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探险故事里的郭嵩焘
2019-04-11赖某深曾德明
赖某深 曾德明
19世纪中叶,西方掀起了探险热潮。探险家们或者出于对未知的神秘世界探索,或者出于侵略的动机,或者为了个人名望,或者为了进行科学研究。探险家们形形色色,有海军军官,有外交官,有医生,有传教士,也有报刊记者,他们深入北极、非洲和中国西南边疆等地进行探险,写下了数不清的探险著作。首任驻英公使郭嵩焘,耳闻目睹了这些神奇的西洋探险故事,将其记入《伦敦与巴黎日记》中,使后人得以了解这一段神秘且绚丽多彩的历史。
郭嵩焘(1818—1891年),字伯琛,号筠仙,别号玉池山农、玉池老人,湖南湘阴人。1847年中进士,1854至1856年佐曾国藩幕。 1863年任广东巡抚。1875年进入总理衙门,旋出任驻英公使,1878年兼任驻法使臣,次年迫于压力称病辞归。他是中国首位驻外使节,其出使日记,经岳麓书社整理,定名为《伦敦与巴黎日记》,收入《走向世界丛书》出版。
光绪二年(1876)十月三十日,还在前往英国赴任的船上,郭嵩焘日记中就转载了《泰晤士报》关于“英总兵勒尔斯探北极事”,从1874年4月至1876年7月,历时两年。
言至北极八十二度尚见土地,过此则皆冰海矣。其始舟行积冰中,测度冰之厚薄,有至十六丈者。再上则舟不能行,凿冰为道。凡两船三百馀人,牵倚以北,每日约行三里许。至北极八十三度二十五分,凡行两月馀,不见日者二十馀日,死者四人,因冻折足者数人。至是不复能前进,乃循来径而返。其初议寻北极,募能同行者,告奋勇七百馀人,遣医视其筋骨血脉强固能任寒者三百馀人,挈之以行,历二岁馀。君主下书褒嘉之,赏给勒尔斯头等宝星。
“勒尔斯”今译“奈热斯”(George Strong Nares,1831-1915),为英国航海家、海军军官,前往北极探险。“北极八十二度”“ 北极八十三度”应为北纬82度、北纬83度,说明刚出国门的郭嵩焘地理知识是很有限的。
光绪四年五月十二日记,郭嵩焘会见英国北极探险家山德斯、雷尔,获悉:
数十年前英人始寻北海者,名法兰克林,去冰海数年无信,屡派船探寻不可得。其妻以吁之海部尚书,而回言:“相距已十馀年,想死冰海久矣,寻亦无益。”其妻乃自毁家求之,最后得一船,而雷尔为其船医士,奋然往探。出入冰海,经历危险,同舟死亡相继,欲返者数矣。雷尔固请前。最后得一岛,汹而登,则见一小舟覆地上,揭视之,有白骨数具,旁有器物数事,并得当时笔记,乃始收得其遗骨。雷尔之名,因是大显。
“雷尔”今译“雷伊”(John Rae,1813-1893),“法兰克林”今译“富兰克林”(John Franklin,1786-1847),均为英国19世纪探险家。“海部尚书”指海军部长。雷尔为解开法兰克林失踪之谜提供了重要线索,但最终找到法兰克林遗骸和航海日志的并非雷爾,而是麦克林托克(Francis Leopold McClintock,1819-1907)。郭嵩焘此记有误。
同一天日记还写道:
适见美国纽约新报,言有依登者,近已赴北冰海穷探北极,以竟法兰克林未了之功。西人立志之专,百挫不惩,遇事必一穷究其底蕴。即北海冰雪之区,涂径日辟。天地之秘,亦有不能深闭固拒者矣。
上文的“北海”“冰海”“北冰海”均指“北冰洋”,文中对西方人一往无前、遇事穷根究底的探索精神给予了高度评价。
神秘而危险的非洲内陆更是被探险家们垂青。光绪三年九月二十一日记,《伦敦每日电讯》和《纽约先驱报》派人深入中非探险,起自非洲东部桑给巴尔,经西出刚果河,计程万馀里,历时三年。探险困难重重,不仅要与恶劣的自然环境斗争,而且要与吃人的野番部落交战,“其间土番有裸居者,攫食人如禽兽。往探者五人,募土人二百为卫,挟枪戟以行,遇土番即与搏战。或不得食,饿数日,驰报海口领事官乃得食。其间二百万人、三百万人自立一国者无数,亦多沃土,从不与外人相通”。
光绪三年十一月十一日,郭嵩焘见到英国前驻华公使、皇家地理学会会长阿里克(今译阿礼国),获悉此次率队探险的人名叫斯丹雷,看到了斯丹雷的照片,以及根据探险所画出的刚果河源图。“斯丹雷”今译斯坦利(Henry Morton Stanley,1841-1904),是《纽约先驱报》的记者,英国19世纪著名探险家。郭嵩焘还记述了斯丹雷之前,前往非洲探险的非色尔里、斯毕格、立文斯登、凯木伦的故事。
英国人非色尔里被埃及聘请前往开矿,得以进入非洲中部探险。有次单独来到一个小国,被土人围困,非色尔里笑道:“吾有神术,不怕你们。”说完用洋枪瞄准旁边大树上的鹰,一枪击落在地。土人没见过洋枪,闻声大惧,皆跪倒在地说:“此雷公也,请无再施雷。”旁边一人问道:“鹰,小物也。山有野象,能击乎?”非色尔里应道:“能。”于是进入一座大山,一枪击毙一头大象。于是土人报告其国王,其国王欲将非色尔里招为附马,让他掌管军事,非色尔里婉言谢绝。
继非色尔里之后,斯毕格前往探险。其后立文斯登(今译利文斯登,David Living Stone,1813-1873)前往非洲探险三次,目的是寻找尼罗河的源头。1866年,立文斯登第三次深入非常腹地,探险困难重重,“所至土人争欲取啖之。从者奔归,报曰‘立文斯登被戕矣。久之无信”。
为了寻找立文斯登下落,“英国朝廷遣人率兵探访,旋卒。继遣凯木伦横经阿非利加,而不得立文斯敦(即立文斯登)消息”。 “凯木伦”今译“卡梅伦”,是皇家海军上尉,受皇家地理学会所派,前往非洲寻找立文斯登,但没有找到。其后“斯丹雷复往探之”,斯丹雷找到立文斯登后,劝他回来,但立文斯登以探险任务未完成而拒绝,只是让斯丹雷带回探险的资料及给家人的家书。此后斯丹雷再到非洲寻找立文斯登时,立文斯登已经去世,遗体下葬于威斯敏斯得教堂,“历代国君葬所也,必有大功迹乃得入葬”。
斯丹雷非洲探险的传奇经历轰动一时,回到英国后皇家地理学会请斯丹雷向公众作报告。光绪四年正月初二日记,英国前驻华公使阿里克“为地理会尚书,以斯丹雷寻觅阿非利加中境河道,及所有各国为西洋人迹所未经者,约礼拜四邀集诸人听讲”。地理会即皇家地理学会,“地理会尚书”即皇家地理学会会长。阿非利加即指非洲。
光绪四年正月初六日,阿里克邀请郭嵩焘出席地理学会集会,听取斯丹雷本人关于非洲探险的报告,因不谙外语,郭嵩焘派使馆随员李凤苞和翻译马格里赴会。这天计划邀请2000人听讲,却有2600多人报名。
次日李凤苞转达开会情景,有二三千人聆听了斯丹雷的报告。斯丹雷“历述立文斯登前探阿非利加中境地,久不回”,于是《伦敦每日电讯》和《纽约先驱报》“请斯丹雷往探立文斯登踪迹”。李凤苞转达了听斯丹雷亲口讲述非洲探险的传奇经历,尤其是与野番部落的交战,极为惊心动魄:
所历野番境,皆操弓矢射杀人,剽掠为生。夜则伐木为藩,聚处其中。昼则与野番相聒,或时用武格拒。至河曲处,见水势悬下数十丈,湍激如泻。向导百馀人带有皮船可以渡水,因相与乘舟顺流下,两岸番人呼噪,矢石如雨。一日,见番人驾三十馀舟冲突至,从者恟惧欲逃。因计入番地已深,无可逃者,乃戒其百馀人曰:“死生呼吸,但从吾言,必无患苦。”乃令连舟静俟之。所携备洋枪五十馀杆,并使用群子小弹。人持一枪居前,引机待发,馀皆谨护行李。度番船渐近,枪力可以及之,引船排列,五十馀枪齐发,声震山谷,番人舍船大溃。自是沿江行,亦无相阻拒者。
郭嵩焘以一千多字的篇幅记述斯丹雷非洲探险故事,并赞扬说:“英人好奇务实,不避艰苦,亦其风俗人心奖藉以成之也。”
光绪四年八月初四日记:
阿非利加探路,西洋经营盖数百年。其图用五色斜曲勾点,分别记之。盖前后探路者已一百三十人,多或五年六年,少或数月,欧洲各国人皆有之。近比利时国主复立会,岁一派人前往探访,务在开通道路,设立商埠,以为懋迁居贾之计。
如果说西方“探险家”对北极和非洲的探险是出于对未知领域的探索,那么他们对中国西南边疆所进行的“探险”则是为了加大对中国的侵略力度。郭嵩焘日记中曾大量引录西方报刊、书籍关于中国云、贵、川的记载,从中可见瘴气的肆虐及种植和吸食鸦片的“盛况”。
光绪四年二月廿八日记,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专派贝伯尔由四川至云南,察看四川重庆、云南永昌情形。其初次至云南记载,言行数百里惟见漫漫一片罂粟花,更无他项种植”。
光绪四年四月十四日记,英国外部移交卑柏尔(按:即前文贝伯尔)由云南省城至腾越厅日记,言云南瘴气令人恐怖,“色尔温河(按:指怒江)瘴气能毒人,受者立毙。土人具言其状,信然。凡过此江,赶日午急渡;日初出及日入,瘴作,无敢行者。瘴分五色,红者毒为甚,蓝者次之,中之无幸免者,黄色者稍平。其江夹两山间,江行湍疾,名之怒江”。
还记了云南的“鸦片野鸭”:
初涉湖北、四川交界之地,即见罂粟;入四川,栽种尤盛;云南则遍地皆是。计行云南数百英里,所见无非罂粟者……通计两省之地,栽种罂粟几至三分之一。始入云南境,持枪出猎,见罂粟田中野鸭甚多。土人云:“此鸭食罂粟花,辄醉扑地,不能展翅以飞,因名之鸦片野鸭。食之,亦与吸食鸦片烟等,久亦能成瘾也。”
吃了罂粟花的野鸭子被称作“鸦片野鸭”,人吃了“鸦片野鸭”也能成瘾,真是旷世奇闻,无怪乎郭嵩焘“阅之浩叹而已”。
光绪四年七月初七日记,新报载:
有基尔者,从麦士尼由四川、贵州以出云南,历缅甸。言甫至四川下游,所过皆种罂粟;远越成都而西,则花及茎叶皆已收割不复见。然四川人吸食鸦片烟者无处无之,至贵州而吸食者愈众,至云南而极。大率贵州一县数千家,每家必有一吸烟枪;一村数百家,每家必有一吸烟枪。云南每家大者房数十间,小者数间,每房必有一吸烟枪。
除此之外,郭嵩焘日记中还记载了英國人横渡海峡及环球探险。光绪四年二月廿三日记,英人布爱登横渡奇巴腊答(按:即直布罗陀)海峡,达十七点钟之久,上年也有个英国人由克里斯海口横渡至法国克类海口,郭嵩焘由衷赞叹:“争奇斗险,不畏艰阻而勇于自试,其心境岂可量哉!”
光绪四年四月十九日记,会晤环球探险的英人法尔格生,并与之探讨海陆之变迁。
像郭嵩焘一样对西方探险活动密切关注并详细记载的,在晚清外交官中可谓绝无仅有。这只要把郭嵩焘日记与同时期出使英国的其他外交官的日记作一对照,便一目了然。作为郭嵩焘副手的刘锡鸿著有《英轺私记》,只有第七十七节《英人好游历》说:
英人好游历,凡五大洲踪迹所至,莫不测量其道路山川之高下远近,审辨其天地之寒暑燥湿,人物之大小刚柔,鸟兽虫鱼花果树木之奇常同异;勒为书,绘为图,自炫于众,以求厕夫文学之林。
似乎探险的目的就是为了扬名,不仅不能如郭嵩焘一样正确认识探险的意义,也没有对西洋探险活动进行具体记载。年轻的翻译官张德彝在《随使英俄记》中,仅仅在光绪五年十一月二十日的日记中记英国总兵勒色(郭记称“勒尔斯”)北极探险事,可补郭嵩焘日记之阙,记云:
乘船至(北纬)七十九度,已属勉强。行抵八十三度,复凿冰行一千二百里。遇冰山矗立,无路可通,或崎岖行一二里。凡一百四十馀日不见日光,随行兵多病者,计穷而返。始知致病之由,以无从得水果。因咎兵部不多储水果汁,致败其谋。后决计再往探之,以穷竟冰海为期。伊言冰上亦有居民,凿冰为屋,以雪为门,入则封之;食冰雪以解渴,猎鱼兽以充饥;衣以鹿皮,亦荐其皮以寝。其取鱼锤冰,深至十馀丈,鱼得冰窍嘘气,则群聚穴中。乃制铁为刃,累长竿以钩之。用鱼油为薪,夜则燃以为灯。其居逐冰窟以迁徙,若蒙古之游牧,然亦穷荒之异闻也。
记述了勒色北极探险的艰苦、随行人员致病的原因以及北极附近居民的生活,但张德彝是将北极探险当作“穷荒之异闻也”来看待的,丝毫不能认识其深远意义。并且对于郭嵩焘所记述的西洋其他探险活动,在张德彝的《随使英俄记》中均付之阙如。
为何古稀之年的外交官郭嵩焘,却对西洋探险活动如此感兴趣,在其日记中连篇累牍地记述西洋探险故事,这本来就是郭嵩焘研究中的一个重要课题。然而国内外的郭嵩焘研究者似乎均对此视而不见。无论是整理过郭嵩焘日记、写过《论郭嵩焘》长文、被称作郭嵩焘“异代知己”的钟叔河先生,还是美国学者汪荣祖(著有《走向世界的挫折——郭嵩焘与道咸同光时代》)、裴士锋(著有《湖南人与现代中国》),莫不如此。
在笔者看来,郭嵩焘之所以对西洋探险活动特别关注,有两个重要原因。一方面,他的出使活动,便与英国在云南的“探险”有关。他本是因马嘉理案而作为赴英赔礼道歉的专使,而后转为长驻英国的公使的。马嘉理案又称“云南事件”或“滇案”。1875年2月英國驻华使馆翻译马嘉理,以“游历”为名,擅自带领一支英军由缅甸闯入云南,开枪打死中国居民。当地人民奋起抵抗,打死马嘉理,把侵略军赶出云南。英国借此事件,强迫清政府签订了《烟台条约》。条约规定,中国派出使大臣带国书前往英国,对滇案表示“惋惜”;英国得派员至云南调查,准备商订云南和缅甸之间的边界和通商章程;英国可派人前往甘肃、青海一带,或由四川等地进入西藏,转赴印度,也可由印度进入西藏。此约扩大了英国对中国的侵略特权,使英国得以入侵中国云南、西藏地区。作为中国首任驻英公使,郭嵩焘自然对英国探险活动格外关注。另一方面,郭嵩焘对西方人勇于探索、喜欢冒险、穷根究底的民族性格是极为欣赏的。他赞扬“西人立志之专,百挫不惩,遇事必一穷究其底蕴”,“英人好奇务实,不避艰苦,亦其风俗人心奖藉以成之也”,说明他记述西洋探险故事,不是为了猎奇,而是希望国人学习西方人的民族性格,对未知领域“好奇务实,不避艰苦”,保持强烈的好奇心和进取心。说郭嵩焘是对西方人民族性格进行研究的第一人,并不为过。
1929年,傅绍曾著《中国民族性之研究》,断言:“凡一国国势之盛衰,文化之隆替,经济之盈绌,可以一言以蔽之。曰:民族性优劣而已矣”,“综观世界各国,其盛衰兴亡,虽万有不齐,然莫不视其民族性何若以为断。民族性优越者,大国则不难称雄世界,小国亦足以卓立一隅,否则未有不患弱患贫,救死不暇,或国破家亡,沦于奴隶惨祸者”(北平文化学社1929年2月版,P1-3)。从中更能看出郭嵩焘记述西洋探险故事及赞扬西方民族性的价值与意义。
(作者单位:赖某深,长沙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曾德明,岳麓书社总编辑,《走向世界丛书》执行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