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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扣子

2019-04-14冯璇

满族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刘梅叶家佳佳

冯璇

目光呆滞脸色苍白,叶佳佳又出现在大门口。远远看上去,像庄稼地里的稻草人。有人故意当着叶家人的面:死人幌子。声音大得很,她分明听到了依旧不理不睬,依旧坚定向远方张望。二十多年了,她已经在小镇不知不觉竖立起一座属于自己的标志:未入庵的姑子。看着她从小长大的邻居对她的未来充满了担忧:找个人嫁了,哪能一辈子和姐过活……这其中有几分打探几分真心倒是没人考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的表情永远像花钱买来的,永远用得小心翼翼,偶尔好看的嘴角动一下,立马收回了。

那年秋天,叶佳佳要出嫁了,从小镇嫁到县城。人们羡慕地拥挤在叶家院子。姐姐捧着婚服靠近她,她竟如过电般地。她的态度非常明了:不穿不穿。满院子宾朋还有婆家老少的目光都盯着她,她像手无寸铁的勇士,没有半点畏惧,只见她紧紧地揪着衣襟,像随时准备一场豁出命的肉搏。叶书记太了解这个女儿了,他顾不了头上的汗,顾不上一贯在众目之下保持的字正腔圆了。

她的回答干净利落,就三个字,却像一串小钢炮,震得整个院子有些倾斜。

不想嫁!

为什么不早说?

据说,她突然大笑起来,双肩抖个不停……她边笑边把目光瞟向左,然后又瞟向右,带着轻蔑、轻视。

不嫁他,还有赵强李强……你们照样逼我……她的表情像一个反主为客的观众,正漫不经心地看一场与己无关的乡村闹戏。

据说后来,她不肯和男人同房,三天回门时姐姐当了说客:女人这一关好过,感觉好了疼都不会疼……她咬着牙,堵了耳朵,继而把头发摇得散了花……十多天后男人来接她。她声泪俱下地求那个男人说:我是你妹……放过我……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浑身不停地哆嗦……男方最后选择了离婚。当两人办完手续,她第一次抬眼看男人,依然是那句,我是你妹……

几年之后,叶书记死了。姐姐在自家院子里给她盖了一间房,她的范围永远是家,学校。学校,家。后来她不讲课了,学校便安排她管理档案。她每天按时地去,按时地回。更多的时候就站在门口,张望。张望。永远像等人的样子。春去秋来,学生走了一茬又一茬,人们奇怪的是,她好像被岁月遗忘了,永远那么细细弱弱,只有走近才会发现,白发还是出来了,头顶像座小荒山。姐姐不敢再张罗给她说媒,怕再被人送回,只有给父母上坟的时候才哭诉,没照顾好小妹……

有天中午,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倒把其他人吓了一跳,她的世界里早已空无一人。只见她久久地没有说话,先是有泪水无声地滴落,后来是嘤嘤地低泣……那样子,仿佛要把藏存多年的泪一古脑挤出来。

董玉和董金一起上的学。第一次考试,董玉的小腰杆就挺挺的。因为他收获了全班同学的羡慕。那种幸福至极的感觉那般美妙……也就是从那时起,董玉决定要把这种感觉保留并进行下去。也就在那天,他清楚董家为什么一直受到乡邻的仰望和尊重。在这个偏僻的臭驴头村,受到仰视和尊重是要有资本的。于是,他主动要看父亲的那些书。父亲看了他一眼,带着质疑。那时他还小,认的字也不多。那天董玉看见一贯严厉的父亲竟然笑了下。他要学眼前这个男人,比如他的书法他的木匠手艺还有他的二胡。他从记事起就见证了逢年过节时邻居们排队的张望和等候,还有人们在闲暇时对董家老小一举一动的关注。他们一家像永远都不过期的报纸,构成本来无特别消遣村人的品评。那时他还不能用不同凡响这样的词来概括。他只是告诉小他一岁的弟弟:做个体面的人。

董金问什么是体面的人?

他想了想说,像咱爹,毕校长,还有叶兆发……

董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于是也学着他翻开书。两天之后董金说,没意思,虚得很。于是彻底弃开了。董金还说只要翻开书,那字就耀武扬威地飞出来,打得他头晕眼花。他问董玉是不是也这样?董玉摇头。对于屁股长钉的董金来说,董玉还不具备某种能力来约束他。只好任由他了。董玉一次次从父亲的目光中得到了肯定和赞许之后,就像换了新辕的马车,简直是遇坡不停,遇山不阻了。后来他还跟母亲要了零钱买了两把牙刷,他要董金和他一样,每天在小河边刷牙。董金只坚持了两天,说满嘴血沫子,不干了。他却坚持下来了。而且他认为,叶佳佳也一定这样,否则她身上不会有那么好闻的甜味。他还想像着,此刻的叶佳佳也站在河边……于是,他特别喜欢那个干净的自己。他觉得自己和狗蛋子他们根本不是一路的。

你越来越不像农村孩子。

秦老师说的那天,前面的叶佳佳终于回头。董玉清楚地记得,她竟然像第一次认识他似的。这让他兴奋了好久。

那天放学,董玉被眼前一阵阵烟尘提速了脚步,也是第一次领教了什么是震耳欲聋。只见一伙人挥着膀子在扒他家的房子,他驚叫了一声,那声音像天空飞过的一只蚊子,引不起四周任何关注。最后他竟然没有能力行走了,索性就蹲在那。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目光在快速地搜寻,他想找到父亲、刘梅或者董金。

可是,他们一个也没出现。

远处,终于传来女人的哭号,那声音一下子窜到他骨头缝里,好多年都抖落不掉。

不久前的一个傍晚父亲还得意地说,秋风一紧,咱就住进新房了……董玉和董金跟着兴奋。这时他约董金大胆地玩起了玻璃弹子。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他察言观色缘自于本能。只有在这样特别愉悦的氛围,他们的玩耍才显得合情合理。那天刘梅也高兴,还说将来再盖两间,等他和董金长大了娶妻用。

他听到这样的话停止了动作,带着羞涩吃吃地笑了起来。那是多少年之后的事?不过,新娘最好是叶佳佳。想到这里,他的心顿时被一片芬芳包围,放眼哪里,哪里都是花朵。

她怎么生得那么好看呢!人又那么聪明,还有那么多漂亮的衣裙。全班女生也只有她不生虱子。他留意过她的一双小手,瓷白,细腻,指甲里没有半点泥。他觉得只有这样的女生才配得上刘梅的希望。想到这里,他抻脖子往前院望了望,还使劲地嗅了嗅,仿佛闻到叶佳佳的气息。

以后,他更关注房子的生长速度。每天去看那墙,它们在匠人的手下,一天一个样。后来立上了窗框。他还想,照这样下去,用不到秋风来他们一家就住进去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人卖力地活动着腰肢,下钎,凿石,有几个人时不时看一眼叉腰指挥的叶书记,眼里分明是卖春的神情。

董玉终于看到了,不远处有个男人也抱着头蹲在那。这个动作深深地影响了他。乃至于后来他看到男人或女人在街边蹲着或瑟缩着,一定会投去同情的目光,并且还坚决地认为,他们摊上大事了,流露出对命运的乞求、惧怕,或者是一种妥协!他当时还明显地感觉到父亲也闭着眼,一定和他一样不想看周围的一切。

他从未看到父亲如此这般。父亲是家中一块铁,永远发光发热的、捶打不坏的一块铁。在他的概念里,铁是从来不会瑟缩的……

紧接着这个家像秋天的一枚落叶,打着旋儿坠入了深井之中。枯败,阒寂,暗无天日。父亲很快病倒了。他和董金放学之后脚步像灌了铅,两人也不怎么说话,安静得像打蔫的兔子。快要到家门口的时候,他叮嘱董金,听话,长眼神。董金用肩头蹭下脸,五官不由自主地交集在一起。他清楚,对于一刻也不安宁的董金来说,无疑于上刑。然后他们小心地上桌吃饭,小心地做作业,他还用眼瞟刘梅,他想从女人苍白的脸上读出一些内容,关于家的,关于房子的,关于病的……

可是,男人和女人什么也不说,仿佛语言到了这时刻统一关闭。越是这样,他越觉得要出大事了。

下过最后一场秋雨之后,冬天像被什么赶了似的,一下子闯门而入,父亲那天分外清醒。而刘梅却惊慌地叫过他和董金。董玉看到父亲睁着昏黄的眼,然后把头转向夷为平地的房东头,又无力地指了指前方,最后头一偏,终于什么也没说出来……刘梅岔音的哭号在冷风中:你们要记下,是叶兆发把你爹害死了啊……

就从那个时候起,董玉董金叶佳佳不再三人行。他们也不再和叶佳佳说话。偶尔他和叶佳佳对视的时候,那个小女生的大眼睛流露出愧疚和不安。从那之后不久,叶佳佳的座位里会时不时地出现死耗子,蠕动的小蛇。叶佳佳尖厉的惊叫让其他同学们也跟着魂飞魄散。有一个男孩却得意极了,他就是董金。后来他说,上课根本无法听讲,如果有一天不对叶佳佳做点什么,就觉得今天白来了。叶佳佳在一次一次惨叫中不得不转学。

也就从那时起董金的成绩噌噌下滑。董金还在放学的时候专门踩叶家的庄稼。那天董金终于忍不住了,乜斜着董玉直呼其名:董玉,你这么瘪下去是什么意思?你不要忘了你姓啥?董金怂恿他做这些事的时候,他从来都是犹豫的,要么说不是大丈夫所为,要么说方式不对。董金认为他太能装了,和他姓董都委屈了自己。

其实董玉一刻也忘不了父亲离去时的凄苦,更无时无刻不想着刘梅的叮嘱。但是他太需要打磨一件掌握命运的兵器,手无寸铁的叫喊、张扬,永远不能给报复一个完美的落脚。他还需要长大,还需要忍耐,或许还需要等。勾践卧薪尝胆的那一页已经让他翻烂了,他的目标不是叶家的庄稼,叶家女儿,叶家的鸡狗。他要像勾践那样,用十年甚至二十年时间,让叶家人,不,让这里所有的人抬头看他董家。他不能和董金说这些,对于性急的董金来说无疑是给自己的无能找借口,甚至还会更激怒他。董金对他相当失望,只觉得自己太孤立了,他是一个人在战斗。他多么希望自己有能力拿刀拿枪,把叶家老小该砍的砍,该突突的突突。

学会上微信的董玉一直不理解,各种晒吃哂喝晒游其实就是表演给别人看。这世界本来已经够闹的了,有了微信似乎更闹了。要不是上级要求领导干部要学会使用现代科技,他是不会理会这些的。

滴——又来了。

他低头一看,一个叫青山绿水的名字拉他加入臭驴头小学群。臭驴头小学群?他一下子掉入三十年前的记忆里,随后眼前出现了几个梳着小辫子、黑不溜秋的孩童面孔。

他进来了。

群里已经有二十几个人,这时,有一个叫凤凤的要求进群者传近照。他犹豫了下,随后点击到了自己的相册。这些年他一步一个台阶稳当地走在仕途上,在祝贺和笑脸背后,他清楚,没有一个真心观众。而今天,他不用盛装出场,也不用拉开大幕,群里的惊讶和刮目扑面而来。他感慨现代资讯的发达。当这一切来自从小长大的同学,那片故土,含金量就非比寻常了。当年连饭都吃不饱的董家,竟然出了这么个人物。当年拿到第一时的感觉又回来了,光宗耀祖出人头地扬眉吐气,怎么样的描述都不过分。他想父亲生前对他哥俩那么严厉是不是为了这一天?今天以这样的身份面对父老,是不是那么有力地报复了当初的白眼?他突然想起刘梅当年的一句话,人敬有的,狗咬丑的……当你手里有肉的时候,所有的狗都会围着你……

那个叫青山绿水的说,我是张青林,狗蛋子——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董玉的心又是一热。他浏览群中各种微信名,什么水源、好运相伴、露珠,其中一个叫三生石的让他感觉到了什么。然后他在群里问:

叶佳佳在吗?

群里没有任何回应。

董玉无法安心上课,过度的饥饿让他眼冒金星。他知道家里没有下锅的米了,刘梅去亲戚家借粮,回来时袋子空空的。那天她有气无力地坐在门槛上,脸色铁灰。同样铁灰的还有她的头发。他盯着母亲,眼里露出慌恐,令他不安的是女人的头发竟然一个劲儿地抖,其实并没有风。他真的害怕,害怕眼前这个像纸片一样的女人会随时被吹走。于是他每天都酝酿好多的话,用来安慰这个女人。他看出,女人只有这时候眼里才有光。他让董金也说,董金哭丧着脸:稀得像水一样的苞糊糊硬说那么好吃……那不是扯蛋么……

下午的语文课,老师公布成绩:第一名董玉,第二名叶佳佳,第三名马明理……下课的时候,叶佳佳小心地凑到董玉眼前,带着一丝羞涩,我其实没错,是老师批错了,你看……

董玉细看那卷纸,“衔”字扣了一分。能看出来用橡皮擦了又后写上了,虽然中间有些模糊,但分明是对的。

其实你也是100……都是第一名。

董玉抬头,正碰到叶佳佳感激的目光。董玉知道,叶佳佳能主動和自己说话,一定是鼓足勇气的。谁也没想到,一旁的张青林听到了他们的小声小语,突然间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快来看啊,咱班董玉和叶佳佳是两口子……这一声像炸雷,男生和女生呼地围过来,把董玉和叶佳佳圈成圈。然后分别把他俩往一起推:一二三,两口子……一二三,两口子……叶佳佳又瘦又小的身体像一片树叶,不停地贴到他身上,他不知所以地张着手,接不是,躲不是,他只看到叶佳佳涨红的脸和满眼的泪。

他一阵心疼。

臭驴头村最大的领导来了,校长的腰哈成了虾米,秃顶的叶兆发暴跳如雷,说要把班级的玻璃都撤下来,让你们这些狗东西冻出稀屎……

稀屎是冻不出的,会冻出大鼻涕……张青林嬉皮笑脸接茬。

给我闭嘴……秦老师立刻制止。并且当着校长的面承诺:您放心,我要收拾这些捣蛋的孩子……

叶兆发终于被哄走了。董玉期待着班主任惩罚那些同学,至少会减轻叶佳佳的委屈。没想到秦老师却说了其他的,比如咱这玻璃是人家叶书记张口要来的,否则咱得用塑料布……塑料布哪能代替玻璃?然后他又说,我今天要告诉你们,咱班不是两口子,是四十五口子,加上我四十六口子……以后男女生要团结……

那年夏天,小河涨水了,原来的排列的石头桥墩一个也看不到,秦老师让男生背女生过河。同学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一个主动的。秦老师看了董玉一眼,说班干部带头。董玉环视了一周,走到叶佳佳身边俯下了身子。他听到了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叶佳佳对着他的背,她的指甲交替地掐着,双脚像扎到了地底下,董玉回了下头,告诉自己再等一会。如果这时候起身会让叶佳佳更难为情。秦老师再一次催促的时候,他感觉到一件薄软的被子披到自己身上。

董玉看到一双葱白的小手死死地揪着自己的前襟,他说你要是害怕就闭上眼睛……多少年之后,他那么清晰地记得那天。一阵阵不均匀的呼吸像一条温热的围巾……他多么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像她这样的妹妹,哄她宠她,让她在自己面前可劲儿地撒野……他把她往上擎了擎,此刻,那河已不是平日的河,而是一个宽大的操场,他还希望这操场再宽些,再宽些……让他把强壮胆量力气尽情地展现出来。他把她放到岸上的时候,给自己打了一百分,并像完成一件神圣的使命般地。他突然那么的崇拜自己。

就在他沉浸在自己的感觉里意犹未尽时,董金带着一阵风出现在他面前,豹子一般地叫道:董玉,你忘了——她是叶兆发家的……

玉子哥,对不起……叶佳佳小心地对董玉说。

他真的忘了,真的,他不明白,魔鬼一样的叶兆发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女儿?他常常觉得她真不是叶家的,是别家的,别家的也不是,是天上的……

那天是他和叶佳佳最后一次说话。不久之后,叶佳佳转学了……

董玉加了三生石,好久对方才通过。他马上要了对方电话,随后便打了过去。手机里传来一首女声低沉的歌:你是不是还记得,关于爱的那个传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换今生一次擦肩过,就算是无缘再聚,也无须为它难过,怦然心动的遇见,早已是最美的结果……他从来没有听过这首歌,旋律和歌词如此凄美……后来他查过,这首歌曲叫《佛说》。就在他听得出神的时候,音乐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低低地抽泣……他喂了几下——那边挂了。

那天队上杀牛,董家三口人只分到了一堆骨头,刘梅见一些下货什么的丢在河里,她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下河去捞。两个儿子好久没有吃到荤腥了,就在她沉浸在兴奋中的时候,一抬头看到了叶佳佳。

佳佳……我不是偷的,是队里不要的……她急切地表白。

叶佳佳瞅了刘梅几钞,迅速地跑开了。刘梅一下子坐在石头上,呆呆地望着河水,她知道,一会儿叶兆发就会来人捉拿她。前几天,她上山砍了几棵荆棘拦在地头,被叶兆发撞见后游了一天的街。村里寂静得太久了,那天男女老少欢呼雀跃奔走相告,敲锣打鼓跟耍猴一样,连猫都伸腰奓毛了。

晚上,董家院子里没有一点动静,刘梅拖着疲惫的步子回来了。她望北炕上写作业的两个儿子,接着看到了桌上给她留的玉米饼,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号啕……

这回呢?会严重到什么程度。刘梅想好了,如果再游街,她一头把叶兆发撞死……一个寡妇撞死村支书,倒也赚了……

直到天黑了,叶兆发并没有派人来……

体育测试的时候,董玉实在是支持不住了,只好中途放弃,老师有些可惜,让他重来,他无力地摇了摇头。

回到课桌上,他的手突然触摸到了软软的一堆,他吓了一跳,俯身一看,竟然是一堆煮熟的红薯。他叫来了董金。董金也不清楚,抓起就大口吃起来。

来路不明不要吃!

管他呢,开造!

董金边吃边环视四周,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事,我座位里怎么没有?

狗蛋子——

正准备往座位里塞东西的张青林被埋伏在桌子底下的董玉吓了一跳,他只好打开,是油饼。董玉双眉紧蹙,张家的生活已经好到这种程度?天天油饼饺子了?

……为什么要给我?

张青林嗯啊了半天,还是董金上前拉开:将来我一定报答你,吃饼不忘张青林。

董玉和董金回家时不敢告诉刘梅遇到了吃的,怕挨她的棍子,刘梅的棍子常常莫名其妙地打在他们身上,要多狠有多狠。

那晚董金在不停地翻身,手不断地拍打着墙,像一头困久的狮子。白天他听人们说,刘梅在游行时表现极好,一遍一遍地说自己有罪,不停地打自己,眼里满是泪水……

喂,你说——

和叶家的斗争,董金一天也没有停止过,他认为董玉没有骨气甚至是个叛徒。很少叫他哥。要么董玉,要么喂。

怎么能让叶兆发死!

这……太难。他不上山不下河的,出意外是不可能的。除非,除非——

除非怎么地……董金一骨碌爬起来。

他是读父亲的小说长大的,有着超出常人的分析能力,这也难怪他学习那么好。那天他看到叶兆发来学校的样子,恨不得把全班同学一个个都嚼碎。当叶兆发看到哭泣不止的宝贝女儿时,董玉清楚地看到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眼眶里竟然汪着一摊泪。

那就是叶佳佳出点事——她是他的心尖尖。

啊——

董金恍然大悟,隨后又重重的叹了口气。不一会,董金响起了轻微的鼾声。董玉给他盖好被子,然后抬头看着对面,这是他睡前的固定动作,他害怕对面的烟,有时会一明一灭燃到天亮,他的眼睛也会一眨不眨地盯到天亮。刘梅的呼吸连着他的呼吸。他还有一个特殊的任务,是他给自己定下的,那就是看住董金,不能让他做什么出格的事,这个家就像悬崖上的小树,一有个风吹草动,就会连根拔起。

若干年后,他后悔那晚说了那句话,非常后悔。

又要开学了,董玉那天突然跟刘梅说了一句话,刘梅一点准备也没有。他话音落时,刘梅问你说什么?

不念了,回家种地。

啪的一声,董玉的脸上结实地接过刘梅响亮的耳光,带着她身体里的怒火:没出息的东西,有志气你就给我考出去……然后你给我当村支书……让别人仰脖瞅你!

董玉清楚家里根本拿不出他和董金的学费,初中比小学贵了一倍。他涌起这样的念头是无奈的,也是他考虑很久才决定的。因为他不想接受老师和同学们的白眼。

刘梅打完之后,余怒未消,她一边剁猪食一边骂:我就不信了……老天会往绝路上逼董家……姓叶的你等着,我要看着你家败人亡……她每一刀下去都透着狠,仿佛要把生活的穷困和屈辱连根斩断。这是刘梅最后一次骂人,她改嫁之后,在任何人面前没提叶家还有那个叫臭驴头的村子。她把它彻底地删除了。

此刻的两个半大小子一点也不知道,刘梅已经给他们找了个继父,县城一个又老又丑的瘸子。媒人牵线时,她一点也没犹豫,就像漏雨的屋顶啪嗒掉下来一块塑料布,她不想让日子这么稀里哗啦下去了,她当时没敢看对方便肯定地答应了,她不能给自己留半点余地的份儿,她要啪唧一下堵死。

那个秋天,刚刚开学不久,雨淅沥着一直不停。那晚天黑透了,也不见董金回来。刘梅让董玉去路口接董金。董金成天和狗蛋子绑在一起,放野地淘。他没少挨刘梅的棍子。刘梅要董玉在学习上拉拉董金。董玉清楚,董金在学业上已经无可救药了。

他并没有迎到弟弟,直到很晚了,董金才气喘吁吁地回来了,身上脸上全是泥水。任凭刘梅怎么问,他就说摔了一跤。

就在不久之后的一个晚上,刘梅说,咱要搬到县城了。我给你们找了个爹……两个儿子半晌没缓过来。

上个月就定了,只是没告诉你们……董玉终于清楚刘梅为什么胸有成竹地告诉他只管安心学习,到时什么都会有……她为了两个儿子为了生活,不得不把自己变卖了。

这是她后来说的。

深谙儿子性情的刘梅认为,董玉会思考下,而董金却一定不会同意。刘梅万没想到,董金答应得比董玉还爽快。而且立刻动手收拾东西,同时掩饰不住心头的快慰,因为他一呼一吸之间,带着逃离这里的紧迫。董玉和刘梅都感觉到了。刘梅觉得这个操蛋的小儿子突然长大了。

两天之后的一个夜里,臭驴头村悄悄地消失了一户姓董的人家。

叶佳佳上初中的时候,在公社中学,虽然和董玉董金不在一个班,可是她还是喜欢放学的时间,要么看到董玉,要么看到董金。虽然他们不说话。彼此扑腾扑腾的脚步声还是让她觉得欢喜和安全。那一片庄稼地有她喜欢的味道。而父亲却说,秋天遭人烦,庄稼太密,瞅着心慌哩。更多时候,这个在村里仰头的男人会倒背着手,嘴里哼着样板戏,幸福而知足地等在小路口。

有一天,叶书记嘴里的样板戏突然停顿了,像断电的收音机,然后他整个人也断电了,只见他木然地杵在那,确切地说是他听到了的庄稼地里发出了一声“啊”——

细弱却尖厉,惊恐而无助。那一声像把小刀划开他的腔子,他的五脏六腑都掉出来了。他拼了老命顺着声音往秋天深处跑去……

他不知道转了多久,回到家时他看到了扯下他心瓣的一幕:叶佳佳头发凌乱,赤脚,浑身湿透,身体里像安装了一台小马达,不停地抖。

叶家地震了。

昏睡的叶佳佳脑海里不停地出現那一幕:他是从后面突然抱住自己的,然后把她往玉米地里拖,拳头雨点般地打在她脸上、身上。她问你是谁?为什么?那人就是不说话,在撕扯的过程中,她拽下了他的衣扣。那个扣子她如此熟悉,似乎还传递着一个人身上特有的气息。

谁也不知道叶家发生了什么。那些日子叶兆发闭门不出,脸上阴云密布。见多识广的叶书记召开了家庭会议:严守秘密。而在暗中,他请了医生为女儿做了详细检查,除了头部受到打击,全身没有受伤,也没有受到性侵。她只是受到了惊吓。他还根据女儿的描述清楚了那人的身高、衣着,还在现场用白灰提取了鞋样,他差不多已经闻到那人的气息了,就差把他铐起来了。他咬牙切齿:好小子,你等着。就在伟大的叶书记要实施行动的时候,叶佳佳突然告诉爸爸:我们做游戏,真的,狗蛋子、马明理……我们,真的在做游戏……你要是找他们,我就……我就死给你看……

有没有董家兄弟?

没……有,我们……不说话的……

到底有没有?

没有!

叶兆发答应女儿不再追究。让他安慰的是,叶佳佳一点一点地康复了。

其实叶兆发并不知道,原来的叶佳佳已经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在课堂上时而发呆时而泪珠一串串的女生。后来全校都知道了,叶佳佳泪腺坏了。有同学解恨地说,富人得怪病。

董玉的眼前一直晃着那个身影,细弱的身板,黑亮的大眼睛。他是这样推断她的命运的:她上了一所好大学,按她的家庭和她的性情,她不嫁给普通人。她从小就备受命运眷顾,现在一定家庭幸福事业顺利,说不定现在也是女生中最优越的……他多想知道她的近况,可人往往是这样,越是心里期盼的,越是不便问了。他留意过,她从来没在群里说过话。别人也很少提起她。

那天,他在办公室里和董金通话,说小学同学聚会咱俩都要回去。董金说行,狗蛋子正张罗呢!

有人敲门。他挂了。

秘书随后把门关上,脸上带着一丝神秘和紧张。随后递上一个小巧精致的木盒……

今早快递来的,我看是您的就签收了……没有地址,对方连个电话也没留。

他打开,里面有一个小纸团。再打开,里面有一颗纽扣。他的双眉立刻拧到一起。这些年,他收到了几样东西,小刀插在他的照片上,还有一次是一只死兔子。

他不用想像是谁干的,高处不胜寒。对手太多了,妒忌,恨……小刀插在照片上是提醒他小心,死兔子意味着兔子尾巴长不了……纽扣?什么意思?想让他在关键时候别扭?遇到有人使扣?提醒?暗示?也就是说,这次组织上干部提拔已经有人事先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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