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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里没有洁白的童话

2019-04-15薛倩

时代人物 2019年2期
关键词:顾城孩子

薛倩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试着把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脆弱、善良、孤独、单纯、易怒、清秀、固执、忧郁、残忍、逃避、幻想、追求完美、愤世嫉俗、两眼迷茫、喃喃自语……这个复杂的组合体,就是顾城。

灵气

顾城像个孩子,他在虚幻的诗歌中寻找真实的生活。

或许这是诗人的共性——少年时代的顾城,也是敏感而孤独的。他从小受法布尔《昆虫记》的影响,常常沉浸在昆虫的世界里,而对幼儿园和小学的集体生活十分淡漠。少年时又因父亲受到迫害而随家人被流放到荒无人烟的黄河边上,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但痛苦和灾难对于诗人而言,往往又是一种难得的财富。当时顾城的工作是放猪,在荒漠般的孤独境地里,他的思维信马由缰,天赋的诗歌灵感被大自然悄然唤醒。那时他就开始尝试写诗,后来朋友们打趣的说他是“放猪放出来的诗歌王子”。

5年荒漠生涯使顾城的内心丰盛如大海,外表却落寞似孤峰。当他再度回到北京时,他已经失去了对繁华都市的适应力,几乎连与人进行日常交流都感到困难。他排斥喧嚣的社会生活,鄙视蝇营狗苟的世俗百态,他在内心深处竭力保持童心与纯真——于是,他更加义无反顾的投向诗歌。回京后的顾城在厂桥街道做过搬运工、锯木工、借调编辑等。从1974年起,他陆续在《北京文艺》、《山东文艺》、《少年文艺》等报刊零星发表作品。1979年,北京一张区办小报《蒲公英》刊登了顾城的《生命幻想曲》,在诗歌界引起强烈反响和巨大争论,几万份报纸一售而空。这首诗确定了顾城应走的道路,同时也奠定了他的创作风格。他决心:“用我的生命,自己和未来的微笑,去为孩子们铺一片草地,筑诗和童话的花园,使人们相信美,相信明天的存在,相信东方会像太阳般光辉,相信一切美好的理想,最终都会实现”。

用我的生命,自己和未来的微笑,去为孩子们铺一片草地,筑诗和童话的花园,使人们相信美,相信明天的存在,相信东方会像太阳般光辉,相信一切美好的理想,最终都会实现。——顾城

当时有一个很有名的刊物《今天》,主编是后来大名鼎鼎的诗人北岛和芒克。这份刊物在当时属于违禁出版物,但青年们把它看作是光明和希望的集结地,他们充满热情地参与其中。顾城与姐姐顾乡也对《今天》充满崇敬与向往,他们在极为可贵的休息日里,冒着大雪穿过整个北京,辗转找到《今天》的编辑室,把自己的几首诗交给编辑。逐渐,北岛、顾城、舒婷成为领导中国现代诗歌的标志人物。一篇评论文章曾批评顾城的诗:“太朦胧,看不懂”。不料妙语偶得,“朦胧诗”这个词由此确立,且引领一代风骚。由于顾城的诗中有很多超现实的想象和清稚的语言,顾城也获得了“童话诗人”的桂冠。那时,顾城常戴着牛仔布做成的帽子,他说“这样我的浊气才可从这里流走”。但人们却说他想做一个王,帽子是他的王冠。

爱的束缚

顾城像个孩子,他以为爱就是无条件顺从。

顾城是一个既脆弱又易怒的人,母亲维护他,说他不是精神有问题,而是小时候受过刺激。1979年,顾城跟随父亲去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前线采访,回来的路上,他们到上海电影厂写剧本。那天仅仅因为风把门关上,父亲不在他又没带钥匙,他就忽地愤怒起来。他从隔壁的阳台翻窗而入,收拾了东西,找到父亲,劈头一句“我要走,马上就走,回北京!上海要把我的灵感窒息了”。

在北去的列车上,他邂逅了谢烨。“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见你了吗?我和别人说话,好像在回避一个空间,一片清凉的树。到南京站时,别人占了你的座位,你没有说话,就站在我身边。我忽然变得奇怪起来。我开始感到你,你颈后飘动的细微的头发。我拿出画画的笔,画了你身边的每一个人,但却没有画出你。我觉得你亮的耀眼,使我的目光无法停留。”这是顾城1979年7月写给谢烨的信,信中用轻灵细腻的语言回忆了他们的初次相逢。

车到站了,顾城写了住址,塞在谢烨手里。而她,没有拒绝。从那天开始,他们写了200多封信,那些深情灵动的句子饱满地记载着他们的爱情。谢烨说:“我们好像只是在河的岸边玩耍,为了有一天能在桥上相遇,交换各自的知了壳和秘密。我们站在桥下往上看,看两岸过去的风景,看时光流逝”。

1983年8月8日,相恋四年的顾城和谢烨结为夫妇。新婚的他们感情非常好,好得张扬,好得炫耀。但和所有世俗中的夫妻一样,他们必须面临柴米油盐的种种繁琐。顾城婚后的经济状况很差,一直都为钱发愁。舒婷曾描述过:“他们连一毛钱都没有。有一次有人给他寄了一笔稿费,很多,一百五十块。他就很开心,和谢烨两个人手拉手穿过一个很大的公园,手拉手去存在银行里。可到下午就发现了,必须领十块钱买白菜。然后又手拉手去领了十块钱。第二天早晨,又发现他们的自行车胎破了,就跟谢烨手拉手,又去领了十块钱。然后那个银行的小姐就打趣他:你能不能把下午的十块钱也一起领了。我觉得太好玩了!一百五十块钱对他们就是巨款。然后我就开玩笑说他们:你们一直走路鞋破了,再去领十块钱买双鞋子。”在这段描述中,舒婷反复用“手拉手”三个字描述他们那时的感情。

顾城一辈子都穷,一直为钱犯愁。但对于谢烨来说,这不是最重要的,她不能忍受的是顾城对她的控制。顾城对谢烨有许多规定:严禁排队买菜,严禁浪费时间,不许炒菜,不许饭菜分开做,要节约火,实行一锅煮。还说吃东西是人受物质奴役的表现,“哪一首诗,是歌颂过红烧肉的”?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就把米面、三个土豆、一整棵菜花放进锅里煮,还挑衅地看着谢烨。

他经常觉得谢烨在浪费时间,谢烨说“谁浪费时间?我每天上班,加班,学习,哪还有时间可浪费”。而顾城却说“为什么星期天还往学校跑?真正智慧的人不用这样虚妄的。”最令谢烨痛苦的是顾城不让她打扮。谢烨是上海女孩,有着爱美的天性,但得到的却是最残酷的压制。顾城不允许她戴耳环项链,穿的衣服都必须经过他审查。谢烨要去和朋友游泳,顾城几乎愤怒了——他不愿意她穿泳衣出现在公众场合。

不平静的隐居

顾城像个孩子,他选择避世来面对人生。

顾城一直希望过一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理想之地,这便是激流岛。

1988年,顾城夫妇被准许在新西兰永久居留。同年,他们在奥克兰海湾的激流岛(瓦西基岛)买下一座房子,开始隐居生活。1989年1月,顾城辞去奥克兰大学的职务,专心在岛上养鸡、种菜、作画和写作。但物质上的贫穷迫使他们不得不做一切杂事,甚至像神农氏一样品尝百草。他们养了两百多只鸡,这样就可以卖鸡蛋赚钱。一次,不知哪里来了一条狗,咬死了两只鸡。为了报复,顾城在鸡舍周围布满了钉子,但他还觉得不过瘾,又布了老鼠药。当谢烨说他这个举动太过分时,顾城说她是假善良。最终,狗没有被毒死,邻居家的猫却是死了,但顾城没有承认是他干的。

顾城养的鸡最终引起其他居民的不满,社区官员几次上门,代表全体居民,要求顾城将鸡处理掉,顾城认为在一个自由的世界,难道我没有养鸡的自由?最后,社区居民不得不动用法律手段要求顾城在限期内自行处理。顾城恼怒了,他拿着刀进入鸡舍,几百只鸡尸横遍地。然后,他把鸡脑袋装在一个塑料袋里,交给社区官员,证明自己已经把所有的鸡都彻底处理了,社区官员吓得當场逃跑。事后,顾城偏激地对谢烨说:“全世界都在欺负我”。为了发泄,顾城跑到山坡上随意挥砍大树,整整砍了一个星期。

而顾城与谢烨的感情此时也出现了裂痕,焦点在于他们的儿子小木耳。谢烨在去新西兰之前怀孕过一次,但顾城没有像其他丈夫那样对自己的骨肉充满期望与好奇,而是向谢烨抱怨说,这个孩子会把他逼疯。谢烨不得不独自去做了人流。到了新西兰后,谢烨又怀孕了,顾城故技重施。但是谢烨觉得自己已经过了30岁,再不生育就晚了,就用各种借口拖延时间,终于将孩子生了下来。顾城说谢烨是一个狡猾的骗子,儿子是他童话城堡里的毒菌。小木耳出生后,顾城认为孩子影响了谢烨对自己的爱。顾城对孩子的厌恶甚至发展到生理反应的级别,他会突然向孩子施暴,将孩子从沙发上踢下,然后自己倒地肌肉痉挛。谢烨无法判断顾城是不是故意装病,但是为了她所爱的两个男人都好,她不得不把孩子送给新西兰土著人抚养。

在顾城那里,谢烨只能是一个妻子,而不能是一个母亲。

畸恋

顾城像个孩子,他幻想爱是可以共享的。

1986年,在一次诗歌研讨会上,顾城认识了北京大学四年级的学生英儿。那时的英儿单纯可爱,对爱情充满幻想,她见了顾城后立刻被他清新脱俗的气质所征服。顾城和谢烨出国前曾去英儿家告别,英儿面对着将要“一去不复返”的顾城,说出了心中潜藏已久的爱慕。当时她和顾城面对面说着话,几乎把谢烨给忘记了。屋子里已经很暗,谢烨一直在“看杂志”,神情自然。这就是顾城的遗作《英儿》中所说的“在告别的最后一刹那确定了他们的恋情”,当时的顾城甚至于谢烨都被英儿的真情和大胆震动。

顾城相信《聊斋》里的故事,即一个男人有两个妻子,她们处得像亲姐妹。在激流岛为生计和孩子烦恼的顾城开始千方百计为英儿办起了签证,用他们卖鸡蛋的钱买了机票,将英儿接到新西兰,开始了奇特的同居生活。在这里,妻子谢烨和情人英儿,对他而言是两个妻子而不是一妻一妾。甚至他觉得妻子和情人之间的和睦相处比对他的感情还重要,他希望看到童话般的人间无私的爱,男女情爱只是人间真情的一部分,他试图超越它。

谢烨也许太累了——顾城的社会生活能力很差,尤其是到了国外,离开谢烨他几乎寸步难行,谢烨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他的全职保姆兼全职助理。极端自尊的心理促使她用表面的“高尚”,不留痕迹地掩饰内心的失意。1993年9月,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谢烨说自己帮英儿出国,只是因为怕顾城太伤心。表面上谢烨照顾他们的起居,善待英儿,连英儿的衣服都是她洗,但她内心却无比煎熬。在《英儿》里有这样的描写,她为顾城准备好了避孕套放到英儿房间,还笑着说:很贵。甚至英儿都有一丝惊讶。而英儿也过得不快活,激流岛远离现代生活环境,气氛与节奏并不适合充满幻想的英儿。按她后来的说法,她与顾城的第一次性行为是顾城强暴了她。英儿需要的是现实的生活,她是自私的,但那种自私也是人之常情。一个未嫁的姑娘把一切都给了有妇之夫,没有将来,只有爱情,而这爱情却一半是海水,一般是火焰。

1993年1月,顾城与谢烨在西班牙、荷兰、罗马尼亚等国家讲学。与此同时,英儿带走了住宅中的财物,和岛上一个比自己年长30岁的德国人约翰结婚,从激流岛出走。顾城听说英儿私奔后非常生气。3月,他开始创作小说《英儿》。在这本书中,顾城对英儿的爱恋同对她的怨恨奇怪地并存着。并在书里书外表示,英儿爱上刘湛秋(两人曾在国内交往甚密)是想利用刘湛秋进入《诗刊》社。英儿爱上他是想利用他解决出国的问题。英儿爱上洋人老头是想利用洋人老头解决绿卡问题。

悲歌

顾城像个孩子,他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解脱。

就在顾城在德国讲学、英儿私奔的同时,谢烨认识了从中国来德国的大鱼——一个学理工科在德国待了八年的大陆人。有一次谢烨与大鱼通电话被顾城发现,顾城纳闷为什么谢烨跟他通电话要用外语?他开始怀疑谢烨准备放弃他。

英儿离去后,顾城的情绪愈发古怪,夫妻间的关系也更加紧张。《英儿》中的一些描述深深刺痛了谢烨,原来她在顾城眼里竟是一个虚伪的圣母,顾城认为谢烨对英儿的好其实暗藏叵测。这让谢烨彻底绝望,试问哪个女人对待爱情,不自私不奢望呢?离开,是谢烨最契合心意的抉择。她接受了大鱼,决定离开顾城。

从某种意义上说,谢烨是顾城的知己和母亲。他无法离开她,否则,便不能活。而英儿是顾城的理想,所以英儿手里有一个苹果。在《英儿》里,反复出现“英儿手里有一个苹果”,那苹果就是顾城的梦。在英儿面前,顾城恢复了男人的本性,她激起了他无限的欲望。英儿出走后,顾城用“下贱”二字来说他心爱的英儿,甚至明示英儿对性的渴求超过了对爱的渴求。

英儿出走后,顾城的理想破灭了。他有些明白,理想王国成为现实是多么的艰难。两个心爱的女人,他无法完整拥有,理想境界不复存在。现在谢烨也要离开时,他的理想破碎得更为彻底。但顾城是一个输不起的人,在打牌之类的家庭娱乐中,顾城一输就发脾气,而谢烨永远扮演让顾城成为最后赢家的角色。

1993年10月10日,顾城用斧头砍死了谢烨,随后自杀!顾城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他的姐姐顾乡,顾乡回忆说,那天顾城满脸血迹地回来对她说:我把谢烨打了,我必须死。顾乡立即去找谢烨,当她发现谢烨后,看到她脸上满是鲜血,已经没有意识,只是痛苦的大声的呼吸着,她的身旁有一把斧子……

顾城一直把自己当作一个孩子,他拒绝长大,拒绝自己的孩子。英儿在她的文章里也说:顾城很胆小地从洞口看世界。悲剧发生后,人们都宠爱他当他是一个孩子而不去苛责。只是在这个悲剧中,谢烨却是一个更大的悲剧。顾城的悲剧是自己性格的原因,而谢烨,却因深爱而毁灭。

有时候,孩子也是残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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