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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光

2019-04-12龚沁

神州·上旬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读书声黑板树枝

龚沁

曜河,近了——

破冰后灰蓝的小河流过峡谷,在石壁上蜿蜒,径直向南去了。河岸上是低矮的青瓦房坐落在河的一岸,背靠着崖间寥然的几片柏树林,为河谷间的自然冷色掺入了几抹灵越跳脱。从下游的方向看过来,小青瓦房占山占水,安顺福地。

连穆均斜挎着一个水洗得泛白的军绿布包,拿着根约摸半米长,拇指粗细的树枝,从对岸踩着河间的石头歪歪扭扭地跳上了岸来。上岸时她身上发出一声脆响,树枝的细杈卡在了临岸流水下的石头里,她扭头看着,另外半截已含了一半在石缝中。半晌,她的手松开了树枝,让它兀自伫立在河岸边上,然后自己在去向学校的路上仍是歪歪扭扭地跳走了。

“报告!”

她站在门边维持敬礼姿势打量着黑板旁边的老师和班内的一切,他身后的围栏外洗衣妇的白色头巾在不断起伏,而全班二十几双眼睛无不望着同一个方向。桌子还是稀稀拉拉的,原始的木板上有突出的钉帽。她排如麦芒的睫毛忽然回转,眼里的澈光又被挡住,不为人所见。家人告诉她,学校的风水不好,柏林的树根底下藏了死人的骨灰。她紧紧盯着白衬衫老师在讲台上伸出的一只脚,心中莫不知为何,慢慢,慢慢变得轻快起来,像吸了原野上的一口大风。

她很快就被要求了。

“新同学,先来做个自我介绍——”白衣老师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说道。

她犹疑了两秒钟,从门口走到台前来,拿着一根白粉笔,在黑板中央的工整清秀的“徐”字旁边写下了她的三个字“连穆均”,然后给每个字上面注上拼音。写完就径直下台,给自己在角落中找一个空位坐下。

“这位同学很好——”那位姓徐的白襯衫老师敲着她名字下方的黑板,“她把她名字的每一个字都拼对了,但是,”他把中间那个穆字右边“白”以下的部分用红粉笔重写了一遍,“穆字白的下面是一个少,加撇,撇——”他工整流利地写下三撇出来。

教室的座位是用石板搭就的,石板上很脏,但是学生无论老少,全都像无知无觉一样坐在上面,任凭自己的袖口、屁股沾上了灰。连穆均也一样。

徐老师先上了一节数学课。他是他们所有科目的老师。说起所有科目也许很繁琐,但他们统共要学的,也就只是

邻班的读书声哗啦啦地震动着墙里的红砖,粉笔在徐老师微润的手掌内碾出清晰的掌纹,质劣,黑板字已经被汗水所折弯了。山谷里的风悠然地掠过窗边,窗内颗颗赤楞楞的脑袋竖立听讲,如一片竹林。连穆均旁边有十岁的,五岁的,还有二十多的,她和她们都不熟,也许是从别的村里逃来的,她心想。在她原先的家里,女孩长到十五岁,是要被家人逼去给别人当媳妇的,而她十五岁刚满。在这样的山风里,她的心跳得很快,邻班同样朗朗的读书声在这样的心跳里化为乌有,而徐老师的讲课声音在她耳边渐渐变成了杂乱的“嗡嗡”声,她的心跳太快,她不由得不趴在桌子上休息一会。

做练习时,她的同桌拍了拍她,在她耳边旁边说,“还好吧?是不是有月汛了?”虽然女生说话很轻,但还是在同排刚好能听见的范围,这一下,同排的另三位女生忽然惊变了颜色,直了直身体,或是换了换坐姿。

而连穆均没有理,过一会徐老师过来,同排的人告诉他怎么怎么样,无非是月事未过云云。

她在桌上一直趴着,直到徐老师第二节课的开始也没正坐起来。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正音舒畅读出的一瞬间,连穆均就睁开了眼睛。

到“知我者谓我心忧”的时候,连穆均就彻底从桌上起来了,两眼明亮地望向躲在柔煦的春光里低头拿书的朗读者,其时,邻班恰已消歇,而她的心跳却依旧“砰砰”“砰砰”响在耳边。

“莫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书声毕,天色微醺,紫黛渐山。

背着大号书包的小个头一个接一个走上了铺在晦暗中幽深的山路,而连穆均和余下几个同学则躺在宿舍内上下铺的硬板床上。

夜晚,连穆均的心跳依旧很快,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条大鱼从幽蓝的水面腾起,停留于空中那一瞬,它水亮光滑的苍鳞忽然化为了闪闪发亮的白色羽毛,令人炫目地一晃,白色的大鸟挥舞起巨大的翅翼,离开了广袤的水面,向广袤的天空上飞去。鱼跃龙门吧——

是喜讯。

然后,她梦见了自己的家,母亲站在门外的篱笆旁边微微地笑着,带着斑驳细纹的黄皮面上是前所未有的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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