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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的事物无法久存

2019-04-14袁道一

满族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麻子石拱桥羊羔

袁道一

这几年回乡,一是清明,这个节日必须回去,祖坟不能被荆棘覆盖,更不能夷为平地,挂上红红绿绿的清纸,昭示后人犹如山脉绵延。另一个就是奔丧,人至中年,四年奔了三次,首先是外婆,其次是舅舅,最后是祖母。乡下操办白事近些年来开销越来越多,大抵没得五六万办不下来。

根据乡俗,上山前夕,都要移柩。外婆和舅舅的棺椁都是移到石拱桥上,用两根木凳摆放着。看到石拱桥,想起很多夏夜乘凉的时光。石拱桥在小溪之上,很简陋,一些青石环拱而成,两边摆放两条长青石,连接两畔人家。每到夏夜,老少都在这上面扯白话。我最喜欢去听老人家扯白话,哪怕脑袋沉沉也不愿回家。

那些夏夜里的白话,大都是道听途说的野史,但还是如井水一样浇灌了我的心田。那些东扯葫芦西扯叶的白话,打开了我另外一扇心门,使我眺望到了另外一片天空。我想,那是我最初的文学养分吧。

而今,石拱桥两边的人家都搬走了,住到沿水泥路而建的红砖房里,唯独泥墙青瓦的老屋落寞地伫立在原地,炊烟不再起,人影都罕至。我一个人信步到石拱桥的路上,看见一只耷拉着尾巴的野狗窜过,惊飞一些安静了多年的陈黑灰尘。房梁上的燕窝还在,可惜燕影难觅。谁还记得这里曾经是温暖的住所?

石拱桥上的青条石散发着岁月的幽光,长年无人坐,泥点斑斑,掩不住尘世的悲欢离合。过去听白话的时间远走,那么疼爱我的外婆在这里开始最后的行程,走到山上那座密密麻麻的村庄。

原先时光慷慨赐予我们的,最后都无情地被拿走。

在二叔家里吃中饭,有个苍老的身影在大门口晃来晃去,放下碗筷去,一看,是村里的忠麻子。小时候,我很纳闷村子里怎么都喜欢称呼男丁为麻子,明明脸上没麻子。比如吉麻子、安麻子等。我工作多年后才明白麻子应该是蛮子,源于宝庆蛮子。这么说来,我村尚存古风,只是很多人已经难晓其意。

忠麻子,我记忆很深刻,年轻时身强力壮,輩份也高,就有些仗势欺人。小时候,村子里封山育林,不许养羊。有一回,一个人从外村贩羊经过我家门口,走累了,问我讨水喝,我用木勺给他从石缸里舀了一瓢水。贩羊人喝得叽里咕噜,满脸舒畅之状。一只大母羊带着一只刚满月的小羊羔,小羊羔气喘吁吁,明显走不动了。贩羊人见我眼珠子不转地盯着小羊羔,便做顺水人情将小羊羔送给我,牵着母羊走了,很快消失在路尽头。

为养活小羊羔,母亲为我出了不少力,替我磨米粉给小羊羔喝。小羊羔见风长,越来越大,我牵着小羊羔去田埂上吃草。一只小羊别人都不计较,忠麻子却很在乎,当时他被村里雇为看山员,每天神气得很。一天黄昏,他看山下来,见我在山脚下的坡地上看羊,恶狠狠地说要没收我的羊。我和他争辩,我没有上山看羊。他不容一词地说,山脚也是山。我说有柴有树才是山,山下啥都没有。他欺我年纪小,强行牵起我的羊就走,我不甘心跟他走,一直走到他家里。他把我的小羊关进了他的牛栏。我急坏了,跑进他堂屋里,一边打滚一边骂他的娘。又哭又喊又骂,引来了很多隔壁的村民。在村子里,到堂屋里骂娘是最大的耻辱,可他也奈何不了我这个小孩。村民劝他将羊还给我,我最后抱羊而归。自此,没谁敢说我放羊。

我盛情邀请忠麻子进来喝口酒,他别别扭扭像个大姑娘进来堂屋,怎么也不肯上桌,再三劝说,他才说来找我有事。我问他,他憋了好一阵才说,他想吃个低保。我很诧异,忠麻子生了三个儿子,各个都搞得不错,都修建了漂亮的楼房。“忠舅舅,您老这么有福气,还要吃什么低保!”我突然想起按照母亲那边的辈份,忠麻子是堂舅舅。“倒不是缺那几个钱,但是村里很多比我强的人都吃到了,我没吃到就没面子。”忠麻子愤愤不平地对我说,嘴里飞溅出来的唾沫,差点喷我一脸。然后,他一通举例,那些吃低保的确实家境都不比他差。我无语以对,低保到村子里吃到这些人嘴里。

忠麻子说完,直勾勾地盯着我,好像能从我脸上勾出一个低保指标来。我刚想拒绝,他又说了:“外甥,我这一把老脸了求你,你怎么着也得为我搞一个,哪怕吃一年,我也没任何意见!”这话将我逼到墙角,父亲连忙插话说:“忠麻子,好了呢,好了呢,要他回去想办法。”我只好点头应允。忠麻子得到满意答复,喜滋滋地走了。

父亲知道我为难,但还是要我努力,他长叹一口气说:“没办法啊,乡里乡亲的,人家有求,能帮的确实要帮一把啊!要不,我老了,还要村里人抬上山呢!”我满腹悲哀,但说不上来。

乡村社会里,人情关系就是编篱笆,你搭我我搭你,哪一个接口处不妥,就会站立不稳。

陪母亲去新街上的小商店买东西,回来的路上,看到一个一身没一根干净纱的妇女,双手抱着一个才出生不久的婴儿,一左一右拉扯着她衣襟的两个孩子,脸上乌七八黑,两条黄龙一下钻出鼻孔,一下又吸溜回去,上嘴唇被鼻涕浸得红通通的,好像冬天生了冻疮的肉。两个小把戏嚷嚷着饿了要吃东西,那妇女很不耐烦,任凭他们唧唧歪歪地叫唤。母亲见此,拿出一包刚买的饼干,撕开包装膜,递给小孩吃。小孩子狼吞虎咽,眼抬都没抬一下。妇女倒是知礼节,说了几句感谢母亲的话,还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笑,然后走到自家门口,坐在小板凳上,只见雪光一闪,婴儿开始拱动着吸奶。

我问母亲这是谁家媳妇?母亲轻叹一口气说:“哈毛叽的婆娘,这个造孽的女人,已经生了四个妹子了,还没生一个崽!往下还得生!”已经是四个孩子的妈,但年纪还不过30岁,可那蓬松的头发那变形的身材,说她四十多岁也不过分。为生崽,哈毛叽常年在外打零工,打到哪里睡到哪里,挣到的钱都邮寄回来供孩子。按照农村的推算,一个女人要是生了四个女儿,那要到第六个孩子才能生崽。我隔壁不远的一个李姓人家,他的大女儿都生孩子了,他还在生,生出来的妹子就按顺序叫名,直到生了个六妹子,才生下一个宝贝儿子。看来这女人生儿子路漫漫,难怪母亲一脸凝重和同情。

这么生孩子,难道计划生育就不管吗?我问母亲。母亲轻蔑地说:“管,怎么不管,可我们村子这么偏远,等搞计划生育的一到,哈毛叽老婆就拼命往背后的山上跑,有时候藏在草丛中,有时候躲在地窖里,哪能找得着?”而家里值钱的东西能搬走的都被搬走了,剩下的也就是些坛坛罐罐了,又能奈其何?

我内心无限唏嘘。我在这个村子里长大,很明白一些风俗习惯,没有生儿子的人家,最怕的就是和人骂架,对方问候一句“你这个绝户还能怎么样”,这边没儿子的就会像秋天霜打的庄稼一样立马低下头去。谁也不愿做绝户,乡村繁衍子孙后代的质朴愿望如草发了又发。

千强万强,不如后代强。千有万有,不如有人好。因此,不管时光怎么流转,乡村的血脉总能固执地在大地上绵延不息。

暮色四起,我顺着水泥马路随意走走。除了零零碎碎不成体系的蛙鸣,村子里几乎没什么响动了。我想起早些年里的黄昏,鸡鸣狗吠牛羊归栏,偶尔有谁家的鸭群忘记了回家,那家的孩子就站在稻田边上不停地唤鸭子,一声一声被晚风带远,从一丘稻田落到另外一丘稻田。等到天快断黑,各家各户叫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此起彼伏,声声相传。

我无比怀念那些喧闹的黄昏,那些黄昏里有村子的生气和活力。

正当我缅怀的情绪包裹得密不透风之际,前面有一个清瘦的身影在晃动,一身的红艳艳。谁从外边回来了?穿得这么洋气?我走上前去,是她。她抬头看见我,嘴角上的酒窝很深。她比我小十来岁,初中没毕业就去了南方,挣了不少钱回来。村里第一栋最气派的楼房就是她父亲用她汇回来的钱修建起来的,据说钱来路不正,一开始的那些年里,不管她父母怎么低调怎么讨好,村子里的人都嫌弃不已,很多人当面不说,背后吐唾沫。特别是王老婆婆每次看她回家,就没好气地指桑骂槐,说她是那电影里的女妖精。她父亲每次在路上遇到人,若是男的总是抢先遞上一根好过滤嘴,女的他总是要满脸堆笑殷勤地问候一声。每次赶集去买点肉,她父亲都要严严实实地包裹好带回家,生怕遭来别人一顿白眼。她买回来的那些衣服都堆放在老式衣柜里,她父母继续穿那些洗得发白有些地方都破纱了的旧衣裳。

不过数载光阴,陆陆续续也有乖态女子走上了她的路子,也都前前后后为家里人修建了洋楼。慢慢地,村子人的白眼不见了,浮现的却是丝丝缕缕的艳羡。她父母彻底放弃了农活,鸡鸭鱼肉成为家常菜,衣服穿得花里胡哨的。她父亲一天到晚和人打牌,打到天黑,舒筋活络散步。她父亲是村子里第一个在黄昏里散步的村民。

她朝我露出甜甜的笑靥,很多年没见了,彼此都是熟悉的陌生人。她侧身而过,很快消失在越来越浓郁的夜色里。我们都消失在彼此的视线里,好像从没相遇过。

没有什么恒定地在原地不动,什么久了都会长出翅膀,扑棱一下飞走了,扑棱一下飞远了。

很久没有的好睡眠,连一个梦也没有,神清气爽,吃完母亲做好的早饭,闲来无事,信步走走,不经意走到了新街的尽头。新街和城镇长得一模一样,散发着钢筋水泥的气息,都密密匝匝的挨在一起,门前没有一棵绿树,青灰色的水泥路面无表情。一些商店敞开的门面里,一桌一桌上年纪的人在打牌,为打错一把牌捶胸顿足,为计算输赢争得面红耳赤。买东西的人很少,商店老板娘还是很客气地招呼进进出出打牌的人,也许是给自家的店子赢得一些人气吧。

说是新街的尽头,其实不妥,新街的最前端又在续接着修建房子。现在修建房子都是发包,一般是承包师傅带老婆或者个把亲戚做工。除了机械设备的嘶鸣,其余都是静悄悄的。

而在我的记忆里,修房子是何其热闹的场景。一个村子只要谁家修建房子,大家都会自动找上门来,说啥啥时候有空,建房主人就安排好他们来做工的日期。修建房子过程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齐上阵,你说我笑,你追我赶,不亚于过年的气氛。特别是那些已婚的成年男女总是喜欢扎堆开开带荤的玩笑,说到精妙处,各个笑得肆无忌惮。而旁边打下手的妙龄女孩要么装一副不知所云的样子,要么就是面带桃花地走开去提桶子或挑砖。建房主人每夜都会把来帮忙的工记下来,遇到帮工的人以后修建房子,即便是忙得前脚打后脚,也得去帮忙。

正是这种互帮互助,过去修建房子并没有那么难,只需要准备好材料和匠人的工钱,就可以开工。如今,建房的人都是要备足钱,全部发包出去,省事倒是省事,省心也是省心,可是那建房的成本则高得多,一栋房子没二十来万拿不下来。

想起建房,我曾经给大姨家从她家对面的马路上挑过沙子,一担沙子到房基地上要路过一座老院子,要穿过好几条稻禾青青的长田垄。我帮舅舅修建街中心地带的房子,负责搅拌灌地基的砂浆,一双手生生磨出一个个血泡。我帮小姨家修建靠山的房屋,一次性给两个砖匠师傅打下手,忙得颠前跑后,冬天里也是一身的汗水。这都不算什么,小姨为我家修建那栋老屋时,一个大泥砖从墙上掉下来,正好砸在她手上,从那以后中指被砸弯曲再也伸不直,但小姨从没抱怨过。

农业社会曾经的喧哗热闹不再重现,经济时代的冷清孤独昭然宣告。对于正处于对接中的我这一代人,注定要去体会落寞和无奈。

〔特约责任编辑 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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