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
2019-04-15安黎
安黎
在新年的钟声里,四季又将开启一个新的轮回。
岁月循规蹈矩,仿佛日子在复制着日子,今年在克隆着往年,然而其实一切都在人的无知无觉中,悄然地发生变化:来的来,去的去,发芽的发芽,枯萎的枯萎,升腾的升腾,坠落的坠落;曾经相识的沧桑面孔,不一定还能相遇;昨夜搅乱睡梦的奶声,昨昼尚且闻所未闻。
人躺在床上,哪怕一动不动,都无法让自己停歇下来,原因就在于地球还在旋转,时间还在疾驰,窗格上的那一抹泛白的朝晖,一眨眼的工夫,便转换成了一缕昏黄的晚霞。
人是时间的孩子,被时间孕育,被时间支配;在时间里撒娇,在时间里撒泼;在时间里耕耘,在时间里收获;在时间里享受荣光,在时间里蒙受耻辱;在时间里像春花一样地妖娆盛開,在时间里像秋叶一样地枯黄凋敝。时间时而温柔,像母亲抚摸婴儿的手心;时而粗暴,像继父醉酒后暴怒的拳脚。时间塑造着人的面目,更左右着世界的格局:秦朝在时间里“横扫六合”,却又灰飞烟灭;罗马帝国在时间里气势如虹,却又惨淡陨落;喜马拉雅在时间里浩瀚激荡,却又隆起成巍巍的静默山脉;阿房宫在时间里逶迤华丽,却又在“楚人一炬”中“可怜焦土”。
在时间的怀抱里,人的情态各异。有人清醒,有人沉睡;有人多愁善感,心比裂纹的蛋壳还要易碎;有人麻木不仁,心比废弃的田地还要荒芜;有人见利忘义,以一种蝇营狗苟的姿态蜷缩;有人舍身取义,以大义凛然的坦荡屹立。
总体而言,人是有主见的,但因受制于人性弱点的掣肘,却极易在利益面前昏头,既经不住煽动,又受不住诱惑,选迷糊糊地上山,稀里糊涂地过河,走着走着,就把自己给走丢了。随大流,是大部分人的处事方式和精神指向。这种特征,所显示的,并非是人的强大,而是人的虚弱。由于不自信,因此每迈一次脚,每做一件事,都要东张西望,看看别人如何举手投足,然后自己才加以尾随和效仿。他人仰望则自己仰望,他人俯视则自己俯视,他人鼓掌则自己鼓掌,他人吐口水则自己吐口水……至于何以如此,却懒得弄个明白。反正,随大流是安全的,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面临跳崖有排在最前头的人先行跳下——这等从众心理,无疑是部落意识的延续与翻版。人总希望自己有所归属,置“我”于“我们”中间,从而坐有靠背,躺有枕头,不被群体孤立,不被队伍剔除,以避免成为时代的弃婴和社会的孤儿。
但也有少数人,以独行者的面目我行我素,与主流的风尚刻意保持距离,甚至于背道而驰。当庞大的人流汹涌澎湃地朝东呼啸而去时,他却偏偏扭头朝西;当更多的人热衷于抱团取暖时,他却离群索居地独守火炉寂寞地烤火。然而任何一项选择,皆为一把双刃剑,有其优长,必有其短缺。主见,可以抵御盲从;但过度地固执己见,不善于倾听,匮乏于沟通,将他人的诤言谗言不分青红皂白地一概拒之耳外,其实也是另一种形式的盲从——只是这类盲从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精神的冥顽不化,行为的横冲直撞,很容易衍生出人与人之间的尖锐对立和激烈冲突。于是在时间的界面上,总有吵架声不绝于耳,也总有打架声震撼山岳,笑声在欢腾的同时,哭声亦从未间断——淋漓的鲜血,几乎能将几千年的历史染红。
时间的神奇在于,它能把新的沦为旧的,把坏的化为好的,把清晰的转为模糊的,把刻骨铭心的变为风轻云淡的……而人在时间的作用下,亦很难定格,常常呈现出此一时彼一时的摇摆状态:曾经的不离不弃,而今分道扬镳;曾经的形同陌路,而今恩爱有加;曾经肝肠寸断的思念,而今满腹怨愤的离散;曾经的相互忠诚,而今彼此背叛……最终,每个人的人生,都模糊成了一笔无法计算清楚的糊涂账。
时间是公平的,它对人有奖有罚,而奖罚的额度,与每个个体的修为紧密挂钩。人所能做的,则是要感恩于时间的赋予,唯有与时间牵手,与时间相依,行得端,走得走,并依靠自身的勉力而为,才能在时间的田畴里耕耘出更为茂绿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