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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水潺潺

2019-04-14赵大年

满族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花山

赵大年

1.大黑猫卖茶

“大碗茶!喷香的茉莉花茶!两分钱一碗。”

白小英终于战胜自己,豁出去了,扯着脖子在天安门广场吆喝起来。

漂漂亮亮的女孩子,长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女八中的好学生,云南插队知青,怎么抹得开脸面练摊儿吆喝呢!遇见同学怎么说?我就这么没出息呀。

可是你赶上了这一拨儿,“生下来就挨饿,上学常停课,毕业就插队,回城没工作。”这顺口溜是“50后”自己编的——童年赶上了“经济困难时期”,上学又常“停课闹革命”,改革开放,才走上了这段创业谋生路。

白小英在家窝了半年,“知青办”连个打零工的活儿也没派给她。倒是猫哥有办法,跑来找她打伙计,还哼着京戏,“两手空空回到家,五尺男儿啃爹妈,不知人间愁滋味,欢欢喜喜去卖茶!”

他俩在西双版纳就要好,猫哥的本事可大啦,爬树摘椰子,扎猛子抓鱼,胳膊腿儿晒成紫铜色,还有浓重的汗毛,白小英喜欢这一切,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大黑猫,心想,我傍哥兒们也是“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白小英可不肯晒太阳,她生下来皮肤就特别白,妈说“这丫头掉进了面缸”,长大了,一白遮百丑,怎么看都漂亮,走到哪儿,哪儿就出现一片亮色。她戴着草帽割橡胶,割破了手就哭,野象闯过来也哭,一哭眼睛鼻子都红了,活像小白兔,这绰号也就叫开了。猫哥只叫她兔子。

现在猫哥坦诚相告:父母把积蓄全拿出来,买了搪瓷保温桶、折叠桌、粗瓷大碗,“我爸修好了平板三轮车,我妈负责在家烧开水,我来回蹬车送水,就缺一只兔子看摊儿叫卖了。”

小白兔无法拒绝猫哥的邀请。本来嘛,“万事皆备,只欠兔子”,我怎么能不去呢?我要不去,他另找只兔子打伙计咋办?回城知青有的是呀!所以必须去,甭跟爹妈商量,说走就走。

他俩把一桶热茶抬上平板三轮车,还有铁架子三合板的折叠桌,小白兔抱着大碗也坐车上,大黑猫喊一声“开张大吉啦!”就蹬车出了小胡同。

“咱去哪儿啊?”

“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

“到底去哪儿呀?”

“北京大得很,哪儿热闹去哪儿!”

“离女八中远点儿。”

“你还记着它呀,它怎么没派人到西双版纳看看你呢。”

没走多远就来到了天安门广场。

兔子胆小,“这儿也让摆摊儿?”

“你成天在家窝着,不生病思想也会落伍。好好瞧瞧吧,广场南边一拉溜练摊儿的倒爷,有好些知青卖服装。北边观礼台下面有几万平方米的空间,现在成了地下百货公司啦,全是个体户,小老板。广场中间游客多,外地来京的必看天安门,还要照相,渴了就喝大碗茶。已经有几个茶摊儿捷足先登了!”

“猫哥还会搞社会调查。”

“天无绝人之路。”

“路是人走出来的。”

“大碗茶是北京人的喜好。”

“一个钢镚儿一大碗,薄利多销。”

如此这般,大黑猫和小白兔在世界最大的广场卖茶谋生,早出晚归,一天收入一小袋钢镚儿,也是沉甸甸的。于是搞成本核算,茶叶钱是收回来了,买搪瓷保温桶的投资呢?两个人的嚼谷呢?还有妈妈烧开水的义务劳动呢?他们想,要是把这些都赚回来,就再买一把大遮阳伞,别把小白兔晒黑了,也让喝茶的客人站在阴凉里。

一天,有位头戴小花帽的新疆游客喝了一碗茶,说声“好茶!”付给一枚一毛钱的钢镚儿。小白兔找给他8分钱,客人不收。

“两分钱一碗。您给多了。”

“不多。一毛钱一碗,这是乌鲁木齐的价钱。”

大黑猫说,“两分钱一碗,是北京的规矩。”

“我是买卖人,不会多给钱的。”

“我也是买卖人,不会多收钱的。”

客人笑了,“小兄弟太老实,你懂吗,买卖人必须赚钱!变着法儿赚钱!告诉你,到乌鲁木齐去卖茶,能赚五倍的价钱。”

正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大黑猫脑袋开窍了。

2.王聪明当倒爷

“北方不产茶叶。北京的茶叶都是南方运来的。”

“云南、湖南是茶乡,出名的普洱茶,便宜的磨锅茶。”

“浙江龙井,太湖碧螺春,福建铁观音,黄山毛峰,古丈毛尖……”

“打住!”大黑猫叫停,“不谈名茶。就说磨锅茶一类的便宜货。”

几位练摊知青讨论共同遇到的问题:从茶叶店买茶叶,太贵!卖两分钱的大碗茶没赚头,白搭工。

“钱都让茶叶店赚了!”

“没错。运费,管理费,工资,税金,利润,全都加在茶叶上,没法不贵!咱们呢,赔本赚吆喝。”

“你还真门儿清呀!”

“咱哥儿们在农场茅草棚里读过《政治经济学》。”

“有何心得?”

“一句话:哥几个凑钱,派个人到湖南收购茶叶,能降低一多半成本。”

大黑猫一拍胸脯,“我去!北京到湖南的火车多,一个礼拜打来回。”

“放心,我们保证你的‘傍肩儿照常营业。”

“别叫‘傍肩儿,还不够火候。拜托诸位,出车、收车帮小白一兔把儿。”

练摊以来,大黑猫除了蹬车送开水,闲下来也看摊。按他指点,小白兔跑到广场南边卖服装的摊位转悠,看看有没有女八中的,还真的遇见了同学杜晓燕,一个身材瘦弱、心灵手巧的姑娘。

“小燕!我做梦都梦见你在这儿!”

她说这话有根据。在校期间杜晓燕就擅长剪纸,人物、福寿字、花鸟虫鱼都会剪,送给同学不少窗花。小白兔到她家玩儿,才知道这是家传,小燕的祖上是御用裁缝,会绣龙袍,父亲缝纫古装戏服,母亲也是裁缝,会剪纸。小燕插队老闹病,提前病退回城,就跟母亲学裁缝。

“白小英!我可没想到你这只‘5分+绵羊也敢来练摊儿!”

年轻人跟老人不同,虽然分手几年,并不喜欢叙旧,谈的大多是未来。

“我们居委会主任特棒,愣腾出两间房来,招收九个知青,请我妈当师傅,成立街道缝纫组,女的自带缝纫机做服装,男的在前门这儿摆摊销售。”

“那你就是做服装的啦,我知道你家有缝纫机。”

“缝纫机我妈要用。我也不想当裁缝。”

“你还想当老板?”

“我没钱,有钱就当老板。告诉你吧,现在我想当服装设计师!”

“一定能!你会剪纸就是本钱。”

“告诉你个秘密:我在电影院认识了个帅哥王聪明,真是有缘!”

王聪明本名王宗铭,因为他这个混血儿特聪明,大家就送了个美名。这孩子长得很漂亮又很可怜。他爸是著名电影演员,妈妈是苏联人,珍宝岛一打仗就回基辅去了。因此他在学校受欺负,红卫兵把他“打倒在地还要再踏上一只脚”,他爸只好把儿子的一头金发染黑。后来去广东拍电影,就请求制片主任照顾,允许他把儿子带在身边,十四岁了,也可以在摄制组干点儿零活,扫地,打水,收拾服装、道具,当群众演员。总之不白吃饭。

王聪明跟摄制组到过物产丰富的珠江三角洲,印象深刻的是沙头角中英街,一条小街,半边归深圳,半边归香港管辖,中间有一条公园里常见的铁链子是边界,抬脚就能迈过去。两边的店铺脸对脸,深圳这边的卖农产品,香港那边的货物丰富,五颜六色的商品堆到门外来了,房檐下挂满了港式衣裙。还有穿黑制服的香港警察悠闲地走动着。王聪明问他“为什么给英国人干活儿?”回答很简单,“谋生啊!”

王聪明第一次听到“谋生”,不说如雷贯耳,也是五味杂陈,自己越长越高,还让父亲“带犊子”,多么累赘!父亲何尝不急,拍戏一有空就教他读书,也是想让他掌握谋生的技能啊。

一天,摄制组来到拱北海关拍外景,王聪明发现一群卖花大嫂每人挑着两筐鲜花,不办任何手续,就直接通过海关的检查站走向澳门岛去了。他不吃饭,坐等四小时,大嫂们果然从原路回来。他跟着走了几里小路,来到一个村庄。这次是他的一头金发带来好运,大嫂们认为他是澳门葡萄牙人,就交谈起来。

“花束都按时送到府上了,不会错的。小先生跟过来还要多买一些吗?”

“我是来打工谋生的。”

全靠王聪明的诚实,他把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果然获得同情。大嫂们决心帮助这个可爱的大孩子。赶巧一位吴嫂有了五个月身孕,正缺个帮手替她送花,当即答应雇用王聪明当半年打工仔。他又怎么通过拱北海关呢?放心,吴嫂很快就从她送花多年的客户那里借来一个不带照片的葡文居民证。王聪明征得父亲同意后住到吴嫂家,学着浇花、摘花,也挑着一担鲜花加入卖花大嫂的队伍一同过关,没人阻拦。万一海关要问,还有居民证和一头金发嘛。事实上,他往返几个来回,也就成熟人了。

澳门很小,王聪明三天就把它转熟了。四百年前葡萄牙只是租借这个小岛做为存货之地,内地的小木船随便围着它转,葡国警察也无权干涉。小船瞅不冷子就靠岸,上货卸货,拱北这边的民警根本管不过来。

卖花大嫂送完了鲜花,空着箩筐回来心里不舒服。按海关规定,由澳门进入拱北的旅客,一人一次准带一条香烟一瓶酒。她们每天都这么干,王聪明也跟着干,就是在澳门买一条“555”牌香烟和一瓶“人头马”,带过海关就有人收购,价钱翻一番。后来他读到一本经济学的书,书名是《有地区差价就有走私》。现在是“有差价就有倒爷”——王聪明从此当倒爷。

在此期间,王聪明第一次拿到吴嫂发给的半年工钱,加上“烟酒外快”,给父亲看一眼,把这位电影演员吓一跳——比他三年的工资还多。王聪明恳求父亲,允许他用这“第一桶金”做本兒,留在广东“闯天下”。

父亲拉着儿子的手说:“敢闯就好!我也是十六岁离家的。”

十六岁好啊,尚未成年,上帝也会原谅少年荒唐。王聪明开始搭小木船登陆澳门,住“汽车旅馆”——帮助司机擦洗公共汽车,就允许他免费睡在车里长条椅子上过夜,白天采购二十条乃至四十条“骆驼”牌香烟,再搭小木船回来,立即脱手。但这仍属小打小闹。他又跑到深圳盐田湾,跟着机动木船往香港送石斑鱼——这种名贵的“咸水鳜鱼”必须鲜活,送鱼船也很别致,鱼舱里灌满了海水。来到香港急水湾,送走石斑鱼,放掉鱼舱里的海水,空船返回,船老大心里也不舒服,就装一船香港的估衣回来。王聪明全包圆儿。再由他练摊的朋友们大包大包地扛上火车回北京销售。卖估衣的营生古已有之,北京天桥早就有不纳税的夜市,卖估衣和家用小物件。香港的估衣算不算走私呢?暂时没人计较,海关的缉私艇紧盯着伶仃洋上大宗的走私汽车、摩托车、半导体、希尔顿香烟还盯不过来呢,谁管你渔民带回来的旧衣裳。

改革开放新时期国产电影多起来,杜晓燕到中央电影院看新片《庐山恋》,身边坐着一位帅哥,身穿红白相间的花格子衬衣,这在北京很少见,附近观众都羡慕地看他几眼。他个子高,怕遮挡后排,主动摘了鸭舌帽,露出一头卷曲的金发,吓了杜晓燕一跳。此时场内关灯,影片开演,帅哥还跟着片头字幕轻声读出了导演、主演的名字:黄佐临、张瑜。杜晓燕放心了,原来他是中国人。

散场之后,杜晓燕又买了下一场的票,重新入场,再看一遍。这部新片一天要连演八场。谁也没想到,杜晓燕自己也没想到,她不吃不喝,竟然一口气连看了四场!她简直饿晕了,影院里没有小卖部,也没人进来卖大碗茶。已近黄昏,晕头胀脑的杜晓燕走出来,发现穿花格子衬衫的金发帅哥站在门灯下。正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似乎有了默契,第二天杜晓燕带了画花样子的硬纸夹子和铅笔,再来中央电影院看早场《庐山恋》。不出所料,邻座就是金发帅哥。谁也不觉得奇怪,但又都在揣摩对方的秘密。开演了,杜晓燕打开硬纸夹子,盯着银幕,在黑暗中默写勾画。帅哥只说了一句话,“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就这样,他们又连看两场《庐山恋》。走出电影院,无论如何也该男士先开口了:

“你连看六场,究竟看什么?”

杜晓燕把硬纸夹子打开给他看。这次倒是金发帅哥差点儿吓晕了,万没想到,面前这个不起眼的女孩,在黑暗的影院里能够默画银幕上的张瑜。

帅哥失声大叫,“比张瑜还张瑜!”

再看,都是张瑜一天一换的新式衣裙,被杜晓燕贪婪地、一件件地全都描绘下来了。

金发帅哥激动得语无伦次了,“小姐,不,同学,同志,我叫王宗铭,请你相信,我从来不撒谎。我正在筹办一家服装公司。上帝让我遇见了你!我要聘请你担任服装设计师!你考虑好了再答复我,现在咱俩先去吃午饭。”

旁边就是回民饭馆“又一顺”,他俩进店占了一张桌,王宗铭点了白炭紫铜火锅、羔羊肉片、白菜心、冻豆腐等等许多,杜晓燕也不拦着,大大方方的微笑不语,心想,算我好运气,傍他个大款。

邻桌是几位卖大碗茶的知青给大黑猫饯行。他们可不敢吃火锅,一人一碗羊杂碎,就芝麻烧饼,但是有烧酒二锅头,纷纷举杯祝福:

“我要祝你一路顺风,不如送猫哥一个有用的字:打!打开局面,打通活路!”

“打好咱们的小算盘,精打细算。”

“北京话打字万能,打天下!打工,打车,打球,打伙计,打牙祭……”

“打牙祭是南方话,南方话里也有个万能的字,搞!搞关系,搞对象,搞鬼,搞钱,搞名堂,搞阴谋……”

“搞阳谋,不搞阴谋!”

“对!”大黑猫干了一杯酒,“我喜欢这个搞字,这次南下,就得搞出点儿名堂来!搞他个一路通!”

吃火锅的这边,王宗铭坦白交代,“我就是个心眼儿多的倒爷。我爸在珠江电影厂拍戏,交了两位广东朋友,我靠这点儿关系,到广州高第街、沙头角中英街买港式服装,扛两大包回北京,能卖三倍的价钱。一个星期跑一趟,没用半年我就发啦。第二步,我成批买进走私过来的香港估衣,后来海关查得紧,见好就收。现在正走第三步,把我留下的几件新式衣裤当样板,雇几个裁缝在北京现做现卖。”

杜晓燕听得手痒痒,放下筷子拿起笔,盯着帅哥画起来。

王宗铭接着说,“我也有难处。要建立一家个体户的服装公司,雇裁缝、售货员,不准超过七个人。买主思想也不解放,‘北京四大怪:坐车没有骑车快,姑娘头巾戴两块,花衬衣领子翻在外,丫头更比小子坏!女孩子爱美是天性,可是花衬衣又不敢穿出来,穿在里面给谁看呐?只敢把花领子翻在外。电影电视充当‘滚雷英雄,上演了的就是上级批准了的吧,这才敢穿,《姿三四郎》的女演员高子带来了‘高子衫,《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带来了‘瓦尔特衫,今天是张瑜带来了好几套新式衣裙,所以你连看六场《庐山恋》,让我发现了你这位志同道合的服装设计师!对啦,请问你贵姓啊?”

杜晓燕再也绷不住了,嘻嘻哈哈笑起来。

现在她告诉小白兔,“我真的被张瑜的新式衣裙迷住了!小英,看看你我穿的是什么呀?外国记者说咱们是‘蓝色的蚂蚁!”

3.狗头金

练摊卖服装的王保根,是大花山镇出名的“包打听”,除了“狗头金”,啥事儿都知道。听说王宗铭想雇工人,又不敢超过七个,害怕雇多了变成资本家,而且要办服装厂又没厂房,觉得可笑,就直截了当跟他说:

“你不是有钱吗?活人还让尿憋死呀!我堂哥王有牛,是平谷县大花山村的大拿,你的难题他都能解决,雇七十个人也姓‘社!绝不会姓‘资!他的难题是没钱,只要你发工钱,这服装厂立马就能办起来。我也跟着你们干。”

“就这么简单哪!”

“简单!一个四级工,四十块一大毛,大学毕业的,五十六块。农村的大姑娘小媳妇,一个月三十块钱上赶着来。大花山就是人便宜!”

“你堂兄是大拿,大拿是什么职务?”

“大拿就是拿得起,放得下,职务嘛,比县长小点儿。我跟你交底儿吧:他爹打土豪的时候分了田,土改队长说你有田了,就叫王有田吧。又分一头牛,儿子就叫王有牛。他爹是本村第一个党员,第一任支部书记。现在他妹子王爱莲是支书。你说这样的家庭出身他能搞资本主义吗?”

“那,厂房呢?”

“盖呀!村儿里的地皮,自己的瓦匠,自己备料,又快又便宜,一百块钱一平米,两万块钱拿下来啦!”

“那,这厂房算谁的呢?”

王保根大笑,“明白啦!你还是真想干。那就合资。我们村出人工、出厂房,你出资金、服装样子、负责销售。叫公司也行,你当董事长。王有牛当厂长。”

“上边让合资吗?”

“让!我们村还要跟香港商人合资办厂呢。”

“香港商人办什么厂?”

“水厂,玻璃瓶子装泉水的工厂。”

“是矿泉水厂吧?”王宗铭喃喃自语,心想,我又落后了,别让香港商人抢了先!跟他们比起来,我这点血汗钱算几根毛儿呀。

香港商人怎么会找到北京燕山南麓的大花山村合资办厂呢?

此事跟平谷县第一中学的“校花”刘金凤有说不清的关系。她被说成逃亡地主的女儿、上校的女儿、矿长的女儿,“四清”运动也搞不清她是谁的女儿。好在当时她还小,她爹刘全的金矿也不是运动重点,搞不清就“掛起来”。

直到两年前恢复高考,刘金凤来找高三班同学王爱莲开介绍信,然后才能到大花山镇报名。这件事要是让老支书王有田知道,他说什么也不会答应,还要教训女儿“不能犯立场错误!亲不亲,阶级分,打断骨头连着筋!”他用这话教育过全村每一个党员,王爱莲听过一百遍,听烦了。现在我是支部书记,刘金凤是高三班的第一名,凭什么不让她参加高考呢!已经不讲出身成份了,什么“地富子女”、“黑帮子女”、“可教育好的子女”,统统一风吹,分数面前人人平等。所以王爱莲笑眯眯地填好介绍信,刘金凤也顺利地报了名。

高考前一天,刘金凤跟本村的插队知青徐健、林一鸣、姚平等人约好,明天起大早儿,一同骑车去县城第一中学的考场,千万别迟到。

第二天凌晨,金凤她妈李春妮就生火熬粥。她爸刘全也拄着拐杖下炕张罗,把他用半斤粮票买来的一包饼干摆到小炕桌上。刘全是矿上的工业户口,按月发粮票,吃的是商品粮。农民户口没有粮票,吃的是本生产队种植的粮食。别小瞧了这一包饼干,要是没有粮票,有钱也不卖给你。

刘金凤梳洗完毕,刚喝几口粥,妈就夺过她的碗,“喝多了上茅房,耽误考试!”说着,递给女儿一包椒盐花生米,“新娘子上轿就吃它,全天没尿。”

临出门,刘全再一次查看女儿的“准考证”,铅笔盒,“要带两支圆珠笔,两支铅笔。”做父亲也难哪,他千不该万不该拄着拐杖又去查看女儿的自行车,一脚踩到猫身上,摔倒在门外,头撞水缸,血流满脸。

几年以后,好朋友徐健在刘金凤的纪念册上题辞:“每逢困难有静气”。

现在,刘金凤没慌张,和母亲一起用棉花压住父亲额头的伤口,缠上绷带,她就骑自行车一溜烟似的去找铁哥儿们刘长河。正好在路口把他拦住。刘长河带着徒弟牛英杰,驾驶拖拉机往北京大红门屠宰厂送肥猪,问了原由,二话不说,立刻调转车头,赶回到金凤家门口。

拖车里载着满满登登四十头猪,有网子蒙着。刘金凤抱了两床棉被铺在网子上,就和牛英杰一起抱着刘全坐上了猪车。刘长河驾起拖拉机,加大油门,“通通通”地直奔县医院而来。这是刘长河求之不得的表忠心好机会,他背起心目中的“未来老丈人”进了急诊室,把兜里的钱全掏给牛英杰,派他“在医院照料刘矿长!”自己回过头来又开着拖拉机“通通通”地闯进第一中学,直接把刘金凤送进考场。

事情并不顺利,刘金凤一路上“与猪斗争”费尽了力气。一开始,他三人隔着棉被坐在猪身上,倒也相安无事。拖拉机开快了,颠簸得厉害,人的重量陡然加大,猪们可就承受不了啦,往旁边躲,人的坐位形成凹兜,简直要跟猪们平起平坐了。刘金凤照顾父亲,使劲往上拉棉被,还想把猪们拽到棉被底下来,拽尾巴,拽耳朵,拽急了,反而被猪咬了手。

第一场考试,她忍着疼,勉强握住笔,字写得歪歪扭扭。孰不知猪嘴有毒,第二场就不行了,右手肿得掰不开指头,铅笔折断,圆珠笔掉到地下,监考老师过来看,刘金凤满脸通红,发高烧,话都说不清楚了。只能退考,住进了县人民医院。

住院两周,父女俩伤病痊愈。刘长河几乎天天探视,送水果,槽子糕,还从农机站长夏如金那里借用小卡车接她父女出院回家,做足了感情投资。

在“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这种“血统论”流行的年代,刘金凤只知道右腿伤残的矿长刘全是亲爹,传说中的“爹们”——“逃亡地主”、“反动上校”是谁?她全然不知,偷偷问过妈妈,每次都挨顿骂,只有一次妈妈哭着说,“你记住,他们把你哥带到香港去了。也许将来……”这话犯忌,金凤再也不问了。在学校也沉默寡语。王爱莲入了党,刘长河参了军,她却连共青团都入不了。只有个好听的外号“百分刘”——数理化全拿一百分,再就是毁誉参半的“校花”,那时候叫你声“小姐”等于骂人,“校花”也差不离儿。所有这些,包括高考猪咬手,都促使她的性情早熟。

刘金凤不言不语地回到废矿井里伺弄蘑菇。这是金矿解放前就废弃了的一处矿井,据刘全说,矿脉太窄,费力八跤地凿一吨矿石也炼不出个金瓜子儿来,是赔本买卖,后来又钻透了水层,往矿井里冒水,砍了多少根木头橛子堵泉眼也堵不严,矿主人范福才就把它弃了。废矿井离村较近,有一股细细的泉水,湿度温度都适宜,村里的“三凤”——刘金凤、刘玉凤、刘美凤三个高中毕业生制作一百多个锯末口袋,引了菌种,在废矿井里养殖蘑菇两年多了。

小岗村“大包干”的好处很实惠,能“吃到嘴里,穿到身上”,农民纷纷承包了田地。刘金凤要求承包废矿井,虽然它的产权不清,但是这半面山坡都是大花山村的,刘全又当过矿长,所以村委会跟她签了承包合同。王爱莲还跟她讲好,卖蘑菇的利润百分之十上交村委会,也没人计较。

财神爷就怕有心人,谁算计他谁发财。插队知青林一鸣就是有心人。他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有点舍不得大花山的山山水水。他帮助美丽的“三凤”引种蘑菇菌苗,进过泉水潺潺的废矿井,用这凛冽的泉水洗过脸,还喝过几口,清凉而回甜,记在了心里。他带走的纪念品就是两瓶清凉的泉水。

改革开放的春风同样吹进了校园,大二学生林一鸣居然把父亲林岚教授领到废矿井来了。简单介绍几句,刘金凤明白了神态严肃的化学教授为泉水而来,立刻打着手电筒指引他查看泉水的出口,当年堵塞泉眼的木橛子还在。

刘金凤又把林氏父子领回家,刘全和林岚的交谈很简捷。

“经化验,这是优质矿泉水。不要再白白浪费了。应该建个矿泉水厂。”

“要建厂,水源没问题,靠自喷,一分钟可达十立方米。”

林一鸣叫起来,“一分钟就是一万瓶矿泉水呀!快建厂吧,一本万利!”

“问题是资金,谁投资?一期工程——盈利之前,买设备就得二十万。”

人们一时又陷入沉默,思索。

消息传得很快,虽然大花山还没有电脑、手机,但人类已进入信息时代。

这不,连香港的商人都闻风而至,来到大花山,直接找刘全。进门就给刘金凤她妈李春妮下跪,磕头,叫亲娘,“我是您的儿子范有志呀!”。

李春妮差点儿没哭晕过去。刘全瞪眼瞅着,一时语塞。刘金凤似乎明白了一切,但是眼下沒她说话的份儿,就先把范有志搀起来,见他泪流满面,肯定不是骗子,请他坐下,给他倒茶,再过来照料母亲,只能等大家都冷静下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王有牛立刻回家向老支书坦白,“爹,十年前我跟着造反派到矿上搜查狗头金,刘全带人拦着,双方打起来,我抡起镐把儿打断了他的腿,”

“原来是你打的呀,刘全怎么从来没说过?”

“矿井里黑咕隆咚,谁也看不请是谁打的。”

“快别再说啦!咱们村跟矿上井水不犯河水。”

“老矿主的儿子范有志从香港回来了,找刘全媳妇认亲娘,还要给矿泉水厂投资,我也想请他投资建个服装厂。又怕刘全知道是我打的他。您看我是不是主动找刘全赔一桌酒,先搞好关系?”

“不行!咱老王家没给谁赔过酒。你不要捅破这层窗户纸。范有志回来要干啥,你也别拦着。”

“范有志要是把狗头金带走,我也不管吗?”

王有田不屑地呵呵笑了,“什么狗头金!哪儿有狗头那么大的金疙瘩?顶多拳头这么大。咱们村还有狗头枣呢,不也就鸡蛋大嘛,说着好听呗。”

“拳头大的金疙瘩也有十斤重呀,他要带走了,我打刘全不是白打了吗?您这老支书也没面子呀!”

王有田沉吟半晌,“我把老底儿告诉你,让你明白醋打哪儿酸,盐打哪儿咸。最早的矿主是咱老王家的长辈王寿山。他只是个小地主,几十亩地雇长工,我也算一个。他在外面挣大钱,天津、上海都有他的店铺,北京也有他的宅院,很少回老家,跟贫雇农没仇。土改给他定的成分是地主兼工商业。我分的田,你分的牛,刘全住的房,都是他家的。他不在乎这点儿财产。再说金矿,总共十几个人,从来就是赔本买卖。王寿山无儿,就把金矿交给女婿范福才经管,还花钱在中央军给他买了个没兵的上校头衔。范福才从京西煤矿聘来个工程师刘全,老实人。解放前范福才带着老婆孩子逃到香港,这个孩子就是范有志。李春妮是范福才买的丫头,没有收房就生了儿子,由他不生育的大老婆养活着。解放后金矿收归国有,刘全当矿长,还是个赔钱的穷矿。”

王有牛是急性子,“您说的都对。可是范福才临逃走的时候跟刘全密谈了半宿,又烧香又磕头的秘密,刘全对‘四清工作组死不交代!”

“交代啦!范福才要跟他拜把子,把金矿和李春妮都送给刘全,还烧香磕头让刘全和李春妮正式结婚,说这样他走了才安心。”

“他还是没交代狗头金呀!”

“你听着,狗头金只是个传说,没证据,不能处分刘全。北平和平解放的军官名单上有范福才,算起义人员。金矿停产以后,刘全没有退休费,他还敢向县里要求落实政策呢。一句话:咱们犯不着惹他!”

“没有狗头金,刘全就不会私藏金条哇?他常说一吨矿石炼不出一个金瓜子儿来,谁信哪!”

4.“黄鱼”

东北解放军进关的时候,范福才慌了,国军节节败退,他也步步南逃。第一步就是把住在北平的太太和四岁的独根苗儿子送到天津,搭乘招商局的轮船去香港。然后只身赶回老家大花山“安排金矿事务”,实际上有两条“妙计”:

一是李春妮的生计。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况她还生了范家的独根苗呢,不能撒手不管,由他出面把她嫁给老实人刘全,金矿当嫁妆送给刘全,收买人心。

二是埋金计。“金矿赔钱”嚷嚷了很多年,谁都相信。他二人磕头拜把子之后,范福才对刘全说:“现在兵荒马乱,那几十斤‘黄鱼,狗头我是带不走了。埋了吧。今生今世,给不了我,就一股脑儿作为春妮的嫁妆归你们啦!”

“放心,既然托付给我,我就负责到底。”

“我还要赶紧去上海,转移那边的资产。”

范福才这句话是真的,上海的财产比这边多得多。

岁月飘忽,斗转星移。王寿山已作古,范福才也坐轮椅了。范有志的嫡母過世,香港范氏洋行由他当总经理。老家的亲情未断,商机又来——不少港商向内地投资,带来大花山要建矿泉水厂的消息,董事长范福才当即决定投资。

李春妮与范有志抱头痛哭,母子团圆,理所当然。老实人刘全心里也有个理所当然——他拍着被打残的右腿说,“我讲过负责到底!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被他们打断了腿,替老矿主保管的七十六斤八两‘黄鱼也纹丝未动,总算等到了今天。我只好叫你一声少东家啦,就请你把它全都收回吧。”

老实人没说“狗头”。范有志也听得出来,你不说,我也不提。好在“黄鱼”一两不少!也真难为你们啦。

“刘叔叔您别误会,父亲可不是叫我回来要‘黄鱼的,是叫我看望亲娘,看望叔叔,妹妹,再看看能不能为老家出一把力——投资建设矿泉水厂。”

刘金凤不知道父亲还藏着几十斤“黄鱼”,但能听出来这是金矿存下的金条。范有志又说要投资矿泉水厂,这些巧事不由得她不动心。这是我们急需解决的头号难题呀!她决定,我应该参加进来,弄清楚范刘两家亲戚关系的来龙去脉,再以主人的身份打通投资的突破口,力争矿泉水厂在父亲、哥哥、林教授的支持下早日上马!

可巧,父母也想把锅盖揭开——不再瞒着已经成年的女儿了,把一切都告诉她,让她从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地成为矿泉水厂的主人。只不过这些话匣子打开以后,又催落了许多眼泪。

大黑猫的茶叶字典里有古丈毛尖,就认定古丈是茶乡,有谷雨以前采摘的毛尖细茶,就有清明以后采摘的大叶子粗茶,便宜货。于是他怀揣二百块钱在古丈火车站下了车。步行进县城,吃了一毛钱一碗的米豆腐,碱味儿特大,照样能填饱肚子。郭沫若在《洪波曲》里给湘菜概括三个字:咸辣多。湖南的大厨们极不满意,大黑猫却举双手赞成,这一大碗米豆腐就是活证。

他走街串巷,没找到磨锅茶,倒是有挑担的“炒青”,大叶子茶炒得干干的,卷卷的,嚼一嚼,味道浓重,可能就是云南的磨锅茶,用手摁着茶叶在热铁锅里“磨”出来的,叫法不同罢了。一问价钱吓一跳,一块钱一斤,便宜得让人心疼。大黑猫不忍心再砍价了,当即要买二百斤。挑担的茶农围过来一大群,争着卖,有的还主动压价,“九角八啦!”

大黑猫的条件是“一块钱一斤不变,你得给我装筐,送到火车站。”

茶农谭老六一口答应。又叫了个同村的,领着大黑猫一同回村当面装筐。一共四筐,每筐五十斤,挑到火车站天已擦黑儿,大黑猫把练摊哥儿们凑的二百元悉数付给谭老六,就走进候车室去看开往北京的列车到站时间。

大黑猫出了候车室,发现谭老六没走,在为他看守茶筐。心头一热,拍着他的肩膀说,“咱俩交个朋友吧!”

谭老六点点头,又说,“这四大筐,你一个人怕送不上火车呀!”

大黑猫后悔没有带上小白兔,没个帮手,又要看筐,又要进站去办托运,但他还是说,“老六,谢谢你!请回吧,天快黑了。”

谭老六还是点点头说,“我帮你抬筐上车。火车不等人,它只停一小哈子。”

“你这朋友我交定了!我还会再来的,再来就买你的茶。”说着从挎包里摸出一盒大前门香烟,一人一支,划着火柴点烟。

谭老六眼前一亮,指着烟盒上的前门箭楼子笑了,“这是北京!”

“这是北京大前门。你去过?”

谭老六还在笑,“没去过北京,谁还不认得大前门呀!”他把烟盒拿过来说,“有这个就好办喽!小站办托运很难。我给你守着筐,你进站去找姓谭的调度员,请他帮忙,他是我远房侄伢子——这话你可不要说。”

“有有!‘大前门我带了好几盒呢。”大黑猫说着就进站去找谭调度,见面实话实说,“我是个插队知青,回城没工作,”顺手掏出香烟来,指着烟盒上的大前门箭楼子,“就在这里摆摊儿卖大碗茶,几个知青凑钱派我来买大叶子粗茶,想托运回北京,”说着又顺手把香烟递给了谭调度。旁边还有两位铁路员工,大黑猫不问他姓甚名谁,也是一人一包。哈,几个人都指着烟盒笑,“还真是大前门!”也顺手把香烟揣进兜里。

凌晨三点半,“普客”缓缓进站,晚点一个多钟头算少的,铁路许多方面还没有恢复正常嘛。停站两分钟。“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四大筐茶叶一分钟就装上了行李车厢。更让大黑猫高兴的是,认识了谭调度和谭老六,回去筹措资金,他一定要带着小白兔“卷土重来”。

消息人王保根把大黑猫的成功事迹告诉王宗铭,“建服装厂,一时半会儿花不完你的钱,可以先拿出两千块钱借给大黑猫,让他再跑一趟茶叶买卖,铁赚!”

他又告诉堂兄王大拿,“快把盖厂房的地皮定下来,王宗铭总得看看风水,才肯跟你谈条件投资吧!”

王大拿也告诉他,“刘全很可能私藏着老矿主的一批金条。扫听一下,不能让范有志取走!”

“不会吧,”王保根摇头,“这么多年,他藏在哪儿呀,就没人发现?”

“一个人藏的东西,一百个人也找不着!你可以试探着问问刘金凤,这丫头有个毛病——不会说瞎话。”

王保根还真听王大拿的,从侧面拿话试探刘金凤,“我有个朋友结婚,想给新娘打一副金镯子,可是听说金银禁止买卖,你听说过吗?”

刘金凤摇头,“干嘛自己打呀,到首饰店去买一副嘛。”

“你真不懂行市,银行收购金银的价格低,商店卖的首饰贵得多。要不然谁家愿意自己打镯子呀。”

“保根哥,你知道银行收购黄金多少钱一两吗?”

“这得看黄金的成色。银行都有定价。”王保根不再多问。

原来,范有志跟刘金凤已经作过一次“兄妹谈判”。妹妹俨然是甲方代表,哥哥也在商言商,达成的协议是:香港范氏洋行对大花山矿泉水厂第一期投资港币八十万元(约合人民币二十二万元)。老矿主存放的七十六斤八两黄金不再收回,作为刘金凤的投资,也用于建设矿泉水厂。

刘金凤办事实打实凿,听了保根哥的话,还真的拿了两根金条到县人民银行检验成色,询问银行收购的价钱。银行的干部出面跟她谈话,刘金凤毫无隐瞒,说出了家里有多少金条,建矿泉水厂急需资金等情况。银行干部知道事情大发了!一边留住刘金凤,一边紧急報告财政局、公安局。赶巧了财政局长是县一中原校长宋福海,他对数理化全拿一百分的尖子学生刘金凤记忆清晰,就隔一条街嘛,立刻骑车来到银行,叫上谢行长一同跟刘金凤谈话。

交谈的内容,除了金条的来历,最重要的是刘金凤决定按银行收购价把它全部卖给国家,得到的钱也都用于矿泉水厂的建设。宋局长非常高兴,自己的尖子学生还是个有抱负、识大体的青年。一定要帮助她创业。

谢行长派干部到大花山做了调查,也是听取意见。

村支书王爱莲原本就支持矿泉水厂上马,现在听说宋局长也支持刘金凤,那就等于支持我们大花山呀!所以她欢迎港商投资,合资办厂。

老支书王有田说了三条意见:一,老矿主范福才是起义人员,不算反动军官;二,刘全替范福才保存的金条是解放前的私人财产,政府从来没说过没收;三,李春妮出身贫农,工程师刘全现在属于工人阶级了,所以刘金凤是贫农和工人的女儿。根据这三条,同意他们合资办厂,不会犯立场错误。

可别小瞧了老支书这三条意见,在大花山五百户村民当中这是最有说服力的理由,使大家都赞成合资办厂。

王大拿晚了一步,当王保根告诉他刘全确实私藏金条的时候,刘金凤已经公开决定把金条全部卖给国家了。

刘金凤挺身而出,打开了合资办厂的突破口,又在父亲帮助下,请村支书王爱莲、林岚教授共同商议成立矿泉水厂筹备组。

5.雨后春笋

刘长河在部队学会了开汽车,复员后是大花山公社农机站司机,跟站长夏如金关系好,让他承包一辆大卡车,为供销社拉货,也为各村运送农副产品,有偿服务。“车轱辘一转,香油白面”,指的是马车把式,出车就能捎点儿货,捎个脚,捞外快,吃香的喝辣的。现在是“要致富,先修路”,交通运输已经成了乡镇企业的供销大动脉,汽车轱辘一转,可就不光是“香油白面”了。

刘长河从小就喜欢刘金凤,喜欢她聪明伶俐,长大了喜欢她漂亮,水葱儿一般的苗条身材。这种喜欢还是双向的,刘金凤也喜欢这个从小护着她的哥哥,长大了喜欢他豪爽、仗义,是可靠的铁哥儿们。

刘金凤功课好,刘长河心眼多。就说承包大卡车,他最心疼“放空”。给供销社送一车鸡蛋去北京,还得把装鸡蛋的几十个空木箱子拉回来,他就心疼这白白浪费的汽油、发动机和轮胎的无效磨损。数学家华罗庚研究运筹学,强调避免“无效运转”,他在国内外讲课,深受企业家欢迎。刘长河听不到这样的课,想的却是同样的理儿,提前联系“回程货”,往屠宰厂送完大肥猪,再到酒厂拉酒糟回来给猪场作饲料,千方百计不“放空”,仅此一招,他的收入就翻了一番。

他的心眼还用来钻“政策差价”的空子——由于支援农业的政策,农机站买进的燃油属于农业用油,价格便宜,刘长河说自己承包的汽车还是农机站的,所以在农机站加油、保养维修,都比外面便宜。而他在外面跑运输,“回程货”多是自己联系的建筑材料,收费可是按工业价格。因此他经营的大卡车实现了“低成本,高收入,不放空”的最佳效益,一辆车一年就能赚回一辆大卡车。

刘金凤被猪咬手的这两年,不言不语地养殖蘑菇。刘长河“借鸡下蛋”,他的大卡车已经由一辆变两辆、两辆变四辆了。农机站长夏如金支持他大胆成立运输队,单独核算,自负盈亏,自己当队长,队员是牛英杰这帮徒弟。

夏如金是北京市下放的“三门干部”——“出了家门进校门,走出校门进机关门”的大学生,到大花山村插队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村民给下放干部编顺口溜画像:“穿得破,吃得好,说得多,干得少,一人一块大手表,月底月初往家跑,进城理发又洗澡。”别的下放干部每月休息四天,进城回家,只有夏如金不走,也不休息,照常跟着社员一起出工劳动,引起了老支书王有田的注意。

快过年了,老支书问夏如金为什么好几个月也不回趟家?小夏说,“我父母都在湖北‘五七干校劳动,北京的家里没人,我回去自己做饭,还不如在村里吃派饭哩。”

吃“派饭”是北京市的规矩,下乡工作人员,包括下放干部,自己不做饭的,就由村干部指定到贫下中农家里一天一户的轮流着吃“派饭”,农民吃啥你吃啥,大花山村几乎家家一样都是棒子稠粥、咸萝卜条儿,一天两顿,吃一顿付给半斤粮票、三毛五分钱。

王有田有点喜欢这个爱劳动的年轻人了。特意到公社政工组查看夏如金的“干部档案”,了解到他毕业于农机学院,研究所的技术员,他的父母是大学教授和讲师。父亲是中共党员。王有田彻底放心了,骂一声,“谁说‘好人不下放,下放没好人,放屁!”

王有田通知夏如金,“明天你就到我家来吃派饭吧!”

学校正放寒假,念初中的王爱莲在家做作业,看见夏如金进门她就笑,还请他帮助做算术题。

王大拿说,“别看他们推小车一推就倒,写写算算可是拿手好戏。”

夏如金说,“这独轮车真不好推,赶明儿你教教我。”

王爱莲又笑,“推车不用教,全靠屁股摇。”

这顿“派饭”是老支书有意安排的烙饼摊鸡蛋。京东农村都知道这是丈母娘款待姑爷的好饭。除了夏如金,全家人都明白老支书的美意。

不久,王大拿又秉承老爹的旨意,疏通关系,把夏如金“借调”到公社农机站去当技术员,等于解除“劳动锻炼”,提前恢复了工作。

夏如金莫名其妙,不知道天上为什么掉馅饼。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好运,农机站的工作正对他的专业,维修拖拉机比推独轮车容易得多。老站长还让他给修理工、拖拉机手讲内燃机课,带徒弟。大家都叫他夏师傅,徒弟还给他倒茶、点烟、打洗脚水哩。转眼之间,这个接受“再教育”的臭老九反而变成农机手的师傅了。农机站从上到下都喜欢他,信任他。而知识分子的弱点就在于此,只要得到信任,他就玩命工作。

一年以后,老站长卸任回家,夏如金提升站长。此时听到一些议论,有人说“夏师傅有后台。”也有人说“咱们全公社也没几个大学生,他干的好,就应该让他干!”大花山村的机手牛英杰说,“我们村儿都嚷嚷开啦,老支书请夏师傅在家里吃过烙饼摊鸡蛋!提拔夏师傅当站长,是给老支书培养姑爷哪。”

夏如金仍然认为是公社领导信任自己,而且老支书王有田也确实对我不错,爱怎么议论就怎么议论吧,只要我把工作做好,问心无愧就行。

他把农机站管理得井井有条,一年就扭亏为盈。以致下放干部纷纷回城工作了,大花山公社还坚持不放夏如金走。公社书记找他谈话,“农业机械化的战场在农村。这是你的专业。在基层干出成绩来,更是对革命的直接贡献!你还没结婚,留下,也不会拆散鸳鸯。我跟你说实话,农机站这几年一直亏损,刚刚扭亏为盈,离不开你呀!”

如此诚恳的谈话,夏如金没有推托的理由。而且他自己也觉得在基层工作比研究所痛快。那就留下吧!后来他承包了农机站,给各村修理拖拉机和农业机具,有偿服务,自负盈亏,成了新型农民企业家。

大黑猫的三叔早年支边,留在了新疆工作。叔侄二人通了一次信,又打一次长途电话,认定了值得冒险跑一趟——王宗铭通过杜晓燕认识了白小英和大黑猫,慷慨地拿出两千块钱,“哥儿们姐儿们,咱们可都是玩的血汗钱。这两千,就算杜晓燕借给白小英的,我一不要利息,二不定期限,只为交朋友。”

大黑猫一挥拳头,好比起誓,“你不说期限,我说!三个月到期,赚了,你我三七开,赔了,我砸鍋卖铁也如数还钱。”

王宗铭笑了,“猫哥,没期限!赚多少我也不要分成。这次就算我支援你。来日方长,有我求你的那一天。”

杜晓燕也说,“王哥他爸带我们看了三部‘内参片——美国开发西部的故事片,还有日本电影《望乡》,又给我们讲解什么是‘资本原始积累,哎呀,打打杀杀,残酷得很。老牌帝国主义靠剥削殖民地。日本‘明治维新晚一步,就得出卖‘南洋姐。咱们的资金从哪儿来?全靠自己的血汗钱。”

大黑猫的茶摊被工商管理局的“大盖帽”轰出了天安门广场。这也合理,有碍观瞻嘛。那就摆到马路边上去,不费事。观礼台底下的民营“百货公司”也轰走了,转移到秀水街、西单、大雅宝、甚至白沟去了。市政府的态度很明朗,逐步加强管理,不是取缔,还需要个体户创造就业岗位和丰富市民生活呢。

现在,猫兔二人带上资金、盘缠、“敲门砖”大前门香烟,满怀希望,上车下车,转眼来到古丈县城,先吃米豆腐,再找谭老六。

这次不同,要买两千斤炒青,装四十大筐,而且不是运回北京,目的地远在乌鲁木齐。困难是不能再由客车托运,需要货车的闷罐车厢,而这个小站根本没有货车“组列”的功能。于是谭老六从后台跳到前台,由他出面直接找远房侄伢子谭调度想辙,以及四条“大前门”打通关节。

更难的是这条线路没有直达乌鲁木齐的列车,谭调度的“关系网”也没有伸出湖南省。只能走一段算一段了。

很快,一列开往兰州的货车挂来了一节闷罐车厢,火车头“特意”在小站加水,谭老六指挥众茶农神速地把四十筐茶叶抬进了闷罐里。

货车很少停站,两天三夜就到了兰州。闷罐被甩进道岔子,等待重新组列,然后才开往乌鲁木齐。这两天三夜闷罐生活如同关禁闭,吃喝缺了没处买,白天像烤箱,夜晚飕冷风,停车没钟点,车上没厕所,苦不堪言。小白兔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强忍过来的。到了兰州,俩人赶紧下车“放风”,找厕所,找自来水,又喝又洗脸,找饭馆,一口气吃两大碗兰州拉面,这才又活过来了。

兰州是大站,铁路员工多,再想找个“谭调度”却很难。“大前门”已经打点光了,兜里的盘缠有限,不敢买东西送礼。不知道组列要等多少天,还得留出吃饭的钱。

大黑猫把小白兔留在闷罐车厢里看筐,一人到车站转悠,跟铁路员工搭讪,打听组列的情形。有人说要等半个月。也有人说,“每天都在组列发车,你不就一节车皮吗,说挂上就挂上,一句话的事儿。”

闷罐在道岔子一甩就是八天。猫兔二人的伙食也由拉面降格为窝头。幸亏大黑猫善于观察,进出饭馆买窝头,发现当地顾客特能吃牛羊肉,吃了肉必喝酽茶,哈,此地已属大西北,茶叶值钱啦!他又找到了“谭调度”,送他一筐茶,闷罐立马组列。再拿半筐茶叶从饭馆换来一只烤羊腿,八个硬面馍,八瓶啤酒,跟馋坏了的小白兔一路大吃大喝进新疆。来到乌鲁木齐,三叔带着收购茶叶的老板验了货,当即付款人民币两万——两捆拾圆面额的“大团结”呀,小白兔接钱的爪子都哆嗦了。

大黑猫不食言,回到北京,约了王宗铭、杜晓燕、穿针引线人王保根,当面奉还借款两千元之后,又拿出“三七开”的利润五千四百元。

王宗铭不收利润,摇着一头金发说,“这钱不能收。我说话算数!”

“我说话也算数!赚了,三七开。”

二人坚持不下。男子汉不喜欢来回推让。还是王宗铭豁达,把这一千元一沓的钞票,依次拍给杜晓燕、王保根、白小英、大黑猫一人一沓,说“这是辛苦费!人人有份儿。谁再不要,咱以后就甭见面啦!”

小白兔哭了,“辛苦费,谁要说不辛苦,就让他来跑一趟新疆试试……”

杜晓燕陪着她落泪,“这是血汗钱……”

大家都收了这笔沉重的辛苦费,大黑猫再不收就要伤众了,只好拍拍王宗铭的肩膀说,“黄头发的哥儿们也可交啊。往后多合作!”

王保根趁机传话,“大花山的王大拿急等着诸位大能人跟他合作哪!”

星期天早晨,两拨人马在东直门长途汽车站集合。王保根领着王宗铭、杜晓燕、白小英、大黑猫先上车,等八点发车开往平谷县。林教授带着大学生林一鸣、徐健也匆匆登车。王保根主动给双方介绍,没费口舌,就让大家都感觉到自己是大花山的朋友。林一鸣和徐健更深一层,毕竟在这个半山村生活过三年,所有的酸甜苦辣,包括“吃青”,摘“柿哄”,“偷看小凤”,都成了美好的记忆。重回大花山的班车开动了,他们也就情不自禁地聊起来。

徐健就读北大中文系,大二就开始发表作品了。他的视角往往跟别人不同,譬如“吃青”——把未成熟的青玉米摘下来烧着吃,又嫩又香又甜,社员人人吃过。“看青”的民兵班长二狗子说这是“偷人民公社的粮食!”要把人抓起来。老支书王有田说“法不治众,就算‘小拿小摸吧,不算偷!”陈永贵来平谷县指导工作,认为“吃青影响粮食产量”,应该禁止。而徐健说,“这是农民的甜点心,在野外烧青玉米别有风味儿,你到北京饭店还吃不着呢!”他又说,“每棵柿树都有几个调皮的柿子提前成熟,红彤彤的像一包蜜挂在那儿跟咱们起哄,所以叫柿哄。不敢摘柿哄的人是傻瓜!”但是他不愿意说“偷看小凤”的事。

说是故地重游,徐健想的却是看望“才女刘金凤”,坐在车上念叨五年前写的打油诗,“来到大花山,石头连着天,爬山捡栗子,磨破鞋底子。”

山坡上有零星的栗子树,东一棵,西一棵,不像人工种植的,也没主儿,那是谁种的呢?

刘金凤告诉他,“松鼠种的。松鼠储存粮食过冬,刨坑把板栗埋起来。一场大雪就找不见了,来年开春,冰雪溶化,就会长出一棵栗子树苗来。”

徐健吃惊,觉得村姑刘金凤讲的故事,比自己写的诗好一百倍,松鼠不明白的事她都明白,真是大花山的才女!

回一次大花山并不容易,一天只有一趟班车到县城。再到大花山的六十里路就没有公共汽车了,插队知青都知道,只能骑自行车,蹭拖拉机,撒丫子颠儿。

今天不同,鸟枪换炮啦。班车十点钟到达平谷县城汽车站,刘长河新买的解放牌大卡车已经来接林教授了,车厢扫得很干净,还摆着几个小马扎。现在只有刘金凤能叫长河哥“放空”车接人,不计成本。王保根主动招呼两拨人马上车。林教授和身體瘦弱的杜晓燕被安排坐进驾驶楼子,另外六位都是经过磕打的强人,爬上车厢坐马扎。

王大拿和王爱莲,范有志和刘金凤,两家兄妹正在大花山等候他们开“群英会”呢。

6.八仙过海

刘金凤往县人民银行送金条,也是叫刘长河出车,又当司机又当保镖。不光这个,她还想,一旦矿泉水厂开了工,要拉运的货物会越来越多,为啥不把长河哥也拉入建厂筹备组呢?

七十六斤八两金条经检验,成色不佳,多在六成左右。这个结果,刘全和范有志都认可,当年金矿的冶炼水平就这么高。刘金凤更无异议,她相信人民银行。

于是,由宋局长和谢行长出面表扬刘金凤把父辈私藏三十二年的黄金全数卖给人民银行是守法行为,又表态支持她创办矿泉水厂的计划。

宋局长以老校长的口吻对她说,“你今天得到的这七万多块钱,准备全都投资建厂,自己不乱花,很好!这不是个小数目,今天不要提取现金带回村儿,那不安全。就存在银行里,立个户头,用的时候由会计取钱,或者转账,乡镇企业也要有会计出纳制度。账目一定要清楚。”

“可是我们没有会计,都是我自己管钱……”

“不行!”宋局长毫不客气,“你不是开个小杂货铺,矿泉水厂是合资企业,有三十万资金了,也许还会有人投资,而且可能很快就盈利,没有会计出纳怎么行啊?别看都是亲戚朋友,乱花钱,半年就会吵包子打官司,已经有开张仨月就垮台的啦!你学的几何、代数考一百分,也当不了会计。如果你当厂长,就更不能自己管钱。一开始就要公私分明。”

刘金凤一再点头,“校长,就从财政局给我们派一位会计老师吧。”

“老师?”这话提醒了宋局长,“有!还真巧,你记得一中的数学老师陈秀兰吧?她当过会计,五十五岁就退休,太可惜啦,人一点儿也不显老,前天还找过我,想让财政局返聘她再干五年。我看,你去聘她当个会计主任吧。她还可以给你们培养年轻的会计、出纳呢。”

刘金凤毕恭毕敬地给老校长鞠躬,“谢谢校长!我今天就去聘请陈老师!”

宋局长一阵心酸,前些年闹红卫兵,哪个学生还会给校长鞠躬啊。

刘金凤问,“会计主任的工资一个月得给多少钱呀?”

宋局长又笑了,“以后,矿泉水厂职工的工资、奖金,就要根据工厂生产经营的情况,由管委会或董事会讨论决定。”

谢行长也说,“现在乡镇企业申请贷款的很多,银行不会给经营混乱的厂家发放贷款。你们的矿泉水厂前景看好,再做到收支清楚,是个讲诚信的企业,我们会支持你的!”

待到矿泉水厂筹备组开会时,已有刘全、范有志、刘金凤、王爱莲、林岚、刘长河、陈秀兰七位委员,以及在校大学生林一鸣、徐健。会议地点就是废矿井内和井外山坡地。主持人是废矿井的承包人刘金凤。热烈讨论两小时,范有志先介绍市场行情:

“香港的瓶装水,是净化了的东江淡水,成本相当人民币两毛钱一瓶,市场零售价两块钱一瓶,利润非常高。咱们要是直接灌装矿泉水,质量更高,成本更低,利润也更高。这就是我父亲范氏洋行董事长迅速决定投资家乡矿泉水厂的缘故。新加坡用马来西亚的淡水,加工净化成瓶装水,再返销马来西亚,同样赚大钱。湖南的朋友说,送一车猪去广州,换一车瓶装水回湖南,还赚钱。”

林教授介绍的情况振聋发聩,“我刚去山东桓台县马踏湖参观回来。马踏湖是北方少有的水网地,方圆三十里,有纵横交错的二百条河道切割出上千块台田,遍植芦苇。马踏湖有三宝:芦苇、脆藕、金丝鸭蛋——鸭子吃鱼虾,鸭蛋能腌出油来,蛋黄好像金丝緾的,是贡品。那边的乡镇企业发展得快,马踏湖上游小清河两岸就有五十多家,往河里排放废水,河滩堆积废料,河水变黑变臭,流进马踏湖,莲藕鱼虾都死了,哪儿还有金丝鸭蛋?芦苇是造纸的好原料,可是,一家造纸厂就污染一条河!马踏湖啊,自己的造纸厂毁掉了自己!我去参加现场会,環保局长把小清河沿岸乡镇企业的厂长、经理请来,一人一杯茶,他流着眼泪说:‘这是用马踏湖水沏的茶,请诸位一定要尝一尝,如果实在咽不下去,尝尝味道再吐掉也行。我要说的是,马踏湖区五万居民天天喝的就是这种水!”

林教授态度严肃,“今天我要说的是,必须保护好咱们矿泉水厂周围的环境不受污染,否则就不能建厂!要记住,咱们的矿泉水一天十万瓶、百万瓶,这是多少人要喝呀,咱们必须负责任,保证每一瓶都是纯净水!”

徐健负责做记录,插空也提建议,“我看北京人还不熟悉矿泉水,什么矿啊,煤矿也冒水,好喝吗?所以改个名字,叫金泉水厂,生产金泉牌纯净水。”

林一鸣建议,“从建厂一开始就绿化环境,废矿井几十年流出的泉水已经形成了水洼,应该修建成池塘,养冷水虹鳟鱼,鱼的生长情况,可以直观地反映水质情况。“

大家谈了很多。徐健纪录的十项决议是:

一、名称:大花山金泉水厂。刘全熟悉地质水脉,负责水厂的规划施工。

二、陈秀兰会计主任主管财务,建立账目,尽快给她配备两名助手。

三、林岚是有职有权的总顾问,负责委托建筑设计院进行金泉水厂总体设计。他提出的保护周围环境不受污染的原则,永远有效。

四、刘长河负责筹划运输。包括整修道路。

五、王爱莲是党代表和大花山村的代表,负责政治思想工作,尤其要保证金泉水厂周围环境不受污染。

六、刘金凤是筹委会主任,抓全面工作,负责成立金泉水厂管理委员会、股东会或董事会。招聘生产、销售部门经理。

七、范有志是大股东,负责介绍股份有限公司等前景情况。

八、林一鸣在校期间适当协助林岚总顾问工作,毕业后争取分配到金泉水厂正式工作。

九、徐健在校期间适当协助刘金凤做文书、宣传工作。

十、自即日起,为水厂工作的差旅费、午餐费等,由会计主任报销。

会后,大家都到刘全家吃“派饭”。范有志发现母亲只准备了两盆小米水饭,一盆铩黄瓜菜,觉得太简慢了,心里有点儿说不出的酸楚滋味。然而这却是林一鸣、徐健最爱吃的农家饭。俗话说,“家财万贯,吃不起小米水饭”!蒸熟的黄粱米用凉水一过,特别爽口,配着盐、醋铩过的黄瓜条儿,再点上小磨香油,“林黛玉也能赶上猪八戒”,人人饭量大增。所以刘金凤宣布,这顿“派饭”不收钱,城里来的每人得交一斤粮票。

王爱莲只恨没有分身术,连饭都顾不上吃,就赶回村委会大房子,村长牛铁腿正陪着王宗铭一拨人马在这儿开会,王爱莲也是内定的服装厂党代表。她一进屋,牛铁腿就鼓掌,又嚷一嗓儿,“书记到!”金发帅哥才明白过来,起身让座。王保根知道村长不把小辈儿的放在眼里,故意当着客人跟她逗,怕王爱莲脸上挂不住,就笑着打圆场,挨个儿介绍城里来的客人,把气氛转圜一下。

这间大房子是用“贤王堂”的旧木料翻盖的,四梁八柱都比农舍的粗大,房子也就宽绰敞亮,东头隔出一小间是村长和会计的办公室,西头做过文化站、党员活动室和会议室,名目太多了,只好叫它大房子。房子中间有长条桌,桌上摆着一大盆“豆肉”熬白菜、大窝头、粗瓷碗、筷子。原来会已经开完了,你王爱莲早不来晚不来,单赶开饭的时候来,这也是牛铁腿给她鼓掌的缘故。

这顿饭也是“派饭”,村委会有“小灶”,来了贵客才生火,伙食规格由老会计吴二爷掌握。今天的“豆肉”就是他从镇上买来的。

“来来!动啊!”牛铁腿给客人们往碗里大勺舀菜,“今天是咱们订协议的好日子,豆肉熬白菜!”

小白兔悄声问猫哥,“豆肉是什么肉?”

大黑猫吃着回答,“就是猪肉里长黄豆。”

王爱莲早就不满意牛铁腿开“小灶”,但这是她上任以前大队部就有的一点“特殊化”,一个月也生不了一次火,连她爹老支书都不计较,她也就没较真儿。今天你牛铁腿当着客人奚落我,对不起,我也不是好惹的。

“豆肉就是猪肉里的寄生虫。这种病猪不准送进北京城。就地贱卖。别怕,高温消毒就能吃。我赶上了照样吃!”

王宗铭大笑,“不怕!我们当倒爷的什么都敢吃,蝎子、老鼠、蛇,广东人‘带翅膀的不吃飞机,四条腿的不吃板凳,我在那边三年,跟着他们猛吃!”

饭后,王大拿单独告诉妹子,“牛铁腿忽然回来了,一切他做主订了协议:招三十个女工提前培训,我当厂长。王宗铭那边成立服装公司,出资金,出样子,还要在北京设门市部。看这架势,是公司控制服装厂。牛铁腿跟王宗铭有猫腻,事先在北京就勾搭上了。这事儿得问王保根。”

牛铁腿原本是“铁腿运输队”的小头目,八个精壮的铁腿社员骑上红旗牌加重自行车,包了大花山镇供销社的运货任务。譬如送鸡蛋,在自行车货架子上挎两只柳条大筐,筐底垫一层葵花叶子,就能装四百斤鸡蛋,九十公里“柏油路”,时速十五迈,六个钟头直送北京城。遇上顶风天,得用九个钟头,中间在杨镇吃顿饭,进门就喊“不吃发面!”那不禁饿,就要烙饼卷猪头肉。送一趟十块钱。允许破损率百分之一,如无破损,折合三元奖给个人。两大筐,五六千个鸡蛋,装进去,取出来,碰一下也不行。骑车更得不颠、不撞。他们还真能做到无一破损,气死杂技演员。一个月挣二百多,给个县长也不换呀!

可是强中更有强中手,牛铁腿们被刘长河的汽车队戗了行。他又带着铁腿们改行搞建筑。被选为村长之后,把村里的泥瓦匠网罗进来成立建筑队,大部分时间在外面包工程,村委会的工作推给了老支书王有田。现在的王爱莲在他眼里忒嫩,当支书又兼管村委会,他不放心,打算先把服装厂的厂房盖好,再干矿泉水厂的工程,施工费“肥水不落外人田”,也让你们别忘了我还是村长。

王保根这位穿针引线的热心人得了一千块钱“辛苦费”,万分感激,认准了金发帅哥重情义,就决心报答他。办法是四出扫听,哈,还真让他逮住了两条:一家大纺织厂要把漂染车间迁到远郊区,哪个乡村提供一块地皮,他们就免费调拨一批纺织机器,帮助建立小型纺织厂。再就是大花山村的会计吴二爷说,他手里有北京城里王寿山名下一座私人宅院的房契,趁着香港回来的范有志没走,这件事得村长拿大主意,一块合计个办法。

待到王爱莲追问王保根的时候,他还是一片热心,竹筒倒豆子,把他在北京城里给村长和王宗铭牵线搭桥的事儿都说了,“我拉他俩喝酒,酒后吐真言,牛铁腿决心接受那个漂染车间和纺织机器,扩大咱村的服装厂;王宗铭最感冒的是北京城里那座私人宅院,可以用做服装公司的门市部。”

王爱莲一听就急了,“什么?漂染车间?不行!染布的废水污染环境!”

平谷县产棉花,历来就有农民纺织的“家织布”,染黑了,戏称“平谷缎”。县城附近就有染坊,往河沟里流黑水,王爱莲见过,但她管不了。今天要在大花山建漂染车间,我就非管不可啦!

7.才女的才干

高考猪咬手,是才女“百分刘”的一场噩梦。她压制情绪的办法是躲进废矿井伺弄蘑菇,清早就来,傍晚才回家,推碾子轧玉米。天擦黑儿才去挑水,路上人少,少说话。伺弄蘑菇也不需要工作八小时,空了,累了,她就坐在那潺潺流水的小溪旁苦思冥想,钻牛角尖。

合伙养殖蘑菇的刘玉凤、刘美凤并不需要天天来,主要是出货的日子来摘蘑菇,三个人一起把长大了的蘑菇装筐,抬筐,凑够一车,刘长河开着汽车把蘑菇拉走。村里的热闹事儿,都是玉凤、美凤零星告诉她的,什么牛铁腿拉了几十个壮工去北京给建筑工地刨槽啦;钟表厂挑了一群“眼尖”的女孩子去组装钟表啦;“轰鸡姑娘”郭小凤他爹寄钱回来办养鸡厂啦;咱们村儿插队的知青林一鸣、徐健、姚平都上了大学,最没出息的高中毕业生就剩下咱们仨啦!

这些话对“百分刘”都是说不出道不明的刺激。怨谁呢?怨爹?怨猪?怨运气?越是说不出,就越是窝了一肚子火。最没出息?她不服气!

直到林教授进矿井看泉水,说这是“优质矿泉水”,林一鸣大叫“快建厂吧,一本万利!”才把刘金凤从懊恼中唤醒。她的不服气,也变成了猛然决定:参加进来!不要黄金要金泉水厂!人争一口气,就敢当厂长!

然而厂长可不是那么好当的。王爱莲跟牛铁腿吵了一架,也没解决“漂染车间”的威胁。金泉水厂筹委会的决议墨迹未干,林教授的警告话音未落,党代表王爱莲的职责也写得很清楚,“要保证金泉水厂周围环境不受污染”,这可怎么办呀!王爱莲来找“抓全面工作”的刘金凤商量,她要发动党员反对漂染车间进大花山,召开党支部会进行表决,可惜刘金凤连团员都不是,没法张嘴。但她劝王爱莲沉住气,“支书跟村长顶牛不是好事儿。得另想办法。”

“我倒不是怕他压我一头,”王爱莲说,“听我哥讲,牛铁腿的心思,是漂染车间还可以带来一批不花钱的纺织机器,对咱们村的服装厂有利。”

“是得摸透村长的心思。他想的是咱们村的服装厂,这就好办了,金泉水厂也是咱们村的呀,当村长的应该两头都护着。”

“对,我回家动员我爹,让我爹先训他一顿!他就怕我爹。”

“这招儿好。我也回家问问我爹,老一辈儿的办法多。”

还没挨训,牛铁腿就带着会计吴二爷来向老支书王有田请教了。来到老王家,吴二爷就是吴二小子了,岂敢称爷。

“吴二啊,你小子可老没来走动啦,就会在大队部扒拉算盘子儿可不行啊。”

吴二陪着笑脸又鞠躬又作揖,“我爹就是老王家的听差,还不是您的一句话,让二小子我当上了会计?我可不敢忘恩负义。”

牛铁腿开门见山,“吴二手里有一份老王家的房契,我们服装公司想用这个宅院当门市部,趁着范有志没走,想跟他一块把房产要回来,您看这事儿做得做不得?”

吴二立刻奉上阴丹士林布包着的一张棉纸房契,展开给王有田看。上面用毛笔写着房主王寿山的名字,盖着民国北平特别市的大印。

事情倒也简单,这座带前院的四合院是王寿山在北京城里买的私宅,他从大花山带去的管家吴兴旺就是吴二他爹,解放前王寿山、范福才先后逃往香港,这时候大花山已经进行土改,王寿山的田地、房产都分给了贫雇农,范福才认为城里的宅院也会被没收,就把房契交给了管家吴兴旺,“死馬当活马医”,让他留下来看房,万一不没收,就还存有希望。孰不知吴兴旺好赌,一夜输了上千块大洋,为躲债,也逃回了老家大花山。北平城里的宅院就是无主的房产了,解放后归了房管所。吴兴旺短命,房契落在了吴二手里。

根据这些情况,加上王爱莲请求父亲教训牛铁腿的理由,老支书王有田说,“漂染车间为啥要从城里搬出来?城里嫌它脏,咱大花山就不怕它脏?铁腿啊,你图的是不花钱的纺织机器,让染坊的污水毁了刘金凤的泉水,这叫损人利己!你当村长,支持一个服装厂,毁掉一个泉水厂,这叫捡了芝麻丢西瓜!再说北京城里的四合院,就算能要回来,也是人家范有志、刘金凤的,你毁了他的泉水厂,他还会给你当门市部用吗?”

牛铁腿赶紧说,“是我犯混!老支书您说这事儿咋办吧?”

“两个厂好好商量,搞好团结。往回要四合院,我可以出证明,土改的时候并没有没收王寿山城里的财产。”

刘金凤此时也在向父亲求教。听说村长为了一些不花钱的纺织机器,就要接受漂染车间,范有志也急了。

刘全说,“应该请环保局制止纺织大厂这种以邻为壑的作法。

“爹!我明天就去环保局反映意见,争取支持。”

“需要争取各方面支持。咱们自己也得千方百计阻止漂染车间进大花山。”

范有志亮出商人手段,“牛村长不就为了一些不花钱的纺织机器吗?我看不会是什么好机器,多半是纺织厂淘汰的旧东西,服装厂还未见得适用。金凤,你跟村长谈谈,咱们花钱,我从香港买二十台新式的电动缝纫机送给服装厂,让他拒绝漂染车间进大花山,行吗?”

“行!”刘金凤也显露出灵活和大气,“哥,亏你想出这个团结人的好办法!我明天就跟牛铁腿谈判。爹,环保局我照去不误。有爸爸、哥哥撑腰,我什么也不怕了。”

她没说出口的,是自己还有个铁哥儿们刘长河在撑腰。“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刘长河参加第一次筹委会,就感到金泉水厂前途远大,货源充足,自己的運输队全部投入都“吃不完”,是个必须抓住不放的“竞技场”。他的技法之一,就是买进一辆“半截美”小卡车,前半截驾驶楼子里有两排座位可以坐六个人,后半截敞篷车厢仍可装运一吨货物。用它接送林教授和建筑设计院的工程师来大花山;送刘金凤去环保局;陈秀兰去银行取款;刘全去医院治腿;接杜晓燕和她的裁缝妈妈来给服装厂新招的女工讲课,都很便捷。他以这些实际行动不断增加对刘金凤的“感情投资“。

走进村委会的大房子,刘金凤恭敬地向村长汇报县环保局的意见,“不同意漂染车间进入金泉水厂附近的半山区”。同时把范有志赠送二十台新式电动缝纫机支援服装厂的意愿告诉他。

牛铁腿已经听过老支书的训话,他又不傻,当即表态,“这事儿我正要跟你们商量嘛,哪儿能一个人拍板决定啊。谢谢你哥的支援!人不能脚踩两只船,要了你的,我就不会再要纺织厂的旧机器啦。”

刘金凤紧盯,“不要他的旧机器,也就不要他的漂染车间,是吧村长?”

“哎呀我的大侄女儿,你还要逼着我当众给你立字据吗?”

“不立字据也行,”王爱莲说,“那就开村委会做个决定,不准漂染车间进大花山!”

在刘金凤汇报的时候,王爱莲、王大拿已经走进大房子站在她背后听了。会计吴二爷也从小隔间里拿着房契走出来。

牛铁腿不再跟王爱莲吵架了,他就坡下驴,“可以开会做个决定。刘金凤刘厂长,我还有件大事要请你哥范有志帮忙呢。吴二,拿上房契,咱们一块儿到老刘家谈去。”

进了刘全家门,吴二爷一眼就认出了西装革履的范有志,跑到跟前叫一声,“小少爷!你不认识我,可是我爹吴兴旺抱过你,背着你买冰糖葫芦,你还在我爹怀里撒过尿哪!”

如此自报家门,引起满屋子笑声。牛铁腿还是开门见山,“老矿主离开北平的时候,把那座四合院的房契交给了吴兴旺,如今落在了吴二手里。”说着把阴丹士林布包着的房契摊开在方桌上给大家看。

范有志看了房契说,“没错儿,这是我外公王寿山的家产。管家吴兴旺为什么没把房契交还给我娘李春妮呀?这次我来北京,父亲还说过,这座四合院是他和刘全叔叔当面说好,给我娘的,让我问问这四合院还在不在?”

吴二爷摇头,“这事儿我就不知道了。”

刘全说,“我知道,老矿主说过。”

很少说话的李春妮也开口作证,“范福才说过!就是在这间堂屋里烧香磕头的时候说的,把北平的四合院给了我。”说着,她又从里间屋拿出一件老式阴丹士林布的短褂子来铺在桌上,“大家看看,这块包房契的阴丹士林布,就是从我的长褂子上剪下来的,这还错得了吗?”

牛铁腿全听明白了,“错不了啦,北京城里四合院的产权属于刘家老嫂子你们娘儿仨。老支书他还愿意证明,土改的时候并没有没收王寿山城里的财产。”

范有志拍着牛村长的肩膀,连说几个“好极啦!”

牛铁腿也不含糊,“我们服装公司还想借用这个四合院当门市部呢!”

才女刘金凤的本领,就是与人为善,争取各方面的支持,现在她一口答应,“当然可以借用!”又说,“娘,哥,咱们谢谢老支书,牛村长,吴会计,有大家帮助,这四合院一定能要回来,成为咱们村儿在北京城里的根据地。”。

8.倒插门女婿

老支书王有田的一番苦心,总算把夏如金留在了大花山镇,“再教育”成了农民企业家。农机站也由“砂轮机、小台钻、抡大锤”的手工作坊,陆续添置机床、电焊机、维修专用工具和电子仪器,告别了“手抠儿万能”。尤其是培养了四十名修理工、电工、机手,这些人缘、物力,就像一棵十年树木的根,扎在了大花山的土壤里,夏如金他走不了啦。

这棵树上的花,是见他就笑的女学生王爱莲,高中毕业了,近两年还在爹妈的教导下加强感情攻势,每月发动一次:给夏如金送狗头大枣,送盐茶鸡蛋,请他一起进县城看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梁祝还没“化蝶”,多情的王爱莲就先哭了,靠着夏如金的肩头轻声抽泣。哭完了还要请他进饭馆吃薄皮的京东肉饼,喝紫菜蛋花汤,而且绝不让你大款夏如金出一分钱。

更重要的是送给夏如金一双鞋,她自己做的白里黑面圆口布鞋。鞋底子本来可以在县城买塑料的,自己缝上鞋帮儿,可是爱莲她妈不准,说送那种鞋是“半心半意”,夫妻难得“白头到老”,硬逼着女儿亲手纳鞋底子。今天的北京姑娘谁会纳鞋底子?先用锥子在两厘米厚的袼褙底子上扎个眼儿,再用手指头上戴着的顶针把穿好粗麻线的大针从这个眼儿里顶过去,“呲儿”的一声把麻线抻到头,再把麻线在锥子把儿上缠两遭,使劲勒紧,这一针就算完成了。而一只鞋底子,少说也要密密麻麻的纳上几百针呀。女支书王爱莲得空就坐在自家院里老槐树下这样“呲儿”、“呲儿”地纳鞋底子,心里甜甜的,针线传情嘛。而当夏如金细看这双“定情鞋”的时候,那密密麻麻的针脚,都变成了爱的锁链,把这个老王家的“倒插门女婿”套得牢牢的。

夏如金的父母从湖北的“五七干校”回京以后同样时来运转。这对儿老夫妻学的专业属冷门,夏雨农教授是处理垃圾的专家,下放前在大学开课,没几个学生爱听垃圾学,所以他主要的精力放在了与环卫局合作上,是个默默无闻的学者。妻子程应求是日本大学厕所专业的高材生,可惜“厕所博士”连个副教授都评不上,也开不了课。现在不同了,改革开放新时期,北京的人流、物流、垃圾成倍增加,老夫妻成了大忙人,大学讲课,环卫局聘请当顾问,连副市长都请他们开会出谋划策。

夏雨农建议北京城里秋后禁止烧树叶,仅此一项,就要二百辆大卡车昼夜往城外装运一星期。树叶这玩意儿又多又轻,装满一车才半吨,还得蒙苫布,否则一路就吹光了,实在讨厌!运到城外又怎么样呢?郊区也在普遍地烧了麦茬烧玉米茬子。加上树叶一起烧吗?还不如在城里就地攒堆儿烧了哩!毕竟这是北京城建都八百年来的一贯做法呀。夏雨农坚持破除这落后的处理垃圾办法。市政府也坚决支持,发布通告,一律不准在市区烧树叶,由街道、居委会分片负责,违者罚款三十元。

十一月下旬霜降,一夜寒风过后,大家都在扫树叶,装车往城外拉运的时候,谁也没想到市政府大院里冒起烟来。夏雨农有权进大院检查,果然是在墙根儿烧树叶,坚持罚款,结果由一位副秘书长掏腰包认罚三十元。此事见报,真新鲜呀!夏雨农还写日记,“只许百姓点灯,不准州官放火!”

“厕所博士”程应求更忙,她和《北京日报》的记者、环卫局的工程师一道,要掀起“厕所革命”,第一步就是新建、改建北京的公共厕所,把传统观念认為厕所就是“肮脏地方”,改变为“清洁地方”。同盟军乃至急先锋是旅游局,他们受到的压力很大,要在旅游景点立刻修建一批清洁的“涉外厕所”,因为外来游客的留言太尖锐:

“不到长城非好汉,如厕难于上青天!”

“八大菜系享誉天下,唯独厕所臭名远扬!”

还有香港游客形容的公共厕所三部曲,“一跳:进门没处下脚。二哭:臭气刺眼流泪。三逃:看见蠕动的蛆虫,逃回宾馆解决问题。”

旅游业一本万利,他们有钱,请求“厕所博士”提供清洁厕所的设计方案。这也是古都北京迈向现代化大城市的新课题。

就在他们忙得意气风发的时刻,儿子夏如金要娶媳妇了。按照民俗,男方应该主动跟女方的亲家见面,夏雨农夫妇再忙也得来大花山一趟。

刘长河驾驶“半截美”小卡车跟夏如金一起接二老双亲。虽说不兴要彩礼,男方还是准备了“四转一提溜”:永久牌自行车,凤凰牌缝纫机,小鸭牌洗衣机,菊花牌电风扇,手提式半导体收音机。这些礼物总共一千多元,教授加上讲师的工资也买不起,都是夏如金提前买来,就说是二老送给儿媳妇的见面礼。母亲批评儿子大手大脚乱花钱。然而夏如金已经是花几万块钱买机床的主儿,刘长河也是花几万块钱买汽车的角儿,在他们眼里,这点儿礼物只是“小菜一碟”,不必跟老人抬杠而已。彼此都满意的是,“半截美”前边坐人,后边载货,轻车熟路,很快就来到了大花山老王家。

王有田夫妇,王大拿和王爱莲兄妹,一家四口全都迎到院门外接车。车上下来的也是四位。老辈的、小辈的分成两拨,鞠躬的,作揖的,握手的,叫爹、叫娘、叫大爷、叫大妈的,十分亲切,就差下跪磕头的了。

“进屋,快请进屋!”

“到家啦!亲家母累了吧,上炕歪会儿?”

这五间大瓦房挺干净。堂屋两间一明,八仙桌上摆好了酒菜,四碟八碗,如同过年。杀鸡、捞鱼、烙饼、摊鸡蛋,就差宰猪了。处处显露出老支书王有田对女儿的疼爱。大家洗洗手就入座吃午饭。一切都是热情的。但是,热情的哥哥王大拿不该从镇上买来两斤“豆肉”,做了一盆“豆肉”熬白菜,大片的五花肉里那豆青色的瘤子不用指点就看得见。

夏雨农夫妇不露声色地照常吃饭。他俩也是经过湖北“五七干校”锻炼的臭老九嘛。在那美丽的千湖之省,“厕所博士”见过农妇在同一个池塘里这边刷马桶,那边淘米、洗菜。而且,在干校他们也吃过“豆肉”。

饭后,礼物都送到王爱莲的“新房”。这里是王大拿的三间瓦房,粉刷一新,让给妹子结婚用的。她未来的公婆要在这儿住一夜,帮不了多少忙,也得给分手多年的儿子张罗一番,跟两个孩子好好聊聊,可怜天下父母心吧。

不成想这次亲人谈话一开始就怒气冲冲,婆婆程应求拍着板凳说,“不改造这个茅房,我就不同意你们结婚!”

就因为夏雨农上了一趟小院里的茅房。这种当地人叫做“漏茅房”的厕所,用秫秸编的篱笆围着,茅草房顶,脚下搭着两块架空的长条木板子,他解开腰带刚蹲下去,就有个东西“哼哧,哼哧”地把头伸过来张嘴等,竟然是一口大肥猪。夏教授觉得差点儿被它咬一口,赶紧离开。定定神儿又回头围着它看。惹得“厕所博士”程应求也过来看——原来“漏茅房”是与猪圈联为一体的,如厕人的排泄物直接“漏”进猪圈,猪当时就吃。猪圈坑矮一些,它咬不到人。王大拿粉刷新房让给妹子,还没来得及把大肥猪卖掉。

王爱莲第一次跟婆婆说话,声调低微,“我知道‘漏茅房不卫生。我哥很快就会把这口猪卖掉。我也没工夫再养猪了。”

“猪吃人的粪便,外来人也用这个茅房,很容易传染疾病!”

“我哥今天不应该买豆肉招待亲戚,不过,熬白菜,高温消毒,不会闹病。”

“咱俩怎么说不到一块儿呀!高温可以杀死寄生虫,能消除瘤子里的毒素吗?”

“伯母,我知道您是厕所博士,您容不得这个‘漏茅房。我也是这儿的村干部,说话算数:您赏给的彩礼我把它卖掉,用这笔钱立刻盖个新厕所,三天完工,办不到我就退婚!”

“好!新厕所的图纸我连夜给你画出来。”

夏雨农拍手大笑,“你们这是新式婆媳关系!一定能相处得好。”

夏如金受到启发,“妈妈给的不是彩礼,是见面礼,见了面就不能卖。王爱莲同志,我另外送给你一份彩礼:十个新式厕所。由你这位村支书带头,第一批先改造十户农家的‘漏茅房!”

“这得多少钱呀?”老夫妻同声问道。

“我们农机站刚盖了个公用厕所,八十平方米,才四千多块钱。十个小的嘛,超不过五千。爱莲,就算说定了,五千块钱我出啦,这不算什么,我们多修几台拖拉机钱就回来了。”

王爱莲又笑了,“我找牛铁腿去,本村的建筑队施工,用不了五千!”

倒插门女婿“不送彩礼送厕所”的佳话迅速传开。

村委会上,牛铁腿计算得麻利,“五十块钱一平米,五千块钱就是十二个八平方米的新式厕所!你们说,先照顾谁家?”他又大包大揽,“全由咱村儿的建筑队包下,就在服装厂厂房施工的空当,捎带手把它拿下!”

支部会上,王爱莲搬出了婆婆的说词,“这是一场‘厕所革命!小岗村十八户农民创造‘大包干,咱大花山第一批十二户农民要改造‘漏茅房。党员带头!谁家愿意把好猪送猪场集中饲养,病猪宰掉,就优先送他一个新厕所。”

厂长王大拿提出,让服装公司出钱,给服装厂盖一个新式公用厕所。

摽上了劲儿,厂长刘金凤应战,保证在金泉水厂建一个清洁的公用厕所。

刘长河岂可示弱,他也要当倒插门女婿呀,同样捐出五千块钱来,再给家乡送十二个新式厕所。两年前他戗了铁腿运输队的行,这次也算给牛村长赔礼吧。

这些消息传到林岚教授耳朵里,他带着一份《中国环境报》赶回大花山,在刘全家里开会,他念了徐健在该报发表的“世界环境日”征文获一等奖的小说《对山营》——以怀柔县汤河两岸山区人民公社“闸沟垫地”为背景,描写生产队把“鸡爪子沟”(许多小山沟像个倒置的鸡爪子汇成大山沟)层层截断,垒砌坝阶,填土造田,“千人万担一亩田”,非常艰难,1979年一场大暴雨,山洪暴发,“闸沟垫地”连同庄稼变为泥石流,多年辛劳毁于一旦的故事。

林教授说,“怀柔县的汤河口镇,距离我们大花山镇不足一百公里,同处燕山南麓,他们的经验教训就是不能人为地破坏自然环境,‘鸡爪子沟是流水的,是几万年雨水冲刷形成的水道,你垒坝阶把它截断,山洪来了能挡得住吗?这个教训必须重视。国家领导人就很重视,由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在人民大会堂给徐健同学颁奖。这是一篇徐健实地采访的纪实小说,最好请牛村长他们也看一看。发展乡镇企业,要保护自然环境才有前途。”

刘全拄着手杖爬上山坡,眺望金泉水厂的“靠山”大花山,回忆当年钻探金矿时遇到的地下水脉,设想保护水源的规划蓝图,累得残腿疼痛难忍,有时还要金凤推着“土轮椅”上山坡。他并非具有什么超前的环保意识,只因为金泉水必须纯净,容不得丝毫污染,保护环境也就成了金泉水厂的天条!

他說,“大花山村儿要改造‘漏茅房,建立新厕所,这跟水厂的要求完全一致。还让我想到咱们应该争取同盟军,扩大地盘,占领阵地——叫刘玉凤、刘美凤承包远处的废矿井养殖蘑菇,你们‘三凤承包大面积荒山,由金泉水厂投资提前种树!”

一向稳重的林岚教授高兴地跳起来,“老兄,咱俩想到一块儿啦!我今天就是为了建议种树赶来的。这几千亩荒山要是都种上了树,什么‘漂染车间也休想进来!‘闸沟垫地也没门儿啦。再下大雨,林木拦洪,清水出川。王爱莲党代表,你说呢?”

王爱莲很实际,“原本应该这样,水厂占了1号矿井,就应该让‘三凤承包远处的2号、3号废矿井继续养殖蘑菇。荒山种树的事情很大,北山坡就很大,我爹说过,凡是往怀里这边流水的地方都是咱大花山村儿的,究竟几千亩?我也说不准。几个大山沟我没进去过。这么大的事儿要开村委会讨论,还要上报镇委会批准,再说,几千亩荒山的树苗从哪儿来?资金从哪儿来?”

刘全表态,“县政府的落实政策办公室,给我补发了五年工资,也是五千块钱,我就跟夏如金、刘长河比赛啦,捐出来给大花山种树吧!”

王爱莲给他鞠了个躬,“还是我爹说的对,您到底是工人阶级呀!”

刘金凤说,“爱莲姐,先买树秧,再建苗圃,你就赶紧派人上山刨垵吧!生产队种树还要请示批准呀?小岗村‘大包干请示谁啦?”

刘长河带头给她鼓掌。

李春妮过来要叫大家吃饭,听见了丈夫、女儿的发言,心里也很激动,上前拉住刘长河,对大家说,“今天是三个倒插门女婿比赛呀!金凤她爹,你也是大花山的倒插门女婿,是不是?”

大家使劲儿鼓掌。刘长河心里甜甜的,他佩服金凤妈的机智,“三个倒插门女婿”,这等于丈母娘公开认可了我和金凤的婚事!我多年来的努力没白搭呀,不禁热泪盈眶。

9.人值钱啦

王保根说过,“大花山就是人便宜!”

王大拿也说,“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

这话难听。可是人多田少,“单打一抓粮食”,劳动力没出路,越穷越窝工。

王爱莲说,“现在实行‘大包干,粮食产量翻番,光吃饱不行,无工不富,还要办工厂多赚钱,要吃好,穿好,住好,坐汽车,开拖拉机,奔小康!”

然而大花山服装厂招的三十个女工,由杜晓燕的裁缝妈妈进行培训期间,月工资只给十五元。

王大拿还有说法,“眼下你们是学徒工。牛铁腿他大爷就在烤鸭店学徒三年,只管饭,没工钱!干完一整天的脏活累活儿,还得给师傅端洗脚水、捶腿、倒尿壶。谁不信就问牛铁腿去。我跟他商量的,咱们新社会,学徒工也发工钱,每月十五块,出师以后加倍!”

服装厂的厂房刚上顶,范有志赠送的电动缝纫机就到货了。王宗铭的服装公司也运来纺线机、织袜机和缝纫流水线的成套机器。北京郊区还是条件好,绝大多数村庄通公路、通电,工业“支农小分队”指导农机站的修理工,很快就把这些机器安装好了。王大拿跟夏如金约定,今后也由农机站负责维修,修理费照收不误,这是经济法则。

王大拿一时还“拿捏”不好这经济法则。他决定学徒工白天练裁缝,早、晚上班纺线、织袜子。还说“这比下地干活轻松多啦!”

王宗铭告诉他,“尼龙袜子、混纺袜子都不吃香了,香港和国外最贵的是全棉袜子,一美元一双。平谷出产棉花,你就收购农户的棉花,自己纺线织袜子,粗糙一点也不怕,老外认为是手工织的,更值钱!有多少我都能推销出去。全棉袜子很可能是服装厂的‘第一桶金!”

王大拿听得懂“第一桶金”。他给学徒工下了高定额,每人每天工作十二个钟头以上才能完成。这些本村的大姑娘小媳妇怨声载道。王大拿就给她们开三分钟的短会:

“有人说我不讲交情,还不如我爹呢。我爹倒是照顾贫下中农,可他一个月能给你十五块钱现金吗?年终决算也没有现金!别忘了你小时候捧着个鸡蛋到杂货铺换半斤盐。到底是我好还是我爹好?你们说话得凭良心!”

全棉袜子果然赚钱。头一个月,成本两千,盈利四万!待到杜晓燕送来高子衫、瓦尔特衫、张瑜套装、牛仔服和喇叭腿裤子的裁剪图纸,学徒工转正,坐到缝纫流水线岗位上成批生产的时候,王大拿宣布:“每人每月工资三十元,出一次差错扣一元。早起少喝粥,上了流水线,就是尿了裤子也不准挪窝儿!”

差错频频发生,流水线时不时“断流”,有人还没干到月底工资就扣光了。真有人尿裤子,就因为她家舍不得吃窝头只喝粥。

有人找党代表王爱莲告状,“王大拿钻了钱眼儿,认钱不认人啦!”

王爱莲找哥哥谈话,王大拿反而理直气壮,“当厂长的讲人情,认人不认钱,亏损了行吗?”

王大拿的“野蛮生产”遭人恨,他就天天开一分钟短会:“到底是我好还是我爹好?他能让你一天挣一块钱吗?不愿意跟我干的,就回家撸锄头把儿去!”

好在全棉袜子继续赚钱。金发帅哥在北京大雅宝服装“自由市场”联系了一批苏联倒爷,他们使用中国人熟悉的名字:安德烈,娜达莎,冬妮亚,刘芭,马托洛索夫,以示亲近,一人一趟两大包大花山服装厂生产的牛仔服、喇叭腿裤子,成了王大拿的国际推销员。

王大拿手里有了钱。又接受王宗铭的建议,为了拿到北京城里那套四合院开门市部,一定要给本乡本土造福,争取老支书、牛村长、刘金凤的支持。何况服装厂原本就是大花山村跟王宗铭合资兴办的呢。于是王大拿发挥他拿得起、放得下的能耐,提前交付五万元利润给村委会,又给女工们人人增加工资十元,还有超产奖金和加班费。不要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些钱确实带来了皆大欢喜的新局面。村委会大胆决定,不等年终决算,当即分给每户一百元现金!好几家农民也不等过年就放了鞭炮。女工们怨气全消,差错减少,还学会了李春妮教刘金凤的绝招:吃椒盐花生米,全天没尿。

牛铁腿的建筑队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外出包工从来都是先讲价钱后干活儿,年底结账,扣除伙食费,砌墙的瓦工一人一年可得小一万子,刨槽、搬砖、推小车的壮工也闹六七千。回家过大年,他们就是村里的大款。现在,这个三十人的建筑隊完成了本村服装厂厂房工程,又捎带手盖好了二十四个新式农家厕所和两个公用大厕所,“亲兄弟,明算账”,施工费照收不误。牛铁腿乘胜出击,拉着刘长河一起找到刘金凤家里,催问水厂的厂房设计图纸出来没有?也好提前备料,抓紧施工。

刘全不愿意得罪他们,可也不能说假话,只好当着未来女婿的面实话实说,“图纸倒是出来了,林教授不同意由你们施工。”

牛铁腿一听就急了,“那由谁施工?”

“他正在联系建筑公司,请他们施工。”

“肥水不落外人田!姓林的吃里扒外呀!”

刘长河说,“那也会影响我们运输建筑材料的计划。”

牛铁腿质问刘金凤,“为啥呀?为啥把钱往外扔啊!”

刘金凤不会说瞎话的“毛病”同样改不了,“林教授说,武汉一家制药厂的厂长,陪着外资老板视察车间的时候,往地上吐一口痰。外资老板就拒绝投资。说厂长都不讲卫生,制药厂的产品质量还有保证吗?”

“姓林的他看见我牛铁腿吐痰啦?”

“没有。可是他知道你吃豆肉。”

“刘金凤,你是厂长,就这么听他的呀?”

“我有什么本事当厂长?连大学都进不去。今天大学教授到村儿里来教我,还不好好学习呀?我就是靠大家帮助,学习工作。”

这次谈话不欢而散。牛铁腿碰一鼻子灰,刚要去北京城里找活儿干,好运气就找上门来——大花山村改造“漏茅房”的新闻已经传开,卫生局,财政局,县政府十分重视,决定发放贷款,在全县普遍建设“厕所博士”绘制的农家新式厕所。半年之内“消灭漏茅房”、“消灭豆肉”。还指定牛铁腿建筑队承包大花山镇十七个自然村的新厕所施工,作出示范。

牛铁腿在经济上一点也没吃亏,怨气烟消云散,只等着看建筑公司能盖出什么样的金泉水厂来了。

这时候“三凤”养蘑菇的锯末口袋已经搬进2号废矿井。她们还要承包整片荒山坡。村委会讨论时,王爱莲首先支持,牛铁腿承包了全镇的农家厕所,心里高兴,顺水推舟:“这面山坡荒了几千年,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没人争竞。泉水厂要投资种树,定个承包合同就开始种吧,眼下正是种树的季节。万一上边怪罪下来,山坡还在,树也跑不了,怕什么?”

村委会提出了大花山“松柏戴帽,果树缠腰,绿化山脚”的十年植树计划。

刘金凤向服装厂看齐,上山种树的月工资四十元。委派刘长河从国营林场购买大批树秧(他们十年不种树了,苗圃里的树秧挤成堆)。同时建立自己的苗圃,育苗把式的月工资八十元。仅此三项,第一个月就开支两万多。

会计主任陈秀兰直皱眉头,在会上说,“这样干仨月,刘金凤给金泉水厂的七万元投资可就都变成树啦!盖厂房、买设备的资金出现缺口,中途停工,那可是本末倒置呀!”

一百多人上山植树的热潮,刘玉凤、刘美凤带头搭窝棚住到山坡上的决心,让林教授深受感动,站出来说,“种树,就是对金泉水厂的前期投资。是保障纯净水质量的投资。我们可以要求香港范氏洋行增加二期投资。还可以向银行申请贷款,总之一定要坚持种树!”

刘金凤尊重林教授意见,“谢行长说过,只要我们账目清楚,讲诚信,银行也会支持我们!我哥回香港的时候说,范氏洋行做买卖‘不见兔子不撒鹰,认准了金泉水厂能赚大钱,所以他一定要买最好的设备,多花一百万也不吝惜,无非是当大股东多分红吧!”

大花山村的男女老少,盖厂房的,盖厕所的,组装钟表的,织袜子的,上流水线做服装的,运建筑材料的,运树秧的,上山刨垵种树的,三百多人全都拿到了月工资,现金!这是破天荒的欢喜事儿啊,改革开放奔小康的积极性空前高涨。“大包干”务农的,虽然没有月工资,也可以卖余粮,卖棉花,卖鸡鸭桃杏狗头枣,得现钱。归里包堆一句话:人值钱啦!

徐健回來采访,写了一篇短文章:不要说“金钱万能”,它能投资建厂,能广开活路;能让农民买电视,坐汽车进城看病;能让你吃好、穿好、心情好。有这么七能八能,就可以说发家致富也光荣。

10.拳头产业

林教授拿着建筑设计院的图纸,委托北京市建筑公司,按照无菌工作室的高标准,建设金泉水厂的灌瓶车间。车间并不大,安置了不锈钢自动化灌瓶设备,只容纳四位监管技工值班。矿井内泉水出口由密封管道连接,每小时取样化验一次。工作人员在更衣室换上消过毒的鞋帽服装才准进车间。周围有铁丝网篱笆,鸡鸭猫狗都进不去。牛铁腿要看看车间里有没有苍蝇、蚊子、蝲蝲蛄,几次都被保安员挡驾,因为他不肯到更衣室换服装。

首都人才济济。林教授到处拉人,先从科学院返聘退休的女化验员。向制药厂求援调来灌装蒸馏水的技工。请玻璃器皿厂设计美观、无菌的纯净水瓶。

这些建筑、设备、工资,一下子就突破了金泉水厂的现有投资,还没开工就欠债了。范有志选购的自动化灌瓶设备,已经在他投资八十万港元基础上又追加八十万港元,再增加投资,范氏洋行也要筹措一番。刘金凤申请银行贷款,正等待审批。林教授又催着开工,“已经跟大商场谈好了,金泉牌纯净水他们包销。拖不得呀,咱们只有开支没有进项怎么行啊!”

事急矣!刘全拿出了“秘密武器”狗头金。这黄灿灿的金疙瘩举世罕见!

财政局宋局长、银行谢行长、范氏洋行的总经理都说,只见过金条、金砖、金元宝、金瓜子、蒜头金、马蹄金,谁也没见过这么大的狗头金!

刘全说,“它不是金矿的产品,也不属于范福才。它是火山熔岩中自然形成的金疙瘩,二十二斤重,非常罕见,对地质学研究也有价值。我不是把它卖给银行,也不是捐献给国家。这种出土的宝物,本来就属于国家。我保存三十三年了,今天把它交还给国家。”

宋局长把老实人刘全抱住,说他爱国守法,要把这事儿上报人民政府。

人心都是肉长的。刘长河宣布,运输队一个月之内暂停收费,先记账,帮助金泉水厂度过开工前的难关!建筑公司,玻璃器皿厂,国营林场纷纷效仿,一个月之内只供货,不结账,不收费。

谢行长当即决定给予金泉水厂低息贷款二十万元,三年还清。

刘金凤哭了。别人说她是“反动地主”的女儿,连共青团都入不了,她没哭。高考猪咬手,中途退考,她没哭。跟命运抗争的时候她不会哭。现在,父亲的壮举,长河哥和各方面的慷慨援助,倒让她忍不住眼泪,哭得非常痛快!

筹措半年的大花山金泉水厂开工了!林岚父子作为建厂的发起人,与党代表王爱莲、村长牛铁腿一起剪彩——彩绸就是拴着一串野金钱菊的藤条,刘金凤还给他们胸前插了几朵花。

林一鸣大声喊叫过“一本万利!”现在他挽起袖子帮忙装车,浑身发热。

徐健给大家照相,纪录这动人的时刻。

第一天就生产金泉牌纯净水十万瓶,刘长河的汽车川流不息地往北京各大超级市场运送,又从玻璃器皿厂运回新瓶子,绝不“放空”。

商业局定价纯净水零售每瓶一元人民币——跟一瓶啤酒、一瓶牛奶或一斤鸡蛋的价钱差不多。这消息在大花山村引发了奇怪的议论:

“往后甭养鸡啦!”

“也甭养牛啦!”

“咱八辈子的庄稼人就卖凉水儿享清福吧!”

陈秀兰做了个利润匡算:扣除成本(包括上山种树的开支)、税金,一瓶纯净水的利润零点八元。金泉水厂一天的净收入八万元。这消息又在大花山镇引发“红眼病”:

“泉水厂给村委会交多少钱哪?”

“也得给镇委会交钱呀!”

一位管财务的镇干部说,“大花山镇十七个自然村,都钻深井卖凉水行不行?这地下水脉可是通着的,上游抽水,你处在下游的泉水厂还有戏吗?所以呀,镇委会必须管,暴发户赚了钱不能独吞!”

另一位说,“你刘全知道出土的狗头金属于国家,就不知道这地下水资源也属于国家吗?你把山坡都种上树,就不准别人凿深井啦,这是多尔衮进关跑马占荒哪!”

这些话传回大花山村,倒让几个村干部抱团了。

王爱莲说,“把经济搞活,是中央的政策!这还没赚钱呢,就想勒索下边呀?”

王有田问,“这些鬼话是谁说的?是不是在我手里入党的那几个镇干部?对大花山有意见,来找我说!”

牛铁腿说,“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地啦?甩开膀子干吧!赚了钱谁也拿不走。”

转眼一个月,金泉水厂盈利二百五十万元。这是一个山村亘古未闻的“白花花的银子”啊。两位镇干部性子急,找到村委会的大房子要钱来了。

“泉水厂占着大花山的地,抽着大花山的水,往瓶子里一灌就赚二百五十万!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儿吗?至少得拿出一半来给村委会、镇委会。”

老支书王有田大怒,“忘了入党的时候我跟你们谈的话啦?不准贪财!泉水厂刚赚钱,你就眼红啦?敢来勒索下级!你的党票还要不要哇?滚回去!好好检查入党动机。”

两个镇干部灰头土脸的走了。问题并没解决。本村民众也在要求分红,“王大拿才赚几个钱呀,还给一户一百块,刘金凤少说也得给一千!”

金泉水厂筹委会瞬间“变脸”管委会,会址就是刘全家的三间瓦房。为了监管每天十万瓶金泉牌纯净水的生产、质量、运销,林岚教授从大学“硬拉”出来两名青年助教,担任生产经理和供销经理,加上范有志,四人霸占了刘金凤的“闺房”,她被挤到妈妈炕上去了。中间堂屋专供开会。

全村只有一部电话。王爱莲征得牛铁腿同意,把村委会大房子借给会计主任陈秀兰和出纳员办公用,现金不能总背在书包里,又买来一个保险柜。生产、供销离不开电话,两个助教也进了大房子。吴二爷叫“小灶”生火,给贵客做好吃的,保证不吃“豆肉”。

贵客不少,县里、镇上也重视这每月二百五十万呀。宋局长和张镇长“列席”管委会。重点讨论钱。

刘金凤提议,“年内不分红。现在分红等于自己拆台。再说,怎么分?原始投资折合人民币总共五十万,我哥的范氏洋行就占百分之八十五,分给他多少利润?泉水厂连周转资金都没啦!”

王爱莲说,“对,现在分红就乱了。刘金凤养蘑菇定过协议,利润百分之十上交村委会。泉水厂就按这个比例,年底再上交利润。”

刘全问,“给了村委会,镇委会还要不要?”

林教授和两位助教已经扎在金泉水厂不走了,甚至不怕大学让他们“下岗”,也要“下海”创业。现在他跟刘金凤一样,完全以主人的身份说话。

“怎么分红?国家有合资企业管理法,咱们成立董事会以后依法讨论。倒是现在就应该给群众造福。我建议,立即投资给大花山村建水塔,给各户通自来水,‘厕所博士设计的新式厕所,已经留出了淋浴和抽水马桶的位置,咱们把它建成农家卫生间。对大花山镇也立即投资,让各村都在荒山坡种桃树,北宫村的桃园有百年历史了,園头把式经验丰富,聘请他们建苗圃,指导种桃树。把咱们村‘松柏戴帽,果树缠腰,绿化山脚的十年植树计划推广出去。‘桃三、杏四、梨五年,挂果很快。薪柴林平均每株每年增值十元,果树每株每年创收百元。还能涵养水源,保护环境,让金泉水厂放心大胆地赚钱!”

刘全家的堂屋里掌声如放鞭炮。

宋局长笑得合不拢嘴,“林教授胸有成竹,早就调查、规划好了!”

陈秀兰说,“林教授至今没花过金泉水厂一分钱。张镇长,我们愿意投资一百万给各村种树,您就甭跟我们再要钱啦!”

刘金凤宣布,“从今天起,每一瓶金泉牌纯净水的利润里都扣留一分钱,作为绿化荒山、保护环境的投资。只要我还是厂长,就不准取消!”

11.“变脸”

川剧演员瞬间“变脸”是绝技,可获得满堂喝彩。乡镇企业“变脸”就不那么轻松了。金泉水厂筹委会“变脸”管委会,脸变人没变,还是这七位委员。刘长河单独领导运输队;范有志常去香港,回来也是‘动口不动手;刘全太老实,很少管事。结果是刘金凤、林岚、王爱莲、陈秀兰四位实权在握,谁说了都算数,动辄几万元的花销签个字就出手。

幸亏他们互相尊重,不闹矛盾。有不同意见,也不敢开会表决,怕影响团结。

管委会主任刘金凤只能相信他们都是好人,林岚全身心扑在事业上,有学问,有远见,是我求之不得的老师;王爱莲背后有老支书看着她,绝不会贪图钱财;陈秀兰懂会计,懂财经政策,我拿不准的事还得向她请教呢!我没理由不相信他们。然而,金泉水厂已经家大业大,“日进斗金”,万一“好心办坏事”,又如何阻拦?刘金凤心里再次出现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这种建立在个人品德上的“好人团结”能维持多久?

林一鸣获得硕士学位,回来担任总经理。姚平在农大毕业,也被林教授叫回来当副总经理。他俩立刻把金泉水厂一天生产八小时改为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反正是个自喷泉,每天生产八小时等于浪费水源。可是电力不足,用电高峰分区停电,只好买来柴油发电机组,自己发电。此事未经管委会讨论,刘金凤尊重林一鸣这位“矿泉水的发现者”,当年要不是他带走两瓶矿泉水回北京,哪有今天!在每一条弦都绷紧的情况下,金泉水厂利润节节攀升。

林岚坚持“不分红,扩大投资”。三位女将都尊重教授意见。镇上、县里还表扬。连老支书王有田也改了口头禅:“老乡亲,钱不分,打断骨头连着筋!”

他们通过投资、合资、并购等形式,很快就把急需资金的猪场、鸡场、农机站(改为修配厂)、运输队(改为运输公司)、服装公司、林场、桃园,都收到自己旗下。金泉水厂又“变脸”为“农工贸集团公司”。半年以后再“变脸”为“金泉股份有限公司”,刘金凤是董事会主席,法人代表。

事情发生得太快!金泉水厂为什么并购这么多公司、企业?好像都是林教授的主意,又像是形势所迫,走到了这一步,就得继续向前发展,有一只无形的“市场经济”的手推着你往前走。刘金凤害怕了——不是懦弱,而是不懂——为什么刚成立的“集团”又变为“股份公司”?可是大家都赞成这样发展,甚至认为我是领头羊,全票选举我当董事会主席,岂知“高处不胜寒”!

董事会上,副主席范有志提议凿深井抽水,扩大金泉牌纯净水产量,多占领市场份额,把公司升格为大企业。

他说,“国内一下子发展三百多家电扇厂,我看有三家大厂就够了,产量越大成本越低。小厂根本比不了,非垮不可。现在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副主席林岚反对,“现在的自喷泉是优质矿泉水,凿深井抽水很难保证质量。”

林一鸣反驳父亲,“我们卖的是纯净水,从来没说过是含有多种微量元素的矿泉水。市场需要的也是方便的瓶装纯净水。我们何必让矿泉水捆住手脚呢?”

刘全反对,“地下水好几层,你凿深井抽哪一层?咱们没有地质资料啊!”

“凿到哪层抽哪层,好几层地下水都抽,这是深井的优越性,增加出水量。”

“不保证矿泉水的质量,那就成了自来水啦!家家都有,干嘛花钱买你的?”

“自来水再加工净化成纯净水,国内外大厂都是这么干的。”

“那就搞个二期工程,添置自来水净化设备。”

“不行!优质矿泉水是根本。皇宫几百年都喝玉泉山的水,就因为水质好哇!”

两边说的都有道理。党代表王爱莲没法表态。

刘金凤痛切感到知识欠缺!金泉水厂的发展是头等大事,哥哥提议,父亲反对,林家也是儿子赞成,老子反对。我这个董事会主席是尊重老一辈的,还是团结年轻人呢?更不能举手表决,这可不是“少数服从多数”的事啊。

她满脸通红,直溜溜地站起来鞠个躬,宣布:“散会!”

春秋时期齐国名相管仲就说过“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睿智。树木,要坚持十年方可成材;树人,就更要长期培养和学习。

十年,平谷农民坚持种树,种出了十七万亩的桃花海!每年春天举办桃花节,著名演员谢芳、王铁成荣任“桃花大使”,接待百万游客,赏花尝鲜,洽谈生意。这里还有许多温室大棚,四季挂着蟠桃,供您随时采摘。平谷大桃夏天上市更热闹,刘长河运输公司的四十辆大卡车夜送金泉水,白天送桃,忙不过来。帮手是自驾汽车前来摘桃的游客,那可是四百辆四千辆车呀。他们喜欢自己寻找带“福”、“寿”字的大桃——杜晓燕剪出很多福寿字,刘玉凤、刘美凤领姑娘们蹬着人字梯一个个贴到桃儿上,晒个把月就是白里透红的“天生”字了,摆上王府井的柜台,这百元一对儿的寿桃供不应求。

大黑猫和小白兔又跑了几趟云南、新疆、内蒙,茶叶买卖不好做了。铁路恢复正常,“南茶北运”渠道畅通,北京就出现了“茶叶一条街”,不叫公司的也是商店,要营业执照,有定价,照章纳税,跑单帮的必然败下阵来。加之地区差价缩小,磨锅茶也要四十元一斤了。没赚头,赶紧“变脸”吧。

当年在天安门广场练摊卖大碗茶的哥儿们,被工商管理“大盖帽”轰到路边,妨碍行人,继续轰,甚至把大黑猫的三轮车都收走了。整顿市容,完全应该。好在“大盖帽”也帮助他们寻找铺面开茶馆。资金多一些的,在前门闹市建立“老舍茶馆”。大黑猫和小白兔资金少,在胡同口租了个八十平方米的临街铺面,雇两个云南女孩子,开起了“玉兔茶社”。

杜晓燕的贺礼是为猫哥量体裁衣、缝制老板服:府绸对襟褂子,撒腿长裤,瓜皮帽,千层底布鞋。小白兔是两件缎子旗袍,露著雪白的胳膊,美极了。两个女孩子穿蜡染的白族衣裙。

上座了,小白兔在前台作茶道表演,白族女孩端着茶盘送来小盅普洱茶。

有顾客要一壶碧螺春,竟然收费二百元。

“谁给你们定的价?这是金茶叶呀!”

小白兔笑着回答,“黄金有价茶无价。”

大黑猫忘不了头戴小花帽的新疆客人一席话,“买卖人必须赚钱!”也因为房地产商心更狠,这个小铺面一年就要收他们二十万租金。

这些事“大盖帽”一时管不过来。他们轰小摊贩是能手,一天就能拉走几百辆练摊的三轮车,没收烤羊肉串、烤白薯的炉子,清除胡同里的农贸市场,还登报说“还路于民”。曾几何时,这些地方都被汽车占领了,变成“还路于车”。“大盖帽”惹不起汽车。解决堵车和尾气污染,成了古都北京的新课题。

“厕所博士”程应求和环卫局发起的“北京公共厕所设计大赛”反响强烈,六十多家媒体为之宣传,收到大量来稿,一百三十三件获奖。第一名是大学刚毕业的二十三岁女生王晓虹,“绘一厕而闻名天下”。二十七岁的耶鲁大学硕士生古田获佳作奖。获奖者大多是年轻人,令首都建筑界的专家、教授汗颜,他们设计的职工宿舍“筒子楼”根本没有厕所,怎敢参加厕所设计大赛?第一批三十八座现代公厕出现在寸土寸金的北京街头,艰难的“胜仗”都是挤开了“房地产大鳄”。

刘金凤跟刘长河吵架了,起因还是大肥猪。大花山新猪场干干净净,母猪、仔猪、育肥猪分栏饲养,经常洗澡,还有运动场,放出去撒欢儿晒太阳。但是有位党员饲养员向王爱莲告状,“送猪喂咸盐,刘长河教的,损公肥私!”

刘金凤正申请入党,老支书王有田故意让王爱莲叫上她一块去猪场调查。

事出有因。刘长河开拖拉机给大花山的猪场送肥猪时,常为拖车里留下的猪粪尿头疼,粪还好清除,尿渗到车厢板里骚臭难闻。他把金凤妈说的“吃椒盐花生,全天没尿”教给猪场长,“送猪以前饲料里加盐!要不然你给我洗车厢板。”结果是猪们吃咸了猛喝水也没尿,到屠宰厂过秤,一头猪增重五斤!一车猪四十头,能卖四十二头猪的价钱。这反而成了猪场“增产增收“的窍门,沿用至今。

刘金凤感到痛心,“长河哥,你得了多少好处?”

“轮不到你来审我!你也不该去猪场调查,这是有人使坏!”

“猪场是公司下属单位,我是公司法人,当然要去调查。”

“你翅膀硬了是吧?培养你入党,这是老支书王有田想控制公司的绝招!”

这话说对了一半。是县委批准金泉公司成立党总支。王有田并不想控制谁,他存心锻炼刘金凤,培养她入党,也是为了加强党的领导。

徐健忘不了可怜的“轰鸡姑娘”郭小凤,她父亲是国民党将军,逃往海外,生死不明。她跟着奶奶住在老家,初中毕业就出工挣工分,挣口粮。老支书派给她一个风雨无阻的差事,轰鸡,把各户放出来的鸡从集体的田里轰走,免得鸡们刨种子、吃粮食。社员下雨天不出工就不记工分。小凤照常轰鸡,可以多挣些口粮养活奶奶。她在几千亩田间跑来跑去,轰了东头轰西头,是个汗湿衣衫的“长跑冠军”。临近黄昏,百鸟归林,鸡也有“雀朦眼”,纷纷回家。小凤此时必定走到河边,脱掉褂子,洗一洗,搭在灌木丛晾一会儿才穿上。徐健他们在晚霞里有意无意地“偷看小凤”,略感亏心,更多的倒是美的记忆。

郭小凤她父亲寄来一笔钱,又加上金泉公司投资,建立了十万只的机械化养鸡场。徐健前来采访,发现一群女工在给肉鸡打针,觉得奇怪,就问:

“郭场长,宰了的鸡还要打针消毒呀?”

郭小凤笑着说,“注水!一只肉鸡注射500CC水,速冻上市,增重半斤,还保护肉质鲜美。”

“这样做合理吗?”

“不注水,一冻一化就会丢水、丢重量。运输队长刘长河教我的,他说都这么干,卖青菜还潲水呢,奶牛场也往牛奶里搀水。”

徐健告诉了刘金凤。这次是她拽着王爱莲一同来鸡场调查。情况属实。

又是刘长河!一个豪爽汉子,却有这么多违法的鬼点子,再吵一架也没用,只会损伤感情,这可叫我刘金凤怎么办啊?

城市也在“变脸”,王宗铭爱听新的顺口溜,“北京四大怪:冒牌服装卖得快,姑娘肚脐露在外,永定门楼拆了盖,狗坐汽车人不怪。”谁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搞来一大堆名牌商标,交给王大拿,缝在大花山服装厂的产品上,果然卖得快!

他又启发杜晓燕,“时装就得赶时髦,从前是‘花衬衣领子翻在外,现在还有什么不敢露在外?”

杜晓燕不接受他的指导,“那还要服装设计师干吗?都去打沙滩排球好啦!”

城里的四合院要回来了,成为杜晓燕和父母主持的服装公司门市部,专为演艺界人士、电视主持人、富裕的精英人物设计个性化的高档服装。一套唐装,一件旗袍,一袭裙裤,都可以收费几千元,“周瑜打黄盖”,两厢情愿。

王爱莲的儿子都三岁了,刘金凤还要推迟婚期,请林岚主持董事会工作。

她当众说得轻巧,“林一鸣、姚平、徐健,你们大学毕业啦,正好换换班,让我去考财经学院,也当四年大学生再回来,磨刀不误砍柴工。”

没人时候她哭着恳求未婚夫,“我害怕呀长河哥,办错事都不知道错在哪儿?不学习真的不行啦!再等我几年,我一辈子都会感激你!”

刘长河向林教授请教过学习的事,“咱俩都要在职学习。我上电视大学。你不要读四年大学本科,那太死板,跟不上形势。现在有企业家进修班,研修班,一年半年的,时间灵活,内容先进。董事会主席的职务你不能让出去!”

“北京有这样的在职学习班?”

“有!专家讲课,许多企业家都在学习,到处参观,交流经验。我在城里租房,配小汽车,做公司办事处。你两头跑,有高速公路,一个小时就到家。”

刘金凤喃喃自语,“在城里学习,一小时就回家,真是地球变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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