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四季》序
2019-04-11老哲
三十年的老友梁东方先生的大作《德国四季》即将出版,邀我作序。1987年冬天与东方相识订交,后来朝夕相处虽只一年,却是我这一生仅有的几位至交了。2006年夏天他去德国留学,我开车送他到首都机场,一年后回国,样子变化巨大,人瘦了一圈,精神矍铄,目光如炬,记得我开玩笑问,是不是德国食品太贵,每天吃不饱,饿成了这样。关于在德国的见闻,每次见面也谈,但从未细论,我也就一直不知道他在欧洲的详情。读完了他这本归国十年之后写成的书,终于了然。
中国人崇尚留学已经超过一个世纪了,除了中间封闭国门的那三十年外,不绝如缕。只要有机会有条件,谁不愿意出国去风光一下,至少是四处走走看看吧。出国留学到底要学什么?不必疑问,当然是专业,进国外大学念本科或者读研,除了外语要求,就是专业测试,被录取说明你具备了继续学习这个专业的能力,才能取得资格。但留学在我看来,也许最重要的,是学习外国人对待生活和生命的态度,另外一种文化在处理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关系上积累的种种经验,他们在自己的文化和宗教里形成的传统,这些为何与我们自己的本土文化和社会有如此之大的差异,在跨语种和跨文化的差异里,我们个人究竟如何选择。假如不存在选择,只能按照自己早已熟悉和习惯的那样一种世代相传的生活方式过一辈子,那又何必留学。当年鲁迅留学东京,就怀着到异地寻求异样人生的巨大热情,仙台学医虽半途而废,但异国他乡的生活方式,尤其是生命态度,还是在鲁迅的一生中打下深刻的烙印。相比之下,专业知识技能不过是谋生手段,洋博士文凭不过是求职的一张纸而已,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这类不好衡量的东西在一个人身上的变更,才是留学生涯最应该有的收获,也是一个人能够学到的最大的本领。东方以不惑之年留学德国,属于老留学生无疑,时间也只短短一年,但收获之大,在我看来,却超过许多留学多年的年轻人。他的心态犹如青春期的少年一般,不仅向新的人生经验和崭新的生活方式敞开胸怀,而且勇于尝试和善于接受。德国的生活方式,德国人与自然的关系模式,以及德国文化中的种种趣味和精神指向,极大地改变了东方这个人,或者说重塑了他这个人,离开德国后的十多年,他一直生活在国内,但德国的影响始终没有离去,而是成为了他这个人身上的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一直伴随着他,我甚至可以说,东方这个人的完成,是在德国。从这一结果往前看的话,他早年的那些自然倾向,性格趣味及天生癖好,都是为这一德国经历进行的准备,假如没有那一年的强度很大的人生历练,今天的他很可能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在中国的文化环境里,當然会造就出一些与这一文化环境不那么协调的边际人,他们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似乎与这一文化有些格格不入,但却仍不得不勉为其难地继续生活下去,以自己特有的方式与这个谁也无力改变的环境周旋。假如幸运使你突然有了另外的眼界,被投放进另外的国度里过着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而这种生活又碰巧是你无限向往和深深认可的,那么再回到过去的环境里来的时候,你肯定不能重新变成那个原先的自己了。在你的身上——改变已经发生,无论怎样,你已经是另外的一个人了,为此付出代价是可以预料的,在适应旧环境上你会遇到更大的困难,生活中也许会有更多的麻烦,但你不得不带着这个更新的自己重新上路。在《德国四季》的行文中,在那些文字所流露出的热情和忧郁中,我时时能读到这个被德国改变了的人,他那种类似于新生的喜悦,对于旧的环境的和过去的自己的依恋,那种割舍不断的联系与某种自相矛盾的情感上的纠结。假如说,旅行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如何评价这样的旅行就因人而异了。40岁的一个男人,还能够被如此彻底地改变吗?个人在精神上的成长,我们的心理蜕变,到底有没有一个终点呢?人生不过这几十年有限的时光,成败得失往往就在你对个人之成败得失的理解自省与取舍当中,哪里有什么共同的标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和成就,也许令今天的年轻人趋之若鹜,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暗自竟然有了更高的自我期许,不就生活的范,不选择大众认可的道路,要不计代价地活成自己。几十年下来,“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生活中虽然是一把年纪,内心却从来不知道老为何物,东方的《德国四季》,记录了他十多年前在德国一年的生活阅历,更抒写了此后十年他对自己这段生活的回忆、消化和反思,既是他的一个新的自我的出生记录,同时又是这个自我,经过十年的反思沉潜之后,终于成长和成熟起来的生动写照。
我们年轻的时候,那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了,不约而同地同时又都是无师自通地热衷于单车骑行,各自都颇闯荡过一些地方。共同的对于自行车的热爱,曾经为我们之间的友谊增添了很多令人回想的内容,郑州的大街小巷,周边西流湖尖岗水库黄河岸边,都是我们骑行过多次的地方,随着年龄的增长,近二十年我基本上不再骑车远行了,东方还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其中的部分原因,我想应该来自他的德国经历。德国是很鼓励自行车骑行的,不仅在城市的道路建设上规划了自行车专用道,而且火车、城市轻轨、地铁上面都允许个人带自行车乘坐,这给骑行者带来了极大的便利。德国对于骑行的要求也非常严格,自行车必须安装照明设备,前后灯都得有,骑行者必须戴头盔,而且在自行车道路上禁止逆行,这些规定的目的,在于最大限度地保障骑行的安全。三十年前的中国,还没有私人轿车的概念,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就是年轻且一无所有的我们远走高飞最切实的自由了。现在回想起来,那个青春时代的浪漫之旅实际上非常辛苦,而且相当危险。我曾经在1986年花380元买了一辆赛车,那时候等于自己十个月的月薪,骑着它独自北游漠河,在属于汽车的公路上一走一个月,时常与载重卡车擦肩而过,有时连续在盘桓的毫无遮拦的山路上一走几百公里,竟然连头盔都没有给自己预备。最多的时候,一天可以骑行200公里,仅仅靠手里一本64开的袖珍版地图册,向着完全的陌生之地义无反顾地前行。到柏林满一个月了,赶上秋末冬初季节,万木凋零,经过了充分发育的红叶、黄叶从树枝上缓缓飘落,这一过程是漫长的,有某种红颜辞镜花辞树的从容与优雅,不像中国北方那样,西伯利亚寒流凶猛来袭,一夜西北风怒号,第二天树叶掉个精光。由于受海洋的影响,欧洲内陆的气候温和,冬无严寒,夏无酷暑,农作物病虫害天然较少,降水量大且稳定,实际上很适合农业的发展,远离台风地震等不可控的地质灾害,对于自然的无常之感普遍缺乏感受,容易培养永恒的观念。这些气候上地理上的特点,很可能直接造就了欧洲文化的某些品格,而差异极大的气候,使我们自己的文化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这些差异,不见得一定要分出高下,但是他们对于人类性格和心理尤其是集体无意识的影响,还是巨大的。平生第一次生活在高纬度地带,太阳永远斜射着,即使中午12点,也不在头顶上。空气纯净,云在天空中千变万化,我总是看见那奇妙的光线在空气里飞行,而不是一览无遗的朗照,惊讶于这样的光,我会长久地注视天空,身不由己地受到那里上演的光的戏剧的吸引,这种飞翔着的光线,我最早见之于欧洲伟大的油画作品,如今在自然界每天见到它,才知道那艺术的来源,并赞叹自然的不可方物。德国人对于自然的态度,很符合中国道家的主张,叫做无为。果树上的果子,任其成熟坠落,不采摘,当然更不会在此前修剪其枝,对于横倒下来的大树,听人它横在丛林中,不移动,不干预。湖边不修建台阶之类的,水跟岸的关系是自然形成的,渐入式的。这些得自于观察的经验,很多在东方的书里得到了印证,他十多年前看到的事物,就是我今天看到的。变化当然会有,但延续性更重要,那种德国式的生活方式或者说生命态度,是贯穿始终的,对于一个外来的旅行者而言,随时随地可以很直观地感受到。
德国的工业产品,早已为中国人所熟知,宝马奔驰大众汽车,西门子的医疗设备和家用电器,还有德国足球,世界杯和德甲联赛那绿荫场上战火,令许多德国球星的名字无远弗届。我个人对德国的认知过去以来跟阅读歌德和尼采分不开,歌德的伟大,也许在于他第一次向世人展示了一个欧洲人的气度和境界,而非他身上的德国性格。少年维特身上狂飙突进式的浪漫情怀感伤情绪,接续的正是卢梭的《忏悔录》和《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思》,小说出版后风靡欧洲,连拿破仑这个普鲁士的征服者的行军背囊中,也带着一册。浮士德所象征的人类对于未知事物的无止境的探索,到今天仍是科学进步和艺术创造的巨大动力,欧洲五百年来经过宗教改革、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工业革命,终于把它的影响力和价值观念传播到全世界,不管你知不知道承认与否,我们全都生活在欧洲人的发明创造成果中,而且一刻也离不开这些彻底改变了世界的产品。为什么偏偏是欧洲做到了,歌德的《浮士德》里包含着答案。尼采对德国人的批评,堪比鲁迅之于中国人,揭露之能事,而目的只有一个,促其悔改,欲其自新,踏上更生之路。20世纪的一百年里,世界上经历了戏剧性命运起伏转折最大的国家,莫过于中国和德国了。而德国向我们展示了强大的自新能力,两次世界大战的战火蹂躏,尤其是二战的失败被摧毁,一座座城市被夷为平地,在战后的废墟上重建家园,又经历了东西方冷战四十多年的国土被分裂,直到上世纪90年代,才重新统一获得再生。这个重新统一的德国,在世界大国中毫无疑问是最年轻的,也是活力四射的,在最近的三十年里,世界上最引人瞩目的建设行为,应该非中国和德国莫属。他们以各自的方式,在持续地建设着自己的家园。东方从一个活力之国来到另一个活力之国,很快以自己的方式抓住了德国的特点,一年之中四个季节的变换,恰好对应着地域的移动,夏天的萨尔布吕肯、秋天的莱比锡、寒冬的马格德堡,以及春天的汉堡,使他对德国的观察和感受,没有局限于一地。更重要的是,他在内心里,一直在跟德国的灵魂对话。这是阅读《德国四季》的任何读者,都时时可以体会到的。他总是一再地通过对于周围环境的感受和体验,深入到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德国情结中,也许有不够客观冷静或者准确细致的地方,但那是他心目中的德国,很可能比德国当地人的德国,还要更德国一些。我自己也有过类似的体验,在从法兰克福到柏林的高速列车上,整整四个小时,我一直在听音乐,巴赫、贝多芬、勃拉姆斯、舒伯特、马勒,这些德国大师的作品,全部都是听过不知多少遍的东西,三十多年前使用卡式录音机和磁带开始的持续至今的对于古典音乐的爱好,曾经给予我多少欢乐啊。沉浸其中的我,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仿佛在自己的书房里,或者在音乐厅。偶尔环视周围,短暂地从音乐里挣脱出来,意识到这是在德国的火车上。我对面坐着一位中年男人,看上去像白领阶层,一路上在专心致志地阅读一本英文书,可能是美国人写的畅销书,书名叫做《21世纪的21堂课》,不知不觉就到达柏林了,我突然有一种想法,我大概比这个车厢里的任何一个德国乘客更加热爱德国音乐,至少在过去的四个小时里,我跟那些伟大的德国乐思以我自己习以为常的方式交融在一起,把这些珍藏多年心仪之物温习了一遍。在柏林的这一个月里,一旦我专心做某件事,沉入某个想法,就完全忘记了身在异国,事实上在一多半以上的时间里,我根本不是一个观察者,对于周围很多的事物,我倾向于浑然不觉,听任其自然而然地存在着。住在柏林,还是住在北京,对我而言,区别不大。阅读东方的《德国四季》,激发了我想更多地观察这个国家,观察它的种种细节的愿望。对于那迟迟不会到来柏林的春天,我的心底里有时会升起一种殷切的盼望。读到全书快要收尾的地方,才见到了他在柏林的观感,施普雷河、菩提树下大街以及博物馆岛,去得次数多,已经相当熟悉,因为我女儿就读的洪堡大学,与博物馆岛毗邻,她既上课还要参加乐团排练,一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我们想见她的时候,就约在大学或者博物馆岛见面。东方曾经驻足观赏过的白湖,离我的居所不远,只要出门,坐车就会路过这个面积不大的湖。夏天到来的时候,这个湖是可以游泳的,这使我颇为期待,在漫长的冬季,我不得不每天都到比白湖远好几倍的室内游泳馆去。自行车已经买了,真正的骑行却还没有开始,也许在等春天到来的时候,单车闯天涯的热情,在我的身体里早已熄灭多年,由于阅读东方的《德国四季》,差不多重新点燃起来。
自觉不自觉地,东方在行文中时常会把中德两国加以对比,一百多年来的中西交流或者说文化碰撞中,这也是一个难以避免的思考方式。与晚清民初那几代早期留学人员一样,在对比中,对于自己国家的弊端和缺陷多有批评,这其实正是他们爱祖国爱人民的一个很突出的证明。中国人对于西方的了解的确是一代比一代更加深入,观察也更为详尽了,同时对于自己本民族文化的自我认知和省察也越来越准确。俗话说,他人是自我的一面镜子,没有比较和对照,就没有办法认清自我。作为上世纪60年代出生的我们这一代人,我们的青春岁月沐浴在改革开放的春风里,仿佛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真的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不知何时播下的英雄主义情怀,在我们内心的深处悄然生长,东方的写作,对于我所言说的这种情怀,始终有极大的克制,也时常有情不自禁的流露,而对于我们自己民族传统习俗的人生规划和陈陈相因的种种,则大胆地提出了质疑,我相信他的书对于一切不满足在封闭的的环境里自我陶醉,向现成的生活模式就范的人,均有不同程度的启发。
以上是我个人的一个阅读心得,朋友的价值,就是你可以分享他的人生阅历,通过他的一支生花妙笔锦绣文章,感受和体验那曾经带给他的喜悦与哀愁,以此扩大我们自己的眼界和思考,丰富我们有限的人生。很多年前,我曾经把东方定义为一个苦行僧式的享乐主义者,读过这本书之后,我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而且还进一步知道,这个享乐主义的苦行僧是德国造就的。
(作者简介:老哲,男,1965年生于太原,自由职业者。曾发表中篇小说《祖父的沉默》,获新世纪第二屆北京文学奖新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