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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尼采的超人

2019-04-15孙周兴

书城 2019年4期
关键词:尼采超人哲学

孙周兴

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1900)可以說是在中国最受关注和欢迎的欧洲哲学家之一。尼采生于一八四四年,一八八九年发疯,一九○○年去世。我们可以这样理解,一八八九年以后,作为思想家的尼采已经没有意义了。他待在医院里面,两眼傻傻地望着窗外,一天到晚在那儿发呆,只有他妹妹伊丽莎白陪伴着他。尼采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是跟他妹妹说的:“伊丽莎白,不要哭,难道我们不幸福吗?”

其实,尼采的一生一点儿都不幸福。他没有妻子,也没有女人。他曾经爱上一个欧洲名媛,名叫莎乐美。莎乐美是当时欧洲好多文化名人的“女友”,譬如托尔斯泰、里尔克、弗洛伊德等等。两人第一次见面,尼采对莎乐美说:“嫁给我吧,我要写一本书。”当时尼采就是这样子跟一个女孩表白的,当然没有成功,此后他再也没交过女友。

但尼采真是个天才。尼采二十五岁被任命为巴塞尔大学的语文学教授。据说德国历史上获哲学教授职位的最小年纪是二十八岁,就是十九世纪的谢林,还有现在波恩大学的加布里尔,而尼采是二十五岁,不过他当年不是哲学教授。

尼采三书

一八七二年,尼采二十八岁时,写了第一本著名的书,叫《悲剧的诞生》。这本书现在成了美学经典。如果我们想要了解现代美学,恐怕首先要读这本书。

在这本《悲剧的诞生》里,尼采讨论了三种文化:艺术文化、科学文化以及悲剧文化。尼采认为,从公元前十世纪左右到公元前六世纪的古希腊艺术,其主要内容是造型艺术和史诗艺术,这一时期的文化,可以称为艺术文化。通过当时的建筑、雕塑、荷马史诗等艺术形式,希腊人构造了古希腊神话。古希腊神话有一个特点,就是神话中的神长得跟凡人一样,德性也跟人一样,人会做坏事,神也会做坏事。为什么要这样构造?其他民族的神话都不是这样的,上帝或者诸神、神仙,他们总归要有不同于人的形象,有超出凡人的品行和生活。但古希腊神话不是。尼采分析了为什么希腊神话具有这样的特点,在他看来,这是因为希腊人想通过这样的神话构造来告诉我们,凡人的生活是值得过下去的,因为我们凡人活得跟诸神一样。所以这实际上是一种“自欺”。

第二种是科学文化。尼采称之为“苏格拉底主义”或者“科学乐观主义”,是从苏格拉底开始的哲学和科学的“理论文化”,即人要对自己的行为以及对世界的看法提供一种论证或者说明。人哪怕在做坏事的时候,也要为自己的行为找到理由,做出“辩护”。这就叫“因果说明”。这是科学或理论的基本做法。科学和理论就是要做“说明”,要说明自己行为的根据和动因,要说明外部世界的各种事件以及个人对外部世界的看法。在科学时代,人人都是“理论人”。尼采认为,这种已成主流的科学文化或理论文化也有问题,可能问题更大,明显也是一种“自欺”。

为什么要“自欺”—自我欺骗呢?因为人类活在这个世界上,面临着一道根本性的难题。什么难题?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讲了一个神话故事,说古希腊有一个酒神,叫狄奥尼索斯,长得奇丑无比。这个酒神有个老师,叫昔勒尼,据说昔勒尼知道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是什么。当时有个国王很想知道此事(谁不想知道呢),于是命令手下帮他把这个昔勒尼抓来,询问昔勒尼,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是什么。昔勒尼说,最好的东西有,但你已经得不到了,因为那是“不要出生”。国王又问,那次好的东西是什么?昔勒尼说,次好的东西也有,你可以得到但你不愿意,那就是“快快死掉”。那么在逻辑上,就只剩下了一件事:人世间最不好的事是活着。

这是一个神话故事,告诉我们人生苦短,而活着是最大的苦难。尼采的整个哲学实际上就是从这个故事开始的。在尼采之前,哲学家叔本华曾经说过,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快乐少于痛苦和无聊,快乐的时间是无比短暂的,大部分时间是无聊和痛苦。叔本华认为人之所以过得不幸福,是因为人总是被各种欲望所掌控,我们要求满足欲望,欲望未满足的过程是痛苦的,求之不得是谓苦,而欲望的满足是短暂的,满足以后又会进入到无聊状态之中。所以,人生无非是在无聊与痛苦之间的一个钟摆,摆来摆去,没完没了。叔本华的“人生钟摆说”触及了人心中最敏感的一部分,也是一个恒久的问题:我们为什么要活着?如果我们活得不幸福,为什么还要活下去?尼采也是从这个问题开始的:人总归要死的,为什么不选择现在快快死掉?进一步,我们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事情,为什么我们愿意重复?在《悲剧的诞生》里面,尼采首先为我们提出了这样两个关于人生意义的艰难问题。

尼采排除了很多别的要素,包括艺术、宗教、科学等,最终认为,只有悲剧文化不是自我欺骗。尼采所谓“悲剧文化”,是指公元前六世纪到公元前五世纪这个时期的古希腊文化,哲学史上也称“前苏格拉底时期”。当时希腊主导性的艺术形式是悲剧。希腊悲剧借用神话题材,表现人神之间的命运之争。古希腊悲剧多半比较凶狠,戏剧情节推演到最后,形成一个死结,困境无法克服,就用死亡来解决问题,而不是和解。不像中国古代戏剧,一男两女闹事,闹到最后,皇上圣旨到,就皆大欢喜了。古希腊悲剧把生命最根本的痛苦和最艰难的真相撕开来,展示出来,这一点令尼采很兴奋。尼采说,这才是生命的本相,人生和生命本体的内在矛盾和冲突是无法和解的,而只有这样一种让我们正视我们生命本体的痛苦的艺术,才是真正的艺术。

就此而言,尼采的《悲剧的诞生》是一本很有意思的书。这本书告诉我们一点:自然和生活不是和谐的,用和谐的方式来讨论生活和我们的生活世界是有问题的。美学上也是这样。如果不理解这一点,我们就很难理解尼采以后的整个现代艺术和当代艺术。所谓的美不在于和谐和规则,而在于紧张和冲突。我们一直都认为美是规则、和谐、理性,是黄金分割。但那是古典的审美理想,而不是现代的。现代人的美感要复杂得多。尼采这方面的思想主要受到他的老师、音乐大师瓦格纳(Richard Wagner,1813-1883)的影响。瓦格纳是一个伟大的音乐家和戏剧家,更以“总体艺术作品”概念开启了当代艺术,意义重大。瓦格纳为什么伟大?因为他创造了一种新的戏剧和音乐—他所谓的“乐剧”是一种“总体艺术”;在音乐观念上,瓦格纳尝试取消传统音乐句法,解放不和谐音,强调不均衡性和变化不定,从而使他的“乐剧”具有散文化特征。瓦格纳说自然本身就不和谐,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把音乐搞得和谐?瓦格纳被誉为现代艺术的真正开创者,原因之一就在这里。

尼采的《悲剧的诞生》之所以重要,在于它继承了瓦格纳的理念,打破了古典的審美理想。当时这本书出版以后,可能只有一个人喜欢,就是瓦格纳。瓦格纳看了这本书以后,发现了尼采的天才,但他马上也感觉到,尼采在大学里面恐怕是待不下去了。语文学在欧洲是一门古典学问,学术规范要求很高,一本十几万字的书,至少得加上几百条注释、上百本参考文献才好,而在尼采这本《悲剧的诞生》里,一个注释都没有,一本参考书都找不到。这本书出版以后,尼采果真就在巴塞尔大学待不下去了,因为此时的他不是语文学家,而是成了一个哲学家,甚至也算不上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哲学家。

到了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尼采出版了另一本代表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查拉图斯特拉是东方的一个先知,尼采把他当作自己在这本书里的代言人,用散文和戏剧的方式写了一本哲学书。尼采这一时期最重要的哲学概念和哲学思想都在这本书里面,比如“上帝死了”“超人”“永恒轮回”“权力意志”等等。再后来,尼采想写一本书叫《权力意志》,准备了两年多,但没写完就疯了。在这两年多时间当中,他写了七八本书,仅在一八八八年,尼采一口气出了六本书,其中只有一本书是他对以前著作的选编,另外五本都是新书,其中最重要的有《敌基督者》《瓦格纳事件》《瞧,这个人》等。

尼采活着的时候,很少有人读他的书,《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首印一共四十本,没人买,还得到处送人。尼采在一八八八年说:“我的读者在一百年以后。”但他显然低估了自己。二十年后的一九○八年,深受尼采影响的现代精神分析鼻祖弗洛伊德在维也纳举行了第一次“尼采国际学术研讨会”。此后,全世界都开始阅读和研究尼采。鲁迅就受到尼采非常大的影响。鲁迅在日本学医的时候发现了尼采,于是就开始学习德语。鲁迅是中国最早翻译《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人之一,他用古文翻译了这本书的序言,又用白话文翻译了一遍,都译得不太好,这可能是因为鲁迅德语学得不够好。鲁迅当时住在上海的山阴路,认识了一个年轻人,叫徐梵澄,就请他翻译这本书。徐先生译得很好,他的译本叫《苏鲁支语录》,实际上就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件事发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其实五四时期那一批知识分子,好多是尼采的粉丝。一九一九年到一九二一年这两三年时间里,中国国内发表了二十几篇谈尼采的文章。这是一个很有意思、很好笑的现象,因为当时尼采的著作还完全没有被翻译成中文。

超人

一九○○年尼采去世的那一年,人类的平均寿命只有三十九岁,而现在人类平均预期寿命是七十二岁。这都是因为现代技术的进展,特别是现代医学和食物工业等领域的进展。如果从技术上再让寿命延长一倍,人能活到一百五十岁,尼采的问题就变得更加难了。如此漫长和无聊的人生怎么过下去,为什么要活下去?这个时候我们不由得想到了尼采的“超人”。“超人”是我们人类的基本理想,每个民族都有“超人”理想,孙悟空就是一个“超人”,二战以后有更多“超人”理想涌现出来,比如奥特曼之类。

尼采的“超人”是什么意思,这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我们对尼采的“超人”多有误解,第一个误解是把尼采的“超人”说成是法西斯主义的。希特勒特别喜欢尼采哲学,所以尼采哲学有一阵子在世界上不受欢迎,广受抨击。但实际上,尼采并不是一个反犹主义者,尼采最讨厌的人是德国人,而不是犹太人。尼采哲学里面确实有一些强大蛮横的东西,比如他强调权力(权力意志),认为所有的生命都在追求权力,哪怕一只毛毛虫也在不断地扩张自己,追求生命更大的可能性、更大的力量。从这个意义上说,尼采确实被法西斯主义利用了。但我认为,这根本上是一种蓄意的曲解和利用,尼采本人的哲学并不带有反犹太立场。

第二个误解是生物主义的,我们经常会把尼采的超人当作一个生物意义上很强大的品种,认为尼采坚持达尔文主义。达尔文主义有两个特点:第一是进化(进化论),第二是生存竞争。尼采认为,以前由宗教和哲学构造起来的对人的身体与精神的理解是有问题的。在西方古典文化以及中国的传统文化中,都有对身体的蔑视和敌意,都构造了身体与精神或者身体与灵魂的二元对立。尼采开始把这个观念拗了过来。身体意味着什么?身体是人的根本,如果没有身体,哪来的灵魂?如果没有身体,人怎么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人是通过身体呈现给世界的。从尼采以后,西方文化发生了一个重大转变,开始关注身体,关注跟身体相关的东西,比如环境、生活世界等。尼采很有意思,他讨论过“我为什么如此聪明”。他说因为我的身体不一样,我身上流的是波兰贵族的血液,我喝的咖啡也不一样,我吃的面包也不一样。我们吃的、穿的,我们的生活,都跟我们的思想相关联。所以,生物主义的误解是把尼采的“超人”理解为一种生物类型。这是有问题的,因为尼采强调的是身体以及我们身上的动物性,而且他批评达尔文,说达尔文忘掉了精神。因为尼采所肯定的精神是创造性的、自由的,而不是由宗教和传统哲学构造出来的与身体相区分的精神。他是要对传统哲学和宗教的表达方式做出惊人的反抗,要创造一种“自由精神”。

我们一般说欧洲文化是“两希文明”,即希腊的哲学和科学,以及希伯来-基督教文明。在希腊哲学和科学的基础上产生了近代自然科学,而近代自然科学是近代工业、近代技术的基础,到十八世纪后期,现代技术工业开始占领全世界。古希腊文明留给我们的最核心的东西是几门形式科学—几何学、算术、逻辑学等,所以从根本上为人类提供了科学、技术、工业等的基础,今天的商业社会正是这套东西构造起来的。希伯来-基督教文明给欧洲提供了法律、道德、信仰、正义等。尼采说“上帝死了”,就是说技术工业不再是唯一的生活方式,基督教也不再是唯一的信仰方式,不再是唯一的对现实生活产生重要意义的方式。前工业时代的自然人类,构造了宗教和哲学,来规划我们的生活,为我们的精神生活提供支撑。现在这些东西不行了。这个时候,尼采开始思考“超人”。

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本书里,尼采一开始就讲了一个故事,说查拉图斯特拉在山上修炼,修炼了十年下山来了,在路上碰到一个歌颂上帝的基督教圣徒,查拉图斯特拉告诉他:上帝死了。圣徒说我不知道呀。查拉图斯特拉感到无比惊奇:这么大的事件发生了,你居然还不知道!他接着来到一个镇上,镇上的人正在看走钢丝表演。于是查拉图斯特拉跟这些人说“超人”,他说:我来把超人教给你们。

“超人”是以“上帝死了”为前提的。但“超人”到底是什么?尼采还有一个概念叫“末人”,所谓“末人”就是“最后的人”。汉语里的“末人”这个词语很有意思,如果把“末”上面的一横缩短,下面的一横拉长,那就变成了“未人”,即“未来的人”。“超人”就是“未人”,就是“未来的人”。尼采在这里构造了一个次序:动物(猴子)、人类、“超人”。我们是人类,“超人”之于人类,就像我们人类之于动物(猴子),人类被置放在中间,在动物与“超人”之间。尼采说,人类是一根系在动物与超人之间的绳索。

人类自然文明一直都在经历变化,但以今天最甚。虽然文明以前也在变,但以前的变化不是断裂性的,今天我们面临的变化则是断裂性的。这种断裂性已经历经两百多年了。从十八世纪后期的工业化开始,人类从自然文明向技术文明转变。我们知道要拗断一根竹子,是用力之后慢慢地弯曲,裂痕慢慢地出现,裂痕出现了也不至于断为两截,但已经可以看出转折点了。不少哲学家认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就是这个转折点。所以,如果把技术工业兴起到一九四五年的進展视作一侧的话,那么,我们现在大概正处于转折点出现后的另一侧。

前面讲到“末人”,谁是“最后的人”?尼采说过一段很有意思的话。他在讲“超人”的时候总是会讲到“末人”,其实就是我们现在的人类:“看哪!我要向你们指出那末人。‘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创造?什么是渴望?什么是星球?—末人如是问,眨巴着眼睛。于是大地变小了,使一切变小的末人就在上面跳跃。他的种族就如同跳蚤一般不可灭绝;末人活得最久长。末人说,‘我们发明了幸福,眨巴着眼睛。”尼采的意思是说,“末人”是人类谱系当中“最后的人”,他已经没有渴望,不知道什么叫创造,什么叫爱情,什么叫星球,什么叫梦想。

“超人”呢?尼采也作了规定:“看哪,我来把超人教给你们,超人是大地的意义,让你们的意志说:超人是大地的意义。我恳求你们,我的兄弟们,忠实于大地吧,不要相信那些对你们高谈超尘世的希望的人,无论他们知道不知道他们都是放毒的人。”这段话很重要。这段话是尼采对“超人”的基本界定。尼采认为,“超人”是大地的意义,是摆脱了传统的宗教和说教的。

尼采把权力意志规定为生命的基本特征,就是说,每一个生命体都追求更大的力量,追求更大的生命可能性,这是生命的本质,也是存在的本质。尼采说超人是忠于大地的,他否定了以往关于人的本质的规定—“人是理性的动物”,这大概是最近两三百年最稳定的对人的规定了。对人的规定或者定义实际上也很复杂,但现在有效的还有好多个。亚里士多德给出的定义是“人是政治的动物”“人是逻各斯的动物”。马克思给出的定义是“人是劳动的动物”。马克思这个定义实在是很重要的,人怎么跟一般的动物区别开来?因为人站立起来了,空出两只手来。这两只手跟动物的爪子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个手意味着语言的产生,意味着知识,意味着抓握、触摸。人的触摸太重要了。没有手的解放,我们的触摸、我们的抓握、我们的工具使用都是不可能的。这个时候才产生了技术,人类文明才开始。不过,最近几个世纪里,我们一般都说:人是理性的动物。

永恒轮回

尼采的“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学说,实际上是一种新的时间观念。我们以前的时间观念是线性时间观。线性时间观就是说我们生活在“现在”,什么都是“现在”,我们所谓的“过去”是已经消失的“现在”,“未来”是还没到来的“现在”。“现在”正在消失、流逝。这是传统人类的时间观念。亚里士多德说时间是运动的计量。什么叫运动的计量?就是我走到你那儿,一共有十米,需要几秒钟。这就是传统的时间,西方人是这么想的,孔夫子也是这么想的,他站在河边说一句“逝者如斯夫”,人们喜欢用河流来比喻时间。时间就像河流,每天都在流失。这是自然的线性时间。在这样的线性时间观念里,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是等死的人,我们都在旁边等着,看着生命残酷流失,我们终究是要死掉的。为了对付这种生命的无限流逝,各个民族都产生了宗教。宗教有什么用呢?从根本上说,宗教就是要人摆脱线性时间的不断流逝,通过宣称“另一个世界”或者“彼岸世界”的存在来中断这种无法忍受的生命在线性时间中的流失。

宗教制度建立在敬畏和报应的基础上,你要有敬畏之心,要有对巨大的东西、神性的东西的敬畏,对你无法掌握的、神秘的东西的敬畏。如果人失去这种敬畏,不再相信报应,当然就没有宗教了。所有的道德都是建立在这样一种敬畏之心的基础上。如果没有了这种敬畏之心,道德就很虚弱了,这时候最好不要奢谈道德了,而是讲规则。对我们现代文明社会来说,重要的是规则,我们大部分时候更需要规则。总之,敬畏之心消失以后,道德和道德主义的时代已经结束了,这就是尼采讲的“上帝死了”。

尼采在一百多年前就用“上帝死了”这样一个著名的判断,来告诉我们宗教-道德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我们进入到技术文明时代,而技术文明需要另外的尺度,而不再需要建立在线性时间观基础上的准则。尼采认为,“上帝死了”以后,线性时间观以及以此为基础构造起来的世界观和生命观就崩溃了。尼采之后的爱因斯坦进一步证明了这一点:所有直线都是骗人的。如果这句话是对的,那就意味着此时此刻有人往东走,有人往西走,这两个人最后肯定会在世界的某一处碰在一起。而在线性时间观里面,这两个人是不可能碰在一起的。所以尼采说:时间本身就是个圆圈。这是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讲的话。我把它称为“圆性时间”。尼采反对线性时间观,他要我们关注当下此时此刻创造性的瞬间。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创造,在创造中,过去、将来都会碰撞在一起。

所谓创造就是奇思妙想。现在有人担心人会被机器人取代,我认为可能性不大。人这种大尺度的奇思异想,机器人还做不到,因为机器人都是被设计好了的。比如,现在请各位脑子里面想一个你最喜欢的人,你们想的人都是不一样的,对不对?我此刻跟大家讲话,但其实心里想着一个不在此地的人,甚至几十年前的一个人。但机器人没办法,它是被设计好的。人的这种大尺度的跳跃,是不按程序来的。

如果从线性时间来看,我们就是在等死,一天过去了,离死又近了一天,那我们的生活就崩溃了,就变得毫无意义。尼采说,事情不是这样的,我们的人生是不能这样来计算的,要关注瞬间,此时此刻的创造性的时机。时间在瞬间意义上是圆的,过去、将来都会在一起碰撞。什么叫过去?你以为过去消失了,但有些东西终将重新展开、重新启动。尼采说,我们每个人不是现在意义上的时间的旁观者,也不是等死的人,我们是“瞬间”这样一种碰撞的承受者,我们每个人都在承受这样的碰撞,每时每刻。

如果要总结一下两种时间观,一种是可以计量的线性时间,一种是不一定可以计量的圆性时间。线性时间更多的是物的时间,我们在其中考虑物的运动以及我们生命的流失。而圆性时间实际上是“瞬间”意义上的时机化的时间。线性时间是最后的人类的時间,是自然人类的时间。这种时间是自然生活世界的时间观。然而圆性时间却不一样,圆性时间是创造性的时间,是尼采意义上的“超人”的时间,它是技术生活世界的时间观。我们已经进入到一个技术生活世界里面。要说明这一点很容易,比如说今天一整天我都没碰到过一个自然的事物和手工的事物,今天我摸到过的所有事物几乎都是机械制造的,都是“技术物”。我们离自然的、手工的东西越来越远了,已经进入现代技术统治的世界里了。所以,时间观念也要不一样了。

尼采的技术哲学

一般认为尼采那儿没有技术哲学,但实际上是有的,比如下面这段话,他就开始讨论机械技术了:“作为教导员的机械。—机械通过自身教导人群,在每个人只能做一件事的行动中要相互交错地进行:它提供出一个党派组织和作战的模式。另一方面,它并不助长个体的专横跋扈:它从许多部件中做出一台机械,从每个个体中做出一件只有一个用途的工具。它最普遍的作用就是:教导集中化的用场。”(《漫游者及其阴影》)

在当时的德国,技术工业刚刚起步不久,尼采就开始讨论机械了,思考机械工业是怎样影响人类的,以及技术给人类生活带来的同质化和同一性。我们每个人在生活中都差不多,衣食住行都大同小异,加速进入同质化之中,不久将通过人工智能和基因工程,拉平和拉高我们的智力。海德格尔将机械技术“简化过程”分为两个方面:对事物的机械化以及对人类的培养或培育。

人类已经到了一个我所谓的“技术统治的时代”,技术统治着我们,支配着我们的生活,这一点我不能展开说了。我们主要来看看末人与超人的关系。我刚才讲了,“末人”就是“最后的人”,也就是最后的自然人类。我们大概就是最后的自然人类。海德格尔说,“超人”与“末人”实际上是一回事情,“末人的任何形式的动物性,都要被技术和规划所战胜,人成为一个最重要的原料,总有一天人类将建造用于人力资源的人工繁殖的工厂”。这是他在一九四六年讲的话。当时二战刚刚结束,基因工程根本还没开始,那个时候海德格尔居然有此预言了,而且他是在分析尼采的“超人—末人”时说这个话的,这才让人激动,令人赞叹。今天我们终于可以看清楚这里面的关系了。今天最核心的两种技术,一种是人工智能,是对我们智力的技术化;另一种是基因工程,是对我们身体的技术化,这两者会结合在一起,对我们人类整体进行技术化,而且速度越来越快。

尼采在十九世纪后期就已经构造了人类的这样一种基本关系,可谓天才的洞见,他的意思就是,我们大量的“末人”,我们这些平庸的、多余的人,我们这些最后的自然人,将通过计算和规划被技术化;而“超人”—未来的人,将通过忠实于大地重新获得自然性。这就是说人类终将在自然性与技术性之间寻求一种平衡,这大概是尼采能设想的未来人类的最好出路了,如果不可能达成这个平衡,我们最终将死于技术。

尼采后期专门讨论生命哲学,实际上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我们越来越需要一种新的生命哲学,来探讨人类未来的生命形态。尼采说要“创造一种对生命的袒护,强大到足以胜任大政治:这种大政治使生理学变成所有其他问题的主宰”。这种表述初读下来让人困惑,不知道他想干啥。到底什么是尼采所讲的“大政治”?为什么生理学必须成为首要的问题?根据我的初步理解,尼采的生理学意义上的“大政治”指向一种生命哲学,一种探讨和规划人类新生命的哲学。未来人类的自然性与技术性的二重性以及可能达成的平衡,是我们今天和未来必须面对的一个难题,而这个难题也可以表达为:自然人类被技术化的限度在哪里?自然人类已经进入到一个技术化进程中,而且这是一个不断加速的进程,这一进程的结局是什么?限度在哪里?我认为,这正是尼采“超人”学说的问题方向,也构成尼采思想的超人之处。

本文系作者在新华·知本读书会第六十八期所作演讲,原文刊发时经作者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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