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藏陆心源手稿《吴兴文献志》考*
2019-04-13李成晴
□ 李成晴
陈寅恪先生于《陈垣敦煌劫馀录序》中引述时人之说曰:“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①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267页。而皕宋楼,未始不可以说是吾国典籍之伤心史。关于陆树藩售书内情,后世众说纷纭,2007年《史林》曾刊发陆树藩曾外孙徐桢基的口述文章,澄清了世人对陆树藩的一些误解。②徐桢基口述、虞云国整理:《陆树藩其人与皕宋楼藏书售日事》,《史林》2007年S1期,第1—4页。归安陆氏皕宋楼藏书之售与日本岩崎氏静嘉堂,其中间斡旋人为日本书志学家岛田翰(Shimada Kan, 1879—1915),此学界所共知。然而在陆树藩与岛田翰交往的过程中,曾亲自将其父陆心源《吴兴文献志》手稿赠与岛田翰一事,却向未有人道出,且迄今关于陆心源著述的研究著作及论文,也从未提及陆氏有《吴兴文献志》这一稿本。
《吴兴文献志》现藏于日本早稻田大学图书馆,该馆汉籍目录中著录《吴兴文献志》一目,署“存斋编”,标作者为陆心源。③陆心源:《吴兴文献志》,稿本,早稻田大学图书馆藏,著录号:ル和5:1654。细阅一过,始知此本为中土失传的陆心源手稿,除文物价值外,从中亦可窥见陆心源的《文献志》纂修思想以及义例,洵可珍视。同时,此手稿流落东瀛,也与皕宋楼藏书的东渡有着密切的联系,借此可使我们重新审视陆树藩与岛田翰交游的某些细节。
一、《吴兴文献志》手稿述略
《吴兴文献志》稿本一册,高27厘米,纸捻装,封面墨笔书“吴兴文献志”五字,早稻田大学图书馆著录号为“ル和5:1654”。该手稿用纸为《归安县志》专用笺,朱栏格,半叶十行,行21字,单鱼尾,书口处印有“归安县志”四字,封面及前5叶有水渍痕迹。稿本首叶天头钤有“早稻田大学图书”篆体阳文藏书印,地脚右侧印有入藏登记曰:“明治四十一年十二月日岛田翰氏寄赠。”
此书正文部分每篇自为起讫,倘半叶有余地,并不接以下篇,而是另起一叶,留有空白以备修改批注——这是当时草稿的通行格式。
该册稿纸并未用完,手稿末有陆树藩手书赠语曰:“此系先大夫存斋公亲笔遗稿,奉赠岛田翰先生。大清国归安陆树藩敬志。时光绪三十二年四月初十日。”后钤“臣陆树藩私印”六字阴文印章见图1。①早稻田大学图书馆汉籍目录释读印文作“臣陆鼓藩和印”,稍有未审。
手稿后尚有空白稿纸五叶。取《吴兴文献志》稿本与国家图书馆所藏题名《二家书札》中陆心源致凌霞信札粘贴本及湖州市博物馆所藏陆心源往来书札比对,②陆心源、缪荃孙:《二家书札》,手稿粘贴本,国家图书馆藏;刘荣华:《陆心源及其往来书札解读》所附照片,《收藏家》2008年第2期,第23—28页。笔迹皆同,故可判定稿本确如陆树藩所言“此系先大夫存斋公亲笔遗稿”,而非出自书吏抄胥之笔。再考印章,陆树藩在其他场合也多次用到了“臣陆树藩私印”这一印章,例如在北京荣宝拍卖有限公司2009年第63期拍卖会上有陆树藩水墨纸本扇面一件,③此扇面于深圳市艺术品拍卖行2014春季中国名家字画精品拍卖会再次被拍卖。除笔迹相同外,其钤印与《吴兴文献志》稿本末叶陆树藩赠语后所钤印章亦同。
通过《吴兴文献志》中陆心源、陆树藩笔迹与他种真迹的比照以及陆树藩印章的佐证,可以判定早稻田大学图书馆所藏《吴兴文献志》稿本确系陆心源手稿本。那么陆树藩何以会将先人手泽持赠岛田翰呢?陆心源撰著《吴兴文献志》的内在理路又是什么?下文将尝试参稽他种文献加以释证。
二、持赠与寄赠
据陆心源玄外孙徐桢基口述,陆树藩在乾撼坤岌的清季曾为皕宋楼藏书能有一个妥当的归宿进行了多方努力,其中包括湖州协办团练以保护守先阁藏书、去信上海工部局表示愿意于上海捐出全部藏书以创建公共藏书楼、上书端方捐出藏书于上海建博物院等等,但因种种原因,事皆未偕。④徐桢基口述、虞云国整理:《陆树藩其人与皕宋楼藏书售日事》,《史林》2007年S1期,第2—3页。1902年后,陆树藩因救济善会的欠款被直隶总督袁世凯勒令“勒限催缴,如逾限不解,即行严参”,不得已始有出售皕宋楼藏书的打算。
陆树藩透露出要出售藏书的意向后,张元济曾说动商务印书馆经理夏瑞芳举商务之力,以八万银元求购。虽然陆树藩本意也愿皕宋楼藏书在江南藏家流转,但因商务印书馆出价不足以帮助陆树藩偿还顺直救灾中的欠款,且远低于皕宋楼藏书的实际价值,故而未能谈妥。此时,来江南游学的岛田翰在拜访俞樾等学者后,求登皕宋楼一览藏书。陆家允许其“破例数登陆氏皕宋楼,悉发其藏读之”,⑤岛田翰:《皕宋楼藏书源流考》,曹广权题签,光绪丁未六月京师朱印本,清华大学图书馆藏。陆树藩与岛田翰即初识于此时。
岛田翰《皕宋楼藏书源流考》曰:
乙巳丙午之交,予因江南之游,始破例数登陆氏皕宋楼,悉发其藏读之。太息尘封之余,继以狼藉,举凡异日之部居类汇者,用以饱蠹鱼。又叹我邦藏书家未有能及之者。顾使此书在我邦,其补益文献非鲜少。遂怂恿其子纯伯观察树藩,必欲致之于我邦。而树藩居奇,需值甚昂,始号五十万两,次称三十五万圆,后稍减退至二十五万圆,时丙午正月十八日事也。①岛田翰:《皕宋楼藏书源流考》,曹广权题签,光绪丁未六月京师朱印本,清华大学图书馆藏。
据徐桢基依据日本平成4年(1992)《静嘉堂文库宋元版图录》解题篇的考证,岛田翰回国后又于同年三月再次入华,他重来的主要目的就是代表岩崎弥之助(Iwasaki Yanosuke, 1834—1908)实地调查皕宋楼藏书。②徐桢基依据日本平成4年(1992)《静嘉堂文库宋元版图录》解题篇的考证:“岛田来华并不是如他在《皕宋楼藏书源流考并购获本末》中所说的江南之游,而是静嘉堂派来观书的,在他之前已有人代陆树藩向日本宫内省传达其打算出售藏书的意向,后三菱财团岩崎弥之助欲购,派静嘉堂文库职员岛田翰于1906年3月到大清国,4月18日抵苏州,并到湖州亲自对陆氏遗书进行了实地调查。这也说明了岛田之著颇有不实之处。”徐桢基口述,岛田翰此次来华实际是第二次重来,且纪日当是阳历,1906年4月18日为农历丙午三月二十五日,逗留半月而后有陆树藩赠手稿事,亦可接榫。引文《陆树藩其人与皕宋楼藏书售日事》,第4页。《皕宋楼藏书源流考》又谓:“(丙午)二月返槎,归而谋诸田中青山先生,不成。先生曰:‘能任之者,独有岩崎氏耳,余将言之。’而予亦请诸重野成斋先生。”③《皕宋楼藏书源流考》,曹广权题签,光绪丁未六月京师朱印本,清华大学图书馆藏。岛田翰没有提及岩崎弥之助三月重来,四月抵苏州,但陆树藩的赠语正可证此事为定谳。《吴兴文献志》稿本之末陆树藩赠语有明确的赠书时间:光绪三十二年四月初十日。光绪三十二年(1906)即为丙午年,倘岛田翰本年二月回国没有再来的话,陆树藩怎么可能会有四月初十赠书之事呢?可以推知,丙午四月初十,陆树藩与岛田翰可能已经初步达成了皕宋楼藏书的转让意向。岛田翰第二次告别东归,陆树藩出于礼节,同时临别馈赠也寓珍重之意,他才会将其父陆心源的手稿持赠。
复次,本手稿入藏早稻田大学图书馆的登记曰“明治四十一年十二月日岛田翰氏寄赠”,“明治四十一年”即公元1908年。就早稻田大学图书馆古籍目录可考者来看,岛田翰向早稻田大学赠书尚有俞樾手稿《春在堂尺牍》第七卷,扉页登记曰:“明治四十年十二月五日岛田翰氏寄赠”,④俞樾:《春在堂尺牍》卷7,稿本,早稻田大学图书馆藏,著录号:ヘ和20:1221。则是先于寄赠《吴兴文献志》一年。岛田翰之所以持有俞樾《春在堂尺牍》手稿,当是1905年末岛田翰第一次来华拜访春在堂,临别时俞樾赠予岛田翰以作留念之物。
考岛田翰记皕宋楼藏书入藏静嘉堂之结局曰:
今兹丁未三月,成斋先生(按:即静嘉堂馆长重野成斋)有西欧之行,与树藩会沪上。四月,遂订议为十万圆。五月初二日,吾友寺田望南赴申浦,越六月,陆氏皕宋楼、十万卷楼、守先阁之书,舶载尽归于岩崎氏静嘉堂文库。⑤《皕宋楼藏书源流考》,曹广权题签,光绪丁未六月京师朱印本,清华大学图书馆藏。
丁未为公元1907年,是年11月藏书归于岩崎氏静嘉堂文库,而岛田翰于本年及次年先后将俞樾《春在堂尺牍》手稿、陆心源《吴兴文献志》手稿寄赠早稻田大学图书馆收藏,是否也有为这一文化史上的大事因缘画一句号的心理呢?
三、《吴兴文献志》与“方志立三书”
《吴兴文献志》手稿未附目录,且一册稿纸尚未用完,显系未定之草。在讨论陆心源何以立意要编纂《吴兴文献志》以及其学术思想的渊源之前,先将《吴兴文献志》详目整理如下,并考其文献出处:
1.《黄处士妻郑氏墓铭》,方孝孺⑥见于明方孝孺《逊志斋集》卷22。
2.《南宁府通判沈君墓志铭》,顾清⑦见于明顾清《东江家藏集》卷41。
3.《志训堂后序》,杨士奇⑧见于明杨士奇《东里续集》卷14。
4.《张子静墓志铭》,史鉴①见于明史鉴《西村集》卷8。
5.《登吴兴慈感寺阁》,史鉴②同上,卷3。
6.《和张子静》,史鉴③同上,卷4。
7.《志训堂序》④陆稿未署作者,唯于鱼尾处标“文敏”二字,此文见于明杨荣《文敏集》卷12。
8.《明大中大夫江西右参政完朴潘公墓志铭》⑤陆稿未署作者,唯于鱼尾处标“玉茗堂集”四字,本文见于明汤显祖《玉茗堂全集》文集卷13。
9.《书朱滦州遗事》,郑兆龙⑥本文鱼尾处标“蛟川先生文存”六字,《蛟川先生文存》由清陈继聪辑。
10.《陈无轩先生归湖州序》,谢箎贤⑦本文鱼尾处标“蛟川先生文存”六字。
11.《宋谈钥催煎听题名记》,从赵氏《备考》录,以许《志》校;《通志》:“谈钥,归安人,淳熙八年进士。”⑧“听”当为“厅”,存斋笔误。本文见载于清延丰《重修两浙盐法志》卷29、民国《海宁州志稿》卷19。
12.《宋谈钥重修鼓楼记》,从谈氏《外志》录,参成化《府志》,以周氏春《艺文》前编校⑨本文见载于民国《海宁州志稿》卷一九。
13.无题,首句曰“夏四月甲寅,谕军机大臣等”云云
14.无题,首句曰“谕高邮州巡检陈倚道”云云
15.无题,首句曰“谕军机大臣等康基田”云云
16.无题,首句曰“庚午谕据书麟奏”云云
17.无题,首句曰“丁亥谕军机大臣等前闻浙省漕务有浮收情弊”云云
18.无题,首句曰“已亥谕高邮州伪串冒征一案”云云
19.无题,首句曰“甲辰谕福崧奏前任巡抚闵鹗元任内”云云
20.无题,首句曰“谕军机大臣等福崧奏句容县粮书侵用钱粮一案”云云
21.无题,首句曰“癸丑谕江苏高邮州书吏伪串冒征”云云
22.无题,首句曰“大学士等奏审讯高邮州书吏假印冒征”云云
23.无题,首句曰“甲子谕军机大臣等福崧奏审拟句容县粮书侵蚀钱粮一案已批交军机大臣”云云
24.无题,首句曰“己巳谕军机大臣等奇丰额奏查抄闵鹗元家人房产”云云
25.无题,首句曰“戊戌吏部议失察句容县粮书侵蚀钱粮之历任该管上司”云云
26.无题,首句曰“乙巳谕闵鹗元前任江苏巡抚任内”云云
27.无题,首句曰“丁丑谕上年高邮州假串冒征一案”云云
28.无题,首句曰“戊子谕朕普锡春祺”云云⑩第13到24条录自清王先谦《东华续录(乾隆朝)》卷111;第25条录自《东华续录(乾隆朝)》卷112;第26、27条录自《东华续录(乾隆朝)》卷114;第28条录自《东华续录(乾隆朝)》卷120。
29.《存兮处士行实》⑪本文未署作者名,不见他书收录。
按《归安县志》刊成于光绪八年,其始纂之时日,沈秉成、吕懋荣两序皆未明言。就陆心源手稿用《归安县志》专用笺这一细节来看,《吴兴文献志》当是草于光绪八年前后。陆心源何以没有将《吴兴文献志》完成,个中缘由今已无材料可考,但通过手稿可以看出他在草创之时的态度是相当严谨的。凡文献两见可资校勘者,稿本中都进行了说明,比如第12、13篇辑录宋人谈钥两篇记文时,不但注明出处,还据方志进行了参校。总地来看,除最后一篇《存兮处士行实》出处不可考知以外,陆心源《吴兴文献志》手稿所录文献今皆见存,因而其价值并不在整合文献之功或有裨于今人辑佚层面。通过《吴兴文献志》义例所体现出来的编纂思想,我们可以看到陆心源此稿本在接续明清以来“文献志”类著述体式以外,更是与陆氏所纂修的同治《湖州府志》、光绪《归安县志》相平行的著述形式,是有意识地对章学诚“方志立三书”理论的实践。这一点更是《吴兴文献志》手稿的文献价值之所在,也使我们对陆心源的学术思想有了更加立体的认识。
按第一篇方孝孺《黄处士妻郑氏墓铭》“湖乌程处士黄俨之配郑氏”,第二篇顾清《南宁府通判沈君墓志铭》“君,湖之德清人也”,第三篇杨士奇《志训堂后序》“吴兴章自明甫,其子善”,后例类似,皆是有关湖州所辖吴兴、归安、德清、乌程诸县之人事。从第13条到第28条,则是从《东华续录》摘考假印冒征、侵用钱粮之案,而该案的当事人闵鹗元正是湖州府归安县人。由此可知,陆心源手稿的计划是备录历代有关湖州的所有艺文及掌故,而不局限于归安县一县。因湖州一地古称吴兴,故而陆氏题作《吴兴文献志》。
“文献”一词,首见《论语·八佾》篇“文献不足征也”,朱熹注曰:“文,典籍也;献,贤也。”①朱熹:《论语集注》卷2,《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63页。以文献名书,当属马端临《文献通考》最著名。②马氏在《文献通考序》中解释书名说:“凡叙事,则本之经史而参之以历代会要,以及百家传记之书,信而有证者从之,乖异传疑者不录,所谓文也;凡论事,则先取当时臣僚之奏疏,次及近代诸儒评论,以及名流之燕谈、稗官之纪录,一话一言,可以订典故之得失,证史传之是非者,则采而录之,所谓献也。”见马端临:《文献通考·自序》,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页。然而“文献志”一类的著述所取“文献”之义,更接近于朱熹对《论语》“文献”一词的界定,即录典籍层面的诸体文章,同时记载乡贤事迹及掌故。陆心源纂《吴兴文献志》之前,以“地名和文献志”为书名的著作有多种,例如明程敏政《新安文献志》、明潘埙《淮郡文献志》、明管一德《常熟文献志》、清苏源生《鄢陵文献志》等。今选创体早期的两种,核其义例如下(见表1):
表1 两种《文献志》义例
陆心源《吴兴文献志》手稿的第1、2、4、8、9、10、29篇,对应于《新安文献志》的《先贤事略》《行实》及《淮郡文献志》的《先贤行实余录》;第3、5、6、7、11、12篇对应于《新安文献志》《淮郡文献志》的诸体诗文部分;而第13到28条从《东华续录》摘考闵鹗元假印冒征、侵用钱粮之案,其方法取自“纪事本末”体以事件为线索对《通鉴》编年体的条贯,这在前代《文献志》而言属于新创之义例。但这种义例的新创并非陆心源的戛戛独造,他在《文献志》中将艺文与“纪事本末”并行的学术思想实际是章学诚于《方志》外编《文征》《掌故》的“方志立三书”理论的自觉实践。其实,在明代董斯张等人曾编刊过《吴兴艺文补》一书,③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卷193曰:“明董斯张、闵元衢、韩千秋同编,而韩昌箕为校录刊刻。斯张有《吴兴备志》,元衢有《欧馀漫笔》,皆已著录。千秋字圣开,昌箕字仲弓,并乌程人。是书采录自汉至明艺文之有关湖州者,汇为一编,以补旧志所未备。其自唐以前为斯张手辑,宋、元以后则元衢、千秋诸人共成之。所采录前代颇详,而明代则渐滥,亦志乘之通病也。”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本,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2715页。辑录自汉至明艺文之有关湖州者,计得48卷。陆心源拟题曰“文献”,较“艺文”涵纳更广,盖名“艺文”者唯具“文征”功能,尚不足以涵括“掌故”一类,而著述命名曰“文献”,有文有献,则与章学诚的理论符契相合了。
“文献志”类著述的价值及功能,以章学诚“方志立三书”的总结最为精辟。章氏在《方志立三书议》中说:
凡欲经纪一方之文献,必立三家之学,而始可以通古人之遗意也。仿纪传正史之体而作“志”,仿律令典例之体而作“掌故”,仿《文选》《文苑》之体而作“文征”。三书相辅而行,阙一不可,合而为一,尤不可也。④章学诚著:《文史通义校注》卷6《外篇一》著,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571页。
陆心源一生究心史学,在撰写《宋史翼》之外,还参与了同治《湖州府志》的编纂,之后又主持了光绪《归安县志》的修撰。⑤关于陆心源纂修两《志》始末,可参考张勤、邵雪荣:《陆心源学术成就述论》,《浙江学刊》1999年第4期,第154—155页。详绎陆心源纂《湖州府志》《归安县志》的体例,与章学诚《方志立三书议》所反映出来的思想若合符契。大凡掌故类之近于丛脞者以及单篇文章之录不胜录者,两《志》严于体例,概不阑入。例如《湖州府志》卷56到卷61和《艺文略》《归安县志》卷20到卷23《艺文略》中唯著录先贤经史子集四部著述的书名及卷数,①陆心源:《归安县志》目录,《中国方志丛书》,华北地方,第83号,台北:成文出版社,1970年,第184—216页。当然,章学诚的这一理论并非横空出世,在明代已有类似的处理方法。例如《四库全书总目》卷191明王心《郴州文志》提要:“据此书原序,盖既辑《郴志》六卷,又与郴诸生袁大邦等集古今之文为郴而作者,勒成此集,以辅郴志。” 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卷192,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2690页。而没有收录单篇的各体文章。有见于此,与之并行地编纂一部萃录有关湖州的单篇文章②作者为湖州人氏或以湖州人、物为写作对象。以及掌故的《文献志》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上文已经提到,《吴兴文献志》的手稿,应当就是陆心源纂辑《归安县志》时的副产品。当时方志的编纂,会设馆征书,且有专人负责相关史料的搜访,因此较一家收藏而言,更容易见到大量的乡邦文献,也为《吴兴文献志》的编纂提供了便利。当然,陆心源《吴兴文献志》的著述意向也可能早在修《湖州府志》时便有了,只是到了修《归安县志》时才开始动笔。
陆心源是《同治湖州府志》体例的主要拟定者,据湖州知府宗源瀚序:“陆存斋观察方里居,毅然愿任其事曰:‘湖有书船,夙善聚书,兵后吾得于书船者,尚不下数万卷,可尽出以供搜讨。’……而存斋与缦云诸君创定凡例,陈义甚高。”③周学濬、陆心源等:《同治湖州府志》卷首,《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第54号”,台北:成文出版社,1970年,第6页。同书陆心源《重修(同治)湖州府志序》且谓:“余惟近时志书,论者皆推尊谢氏《广西通志》、阮氏《广东通志》,征引浩博,体例严明,此书悉仿其例。”④《同治湖州府志》卷首,第7页。从二人“创定凡例”“悉仿其例”的叙述,可知《同治湖州府志》的凡例系陆心源与周学濬共同拟定,而拟定凡例所依仿的对象为当时名志谢、阮二《志》。阮元《广东通志》系“一以谢志体例为本”,根据谢启昆《广西通志》的凡例稍有损益,⑤例如子目根据广东与广西建制、地理的差异,省去《土司传》一目,而增入《海防略》《杂录》二目。而谢启昆《广西通志》虽无曾为其幕僚的章学诚之参与,却是在章学诚《湖北通志》义例的基础上通变而来,发凡起例有着章学诚方志理论很深的烙印。⑥关于谢启昆、章学诚之交游以及谢氏赞助章氏纂辑《史籍考》《湖北通志》,可参见仓修良、叶建华:《章学诚评传》第二、六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
此外,宗源瀚《同治湖州府志序》更明显点出了陆心源等修志时对章学诚的接受。《同治湖州府志序》曰:
窃惟《周官》外史掌四方之志,注谓若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是今之方志,即古之列国之史。自后人墨守图经,专属地理,侈陈浮藻,罔识史裁,纂事纪言,取讥芜蔓久矣。乾隆中会稽章实斋独具卓识,以为志者志也,其事其文之外,必有义焉。不明乎史家著作之义,不足以为志。⑦《同治湖州府志》卷首,第6页。
其中“窃惟《周官》外史掌四方之志”以下数语,皆摘引自章学诚《文史通义》外篇中的《为张吉甫司马撰大名县志序》一文。⑧《文史通义校注》卷6《外篇一》,第880页。宗源瀚在《序》文中又说:
今得数君子精心锐力,编纂成书,虽于章会稽义例有出入,然舆地、经、政分门,知方志非地理专书;艺文、金石惟详考存佚与作者大义,明志乘非类选诗文,皆深合会稽旨趣。⑨《同治湖州府志》卷首,第6页。
所谓“志乘非类选诗文,皆深合会稽旨趣”,即指同治《湖州府志》、光绪《归安县志》没有像当时众多方志抄撮诗文以充卷数,而是仿照《汉书·艺文志》那样,分部著录书目,以求“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这正是章学诚一贯的主张。
正是由于两部《志》书中运用了章学诚“方志立三书”的学说,诸多单篇文章及地方掌故并未被采进《志》书。倘任其散落,于义未安,只有在“志”之外再立“文征”“掌故”,方可称得上是对章学诚《方志立三书议》尽善尽美的实践。陆心源的《吴兴文献志》手稿正是在这样一个内在理路的指导下草创的。
尽管《吴兴文献志》属于未就之稿,但其在著述义例及学术思想上的价值却仍值得重视。顾炎武《日知录》论“著书之难”曰:“其必古人之所未及就,后世之所必不可无,而后为之,庶乎其传也与?”①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栾保群、吕宗力校点:《日知录集释》卷1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082页。亭林先生认为古人未完成的重要著述,后人当赓续而为之。从这个意义上,《吴兴文献志》稿本具有实践“方志立三书”理论的范式性意义。今人未必一定要续成全帙,却可借以对陆心源的学术思想有更为贴切的把握。
馀论
最后需要补充一点的是,在中国传统观念里,特别注重家学之续命,以护持先人手泽遗稿,谋求付梓永寿其传为尽孝道。这样的思想及事例在典籍序跋中屡见不鲜。陆树藩将陆心源手泽持赠岛田翰而不过录副本,在清季的确是很罕见的例子。笔者认为,这当与陆树藩当时的处境、心绪以及自身的佛教信仰有关。陆树藩之所以出售皕宋楼藏书,主要原因是由于清末慈善体制不完善,他在办理顺直救灾的善举中筹措的借款皆压到了一个人肩上,加之以陆家振纶缫丝厂等实业于1903年前后相继破产,他除出售皕宋楼藏书以还债之外,别无他法。②个中原委,可参看陆树藩《救济日记》以及《陆树藩其人与皕宋楼藏书售日事》第1—4页。而从陆树藩传世的文字中,我们又能读出一以贯之的悲悯与萧散。也许正是基于这样的心境,他才肯将陆心源《吴兴文献志》手稿赠与岛田翰。当然,陆树藩应该也很看重岛田翰,视其为读书人,因此亦不会担心先人手泽赠出后湮没不彰。皕宋楼藏书出售四年后(1911),陆树藩在家剃度皈依,并有二诗以见志,③陆树藩《剃度诗》云:“遁入空门百感萦,无端风鹤日频惊。匡时未遂平生志,薄宦空留两袖清。尘世谜团谁解得,皈依佛法我先行。从今不管兴亡事,漫成新诗刻烛成。”《自题小像》云:“佞佛不持斋,何必守三戒。世态本炎凉,人情尤险恶。穰富以济贫,此心无愧怍。魂魄若返真,坦然对天日。”顾志兴:《皕宋楼藏书秘密流入日本真相》,《世纪》2009年第6期,第49页。将诗中“遁入空门百感萦” “穰富以济贫,此心无愧怍”诸句与完善保存至今的皕宋楼藏书以及陆心源《吴兴文献志》手稿相比照,我们当于陆树藩的赠书与售书有一“了解之同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