”她眼角闪动着泪花,“为什么你当初不说是你送的花?我的一生就这样走入歧途,到现在,老了,还没有被人爱过……”

周敏慈的泪水夺眶而出,而他只是哑然呆坐,仿佛没有听见,也不曾看到。

周敏慈轻轻拭去泪水,凄然一笑,“失态了,真是不好意思。这些话,没法对别人说,只能对你说,希望你不要介意。”她看了看表,“我得回医院去了,明天上午你来吧,跟他说再见,他会知道的,明天正好是他的生日,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已经移往安宁病房。”

走出饭店时,他看到周敏慈发来的短信。这表示他们已经拔除楠子身上的管线,停止所有苟延生命的医疗,只给他止痛剂和生理食盐水,让他尽可能自然离去。

楠子随时会走!他不禁加快步伐。

周提醒过他,早高峰时段,打车不如在饭店外搭捷运。捷运扶梯进口处,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抱一叠传单,看他走近便提高声音:“神爱世人,创造了亚当和夏娃,守护家庭,反对同性婚姻合法化!”一张传单不由分说塞进他怀里。同性婚姻合法化?可能吗?真的吗?

赶到安宁病房时,他已全身汗湿,空调一吹,一阵侵骨的寒意。血压脉搏显示器上,低得可怕的数字,楠子躺在白色被单下,裸着枯干的左手臂,吊着一瓶点滴。左手夹烟的优雅姿态再也没有了,现在,病魔榨干了他的所有,躺在那里的只是一具行将报废的皮囊。

他兀自打着哆嗦。不知何时周敏慈悄悄出去了,又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把椅子拉近病床,近距离看着他的黄金男人。这人已失去性征,颧骨突起,眼窝深陷,焦黄的面容刻满病痛折磨的印记。

楠子……

“你在吗?你知道是我吗?你真的希望我来送你?”他喃喃说着,慢慢把头靠在楠子身上,轻轻靠着,怕压碎了这脆弱不堪的躯壳。扑鼻是消毒水的味道。现在很靠近了,是不是?但还是不够,拉近距离所需要的想象,必须让心念的流转取代,因为,他们彼此都想象得太久了。

二十多年前,我不明白涌现心里的感觉是什么,头也不回就走了,你说我绝情。其实,我是害怕,害怕那种无法命名的强烈感觉,只能一走了之。到了纽约,远远离开了你,我看到身边有男人爱着男人,女人爱着女人,或者两者都爱,我懂了。但是,我还是选择成立一个家庭,生育小孩。楠子,你了解的,我太需要家人了,我要把家族的血脉传下去,越多越好……是这样的想法啊!跟自己的感情无关,就是生存的考虑,一直是这样过日子。别人看我一帆风顺,什么都不缺,其实我心里一直有很深的疑惑: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到哪里都是可有可无飘荡无根?什么是幸福?我是不是真的尝过幸福的滋味?工作上第一个项目拿下时,真的很兴奋,拿下第十个项目时,我关了电脑就去睡了。后来,我的家庭还是散了,我又是孤伶伶一个人。再后来,我不再抗拒那些年轻小朋友的魅力,他们崇拜我的成熟和多金,我是他们眼中的黄金男人。跟他们在一起,我想到你,当年我没能给你我的青春,楠子……现在你要走了,我也老了。我,就是一个懦夫。我没有勇气面对,即使在纽约,当我明白过来的时候,也没有回头找你。

他哽咽着,嘴唇拼命颤抖。

我没有去面对。人生已经走到这里了,不用跟自己过不去,就这样吧,马马虎虎,得过且过。昨天周敏慈来找我,我知道,你的日记就在她包包里,她应该是想带来给我看的,但是我告诉她,我家庭美满婚姻幸福。楠子,原谅我,我就是个混蛋,一直到最后,我还是背弃了你!我现在明白了,终于明白了,我之所以没有根,因为我不敢爱。那个教授说错了,距离,不是靠想象去跨越,是靠爱啊!

他再也无法克制,紧紧抱住楠子的身体,那身体槁木般一点弹性都没有,灵魂正在一点一点地离开。他哭得像个孩子。不敢去爱、不知道自己是谁的黄金男人,在这样的时代里老朽了。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