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琴意象与《倾城之恋》中的都市民间文化记忆
2019-04-15李碉融
李碉融
摘要:胡琴意象是《倾城之恋》中都市民间文化记忆因素的典型代表。通过胡琴意象的使用,不仅渲染了悲凉的气氛,更体现了现代都市的民间生活状态在外界新事物的侵入与封建旧家族必然衰落的冲击下,市民的生活与其自身的传统记忆产生剧烈的错位,引发精神恐慌,最终形成一种及时行乐的生活态度,体现了张爱玲虚无苍凉的主题基调。
关键词:胡琴 《倾城之恋》 都市民间文化 记忆因素
海派文化代表人物张爱玲在创作中格外重视对都市民间文化中记忆因素的运用,从而展现出一种民间世俗社会的真实生活风貌,以及她对民间生命意识和人类生活状态的理解。《倾城之恋》讲述了一对都市男女在战乱前后的爱情“博弈”及生存挣扎,其中贯穿全文的胡琴意象便是一个重要的都市民间文化的记忆载体。因此本文以胡琴意象为例浅析《倾城之恋》中都市民间文化的记忆因素,并试分析其中蕴含的深刻意义。
一、都市民间文化
都市民间文化可以理解为是在现代都市中远离政治权利中心,反映底层人民生活状态的文化。
一方面,都市民间文化与茅盾《子夜》展现的都市文化不同,茅盾是站在左翼立场上批判都市的光怪陆离,带有鲜明的政治色彩,用阶级分析方法去展现大都市中的社会众生相。都市民间文化强调民间,故而远离政治意识,专门反映世俗市民的平凡人生。所以张爱玲笔下没有典型的英雄人物,有的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小人物,他们没有强烈的民族意识,而更多是一种生存挣扎。有因性欲压抑而只相信、热爱金钱的曹七巧;有在生活欲望压迫下不断堕落的葛薇龙;有在衰败大家庭中难以立足、不得不为自己谋求“长期饭票”而机关算尽的白流苏,他们不是政治理想鼓吹下的正面人物,甚至暴露了小市民的世俗、利己、脆弱等弊病,更因欲望而“变态”,但这种都市病态生活正是那个新与旧碰撞带给人强烈精神冲击的时代写照。张爱玲唯有贴近民间,通过对封建大家庭和市井人物细致人微的观察,才能写出如此真实且深刻洞察人心的作品;而更难得的是,她怀着对民间深深的人文关怀,方能使对世俗社会的书写不流于表面,反而贯通传统与现代,抒发她对人生的感慨。
另一方面,都市民间文化与拥有特定的民风、民俗、历史积淀的长期固定的乡土民间文化不同,其表现形态是虚拟的,是存在于都市民间记忆中的价值观。如陈思和教授所说:“近代以来中国都市化进程中的民间文化表现出的是另一种特征,即破碎化和虚拟性。”都市没有乡村的封闭稳固,其开放性的环境必然导致文化不断发展、变动,甚至因为现代化的追求而破坏了传统的文化根基。故而都市民间文化依赖于隐藏在市民基因中的文化记忆,如《金锁记》中曹七巧的裹脚意识,虽然小脚在现代都市早不兴了,曹七巧的脚“是缠过的,尖尖的缎鞋里塞满了棉花,装成半大的文明脚”,她還是固执地要将这畸形的美让她的女儿也承袭,这是扎根于她记忆里甚至一直影响她的历史传统。而以上海、香港为小说叙事空间的《倾城之恋》中,处处都能体现出这种都市民间文化,出国留洋归来的范柳原出入的都是灯红酒绿的舞场、电影院、赌场、格罗士大饭店等现代化十足的都市场所,但他骨子里向往“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古典传统,可见这种都市民间文化记忆因素的影响。
二、都市民间文化的记忆因素——胡琴
都市民间文化的记忆因素是指在现代都市文明的冲击下,很难存在故而隐含在市民记忆里的文化意识,往往是传统的、虚拟的。故而表现这种虚拟的价值观需要通过一种具体可感的事物加以阐释,张爱玲便善于运用意象来烘托意境、表达情感、传递思想。胡琴作为《倾城之恋》贯穿始终的意象,每一次出场都蕴含了不同的意义,体现出张爱玲在挑选意象、谋篇布局以传达其人生哲理的深刻用意。
1.传统与现代的交融载体
张爱玲继承鲁迅为现代文学发展了一条现代性道路:一种融有传统因素,兼及日常生活体验,却又将这种传统因素与这种当下体验熔铸成一种独特范式的现代风格。胡琴意象便是张爱玲笔下一个传统与现代的交融载体。一方面,胡琴作为中国古典乐器,一出场便带有传统美感——“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这悠长不只是曲调悠长,更是一种贯穿历史的悠长感。早在唐代,便有“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后又多用以抒发边塞将士思乡、寂寥之情,张爱玲在此借胡琴意象奠定全文悲凉的曲调,这也是借助了民间市民对胡琴回旋徘徊、凄厉悲壮的文化记忆。另一方面,胡琴也意寓着新的生命力,带有现代性含义,而不仅仅是传统的胡琴乐器。“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个小时,然而白公馆里说‘我们用的是老钟,他们的十点钟是人家的十一点。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这里运用了不少象征手法,“节省天光”指上海的现代化,白公馆用老钟暗指守旧落后的封建大家庭,“唱歌唱走了板”是指“他们的生活比别人慢了一拍”,“生命的胡琴”则象征着一种时代新的生命力。
通过胡琴这一传统与现代的交融载体,体现一种时空的错位感,展现了生活中无孔不入的现代性与白公馆里仍固守旧封建思想的冲突。这种错位感、现实与思想的不相容时时刻刻影响着白公馆里的人。
2.封建桎梏下的价值观
“阳台上,四爷又拉起胡琴来了。依着那抑扬顿挫的调子,流苏不由得偏着头,微微飞了个眼风,做了个手势。她对着镜子这一表演,那胡琴听上去便不再是胡琴,而是笙箫琴瑟奏着幽沉的庙堂舞曲……外面的胡琴继续拉下去,可是胡琴诉说的是一些辽远忠孝节义的故事,不与她相干了。”“忠孝节义”意指封建统治者所提倡的道德准则,是在儒家思想统治下所规约的中华民族传统美德。胡琴柔和浑厚的音色最适合演奏此类故事。此处情节正是白流苏下定决心闯一闯,不顾约束为自己而活,胡琴拉着的“忠孝节义”的故事,不再与她相关,胡琴便暗指了长时期压制在白流苏身上的封建桎梏、三从四德,流苏对着镜子表演的这一举动正暗示了她由原本脆弱、彷徨到刚强、不甘于现状挑战命运的人物心理的变化,同时象征了人物命运的改变。
3.传统叙事的艺术精髓
胡琴的出场符合了市民记忆中都市民间文化的传统艺术叙事模式。胡琴是古代戏曲伴奏盛行的乐器之一,戏曲开场通常用配乐将观众引入戏曲中,在故事重要的情节处,往往音乐又一次响起,将观众情绪推向高潮,收尾再用乐曲淡出舞台。《倾城之恋》也是用这样的手法谋篇布局的,用胡琴营造悲凉的氛围,这凄凉的声音好似旧社会力挽衰败的呻吟,预示着有一段故事将要潺潺流出。文中胡琴演奏者不是戏院的伶人,而是白公馆的四爷,是有作者的用意的。“胡琴上的故事是应当由光艳的伶人来扮演,长长的两片红胭脂夹住琼瑶鼻,唱了,笑了,袖子遮挡了嘴……然而这里只有白四爷单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阳台上,拉着胡琴……这时候,四爷一个人躲在那里拉胡琴,却是因为他自己知道楼下的家庭会议中没有他置喙的余地。”四爷是“家庭会议中没有置喙的余地”的人,同时也是冷眼旁观的人,象征着身在封建家庭中却能看透家族衰落的人。张爱玲最惯用的便是像老奶奶讲述一个悠远故事一样的叙述方式,与故事隔着一段距离,像旁观者一样遥遥望过去。将现实和故事隔离开,故而张爱玲小说的戏台有一种“间杂效果”,它不但使有些人物和他们的历史环境之间产生疏离感,而且也使观众和小说之间产生距离。而“胡琴”便是张爱玲营造这种“间雜效果”的媒介,既在开篇与观众产生一种疏离感,娓娓道来这个故事,又推动情节发展,在白流苏下定决心为自己谋生的时候,这胡琴声又恰到好处地响起,暗示之后白流苏与范柳原的相见,即将迎来故事的高潮。最后结尾处再用胡琴收尾,既首尾呼应又使文章意犹未尽,人物虽已淡出舞台,空旷的胡琴声仍悠悠地响着,诉说不尽的苍凉。这样的叙事模式不仅符合传统的戏剧艺术表演形式,也体现了传统小说的叙事精髓,因此胡琴在传统艺术叙事模式上与都市民间文化的市民记忆相契合。
三、胡琴蕴含的民间生命力
张爱玲借用胡琴意象作为都市民间文化的记忆因素不仅渲染了悲凉的气氛,更体现了在世俗社会这样一个都市民间文化基本表现形态下蕴含着更深层的内涵——民间生命力。民间生命力是原始的、无约束的生命形态。民间的传统意味着人类以原始的生命力紧紧拥抱生活本身的过程,也因此进发出了人们对现实生活的爱和憎,以及对人生欲望的追求。所以,张爱玲的笔下展现了一系列最真实的生命状态:压抑的情欲、物欲的追求、自私自利、野蛮暴力、惰性脆弱等等。张爱玲在批判这种都市病态生活的同时加以怜惜,并揭示出造成这样生活状态的缘由:现代化都市中,在外界新事物的侵入与封建旧家族必然衰落的冲击下,市民的生活与其自身的传统记忆产生剧烈的错位,引发精神恐慌,产生了一种对于生命无法掌控的虚无感,最终形成一种及时行乐的生活态度,也正是这样的都市民间文化内涵,构成了张爱玲虚无苍凉的主题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