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时锦记
2019-04-15莫诺
莫诺
这世间,从来如此——再浓重的筵席,也敌不过天高云低,晚来风急。
桃红柳绿,旦夕翻身之间,才惊觉,这一朝年岁竟业已见底,仿佛踮脚便能张望到来年沉甸甸的日子。
二0一八,红尘滚滚,上帝收走了好些人。
而我仍是这俗世里一枚敲钟的僧。
此间年月,虽故事无多,却心有所感。是以岁月为凭,时令为证,纸笔为记。
惊蛰
江南春雨,总是绵长的。
自菲律宾旅归后,这雨便似个碎嘴寡妇,未有停歇之意。一连十余日,阴云盖顶,仿佛厄运即临,盘踞天幕,不肯退去,斜风细雨,总在街头巷尾过市招摇。起床掀开窗帘,又是一个灰头土脸的阴雨天,心情就难免跟着灰败了几分。尚未出门,整颗心便已淋湿了半截。在如此天气里待久了,多多少少都会叫人憋出些心理上的病来。
由此,便格外眷恋起东南亚春日的爽朗——即便是雨,那也是淋漓酣畅的雨。
去年春日在甲米,是领教过这雨势之迅猛豪爽的,那雨钢炮似的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若非盔甲傍身,凡身肉体定是扛不住这般猛攻的。不出半刻钟,整个奥兰小镇,由海滩至长街,霎时空无一人。人群撤离之速度,好似行军蚁觅食。
我和友人自沙滩急奔上来,挤在街角店家屋檐避雨的人堆里。我专情于檐外雨之暴烈迷人,只见那硕大雨点砸在沥青路上,似银币落地,乒乓作响,滚动如珠。不远处,海面起了大片雨雾,迷蒙如一道闺阁帘幕。如此,更远处的山就犹如躲在那闰阁帘幕后的秀女,原本粗旷的野山顿时便显得清秀端庄起来。心下不由得喟叹:是有好些年未曾见到如此爽利的暴雨了。
猛然间回头,才撞见友人竟兀自以塑料袋套头遮雨,那模样有些似《料理鼠王》里的厨子,又冒冒然有些像诗人顾城。外国游人见状,纷纷侧目,他却不以为意,怡然自得。他这顾头不顾身的把戏,是毫无羞耻心的儿时才会使用的避雨伎俩。时下想起那状貌,仍会觉得天真又好笑。
那雨下了二十余分钟,其后便像个在沙滩上玩够了泼水游戏的顽童,起身拍拍屁股就甩手走人,残局你们自个儿收拾——顽皮是顽皮到极致的,倒也落得个天真干脆。
若与甲米豪雨的酣畅相较起来,今年春日在菲律宾罗博河遇上的雨就要迷离些。
罗博河的水浅碧如玉,夹岸椰林参天,凤尾竹、棕榈树、五指草以及叫不上名字的热带雨林灌木丛混杂其间。午间烈阳如焰,肆意泼洒在水面树梢,照得天地上下一派绿意。船行且缓,午餐就着船上歌者的迷人懒嗓,穿行于碧水绿影间,再惬意不过。
船行过半,倏忽间,乾坤骤变,阴云遮天,暴雨不由分说,说下就下。顿时间,船顶噼里啪啦响成一片,河水也跟着躁动起来,雨珠砸入河中,复又弹跳而起,一波接着一波,一片连着一片,此之方落,彼之又起,犹似一场神秘部落举行盛大仪式时的野蛮舞蹈。
而船内歌者未歇,游人或避身躲雨,或进食如常,亦有二三者如我,无心餐食,就着电影《毕业生》的主题曲《Sound of Silence》,耽于这一场狂雨盛宴,如耽于一桩激烈情事。
如是便想起年少时分,亦是如此暴雨袭城,耳边听着的正是这首曲子。少年心事,亭亭如盖。彼时尚有良友在侧,陪我于大雨中放浪形骸,目之灼灼,言之切切。只是如今,桃花流水依旧笑春风,江湖已远,斯人已逝。
过往如昨,历历在目。我沉于少年记忆,尚未抽身自拔,却不料骤雨急停,阴云尽散,高阳复照。这场雨来去匆匆,仿佛方才所经所遇,不过幻梦一场。而凝神聚焦后,眼之所见,千山朗润,墨竹返翠,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洗過似的,一切都是新的。我才确认,方才之雨并非一席迷离快梦。
转而又不禁茫然生悲,原来这雨恰若青春之隐喻——它们皆来得陡然激烈,去得又快意洒脱,最后独留我一人意犹未尽,缱绻伤怀。
但好在不断对回忆俯首称臣的这些年,我渐而明白,成长即是一种失去。如此,之于从前现下,面对起来,也便轻松坦然了好些。
如是想来,这帘外小城缠绵的春雨,便也就显得没那么可恶了。
谷雨
晨间,清光入室,凉薄爽透。
着短裤薄衫,于阳台侍弄盆草。绿萝耀眼,青葱可爱。冬日里死绝了的三叶草,这两日竟又从土缝里吐出新芽来,煞是喜人。在这庸常日子里,周身陡然冒出一抹新绿,就总能叫人由心底里生出些不经意的喜悦来。
仿似野林参天,阴翳长,却仍有斜阳照树,好时光。
恰似生活之隐喻。
时下,随着年岁渐长,爱草总是要多过喜花的。
花开时,固然是美,但待到雨落花凋时,又总免不了徒增些“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的伤咏。
太过漂亮美好的东西,总是易逝易碎的。而易逝易碎之事物,又总是容易叫人疲倦伤神的。
于是,拣些好生养的草,养起来,赏玩起来,都是长久的。
说到长久,其实世间事,有伺事又不是久之无味的呢?
此问自心中一出,竟停笔半晌。
想起这问题真够败兴。早知道人间诸事是经不起推敲,亦经不起拷问的,又何必多此一问?
山人自有山人趣。清风明月也好,狼虫虎豹也罢,它们各自有各自的春天与喜乐。莫深究。
无论对人对己,刨根问底真不是好习惯,要改。
小满
年少时,好诗书,常与李杜欧苏为伴,久而久之,也便沾染了些舞文弄墨的习性。只是此二年间,世事倦怠,已少有笔墨。借此病隙得闲,才得以再仔细看看这人间。
近来,身体抱恙。也算不得大病,不过是肠胃交战,两军对垒,在腹中浴血拼杀。
是老毛病了。说来也怪,似是年年署日,都需病这么一场才得罢休。
这两日,它们又铁戟银枪,卷土重来。加之前几日公司新迁,不慎扭腰,疼痛于午夜翻倍发作,一阵阵疼得人不得不蜷身抱被长嘶,那感觉简直如同巨浪翻舟,铁钻敲墙。午夜,又恰逢窗外妖风四作,银雷炸响,大雨倾盆,病痛陡然发难,孤身一人于床上辗转纠缠——其情其景仿若儿时电视里法海收妖、蛇妖产子,甚是现实魔幻。
时下并无咀嚼疼痛之意,却莫名体味到了中华文字之简妙。何谓“凄风苦雨”,又伺谓“愁肠百结”——当下便是了。
紧接着,查体温、腹泻、食药……反反复复折腾至夜深,窗外已是雷雨初歇,狂风四寂。腹中两军亦似累了,偃旗息鼓,鸣金收兵,放过了我。我这才得以迷迷糊糊睡将过去。
出了一夜虚汗。
翌日醒来,如与恶鬼缠斗半宿,浑身乏力,疲倦得很。其实也恨自己嘴馋贪食,本就肠胃不佳,连日来又忙碌,饮食不规律,却硬要买来辛辣卤味,配上冰啤解馋消暑,其后又作死吹了半夜空调——果不其然,当晚发作。
如此这番,也笑佛家所言“因果报应”,只是没料到这报应甚是高效,立竿见影。
连接着还是发烧,仍旧腹泻。一日三餐,冲两剂板蓝根,食下常备胃药,硬撑两日,实在不行,于午后前往医院点滴,回来酣睡一觉。
现下才有了精神,茫茫然敲下这些略微滚烫,稍显糊涂的文字。
这些年只身在外,也知冷暖自爱。
都说病中多愁绪,我却还好。过了年少自怜自哀的时日,也就明白世上之事,春秋之中,自己不勇敢,也就无人替你坚强。
这楼外人间,山遥路险,人人皆有自身难处需要背负。一如那部经典电影《天气预报员》里的父亲所言:“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二字。”所以,我们也就无甚必要再将自身苦痛形之于外,转嫁于亲友之身,给他们添堵。
苦难外化,是抱怨;苦难内化,便是力量。
更伺况这点儿小病小灾,其实也称不上“苦难”了。
夏至
前几日,趁端午假日,阿姊挟母亲前来探望我。
久居在外,独身一人,终日与满室的孤独相处,业已成习。她二人来后,这偌大屋子里莽然多了些烟火气与人情味。
母亲生来闲不住。我本已算是净洁之人,居室厨房都是整饬干净的,她来后第二日,二话不说又给我做了一通大扫除,整间屋子被收拾得透亮。好容易撺掇她俩去海岛游逛了一番,回行之后,她竟不觉得累,又伙同阿姊去超市购置了些食品饮料日用回来,顺道又劳神费力包了满满一冰箱饺子。后一日,又炖了满满一锅汤。
我忍不住与友人吐槽,我妈到哪儿都闲不住。
友人回说,做母亲的,只会在儿女那儿闲不住。
一语中的,醍醐灌顶。
那日下班晚归,到家已是九点半,她们却仍在等我吃饭。
我责问母亲,何以空腹等我,傻到顶点。
母亲答说,一起吃饭才是一家人。
母亲语气寻常,但我却硬生生地被这句话击中。我担心她们饿,她们却担心我无人共进餐食,食之无味。于是,当下便陡然想到网上流行的一句话:“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
虽然之后了解到这句话的出处,让人不寒而栗,深觉当时所感,配上剧中情形,真叫人心慌。
由此,也猛然体味到语言之于场景的重要。
后几日,小城有雨,我们便窝在家中,三五不时地闲聊,无话可说时,她们便自己看自己的电视,我就守着我的世界杯。
待到送她二人走后,回身开门,屋外天阴色沉,灯又是闭着的,屋内更显幽暗空寂。我站在门口,愣了一下,没有开灯,径直扑倒在床上,掩被让自己睡过去。
这间屋子,再没有能为我燃灯,给我开门,等我吃饭的人了。
在见过了太多不幸的婚姻之后,总觉着还是孤身一人好。无柴米油盐之叫嚣,无锅碗瓢盆之敲锤,也无耗费心神之揣度、欺骗,以及背叛与背叛之后带来的无休止的伤害。
一个人逍遥快活,云游四海,多好。
待到老来,游不动了,便在四季分明的小城河边寻一间老房子,盆盆罐罐栽些兰草绿植,养两只可爱的小畜生。晨起,便去河边林间散步;入夜,便在躺椅上听风观星,斟两杯清酒。雨雪天,便烹茶读书,焚香抄经;晴朗时,就访山寻溪,问候每一株植物。时不时请些故交老友过来吹牛叙旧,抑或什么都不说,放几支雅致的曲子便已足够。入秋时节,就在落满梧桐叶的庭院里,披一条毛毯,抱着猫,枕着寒露秋霜入睡,听着虫鸣鸟唱醒来,或者不再醒来也无妨。
噢,这是多么浪漫自由而无憾的一生。
但是,母亲的此次到访,让我头一次觉得有个志趣相投的人一起生活,该也是件幸福的事情。
昨日晚间,得来闲情,煮一锅绿豆汤,冰镇了一夜。恰逢当下时近中午,暑天大热,一碗冰镇绿豆汤,便可拯救所有疲倦。
不觉端坐桌前,断断续续,敲敲打打,已两小时有余。时下,腹中仍舊发难,开始吵闹进食。
我得去煮我妈给我包的饺子了,还有半冰箱呢。
大暑
昨夜,看了一部非常治愈的电影——《狐狸与我》。
很大程度上,它缓解了近来内心精神上的干瘪。
许久不曾看过如此纯净漂亮的电影了,那画面之唯美、内容之澄澈,叫人忍不住立刻就想定机票飞去法国山乡,将余生全数交给这莽山野林的春秋寒暑。
我向来觉得自然之美,总是要大过人性之美的。
前段时日,也写过风过竹林,雨润千山;晴空晚照,流云薄暮;寒梅醉雪,秋叶染霜;月笼西江,雾锁楼台;鹿饮溪,鹤飞天;蚁搬家,猴爬树……这人世间的山山水水从未叫人失望过。叫人失望伤怀的,只有人。
而苏子瞻苏先生,所总结人生赏心十六乐事,也概都与自然相关:
清溪浅水行舟;微雨竹窗夜话;暑至临溪濯足;雨后登楼看山;柳荫堤畔闲行;花坞樽前微笑;隔江山寺闻钟;月下东邻吹箫;晨兴半柱茗香;午倦一方藤枕;开瓮勿逢陶谢;接客不着衣冠;乞得名花盛开;飞来家禽自语;客至汲泉烹茶;抚琴听者知音。
想来,上次看到如此纯净美好的电影,还是前年看的《海蒂》,阿尔卑斯山的春花冬雪,在导演镜头下美如童话。小演员的表演亦是纯真不做作,分外讨喜。
再往前推,便是前几年看的印度影片《小萝莉的猴神大叔》,以及高三时看的伊朗电影《天堂的孩子》。
如此说来,我对纯美大山、森林和孩子组合的此类电影,实在是一点儿抵抗力都没有。
兴许,我前世该就是一枚山人,牧羊吹笛,日日牛羊为伴,夜夜枕星而眠。于落日中放歌,于深夜里吟诗。渴了便饮溪水,饿了便采食野果……逍遥快活,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叫自由。
当然,还有《断背山》里的落基山、《少年斯派维的奇异旅行》里的美国平原和大山、《白日梦想家》里的冰岛、《荒野猎人》里的原始森林……皆乃吾之大爱。
今日,恰逢大暑,天干物燥,心绪难平。幸而于豆瓣上猛然撞见几幅袭心画作,甚为解暑。来自于日本横滨的画家赤坂孝史的四季系列。
四季有灵,山野城镇皆有妙趣。
自高中迷恋光之绘者Thomas Kinkade开始,就对此类色彩明丽、静谧且有野趣的画作甚为着迷。
前段时日,还撞见了藤枝成人的几幅画,同样喜欢到不行。但相较之下,赤坂孝史的用色更为大胆,层次更为丰富,更能击中人的灵魂。
望着这些画作,仿佛就能瞬间进入这落樱小径、翠色山野、秋色人间、夜雪城镇……
如是凝望些时刻,整个人便会不自觉地轻盈起来,而现世之下的劳心之忧,也就瞬间一扫而空了。
无疑,于我而言,它们是抚平累世褶皱最好的熨斗。
白露
自八月初,忙毕课业后,便一直奔忙于旅途中。
由榕城飞往花城那日,飞机晚点七小时有余,以致飞抵花城,折腾至酒店时,已转钟至凌晨。
此次前来花城,主要是参加《作品》杂志举办的“90后青年作家论坛”。全国十余人,由天南海北汇聚一方,如此,这场相聚便显得格外郑重。
斜风微醉,霓虹藏诗。花城的夜与其他的大城市别无二致,皆有一副庞杂而娇媚的面孔。
安顿好行李,洗了把脸,便携同屋内友人凯尔寻得酒肆。只见烧烤筵席已是杯盘狼藉,一群人酒意渐退,歪歪倒倒,皆有些倦怠模样。
老威说在等我。
致歉。寒暄。落座。
如此,故交新友,又是一轮把盏推杯。至深夜,转场酒店房间,又一轮酣战胡聊,至三时三刻,他人已潜逃回房,独我与老威相谈至天下羊白。其后腹中饥饿,老威相邀去食广州地道早茶,于是便披着晨光,打车出门寻食。辗转几家早茶餐店,皆因为时间尚早,尚未开門酬客,遂无功而返回酒店门口小食档,以豆浆油条草草果腹,各自回房补觉安神。奔波一日,又畅聊一夜,实在累极,沾床便着。
越长大,能够心无芥蒂彻夜漫谈的人也就越少。毫无疑问,那夜,是甚为开怀的。
其后,在花城逗留二日,陪友人一道去长隆逛了逛野生动物园。
我内心是抵抗动物园及动物表演的,深深地觉得圈养野生动物,尤其是驯化动物进行表演是违背自然法则,泯灭动物本性的残酷机制。
而友人却热衷于大猩猩。我碍于情面而不得不随之入园。整个游园过程,兴致懒懒。
后一日,于大学城见到了我的首部长篇小说《浮生,旧时楼台》的责编安然,亦是好些年的老友了。
书籍付梓过程繁杂细琐,全赖她左右沟通打理。
在一家日式料理店,我们聊及从前、聊及寻常生活,时而打趣少年时彼此之调侃,又言及如今单身之忧乐,用餐过程,甚为愉快。
我记得,那天的芥末很呛,但是够味儿;青梅酒很甜,并不醉人。
一如这相隔四年的相见,一切都显得刚刚好。
其后,辗转飞至重庆,宿在洪崖洞。这座弥漫着火锅炝辣味儿的城市,并不是一座让人一见倾心的城市。它的杂乱、拥挤、混乱,叫人心慌。
山城得名,名不虚传。它不是上坡就是下坡的地形叫人抓狂。同行友人吐槽,穿高跟鞋在这座城市漫步,应当加入“满清十大酷刑”。
遂不出二日,赶紧逃离。
抵达蓉城,己近日暮。在春熙路安顿下来后,约了恰巧从日本回国旅行的江先生,与其一道吃火锅,在酒吧闲坐。
这个久居东京的男人,身上潜移默化地有了日本人的谦和恭礼。相行于马路,他总在外侧相伴;出门入户,又总走在前头带路开门;我赠之以新书,没想到他竟从包里掏出从日本一路带过来的伴手礼望我笑纳。这般周到,倒有些像从前老八股相识相见的作派了。
约莫转钟,在酒吧坐得意兴阑珊,便一路乘着夜色,由春熙路悠回各自酒店。
期间,我们又在马路牙子上坐着抽烟,互诉苦闷了半个钟头,仍旧无解,悻悻作罢。
没错,世上并无“感同身受”这回事,但并不妨碍“惺惺相惜”的存在。
蓉城之行的目的,不在山川美色,在访友。
后几日,一直与相识多年的老友程川、杨联娟厮混。生活之繁重劳苦,在他们脸上身上烙下了不深不浅的印记。数年未见,小程生了华发,老杨整副脸容尽显疲态。他们亦笑我“中年发福肥胖油腻”。
岁月之蹄——毋宁说命运——并未放过我们任何一个人。
六年前,就在成都,相识之初,一大票人相聚于《星星》,诗酒年华,意气风发,至今想来仍旧灼灼耀目。如今,走出象牙塔后,我们皆困于柴米油盐,辗转于梦想与现实的夹缝中,苦苦挣扎,皆在尘埃泥潭里打滚,滚出一身臃肿的疲惫,渐而滚成一声叹息,两句不由人。
故友重逢,酒桌上,自然欢欣愉悦。酒酣之时,我问他们,还写诗吗?一个答少,一个摇头。言语之下的苦闷,思之揣之,忍不住叫人恻然凝噎。
生活伺至如此!夜幕垂降之时,尽是不可说。
三度入蜀,成都于我已无甚新鲜。遂起意,往毕棚沟走一趟。
九寨沟已是去过了,稻城亚丁亦是造访过的。此行算是三度川西,崇山峻石、雪山云雾、蓝天碧水,其实早已是了然于心,但我仍是被毕棚沟的透澈给击中。
毕棚沟的水虽不及九寨多彩通透,它的山亦不及亚丁三座神山耸峻奇险,但是一入高原地区,那碧水蓝天,那如丝一般凛冽的空气,那险山之间的苍翠林木、清冽河滩,足以喂饱我对自然最纯粹而干净的向往。
在毕棚沟小住的两日,与母亲报了平安后,关了手机,断了与俗世所有联系,白天就在森林里漫游,或是坐在河滩边听风赏鱼;入夜,便枕着漫天群星,读几章胡兰成就入眠。如此,便彻彻底底做了一回山野老僧,以致翌日披着疲惫夜色赶回成都时,有由仙侠之境回到煙火人间的错觉。
原定是由成都飞尼泊尔,逗留几日,再至马来西亚,飞厦门,直接回城工作的。奈何在旅行期间,收到了武汉两家书店的邀请,做新书分享,行程只得作罢,奔回武汉。
飞回江城,伸手便可摸到八月的尾巴了。
在家十余日,也并不闲省。除了需准备分享会文稿,又带老父前往医院做了一次全身体检,与儿时伙伴相约胡侃,与大学室友吹牛互怼、串了几门子亲戚,又回乡探望了舅伯一番……日子便在如此苍茫间过去了。
待飞回福建小城,已至白露,天气已略有凉意。
寒露
昨夜,趿着拖鞋,着衬衣短裤,出门寻食。
斜风细作,微雨湿街。远山近前,草未黄,叶未枯,竟惶然间,觉出了这座小城的几分秋的意味。
不觉,此年早已立秋,过了秋分,又至寒露。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凉”,想来夜凉如斯,薄被当身,也该是理所应当。
前几日,趁国庆长假一路由武夷山悠游至婺源,后又转道庐山,已是提前领略过了几地秋的滋味的。
武夷山的秋,满目皆是缠绵的绿。所行之处,无论是九曲十八弯夹岸之苍林秀木,还是天游峰山腰之草本蕨类,抑或是行车过路处的一簇簇竹林,皆是一派浓稠的绿意。但这绿又非夏日的绿,绿得饱满,绿得晶莹,绿得通透,武夷山的绿,是绿到了头,无路可走的疲倦的绿。我是顶不喜欢这种毫无生气的绿的,但好在这些绿不消多少时日,便自会欣欣然堕入枯枝败叶的生命轮回中去,待来年又会化腐朽为神奇地归来。
婺源的秋,是隶属于火红金黄的。我们抵达篁岭时,晒秋正是如火如荼的进行时。晒秋乃山岭人家之秋收传统,以篁岭最盛。晒干的红辣椒,挂着的玉米棒子,几案上摆着的南瓜,在篁岭错落有致的古村里俯拾皆是。篁岭村寨里为数不多的高大参天的百年银杏,亦是不肯放过这场色彩盛会似的,卯足了劲儿,勤勤恳恳地卖力地黄着。若是恰好有风,那旋即落下的,以及那不肯落下,泅在那树枝上打旋儿的,便像是一群被解了定身术的金色小妖,登时间就撒起了欢。如此,在秋日和煦阳光的照耀下,整片林子顿时便闪耀活泛起来,而整座底色灰白的古老村寨也就跟着热闹轻盈了几分。
秋,若需以落叶为证,银杏则非以万叶飘飞,才成气候;而梧桐,仅需一片,便可惹人满目秋霜。
而庐山的秋,便是梧桐带我体尝的。未曾想到庐山的梧桐有如南京及武汉那般繁茂。梧桐的黄,不若银杏那股通透彻底,它硕大肥厚的叶片,注定了它的色彩是沉稳低调的。若说银杏的黄是一首唯美清透的情诗,那么梧桐的黄,则更像是一场凄美厚重的离别。银杏需以秋日睛光为伴,观赏最佳;而梧桐只有更兼细雨,才最富情韵——自然,那也得是在保证温饱的前提下,才能察觉到这梧叶寒声之美的。
入住庐山的当晚,便有斜风微雨造访。山上早晚寒凉,冻人腿骨,我与友人自接驳车上下来时,着单衣短裤的我便忍不住抱臂咒骂。长街无人,梧桐遮天,道路两侧,青灯冷照,更显阴森。一阵儿劲风扫过,梧叶飒飒作响,旋即飘飞而下,与此同时,我都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响。此情此景,哪还顾得上什么梧桐美不美——我只想要一张温暖的床!
真正体味到庐山梧桐之凄美,是在翌日清晨。经过一夜风雨扫荡,整条环山路尸横遍野,满地尽是或赭或黄的梧叶。由此,我才体会到日本江户时代国学大师本届宣长所谓的“物哀”。那种盛大的死亡,极致而幽深的凋零之美,深深地震撼了我。
及至湖边,九时方过,彼时朝日之灿烂,犹如上帝舀了一瓢又一瓢的金汤,泼满群山,撒得山上、湖面、树梢,尽是明晃晃的碎光。甚至连老气横秋的梧桐,也在这一番恩典中,获得了闪亮的恩赐。它们一改往日灰头土脸的形象,摇身成了贵气而时髦的王。如琴湖上的清寒之气未散,湖畔临水而生的梧桐,以湖为镜,佐以日光,令湖中雾气生姿摇曳,俊朗至极——我是断不曾能想到,梧桐竟可以如此疏朗俊气。
待回到这闽中小城时,夏日之焦灼仍在此作威作福。不想,这才几日之间,小城竟亦有了些秋的况味了。
立冬
玉骨西风,恨最恨、闲却新凉时节。
少年时,每至浓秋浅冬,总会多思多愁。时至今日,这痼疾仍会时不时地回头造访。
浓愁似雨,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近来,十年相思情断,苦心人,终辜负。
夜阑回顾时分,也曾想“欲将沉醉换悲凉”,复又劝自己纵使远山长,云山乱,也终归长夜有尽,晓山有青。只对自己唤一声,莫先生,莫回头,不值得。
再不念从前,再不寄相思罢了。再不听《亲密爱人》,再不唱“十年之前,你不认识我,我不属于你”罢了……
独抱浓愁无好梦。人生多苦,理应放自己一条生路。
同事见我连日心绪不畅,便趁假日得闲,约我自驾去瞧瞧远山近海。
一路向北,经福州,至平潭,过宁德,到霞浦,入浙江,最终抵达杭州,随走随停。一路上,稻子金黄杏子肥,秋色已翻越东南丘陵,渐染山川。
苏先生所写,最是橙黄橘绿时,是一点儿没错。但我哪有心思眷念这旅途美色,只顾着一心扑在灰败情绪里。
行至平潭,我们将车停在一处断崖边。天空阴云翻滚,太平洋里巨浪滔天,风大如狂,几乎要将我撕碎。
此念一出,便瞬间想到了电影《非诚勿扰》里那句经典对白。在北海道的森林中,秦奋穿着灰熊玩偶的道具服,趴在梁笑笑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插科打诨,其后秦奋笑着给梁笑笑灌甜言蜜语时,而身在一旁的日本导游提醒笑笑:不要和熊说话,熊会撕碎你的。而梁笑笑极其落寞地答曰:“我早已被撕碎了。”
时下,我又何尝不是早已被撕碎了?十年情深,付诸一炬。余生只剩相思苦海,意难平。彼时,心下是真戏谑,人间不值得。
而就在梁笑笑说完那句话没多久,她便于一个清晨,纵身一跃,毅然跳入了深秋的日本海。
去年暑日在北海道,我还专程去找了梁笑笑跳海的那片山崖,未果。不曾想,却在此番情境下,遇上了这处断崖。
其实,我很难想象,在平潭断崖时,身旁若无那三位同事作伴,我会不会在一时冲动之下,就将自己提前交还给了上帝。
但好在,我没跳。
而梁笑笑,也没死,且于此重获新生。
我不知,这是否亦是一桩生活的隐喻。
待游罢杭州折返归来,日子依旧如常,生活并未至一病不起的地步,不过是内心又空了一截。我告诫自己,时间是解药。
陡然,灵魂极度渴望一场大雪。
尾声
如此,此间年月,已在身后
往前,还有长路要赶
唯愿心中住一枚词人
愿四季美满,仓箱可期
愿生活如你所愿
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