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穆醇古 丰腴悦泽
2019-04-12窦永锋
窦永锋
唐朝是中国封建社会历史上最为辉煌的时期,书法艺术发展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唐代书法的发展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时期:初唐、盛唐、晚唐(包括五代)。初唐时期,书法基本上是对魏晋南北朝以及隋朝书法的延续,几乎为王羲之的书风所覆盖,这种书风的形成主要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大力倡导。而对初唐书法影响最大的除唐太宗外,还有包括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和薛稷的“初唐楷书四大家”,以及陆柬之、孙过庭等人,他们各有风貌,开启了“唐书尚法”的新格局。唐代楷书书体成熟,书家辈出,唐初的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中唐的颜真卿,晚唐的柳公权,其楷书作品均为后世所重,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其中欧阳询的书法从晋、北魏走来,吸收了“二王”书法的秀逸雅致和魏碑险绝健劲的风格,形成了自己笔力险劲、骨气劲峭、法度谨严、结构独异的书风。其楷书法度之严谨、笔力之险峻,世无所匹,被称之为唐人楷书第一。
一、欧阳询生平及其书法简述
欧阳询(557—641),字信本,潭州临湘(今湖南长沙)人,生于陈朝官宦家庭。公元689年,隋朝灭亡陈朝,欧阳询时年33岁,正值盛年,入隋朝拜为太常博士,料理礼乐之事。欧阳询博通经史,精于史学。仕唐后,名位日高,为弘文馆大学士,曾奉敕编撰《艺文类聚》类书一百卷,专供帝王备览。同时,欧阳询工于书法,是名重当时的书法大家,经常与李世民切磋书艺,其学书笃志专精,书名远播,与同代的虞世南俱以书法驰名初唐,并称“欧虞”。他虽是初唐书法家,但实际上他大半生是在陈隋两朝度过的。因其子欧阳通亦善书法,故称欧阳询为“大欧”。欧阳询初学王羲之,后又汲取北朝峻拔淳朴书风而渐变其体,由篆隶书得笔,晋帖得韵,隋碑得神,最终形成笔力遒劲、结构险峻的“圆畅方挺”的新体。
隋炀帝大业年间,欧阳询写下了《隋尚书左仆射元长寿碑》。唐朝建国之际,欧阳询已是年逾六旬的老者。入唐之后的二十余年,是其人生最丰满而光彩的时期,期间留下了不少传世名作,书法史上才有了“欧体”的称呼。欧阳询本是唐高祖李渊的亲信,太宗接位后,礼遇父亲身边老臣但并不亲近,把他安排到东宫做太子率更令,因而后世又称欧阳询为“欧阳率更”。欧阳询在东宫虽无案牍之劳形,写碑的差事却不少,且多是丰碑巨制。按北宋金石家的著录统计,欧阳询在唐朝写的碑志有十通以上。其中,有大臣、名僧的墓碑和墓志,也有皇家宫馆陵园的铭刻文字。欧阳询篆隶楷行皆精,其篆书在《九成宫醴泉铭》碑额上可以看到,隶书如《房彦谦碑》,然其行书只是一笔之转的楷书快写体,结字是纵斜的姿态,令人动色,但因“惊奇跳宕,伤于清雅之致”。米芾在湖州写就的行书《苕溪诗帖》和《蜀书帖》,变本加厉地发挥了欧阳询行书的纵斜之势。欧阳询以楷书著称,其楷书笔画方锐挺直,字形瘦削,结构森严,犹如“矛戟森列”。结字上半部分宽舒,下半部分紧敛,造成一种重心偏低却又高耸的态势,既“稳”且“险”。欧阳询“笔力劲险”,宋朝米芾称之为“险绝”,清朝梁说他敢用“险笔”,总不离一个“险”。欧体的“劲险”赢得了书家的赞叹,也因“劲险刻厉”而失于温秀,寡于润色,有人喻为“金刚瞋目,力士挥拳”。唐代张怀瓘在《书断》中指出:“询八体尽能,笔力劲险,篆书尤精,飞白冠绝,峻于古人,扰成蛇战斗之象,云雾轻笼之势……”苏轼评其书谓:“欧阳率更书妍紧拔群,尤工于小楷,率更貌寒寝,敏悟绝人,今观其书,劲险刻厉,正称其貌。”
纵观其所书《化度寺碑》《皇甫诞碑》和《九成宫醴泉铭》《虞恭公碑》诸碑,于平正中见险绝,有执法面折庭争之风,可谓“出类拨萃,固非随波逐流者也”(明项穆语),皆为唐代楷书典范,
其中《化度寺碑》清劲秀健,楷书法度最为严谨。清代书法家翁方纲一生精研欧集,对欧书各碑细察甚详,对此碑极力推崇。曾在题跋中言之:“若以唐代书格而论,则《化度》第一,《醴泉》次之,《虞恭》又次之。若以欲追晋法而论,则《化度》第一,《虞恭》次之,《醴泉》又次之。”
二、欧阳询《化度寺碑》释文述略
《化度寺碑》又称《化度寺塔铭》,全称《化度寺故僧邕禅师舍利塔铭》,镌刻于唐贞观五年(631)。唐李百药撰文,欧阳询楷书,其原石久佚,存世拓本残泐不一,翁方纲考其为三十五行,行三十三字。现据史志录文于下:
右庶子李伯药制文,率更令欧阳询书。盖闻人灵之贵,天象攸凭,禀仁义之和,感山川之秀,穷理尽性,通幽洞微。研其虑者百端,宗其道者三教,殊源异轸,类聚群分。或博而无功,劳而寡要,文胜则史,礼烦斯黩。或控鹤乘鸾,有系风之谕;餐霞御气,致捕影之讥。至于察报应之方,穷死生之变,大慈(阙)运宏济群品,极众妙而为言,冠玄宗以立德,其唯真如之设教焉。若夫性与天道,契协神交,贻照灵心,澄神禅观,则有化度寺僧邕禅师者矣。禅师俗姓郭氏,太原介休人。昔有周氏,积德累功,庆流长世,分星判野,大啟藩维。蔡伯喈云:“虢者郭也。虢叔乃文王所咨,郭泰则人伦攸属。”圣贤遗烈,奕叶其昌。祖宪,荆州刺史,早擅风猷。父韶,博陵太守,深明典礼。禅师含灵福地,擢秀华宗,爰自弱龄,神识沈静,率由至道,冥符上德。因戏成塔,发自髫年;仁心救蚁。始于廿岁。世传儒业,门多贵仕。时方小学,齿骨上庠,始自趋庭,便观入室,精勤不倦,聪敏绝伦,博览群书,尤明老易。然雅有志尚,高迈俗情,时游僧寺,伏膺释典,风鉴疏朗,豁然开悟。闻法海之微妙,毛发同喜;瞻满月之图像,身心俱净。于是锱铢轩冤,糟粕邱坟,年十有三,违亲入道,于邺西云门寺,依止稠禅师。稠公禅慧通(阙)戒行勤苦,道标方外,声溢区中。(阙)睹暗投,欣然惊异,即授受禅法,数日便诣幽深。稠公尝抚禅师而谓诸门徒曰:“五亭(阙)念尽在此矣。”头(阙)兰若,毕志忘疲,仍来往林虑山中,栖托游处。后属周武平齐,像往林虑,入白鹿深山,避时削迹,藏声戢曜,枕石漱流。(阙)岩之下葺茆成室,萝裳薜带,(阙)唯粪(阙)之衣;饵术餐松,尝无麻麦之饭。三迳斯绝,百(阙)为群,猛鸷毒螫之徒;潜形匿影,白鹿青鸾之辈。效祉呈祥,每梵音瞻礼,焚香读(阙二字)奇禽异兽,攒集庭宇,俱绝(阙)倚毕来俯伏,貌如恭敬,心疑听受。及开皇之初,宏(阙)释教,于时有魏州信行禅师,(阙)明佛性,大转法轮,实命世之异人,为玄门之益(阙)以道隐之辰,习当根之业,智禅师世幽居,遣人告曰:“修道立行,宜以济度为先,(阙)善其身,非所闻也。宜尽弘益之方,昭示流俗。”禅师乃出山,与信行禅(阙)修苦行。开皇九年,信行禅师被敕徵召,乃相随入京。京师道俗,莫不遵奉信行禅(阙三字)之(阙二字)持徒众,以贞观五年十一月十六日,终于化度寺,春秋八十有九。圣上崇敬(阙二字)赠帛追福,即以其月廿二日,奉送灵塔于终南山下鸱鸣圯,禅师之遗令也。徒众收其舍利,起塔于信行禅师灵塔之左。禅师风范凝正,行业精勤。十二部经,尝甘露而俱尽;五百具戒,凌严霜而未。虽托迹禅林,避心定水,涉无为之境,绝有待之累,(阙)寓形岩穴,高步京华,常卑辞屈已,体道藏器。未若道安之游樊沔,对凿齿而自伐弥天;慧远之在庐山,折桓元之致敬人主。及迁神净土,委质ヌ林,四部奔驰,十方号慕,岂止寝歌辍相,舍佩捐珠而已?式昭景行,乃述铭云:绵邈神理,希夷法性。自有成空,从凡入圣。于昭大士,游(阙二字)正,德润慈云。心悬灵镜,(阙)蒙悟道,舍俗归真。累明成照,积智为津。行识非想,禅(阙三字)观尽三昧,情销六尘。结构穷岩,留连幽谷。灵应无像,神行匪速。敦彼开导,去兹(阙三字)绝有凭群生仰福,风火(阙)妄泡电同奔。达人忘已,真宅斯存。刹那(阙二字)净域(阙五字)乐永谢重昏。
三、《化度寺碑》敦煌残本拓本述评
《化度寺碑》原碑在长安(今西安)终南山佛寺,北宋庆历年间石毁后翻刻甚多。翻刻本分南瘦北肥两种。相传北宋庆历初年,范雍在南山佛寺曾见《化度寺碑》原石,叹为至宝。寺中僧人误以为石中有宝,破石求之,不得而弃,碑断为三石。后经南宋靖康之乱,残石碎佚。宋时有人依据宋拓本翻刻,后陆续翻刻甚多。书界所称道的《化度寺碑》,多指遗落在宋时的唐代原石,其临摩镌石极为精绝。后人误将宋人翻刻本当作唐朝原石,仍声称唐石宋拓,这主要是翁方纲的错误。清光绪二十二年(1896)敦煌石室曾发现旧拓《化度寺碑》剪裱残本六页,即敦煌残本,后为法国人伯希和携往国外,分存于法国巴黎图书馆和英国伦敦博物馆。敦煌残本幅面单薄,每面四行,行计五字,残字或剪或涂,仅余二百三十六字,文献收录屡有错载,误记为二百二十六字。
《化度寺碑》传世拓本中,唯吴县吴氏四欧堂藏成亲王旧藏本,简称“四欧堂本”,此本石花与断痕最为自然,乃唐刻原拓孤本;册首有吴湖帆绘《勘碑图》《化度寺碑式》。册中有翁方纲、罗振玉、吴湖帆、伯希和、沈尹默等人题跋,李鸿裔、朱孝臧、吴梅、蒋祖诒、叶恭绰等观款,册尾另装入“敦煌残本”影印件。此本经明王偁(孟阳)、陈伯恭,清成亲王、荣郡王、潘祖荫等收藏,至潘氏又将其作为侄女潘静淑的陪嫁物,归今人吴湖帆收藏,吴氏合其所藏宋拓欧书《九成宫醴泉铭》《皇甫诞碑》《虞恭公温彦博碑》三碑拓本为一匣,名曰“四欧秘笈”,现藏于上海图书馆。由于《化度寺碑》原石早在唐或五代已断裂,敦煌残本可能为残唐五代至宋初间翻刻后不久所拓,又据王壮弘考证敦煌残本“实也是翻刻本”,故“四欧堂本”与敦煌残本二者非出一石。
四、《化度寺碑》书法鉴评
《化度寺碑》早于《九成宫》一年而书,除了字型稍小之外,下笔、收笔、挑出或转折之处,皆小心收敛,故二者形神酷肖,风格极为相似,可谓欧阳询楷书理性规范的极致。《化度寺碑》书法平正清穆、丰腴悦泽,用笔瘦劲刚猛,结体内敛修长,法度森严,其妙处在于严谨缜密、神气深隐,具有体方笔圆之妙,有超尘绝世之概,在结构空间的表现上是无懈可击的,也是唐代其他书法家难以比拟的。同时,此碑模勒之工,非后世所及,故称楷法极则。
《化度寺碑》清明、平稳,没有丝毫的紊乱波动,点画表现得有力、细致,所以,谨严有余舒展不足。但在结构方面,却是无与伦比的。但是《化度寺碑》似乎比《九成宫》写得更凝练一些,这便是杨守敬看出它比《九成宫》醇古的地方。元赵孟頫跋此碑云:“唐贞观间能书者,欧阳率更为最善,而《邕禅师塔铭》又其最善者也。”明人王世贞更以为此碑“精紧,深合体方笔圆之妙”。清杨守敬《学书迩言》评曰:“欧书之最醇古者,以《化度寺碑》为最烜赫。”康有为《广艺舟双楫》以为:“《化度》出于《晖福寺》及《惠辅造像记》耳。”郭尚先在《芳坚馆题跋》中特意用了“渊穆”二字,以区别于欧阳询的其他作品。在这件作品中,欧阳询书法一向所具有的北方书风,残留的已经不多,而呈现出强烈的自我面目。从某些用笔特色来看,后来的柳公权似乎得力于此碑者颇多。
五、从《化度寺碑》审视欧阳询对楷法结构的研究意义
楷书妙在性情,能气形质。“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性情”。唐朝人对楷书的结妙有特别的研究,因专讲结构,故精于楷书法度的书家特别多。就连草书大家张旭、怀素、孙过庭等都有扎实的楷书基本功。孙过庭云:“若运用尽于精熟,规矩谙于胸襟,自然容与徘徊,意先笔后,潇洒流落,翰逸神飞”。随着初唐儒学传统的恢复,孙过庭提出建立规矩法度的要求:“运用之方,虽由己出,规模所设,信属目前”。张旭写《郎官石柱记》,端庄谨严,规矩至极,这种楷书功底使他的书法“守乎法度者至严,则出乎法度者至纵”。
在书法艺术的发展过程中,人们一直以线条美为书法的本质,对结构美的研究似乎较为冷漠,直到唐初欧阳询的出现,对汉字结构的研究和书法空间的构筑表现才被重视。欧阳询对结构很有研究,其《传授诀》云:“每秉笔必在圆正,气力纵横轻重,凝神静虑。当审字势,四方停匀,八边具备,短长合度,粗细折中,心眼准程,疏密敬正。”欧阳询以为八法尚不能包括一切字的点画,故增益减少其所有无,著运行《八诀》,生动详尽地形容了行笔的姿态。同时,欧阳询的《结构三十六法》是他对书法空间意识的研究成果,概括了楷书布势的基本規律,是唐代论结体法度最详尽的,成为楷书准绳。明代李淳《大字结构八十四法》,清代黄自元《间架结构九十二法》,皆是在此基础上发展而成。该法从书写前的精神准备、执笔方法、书写意境到结构原则与墨色的掌握,从肥瘦刚柔的控制、总体布局的原则到各种结构的要领等入手,简练而又全面地概括了作书的道理。尤其对诸如“排叠”“避就”“顶戴”“穿插”“向背”“覆盖”……不同结构的组合、移位、变形,相同字的变化,异体字的写法等诸多问题,阐释得简明而清晰。欧阳询的楷书结构规律对书法空间构筑的贡献,一直被后世所重视。陈振濂如此评说欧阳询:“他的成功似乎向后人揭示出一种奇怪的风格范型:一方面,他是以整齐与正规的缰绳去套住北碑那脱缰野马似的纵横恣肆,这看起来有点像李斯秦篆对诡怪陆离的金文大篆的改造,似乎为书法家们所不取;另一方面,他在规整的结构基调上酌取北碑的线条风格,从而体现出与魏碑相近的险劲气息,这一点又颇使书法家们心醉神驰。他的存在标志着楷书在书法史上取得了真正的无上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