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军,永不磨灭的番号
2019-04-12王媛媛
王媛媛
1951年夏天,18军在进军西藏途中,左一为军长张国华。
在西藏,有很多18军烈士的墓碑。
在西藏,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18军将士从未倒下过,他们用墓碑站成了喜马拉雅群山的模样。
他们有的牺牲在平叛战斗中。从1959年到1962年,3年平叛,驻藏部队损失1551人。他们有的牺牲在进藏路上。进藏没有路,他们自己筑路。曾有一个排的官兵把身体绑在石壁上打炮眼,忽然间,地震发生了,整个排随石崖落入了水流湍急的雅砻江,无一生还。在进军西藏的前两年,18军平均每西行434米,就有一名官兵倒下。
60年过去了,那些健在的18军老兵进入耄耋之年。97岁的阴法唐曾任18军52师副政委,他的妻子李国柱也是首批进藏的女兵。李国柱对《环球人物》记者说:“我现在每天看完新闻联播,马上把频道切到西藏卫视,想看看那里发生了什么。”18军军长张国华的女儿张小康采访过数百位18军老兵,他们有的资助了藏族孩子,有的把驻藏的经历写成回忆录……毫无疑问,这些18军老兵的一生,都深深烙上了西藏印记。
张经武赴达赖之约,18军作战室准备应变
1951年10月,张国华带领18军跋山涉水到达拉萨时,迎接他们的,除了藏民的欢迎队伍,还有四处蔓延的谣言。“解放军来啦!大喇嘛杀死!小喇嘛丢到河里淹死。”“布达拉宫铜佛流泪了。”有人站在高高的楼台上朝欢迎人群和入城队伍扔石子、吐口水。噶厦把18军部队安排在拉萨河北岸的沙滩上,并在周围三面安设军营,暗暗将18军主力置于控制之内。
对这些布控,张国华非常清楚,但也胸有成竹。他命令部队抓紧休息,随时备战。因为缺粮严重,他决定自己去找噶厦的两名司曹(噶厦的首席执政官员)鲁康娃、洛桑扎西,希望他们卖粮食给18军。
张国华跨进门口,鲁康娃坐在椅子上,没有正眼看他。“过去,满清大臣也姓张(指清末驻藏帮办大臣张荫棠,他为革新西藏先后提出多条政策,但未能贯彻下去),只在拉萨设了一个衙门,没带什么兵,你何必带这么多军队来。”
张国华淡淡一笑:“中国幅员辽阔,姓张的人多嘛。”
鲁康娃背对着张国华说:“西藏不欢迎你们,知道吗?”
张国华不紧不慢地说:“藏汉同属中华民族一员,不欢迎我们的只是少数人。”“我们到西藏来执行协议,少数人挑拨离间,不许卖粮食,我们正在开荒,会取得丰收的。”
鲁康娃讥笑道:“你们在昌都打了胜仗,好得很!不过,我想告诉你,打败仗虽然难受,饿肚子比打败仗更难受。”就在一年前,张国华带领18军将士打赢昌都战役。所以,当张国华带兵进入拉萨时,噶厦的一些上层人士感觉“身处危机之中”。
1952年3月底,在鲁康娃和洛桑扎西的策动下,非法组织“人民会议”公然要求解放军撤出西藏。3月31日,他们以武力包围中央人民政府驻西藏代表张经武的驻地桑都仓,强行要求张经武接见“人民会议”代表。
针对此次突发事件,中央和西南军区批准了西藏军区和工委的应急方案,命154团进入紧急战备状态,调52师师部、155团各部、军区炮兵营兼程进驻拉萨附近。张国华命18军修筑工事,随时准备自卫。与此同时,张经武紧急致函达赖喇嘛,表明了中央的态度和解放军的容忍与克制。信中写道:“这些反动分子的活动绝不是偶然的,而是有重要的幕后人物有计划有组织地暗中主持的。对此活动若不立刻制止,势必造成严重不良后果。”
1956年4月,中央人民代表團赴拉萨庆祝西藏自治区筹备委员会成立,十四世达赖(右二)和十世班禅(左一)在帐篷里欢迎团长陈毅(右三)和副团长张经武(右一)。
“达赖喇嘛也感觉到问题越闹越大,就邀请张代表上布达拉宫商讨事情。”阴法唐回忆说。布达拉宫是当时达赖喇嘛的居所,也是西藏的神经中枢,那里既有噶厦的军队,又有武装僧人,全部荷枪实弹。张国华非常担心张经武的安危。
但张经武说:“不论出现什么情况,我都必须前往布达拉宫,向达赖喇嘛当面讲明中央的态度和我们的立场,同他共同商讨处理办法,表示我们对他的尊重。”“现在,我们有解放军驻在西藏,我是中央人民政府的代表,又是达赖喇嘛约请我去的,谅那些反动分子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我看他们也没有这个胆量。”“但如果我回不来,我将和达赖喇嘛一起在布达拉宫观看同志们的自卫还击作战,你们的胜利越快,我平安返回的可能性就越大。”
1951年9月,18军进藏途中翻越雅安泥巴山。
军区作战室里,张国华、谭冠三等神情严肃,密切关注着张经武进入布达拉宫的情况。军区机关、部队和炮兵营的指战员都做好了充分的战斗准备。
到达布达拉宫后,张经武向达赖喇嘛提出撤销鲁康娃和洛桑扎西两名司曹职务的要求。达赖喇嘛表示,骚乱是不许可的,但对张经武提出的要求不置可否。张经武见此,义正辞严,“从即日起,本代表不再承认两司曹的职务,不再和他们商讨任何问题”。
终于,侦察员确定张经武走出了布达拉宫,守候在作战室的张国华、谭冠三等人松了一口气。
4月27日,达赖喇嘛下令撤销鲁康娃和洛桑扎西的职务。西藏军区和西藏地方政府联合发布公告,宣布“人民会议”为非法组织。但是,西藏的叛乱势力并未收手,反而越发猖狂。
1958年7月21日,武装叛乱分子在拉萨以东的墨竹工卡县伏击解放军汽车团运输车。两个月后,叛乱分子从西藏地方政府武器库中取出各种轻重型武器,在南木林县以东的乌郁乡,伏击前往日喀则为当地百姓和边防部队进行医疗服务的西藏军区门诊部的车队,将16名医护人员全部杀害。
忍无可忍、让无可让,被迫还击
1959年的平叛作战起始于一场演出。
当年3月初,达赖喇嘛要求到军区来看演出,时间由达赖喇嘛的近侍官定在3月10日。达赖喇嘛主动要求到军区来,这是18军进藏以来的头一次。阴法唐回忆,“当时军长张国华在内地养病,军区工作由谭冠三政委主持”。
3月10日清晨,军区大院内洋溢着一派节日气氛,到处张灯结彩,彩旗飞舞,清水洒道。上午11时,谭冠三等军区领导到军区礼堂前厅准备迎接嘉宾,僧俗官员也纷至沓来。12时整,喇叭里响起了迎宾曲,一切准备就绪,就等达赖喇嘛,但他迟迟未到。
正在此时,拉萨街道上却上演了恐怖的场景:爱国进步人士堪穷·索朗降错被叛匪打死后,遗体被绑在马尾巴上,拖到市内游街示众。叛乱分子胁迫群众上街同他们一道游行,呼喊“西藏独立了”“汉人滚回去”等口号。2000多名不明真相的群众涌向罗布林卡,这其中隐藏着300多名携带枪支的武装分子。与此同时,噶厦又从拉萨三大寺庙调集了1400多名武装僧人进入市区。叛乱一触即发。
3月15日,张国华带病飞到北京,准备16日进藏。但他突然接到通知,中央办公厅安排他和张经武去武汉。在武昌,二人惊喜地见到了毛泽东,听取了毛泽东对如何处理西藏问题的指示。毛泽东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阶级本质决定了他们要闹事,他们总以为还有资本,总是手中发痒。他们要叛乱,无非是想把你张国华赶走嘛。”
张国华向毛泽东报告说他准备这两天就返回拉萨。毛泽东问他:“你不是身体有病吗?有病就在内地多治。”
张国华答:“西藏现在这么乱,留在内地睡不着觉。”
毛泽东关切地说:“有病还是要治的,西藏的建设可离不开你这个司令喏。”
这期间,在拉萨,谭冠三3次跟达赖喇嘛通信。达赖喇嘛在3月16日回复的第三封信中说:“我正用巧妙的办法,在政府官员中从内部划分进步和反对革命的两种人的界限。一旦几天之后,有了足以信赖的人之后,将采取秘密的方式前往军区。”但没想到的是,“3月17日晚,达赖就跑了。”阴法唐说。达赖喇嘛与噶伦索康·旺清格勒等人悄悄地从热玛岗渡口坐船逃离了拉萨,前往武装叛乱根据地山南,随后又逃往印度。
3月20日凌晨3时40分,叛乱武装在拉萨河热玛岗渡口附近首先向控制该渡口的一个解放军分队开枪射击。随即,盘踞在罗布林卡、药王山和拉萨城区的叛乱武装向驻拉萨的党、政、军机关和事业单位发起全面进攻。“拉萨的枪声响了。到处告急啊!邮电局被围攻了,银行、贸易公司被围攻了,到处都打响了,到处都在被围攻。”时任18军53师159团副团长吴晨回忆。
谭冠三向中央发出了西藏叛乱情况的电报,中央的回复还没到,各防区指挥员不断询问他处置意见。
“会议上,大家都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必须要平叛。谭冠三脱掉军大衣,说中央追究责任,由我负责,打!其他的军区领导也纷纷表示,中央若追究起来,甘愿受罚。”阴法唐说。3月20日10时,驻藏部队在反复劝阻无效,忍无可忍、让无可让的情况下,被迫对武装叛乱分子还击。“先打药王山,控制制高点。把药王山控制住,就把敌人‘切断了。再集中兵力打罗布林卡。”吴晨回忆。当天下午5点多,战斗就结束了,“一代本(藏军团长)投降,罗布林卡的问题解决了”。拉萨战役开始后,中共中央、中央军委及时确定了平息西藏叛乱的方针,同时急速增派部队入藏作战。
20日,江孜地区平叛也开始了,但这场战斗没有损失一兵一卒,也没有杀死一个叛乱分子。阴法唐当时带兵驻守江孜,他对《环球人物》记者说:“叛乱分子事先都有活动,我们也摸清了。所以,没等他们组织起武装力量,我们当天就把他们拘捕了。”
经过三天两夜的战斗,拉萨的武装叛乱被18军平息。3月26日,张国华忍受着强烈的高原反应和血压升高的病痛回到拉萨,研究山南一战的作战方针和行动部署。3月28日,经中央军委批准,张国华下达了作战命令。此后,断断续续用了3年时间,到1962年3月,中央人民政府向全世界宣告,历时3年的西藏平叛斗争胜利结束。
“18军是最完美人格的代表”
如今,60年过去了,张国华将军已经去世47年,18军的番号也早已撤销。但西藏人民并没有忘记张将军和他领导的18军。
今年3月下旬,《环球人物》记者见到了张国华将军的女儿张小康。前几年,她曾到西藏一个村子里走访。陪她去的当地干部跟老乡说了一句藏语,大意是,她是张國华将军的女儿。很快,几乎所有村民都从家里走了出来,“简直人山人海,围着我,献上的哈达不知有多少。”张小康说。
还有一次,张小康到边防地区做客,晚上跟门巴族的老乡唱歌跳舞。其间,有3个藏族同胞走过来说:“张大姐,能不能出来一下,我们想单独跟你说几句话。”她原本以为只是简单问候,没想到他们极为虔诚地说了这样几句话:“你爸爸是我们心中的活佛。他已经化作了雪山,留在了西藏。”
几年前,张小康写了一本名为《雪域长歌》的书,记录了18军官兵将士进军西藏、解放西藏、建设西藏故事。写作之前,她跟一位藏族作家提起这个念头。那位作家说,要是我写,书名就叫《十八军》。“我说这名字太生硬了吧?他却说:你不懂。在我们藏族人心中,18军不仅是一个部队的番号,那是最完美人格的代表。”
为何西藏人如此珍视张国华和18军这两个名字?答案可能源于很多个细节。比如,下面这些规章制度:
在新区如须解决某些供给困难时,要有组织地按当地物价采购,连以下单位和零星人员不得乱买,不得强购。
不论部队、机关,一律不准派用乌拉(藏语,无偿劳役)。
藏人送礼可收其一“哈达”,或其他轻微礼物,并回敬“哈达”,及其他适当礼物。
藏人礼节多以鞠躬伸舌表示卑下敬畏之意,我们可以点头答礼,不得因好奇而嘲笑。
保障西藏人民信教自由,保护喇嘛寺庙,一切宗教设施,不得因好奇而乱动,更不得在群众中宣传反迷信,或对宗教不满的言论。
对俘虏不杀不辱,不没收私人财物,不动其神诰和吃肉用的小刀;俘虏要给以安慰治疗,藏兵尸体要动员群众按当地风俗妥为安葬。
战时严禁借住或参观喇嘛寺庙,平时如欲参观,必须先行接洽,在参观时不得随意摸弄佛像,不得吐痰放屁。
这些规章制度,18军官兵无一例外地严格遵守、执行,体现了他们对藏族人民的尊重,对藏族文化的尊重。
进藏的前两年,因为公路不通、空投困难,18军一直处在缺粮状态。在这样的情况下,因为遵守毛主席“进军西藏,不吃地方”的指示,部队不能采购,不能打鸟,不能捕鱼,就组织士兵挖野菜,捕捉地老鼠。后来,反动喇嘛们放出风来,说地老鼠是“神物”。为了尊重当地人民的宗教习俗,部队下令禁止捕捉。
西藏当时多次出现流行病,18军带去了医疗队,给百姓打预防针,开展卫生科学宣传。18军进藏前,藏族老百姓常常是找喇嘛“打卦”治病。后来,病人来了,喇嘛们主动把他们介绍给“解放军医生”,因为他们自己也在那里治病受惠。
2019年3月26日,97岁高龄的阴法唐在北京家中接受本刊记者专访,他的身后挂着一幅字,写的是何为“老西藏精神”。(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让18军甘愿如此奉献,甚至愿意在藏区坚守一生的原因,是他们亲眼目睹过农奴社会藏区人民的真实生活。进藏的18军官兵们,都见过“朗孜夏”(拉萨市旧政府的司法机关)行刑的场面。在拉萨八廊街北段,有座坐西朝东的建筑,里边墙上挂着各种刑具。台前的广场中心竖有几根大柱子,有的犯人戴着铁铐和脚镣被拴在柱子上,向过往行人乞讨;有的趴在地上挨鞭子抽,奄奄一息。在旧西藏,农奴主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农奴主的意志就是法律。农奴要绝对服从农奴主的统治,反抗农奴主就是犯法。那时,拉萨的大街上,被剜眼、割鼻、剁脚的乞讨者,甚至戴着脚镣的流放犯人,比比皆是。
1952年的藏历年初一,时任18军侦察科参谋王贵目睹了江孜格布西庄园的“新年仪式”,非常震惊。农奴主大年初一都要“请”一些农奴来庄园“喝茶”:租子交得多、听话的农奴坐在第一排垫子上喝酥油茶;租子交得中等的农奴坐在第二排地板上喝清茶;租子交得最少的或不听话的农奴,面前摆上一个硕大的脏瓦罐,倒满冷水,农奴自己不肯喝,管家和家丁就强捏着农奴的口鼻使劲灌。农奴被脏水灌得肚子鼓起,两眼翻白。整个过程,庄园的主人格布西和夫人就在楼上观看。
“民主改革前,西藏的农奴制社会是一个残酷的人间地狱。西藏怎么会这么落后?农奴主阶级怎么会这么残酷?”吴晨回忆起当年18军对藏族人民的感情时说:“西藏群众不解放,作为共产党员,说不过去,非要解放西藏人民不行!”1952年12月,中共西藏军区第一次代表大会在拉萨召开,338名代表一致表示,要向党中央、毛主席写下长期建设和保卫西藏的决心书,并发出了“长期建藏、边疆为家”的誓言。
从上世纪50年代起,张国华等人率领18军投身西藏的建设中。从金沙江畔到陡峭的山脊,从通天河畔到茫茫的雪山,从可可西里的高原沼泽到波密的原始森林,18军带领21个民族组成的筑路大军,在海拔4000米的世界屋脊上同时修筑了两条总长度超过4000公里的道路,这就是川藏公路和青藏公路。在驻藏部队的帮助下,西藏又有了第一所学校、第一家医院、第一座电站、第一座機场……
谈起自己的父亲张国华,张小康说:“我父亲就是累死的,他的身体非常不适应高原上的工作,但他一直坚持着。他们这代人就是不会贪生怕死。”张小康有一个姐姐,名叫小难。1950年,在18军的进藏誓师大会上,3岁的小难咿咿呀呀地给战士们唱歌。当时很多人说,张国华这是“背女出征”。在大军将行、万事繁忙的时刻,小难病倒了、高烧不退,张国华甚至没有来得及见到小难的最后一面。18军的老兵常说,小难是他们进藏路上第一个牺牲的生命。张小康长大后,母亲很少提起小难。2001年,82岁的母亲病重,在弥留之际呼唤的,是小难的名字。在张小康心里,这不仅是母亲对女儿的呼唤,更是整个进藏大军那一代人对西藏的牵挂,是他们用青春、理想、信念、生命诠释的对祖国的赤子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