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兰冬日游邱园
2019-04-15沈胜衣
沈胜衣
在第二次飞往英国的航班上,读费孝通的旧著《重访英伦》,甚为应景:“伦敦的冬季是冷的,那我早知道。我(却)特地挑定了这寒冷而且多雾的季节到这地方来……”今我亦然:选十二月初前往,是为了参加利物浦大学的一个典礼,也因此小住伦敦,顺游周边,领略了英格兰冬天的风味。至于那两点不足:“多雾”之旧弊,随污染的成功治理早已消除了伦敦“雾都”的恶名;而英国独特的温带海洋性气候,令其虽在冬雨时节的“寒冷”中,空气也还温润,宜于植物生长,加上英国人热爱花卉园艺的传统,因此仍能看到不少好花佳果。
“好花佳果”亦可以用来比喻英格兰的文化和社会风情。虽则大英帝国风光不再,犹如从上升期、兴盛期的春夏,进入沉淀期的冬季,但草木未衰,乃至竟还有繁花满树:千年古都伦敦依旧风华端然,其他名城胜地也处处是传统英式的风韵悠然。一周间,或着意寻访或欣喜偶遇,心眼充盈,收获甚丰。在此依个人趣味,将植物与人文两者融合,来选记这番重访英伦的精华。
邱园(Kew Gardens),这个英国皇家植物园,是我前年旅英未及游览、今次私心朝圣之地。
邱园地处伦敦郊外的泰晤士河上游,规模宏大,历史悠久,地位显赫,不仅在世界植物学史上甚至在大英帝国发展过程中都发挥过重要作用,至今仍是英国植物研究中心,是全球植物学界的领军者。虽在冬雨阴冷天前往,但兴致不减,得遂作为植物迷的心愿也。
未入园,已见邱园图书馆和周边人家,房子攀满植物(英国这样的庭院本也很常见)。到园中,旷野多大树,布满落叶,很有感觉。其中一棵如卧龙般侧伏伸展的老槐,是建园后不久后的一七六二年已栽于此的—是邱园最早主事者奥古斯塔王妃时期的遗物,在阴暗天幕下依然虬枝苍劲,怒叶丛生,宛然皇家气派。
地静人稀,悠然畅逛,领略此园的壮阔大气,欣赏园林设计和植物,也遇上零星花事,如缀满雨珠的英伦玫瑰,以及或粉红或雪白的群簇小花博德荚蒾,皆在寒冬仍芳香可人。不过,更多的花事在几个大型温室里—英国工业革命带来的产物之一,是广泛应用玻璃暖房,因此虽然冬天不是邱园最佳观赏季,但仍很有看头,就在于温室中引种了世界各地、特别是热带的大量奇花异果。在此观赏了红花石蒜、曼陀罗、水仙等等各色花儿,还首次看到常用作插花的勿忘我在生长中的完整植株形貌。不过最值得一提的,是著名的棕榈屋里的一棵苏铁,一七七五年约瑟夫·班克斯主持园政时期从非洲移栽而来。苏铁本来就是植物谱系中的元老,而这棵具体种名为大凤尾蕉者,已生存二百多年,当属世界上最高寿的盆栽植物。其粗壮的树身蜿蜒横生,最后舒展向上,枝叶蓬勃青翠,下方有一块说明牌,介绍自其扎根邱园以来的世界大事—这位常青不老的住客,一直在见证,包括见证邱园的发展。在来邱园的火车上启读的凯茜·威利斯等著的《绿色宝藏—英国皇家植物园史话》,就以这棵苏铁作为全书正文的开篇和结尾,以其比喻邱园本身,一样欣欣向荣,充满生机。
游赏之后,在园中的纪念品店用餐兼购物,店里各种植物制品琳琅满目,于繁花锦簇的书籍区,买到几本留念之书。
伍尔芙的《邱园纪事》,硬精装小书,黑色封面上以橙色印了邱园的标志之一中国塔,正文有花草图案点缀,邱园二○一七
年出版。这是一个短篇小说,最初在一九一九年作为单行本,由伍尔芙夫妇的贺加斯出版社印行。百年前的这篇作品,以邱园为背景,引出不同年纪、背景的游人意识流的回忆,幽微的对话与心事,展示出几幅人生剪影,体现了伍尔芙突破传统小说写法的探索,有论者认为是“呈现了一个印象派的邱园”。虽然这个版本做得不算漂亮,但在邱园遇上自然不能错过,何况这趟全程都住在充满伍尔芙气息的伦敦布鲁姆斯伯里区,此书正是合适的纪念。
另两本小书就更可爱更美,是丰丽悦目的水粉画插图的《树》和《花园花卉》。刚好,前一天在利物浦就买过一册《不列颠本土树木》,而在前年秋天的英国行旅中,也买过一本《树》和一本《不列颠野花》。
最后一种,是关于邱园历史的《探索邱宫》。另外,后来在伦敦也有皇室背景的哈查兹书店,还买过一本英式园林小史《英国花园》。顺此,该介绍一下邱园的由来与发展了,不过,依据的主要是自己旅途中和行前所读的一些中文书籍,为大家梳理一个简明的发展脉络。
“邱”(Kew)是伦敦郊区的地名,十七世纪时一个贵族在这乡村建造了私人的“邱宅”,當时花园里已种植了搜集来的奇花异草。一七三○年,英国国王乔治二世的儿子威尔士王子弗雷德里克租借该别墅,这位亲王是个植物迷,他雇用设计师营造园林,引种了许多异国植物,此地成了王室的“邱宫”。
一七五一年弗雷德里克去世后,他那也是园林和植物爱好者的遗孀奥古斯塔王妃,在深诣园艺的比特爵士的帮助下,将花园建成一座小型药用植物园。经过多年打造,一七五九年“邱园”正式建立,威廉·埃顿被任命为园长(首席园丁,并负责建筑设计),揭开了邱园作为植物园的序幕。在这个时期,邱园已做了搜集植物、延聘专家、编印书籍图谱(包括英国的植物志)等大量工作。比特爵士曾自夸:“邱园的外国植物园是迄今为止欧洲最大的,因为我们从世界每一个角落收集植物和种子。”他希望邱园能“包含地球上所有已知的植物”。这些都为后来的发展奠定了基调。
一七六○年,乔治三世登基。他继承了母亲奥古斯塔对园艺的爱好,将邱园再作扩展,仍由母亲主事。同年,皇室御用的建筑大师威廉·钱伯斯开始负责重新设计邱园,他到过中国,出过关于中国建筑和东方造园的专著,因此引入中式园林等东方元素,包括后来建成的中国塔等(就是伍尔芙《邱园纪事》封面上的那座塔,我在园中也遥望过,其特别之处是,中国传统宝塔一般为奇数层,邱园此塔却是十层,可谓中西合璧)。在此前后,邱园还有多个园林大师经手,汇集了英式园林发展史上不同阶段的各种风格。
一七七二年奥古斯塔去世(我在邱园看过其中一个温室,名为威尔士王妃温室,就是为纪念她),乔治三世正式接管邱园。他买下该地,在该地与邻接的皇家土地上成立了皇家植物园。一七七三年,他任用随库克船长首次环球探险归来的约瑟夫·班克斯作为非常任理事、无薪园长。倾心于自然科学与全球事务的班克斯接棒后(虽然他在1797年才成为官方主管,但他在前期进行的也是实质性管理),领导邱园取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他出资出力,招徕大批植物学家和植物画家,凸显了邱园的科学研究和艺术创作角色;还主导大英帝国各殖民地的植物搜集和交流,使之作为帝国扩张的组成部分。邱园后来居上(英国的园林事业晚于欧陆国家,而邱园又不是英国最早的植物园),成了世界级的、具有代表性的、当时最大的植物园。
关于班克斯的成就,其中一项工作,是资助、委派大批经邱园训练的植物学家、园艺家—即“植物猎人”—分赴世界各地(包括中国)采集植物回邱园,指导他们进行植物的发现与移栽,以及标本、绘图的制作与收集。植物猎人的规模化运作,就是他经手的,由此引进了数千种植物到英国。其中,第一个被选派的是弗朗西斯·马森,跟随库克船长第二次环球远航,带回了上述那棵苏铁树。
班克斯一直主政至一八二○年逝世(同年他的撑腰者乔治三世也去世了)。此后,邱园依然人才辈出,重点是维多利亚女王时期的胡克父子。
一八四一年,植物学教授威廉·杰克逊·胡克出任园长,曾在班克斯手下工作的他,继承和发扬了前人的理念与基础,个人最大的功劳是极大扩展了地盘,使邱园成了“英国最值得参观的公园”。至于具体的工作只举一例:邱园那个气派美观的教堂状的棕榈屋,就是在他任上建造的,至今仍被认为是欧洲最优美的温室。
老胡克在邱园干到一八六五年去世,他的儿子、已在邱园工作了一段时间的约瑟夫·道尔顿·胡克接任为园长。这位小胡克是个探险家,最出名的是作为第一个前往喜马拉雅地区进行植物探险的欧洲人,在那儿发现了大量杜鹃花。他又是伟大的植物学家,是生物地理学的奠基人之一,其成果对达尔文(两人是亲密好友)的物种起源、进化论学说有所启发。他主管邱园二十年,最大成就是提升了邱园的科学权威,再次确立了邱园作为世界上顶尖的植物学研究中心的地位。
经此父子两代人的努力,邱园开创了第二个黄金期。而当时、之前和之后,邱园还出过大批植物学家和植物画家,很多这两个领域响当当的人物身上都有邱园的影子,不胜枚举。
(以上主要参考孟凡等《世界植物文化史论》、卡罗琳·弗里《植物大发现—植物猎人的故事》、马丁·里克斯《植物大发现—黄金时代的图谱艺术》、帕特里克·泰勒《英国园林》、朱建宁《情感的自然—英国传统园林艺术》,以及凯茜·威利斯等《绿色宝藏—英国皇家植物园史话》,等等。诸书一些细节说法互有出入,已经笔者对勘整理。)
至此,可以插入一段应该是中国人游览邱园的首次正式记述。清朝光绪年间,中国第一次派遣外交使节出驻西方国家,在驻英副使刘锡鸿记录他一八七七年居英见闻的《英轺私记》里,有一则《御花园》,主要内容是:“伦敦之南十余里,地名曰邱者,有罗亚家尔墩(按:Royal Garden之音译),译言御花园也。其地周回六里,乾隆间英主若耳治第三(按:乔治三世)所建,仿中国形制,有亭,有台,有桥,有馆,今皆圮,惟十层塔尚存。维多利亚(女王)增广之,罗致五大洲千百国木料花草于其地,各有标记,著其名目功用及所自出。纵令百姓往观,以资博物而扩其匠材医药之识。”他还说自己到访后,“归时,园务总管胡格尔折鲜花盈筐以赠”—应是指时任园长的小胡克。
这可能是邱园的鲜花首度来到中国人手上。如今,我也携回“盈筐”的纸上花痕:在邱园买的一批花草主题精美的纪念品。当中重点是天堂鸟花。一本邱园明信片册收入的漂亮旧画中,一幅天堂鸟花的原印文字说:“冬天的邱园,这些花儿仍为你开放。”可惜我在园中没有碰到来前已经留意的此花,但除明信片之外,我还买了有其绚丽身影的月历、贺卡和桌布,让这种奇特的热带花儿作为冬日游园留念。
天堂鸟,学名鹤望兰,是一种四季常绿草本植物,花瓣错杂丛生,花型很像鹤鸟,摇曳生姿;同一株花有黄、橙、红、蓝、紫等多色,亮丽炫目,是著名观赏花卉和高級切花材料。它是前述的邱园第一位植物猎人弗朗西斯·马森,在一七七五年从南非带回来的那棵苏铁之外的另一引人注目的植物(他在为远航搜集的几百种植物所发表的论文中,首次使用了邱园现在家喻户晓的名字“英国皇家植物园”)。
这可爱的花儿,其拉丁文名还有个小故事:当时掌管邱园并出钱派遣马森的班克斯,为讨好恩主乔治三世,以其王后夏洛特·索菲娅的家族名Strelitz,命名天堂鸟为Strelitzia reginae。但有些书将主角误为乔治三世的母亲。这个问题在保罗·马丁·库珀《鲍尔兄弟的自然画册》中可找到释疑线索:该书除收入前一说法外,还有一幅同属植物扇芭蕉的图画,英文别名白色天堂鸟(与天堂鸟形貌相似而要比天堂鸟逊色),拉丁文名为Strelitzia augusta,即奥古斯塔鹤望兰,这才是纪念邱园发起人、乔治三世之母、威尔士王妃奥古斯塔的花(其丈夫弗雷德里克因死在父王之前而未能登基,故此她不能像有些说法那样被称为“王后”)。
在邱园买的印刷品中,值得一提的还有一本二○一九年月历,所收皆为从前名家的植物图谱,第一幅就是天堂鸟,是整整二百年前弗朗茨·鲍尔的作品。他是班克斯邀请和自费聘用的邱园第一位终身驻园画家,在邱园工作了五十年,直至去世,被授予“乔治三世御用植物学画家”的称号。天堂鸟被引进邱园后,到一七九○年才初次开花,弗朗茨·鲍尔画过很多,一八一八年,经班克斯授意,他绘制了一卷十余幅的专题画册致献给夏洛特王后(她也同样爱好植物和园艺,并能创作花卉画)。
这样一个高贵的背景,这样一种绝美的花儿,这样一幅清艳的作品,作为新一年我的开年相对之物,可算是邱园的冬日收获在岁月时光中欢心延年了。
二○一八年十二月至二○一九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