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深处的火焰》原名《皮影》
2019-04-11于文哲周春英
于文哲 周春英
红柯的长篇小说《太阳深处的火焰》通过描写主人公徐济云与吴丽梅的爱情故事以及徐济云等人为皮影艺人周猴作传两条线索,展现了关中大地学界官场上人们的生存现状。
这里的皮影意谓生命力的萎灭
红柯在《太阳深处的火焰》创作谈中谈到小说原名为《皮影》。什么是皮影,此处的皮影就是空有皮囊,受人支配的玩偶。它的一生都被遮在一层朦胧隐晦的幕布后面,靠着光与火的能量呈现出影子来,它自身丧失了所有的生命力。在小说中,徐济云、周猴、王勇、老徐他们都是行走着的皮影。徐济云为了巩固自己的学术地位,甘愿成为死去的学界泰斗佟林教授的影子;周猴更是甘愿被人操纵包装、作传,成为走上台前的皮影;王勇作为徐济云的得意门生,代表了其虚伪面目在学术界的传承;老徐在小镇上逢场作戏,玩弄权柄,阻挠着真正有能力的人的升迁,他们的生命力在争权斗势、弄虚作假中渐渐萎缩。他们习惯用一张干瘪的人皮包裹着阴冷渺小的灵魂,靠伪饰剽窃别人的光芒表演着、苟活着。
红柯在作品中极力讽刺着这些阴冷渺小的灵魂。当徐济云决心成为佟林教授的影子,靠着前人遗留的光芒行走人间时,徐济云便失去了自身生命的神光。他祈求向前人借来一丁点儿神采,“萤火虫那么一点儿亮光都行啊”,结果他连白衬衫都撑不起来了,他生命之光微弱到竟连无生命的衣服的自然之光都比不过。
为了做出学术成果,徐济云将目光投向了民间艺术皮影。但是皮影艺术研究院名声在外的十大班主他不选,偏偏选择一个位居末流的周猴做主角,为其著书立传,营造声势。这和他在上大学时推荐两位能力平庸的老师上位何其相似。他在此时为平庸之恶张目,映射出他鄙薄虚伪的灵魂。
因其虚伪与“蔫坏”,他与书中代表作者理想人格的吴丽梅的爱情以分手告终。这是他在中学时为讲好《一块银元》的故事而吞下阴毒的水银时便注定了的。水银侵蚀了他的生命力,而生命力萎灭的皮影注定不能拥抱一团热烈跳动的火焰。分手后徐济云一辈子怀念吴丽梅,其实他是在怀恋热烈跳动的生命本身。
与徐济云灵魂相通的,是皮影艺人周猴,他们本质上都是阴晦干瘪丧失了生命力的皮影。周猴谐音肘猴,在他的家乡,周猴就是木偶的意思。在作品中,周猴便是被徐济云等人操纵着的皮影。他幼年因一场大病在坟墓里走了一遭,自此变得半人半鬼,阴冷猥琐。作为一个皮影艺人,周猴根本上不得台面,永远都是打下手的配角。他吹嘘自己理论水平高于操作水平,其实腹内草莽、流于表面。这样一个鸡肋都算不上的角色也能在皮影研究院占据一席之地,甚至还被徐济云推到台前,作为皮影艺人的代表大加宣传,可谓是真正的沐猴而冠,无比讽刺。这也典型地表现出文化界的弄虚作假、学术不端的现象。
还有王镜、朱自强、高功达之流,他们和周猴一样,都是操纵皮影的艺人,也是被人操纵的皮影。因为“他们不可能有多大出息”,不会对上位者造成威胁,所以他们被选中提拔,有了官位。即使他们觉醒了,也无力反抗。王镜明白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选择同流合污,以求自保;朱自强谋求上升被打压,最终放弃了对灰皮影的创新;高功达看清被提拔的真相,不甘摆弄,直接了结了自己的生命。不管他们是否甘心被支配,他们都逃不了被操纵的命运。
山区出身的博士王勇是本书中学术圈子重要的一块拼图。出身贫苦、勤奋好学、博学多才的王勇代表了学术界的新锐群体,是徐济云以下新一批知识分子的缩影,未来学界权威的代表。然而这样的人身上也没有作为知识分子应有的风骨,反而利用他的才学和人脉追名逐利。他对于导师投其所好,导师指哪打哪,不问对错,甚至还给导师和师兄当枪手。当他为上不得台面的周猴立傳之后,他失去了相恋多年的女朋友。作者通过他女朋友之口,点明了王勇从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到“弱男”的转变,也展示了学术界的不良生态。
“蔫坏”的徐济云这辈子最崇拜的人不是大教授,而是他的爸爸老徐。老徐是关中大地传统文化的一个缩影。他固守传统思想,重男轻女,为了得个孙子,几次三番拆散儿子的婚姻,甚至远走大漠去寻找他并不存在的孙子。“火灭了,天就黑了,就断门绝户了。”作者最后让老徐家断了香火,也是对以老徐家为代表的关中大地上流传的传统文化糟粕进行的一次绝育。
老徐还是小镇供销社里的实权人物,业务能力平平但手段过人。作为一个挡门人的角色,他将那些业务骨干排挤到边缘地带,将埋头苦干的正常人逼成“影子”,逼成“志残”之人,是“平庸之恶”的典型代表,也是徐济云性格中“蔫坏”特质的源头。老徐这些底层人的“智慧”与手腕,也揭示了悠久历史下的关中大地上存在着不良风气生长的土壤,揭露出关中乡镇一级的畸形官场生态。
通过徐济云、周猴、王勇和他的师兄张林等人,红柯描绘出了关中大地上学界官场中的种种不良现象,又通过老徐补齐了乡镇一级的官场生态,至此为我们展示了周原这块古老的土地上自上而下的社会现状——有能力的人不得出头,被提拔的都没啥出息。学界权威被徐济云这样的人窃据,官场实权被老徐这样的人把控,表面上欣欣向荣,内里早已是蔫坏。
这里的火焰意谓无限喷涌的生命力
在作品中,与干瘪的皮影、阴冷的水银,还有那除之不尽的土槐树相对应的,自然就是被作者无限歌颂的代表旺盛生命力的大漠胡杨与红柳,将之人格化便是吴丽梅的形象,统一化便是光与热的集合的太阳无限喷涌的火焰。在大漠深处的太阳墓地,一圈圈胡杨木被削成男人阳具的形状,又被摆放成光明四射的太阳,无不象征着热烈到极致的滚烫的原始生命力。
吴丽梅是寄寓了作者人格理想的一个形象。她是新疆大漠里走出来的一个牧羊女,保有热情似火、聪慧纯良的性格,书中说道“她是大自然的结晶”。她就是行走的燃烧着的生命力本身。从乡野走向都市,从大漠走进大学,她一眼就看出了在周原大地上几千年来被奉为圭臬的智慧经典《老子》学说的消极影响。一个充满蓬勃生命力的自然人怎么能容忍《道德经》中所谓的:“弱其志,强其骨,虚其心,实其腹。”这是玩弄人的把戏,这是在培养“志残”之人。她信奉的是光明正大的太阳,是蕴含无穷光热,喷涌无尽火焰的煌煌大日。所以她抗拒一切阴冷晦暗的人和物。她在小镇上频频和老徐作对;在看清徐济云虚伪、“蔫坏”的本质后毅然结束四年的恋人关系;大学毕业后对于关中这片土地毫不留恋,原因皆出于此。最终她也只能在阳光普照的大漠里找到她的伴侣。
与老徐的“男孩情节”相对应的,吴丽梅也有一个“种子情节”。种子代表着希望,代表着未来,代表着被埋藏压抑不能喷涌而发的生命力。在书中,那些埋头苦干、默默奉献的人是种子;福乐智慧、民胞物与的精神也是种子;吴丽梅也将自身化为一枚种子,放弃关中优厚的待遇,扎根进西域大漠释放光热。
然而理想人格终究要回归理想,于是作者让她去寻找太阳的墓地。她说:“羊消失在云里,水消失在土里,鸟儿消失在风里,火消失在太阳里。”这里便指明了她宿命般的结局。作为一团无限翻腾喷涌的生命之火,她理所当然地死在了大漠深处的太阳墓地,和光同尘。书中写道她死去的地方被茂密的红柳包裹了起来,这红柳便是她生命力的外化。纵然死去,也要像火焰般热烈地燃烧。
理想人格的意义是标杆,是指引,也是救赎。作者特别强调吴丽梅有一双女娲般抟土造人的手。这不仅代表着生命力的源泉,还象征着女娲“炼石补天”的救赎。吴丽梅给身处幽暗的徐济云以指引,当他们手牵手走在幽暗的小巷时,徐济云感觉“就像举灯而行,就像举着火把夜奔”。而她的最终理想更是想救赎关中大地上以徐济云为代表的无数沉沦的皮囊,所以她执意寻找太阳墓地,以期太阳深处的火焰最终能熔化人心的黑暗。
这里的周原与大漠意谓鬼蜮与出路
红柯在《青年报》的访谈中谈到,“我总是不由自主地从天山望故乡关中,又从关中回视天山,对比中寻找生命的暗道。”红柯生长于关中大地,又在新疆任教十余年,当他将自己的眼光投向这两块长久生活的土地时,作家敏锐的洞察力使得他深刻把握住了两块土地的不同特质,并诉诸笔端。
历史上的关中大地是华夏文明的兴盛之地,礼乐制度的滥觞之所。这里曾经万国来朝,经济繁茂,人杰地灵,很长一段时期都是华夏文明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孕育了无比辉煌灿烂的中华文化。然而在作者笔下,关中大地上却是阴云笼罩,人心诡谲,各个角色在幕后台前共同演绎着一场盛大的皮影戏。
在作品中,千年文化积淀的周原上覆盖着厚厚的黄土,那些真正有才学,埋头苦干的人被层层掩埋,永不见天日,反而是诸如徐济云、周猴这些阴晦猥琐的皮囊尸位其上。这里价值尺度颠覆,道义良知沦丧,“民胞物与”的精神早早被人们摒弃。这里“阳气不足”,人心诡谲,长久地盘旋在这片土地上,并成为文化特质流传进关中人的血脉里的是《老子》的弱民思想。那棵被关中人推崇备至的传说中智慧树也并不代表真正的智慧,它给徐济云、王勇、周猴、老徐这些人带来了荣耀和利益,却是建立在那些埋头苦干、拼命硬干的脊梁上的。这棵智慧树上结的果子都是干瘪的、蔫坏的,都是些“碎善狗子客”。似乎是秦始皇陵下阴冷磅礴的水银之海浸透了这片古老的土地,让这片土地再也产不出火热蓬勃的生命来。
在书中与关中大地互为观照的是西域大漠。在人们的印象中,荒凉的大漠里应该是生命的绝地,灵魂的荒漠,在作品中却刚好相反。大漠上挺拔的胡杨、热烈的红柳和洞彻九幽、普照大地的太陽永恒存在,“瀑布般的阳光”驱散一切阴暗。大漠上流传的智慧是平等仁爱的《福乐智慧》,而不是关中的愚民思想。大漠上的人们朴实而富有活力,更哺育了吴丽梅这样自然的精灵。民胞物与的精神在这里自然流淌,“万物生而有灵生而有翼”,一切祥和自然,福乐圆满。相比关中大地上的狗苟蝇营,阳光普照的大漠更像是大同世界,更像是君子国。
红柯在作品中借吴丽梅之口说道“伟大的祖先周人就来自塔里木盆地”,点明周人的祖庭就是大漠。然而远离了大漠里播撒无尽光热的太阳之后,周人就渐渐丧失了原本火热滚烫的生命力。他们创造了鬼魅般的皮影,只能靠燃烧皮影的火焰抵御野兽,而不能像大漠人一样奋起反抗;他们创造了灿烂的文明,却还用弱民的手段谋取私利。他们丧失了大漠人的勇敢、真诚、自由与博爱。与热情饱满的大漠人相比,他们阴柔如水银,干瘪似皮影,他们都是作者批判的对象。也是在这样的对比中,红柯完成了其对理想人格的呼唤,对原始如火般奔涌的生命力的呼唤。
当然,红柯的笔触更深入到人物扎根的文化与土地。通过与自然和乐、民胞物与的西域大漠的对比观照,红柯还深刻批判了流传在古老周原上的传统文化糟粕,以及关中大地上价值颠覆,道义沦丧的现实生存现状。最终他也为关中这片土地指明了出路。他让徐济云与吴丽梅结为恋人,便是将周原与西域两片土地进行联结。吴丽梅是徐济云生命里的火焰,西域大漠同样是周原大地的出路。西域上的福乐智慧正是解决关中大地上痼疾的良药。作品里徐济云最终在吴丽梅感召下的觉醒,便预示了关中这片土地最终拨云见日、涅槃重生。
小说中皮影代表生命力的萎灭,火焰则象征无限喷涌的生命力。皮影与火焰最终都化作红柯对于蓬勃热烈的自然人性的追求,对原始生命力的呼唤。“给我以火!给我以火!”红柯期待无尽的阳光最终冲散积郁千年的阴冷,期待太阳深处的火焰最终熔化人心的阴暗。
(作者简介:周春英,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教授,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导,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浙江省现代文学研究会理事;于文哲,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