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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隍作品中的写实性及其成因

2019-04-10吴佳佳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9年1期

吴佳佳

摘要:辛陞的诗文集《寒香馆遗稿》中,有不少丰富的社会内容,带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充溢着明亡后的悲痛与对民生疾苦的同情的作品,体现出鲜明的写实性。本文从这些作品入手,对作品中涉及的内容展开论述,分析他的作品中的写实性及其成因。

关键词:辛陞 《寒香馆遗稿》 写实性

所谓写实性,“就是如实地反映现实生活,强调历史具体性与客观性。它要求作家客观地冷静地观察、分析和研究并审美地反映社会现实,按照‘生活本身的形式精确细致地加以描写”。辛陞的作品像一面时代的镜子,反映了当时社会的动乱,有很强的写实性。

辛陞是明末清初人,生于1593年,卒于康熙初年。在天启元年成为邑庠生,后多设馆教书。他作为明遗民的一员,明亡后,清廷三征不仕,一生慷慨悲酸,贫穷之至,只留下《寒香馆遗稿》。其稿共十卷,除去一些哭祭文外,剩下的一些作品,不仅具有丰富的社会内容,而且带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充溢着明亡后的悲痛和对民生疾苦的同情,言辞慷慨悲痛而又带有强烈的批判色彩,不失为他的诗文集中最大的特点。

一、作品中的写实性

这些诗文,上至朝政国策,下至百姓生活,涉及面很广,对于了解辛隍,认识辛陞的思想,认识当时的社会政治乃至下层百姓真实的生活,甚至印证部分历史事件都具有很大的作用。

(一)真实地记录了历史事件

在他的诗文集中,我们发现,有不少诗文,反映了当时重大的历史事件。在《吴三桂请兵始末》中,辛陛真实地记录了吴三桂献关降清的经过《吴三桂请兵始末》全篇叙事,仅在最后,辛陛发表了自己的议论:

尤物移人,倾城倾国,往往而是,乃至转移天下,变易华夷,则古今所未有也,况区区一优姬也。假令贼不爱元,遣归三桂,三桂志欲已满,必且死守山海,贼益兵以扼东师,天下事正未可知也。今若此,岂非天哉!岂非天哉!

因为辛陞是当世人,因此,他用笔记录了吴三桂献关降清的经过,有详有略,将他降清的原因主要放在了歌姬陈元身上,他是因为不得歌姬陈元所以放弃了对李自成的招降。在这里,辛陞从女色误国的角度,批评了吴三桂和李自成双方,因为区区一名女子,导致一个兵败,一个投降。其他篇目如《灾异》中,辛陞分别翔实地记载了崇祯十一年、十二年、十三年发生在无锡的蝗灾,蝗灾的发生,使得农村十室九空,辛隍细致地描述了蝗灾后的田地颗粒殆尽、百姓暴动的场景。如《甲申三月,有一鹊营三巢者,感而成绝三首,律一首)冲的《律一首》中,辛陛就记载了明亡后,君王在南京重新建都的事件。

(二)细致地描摹了民生疾苦

辛隍除了关注到了国家大事,还将目光放到了平凡的百姓身上。在这里,辛隍写到了自己的亲身经历《从今乐》中,他这样写自己的日常生活:“依家幸得粗康健,妻儿孱弱皆鹄面。糠秕相推似礼筵,麦查咽得眼光乱”。他们因饥饿而面黄肌瘦却互相礼让、得到粮食却又饥不择食的场景,分明写出了生活的穷苦艰辛。在组诗《世变十更》的《民艰》中,写到了百姓不仅三餐不饱,衣不蔽体,甚至还要面对“富室催租方破釜”,还要面对“官家索税又敲门”,这样的双重压迫下,人们怎么能“安得皇居涣野村”?在《世变十更》的其他篇目中,还有类似的表述,“可怜卖得贫儿女,不饱奸胥一夕荤”。

除了繁重的赋税外,一些江南百姓还要面对沉重的徭役。《怼言》黾辛陞在明亡后,列数明亡的五十五条原因的文章,每条原因均以“一日”开始论述。在《怼言》的“一日白粮”中,民户在运输漕粮的过程中,一路上要经过险恶的淮河,要与风波盗贼相抗争,往往“米未至京,而破家荡产者有之,殒身亡命者有之,累妻系子者有之”,外加上“衙门之勒措,包户之需索,市棍之局骗,强丐贪阉之抢夺”,由此可见,民户生活苦不堪言《明史》中,对白粮有解释:“漕粮之外,苏、松、常、嘉、湖五府,输运内府白熟粳糯米十七万四十余石,内折色八千余石,各府部糙粳米四万四千余石,内折色八千八百余石,令民运,谓之白粮船。自长运法行,粮皆军运,而白粮民运如故。”明末,无锡还隶属于常州府,辛陛这篇记录百姓运输额外漕粮的描写无疑反映出民运的艰难,百姓的艰苦。

辛隍在《灾异》中,写到了自己在蝗灾中的切身体会。在《灾异》中,辛隍先是对人民在辽事、贼事的情况下,被迫加饷进行了描述,这时候已经民不聊生了。紧接着又接二连三地出现了自然灾害。辛陛对1627年、1638年、1639年的三次蝗灾进行了翔实细致的描绘,对蝗灾中的粮食被毁坏殆尽、人民苦不堪言做了深入的描绘,飞蝗“连绵而来,驱之无策,日以田为食,夜以田为宿,然吾乡卒获半收,而租输则十不能三矣”。这是对蝗灾后人们损失的一个总的描绘,不仅如此,因为辛陛也是亲历者,他也用笔记录了自己的感受。“飞蝗蔽日”的时候,辛陞自叹“愁眉如结,阁泪不下,云家乡事已大坏,田无遗种矣”。除此之外,他还写到了自家面对这场蝗灾的惨状,“予种豆三亩于西,沿河长可荫人,大如指股,蝗到之日,踏为平地,啮落无余”。以至于“小民典衣揭债车戽布种,虽敝臬朽材,皆尽于田亩”。这是平民百姓在面对蝗灾过后的场景,连衰朽之人都要下地去布种。然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富家巨族,安坐城隅,茫然不知也”。自家面对蝗灾的愁眉不展与富家全然不知做对比,显得更真实可信,写实性油然而生。

(三)深刻地揭露了社會流弊

辛隍在对时事事件的描述过程中,并未采取平铺直叙的手法,在描述历史事件的过程中,辛陞站在百姓的立场上,强烈地指责贪官污吏祸国殃民的行为。

在组诗《世变十更》中,辛隍从国势、官方、京饷、县令等角度出发,直面当时社会的黑暗面,批判的锋芒多指向贪官污吏,鞭挞其横行乡里、胡作非为、中饱私囊的丑恶行径,表现出愤世嫉俗的情绪以及对百姓痛苦生活的极大同情。

在《灾异》中,辛陞记载了三次蝗灾的场景,因为蝗灾过后,粮食被毁坏殆尽,有部分暴民聚众抢米,以致侯子敬家独费米二万余,身为父母官的官吏们不仅没有开仓放粮,反而出兵镇压,以至于日有千计死于公庭。辛陞对此明确表态,“稍有身家,稍知礼法者,谁甘兴乱?”辛陞对官吏这种无视百姓、胡乱镇压的行为表示强烈的厌恶和批判。在《虐民》中,辛隍这样记载官吏:“近者小官如丞尉,动辄奴狗百姓、窘辱人士,罪及妻孥,罗及亲戚朋友,有过不及,笞狗而破及身家,殒及躯命者矣侭。”在这些记载官吏横征暴敛、鱼肉百姓的文字中,辛陞丝毫没给官吏留半分情面,不仅如实记录了他们的丑恶罪行,而且直接指斥他们实在不是人民父母。

在《怼言》的文章取士中,他认为,通过录取一些只知背诵章句而不通实际政务的人,这些人“问以世事,不知菽粟为何物,一旦临民涖治,非寄耳目于他人,则牵拘文义,柢牾时务,了无一用”。辛隍称被录用的官吏“了无一用”,没有涉及官吏的暴行,而是从他们临政治民的角度进行批判,他彻底否定了官吏的存在。文辞犀利,情绪激昂。

辛隍处在明清鼎革之际,瞬息万变的社会和自身贫苦的生活,使他对社会现实有了关注与思考,以敏捷的才思和深厚的学识写下了这些诗文,或描写战事反映兴亡大事,或揭露社会之黑暗,或同情人民之疾苦,或抨击明末社会的腐败,他融人时代潮流,感受切实,将他的所见所想所思反映到诗文中,因此,形成了诗文写实性的特点。

二、辛陛作品写实性的成因

(一)东林务实学风的熏陶

辛陞一生参加过五次科举,早年有着强烈的功名意识。年少时,他附塾于南邻,后从师于张寰英、顾宪成,后又向皋庄张大年、钱源海问业求学。之后他又辗转多处,教授学生。在辛隍青年时期,他“负笈泾上东道主,先顾而后华”。顾宪成曾是辛陞族伯辛左峰的学生,而顾宪成的侄孙顾皋又是辛隍的学生。在《崇祯癸未短至日记事》中,辛陞自己也提到,“顾与予家世有到谊交,端文昆仲皆授经,予家左峰先生是以其子弟,与予父为布衣交,婚丧则资之,解推者数数”。另外,在辛左峰的诗集《寒螿诗稿》中也多次提及自己与泾阳先生的交往,由此可见,两家交情很深厚。

“万历三十二年,由顾宪成、允成兄弟倡议,修复东林书院,偕同高攀龙、钱一本、薛敷教、史孟麟、于孔兼等聚众讲学,并把读书、讲学和关心国事紧密联结在一起。”在学习期间,他也参加过东林书院的讲学,“大会东林,往往名列前茅”。虽然辛陞在东林大会中名列前茅,但他始终没有参加到东林学派中,后来又辗转到其他地方求学,娶妻后又设馆以教书为业。

但是在东林书院求学的日子中,东林书院讲学中的一些进步成分,如“借助书院讲学来传播其经世学说与改革主张的形式”,有别于以往书院讲学时脱离实际、言而无物的学风,东林书院的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中的关心国事的精神等,深深地影响了辛隍。

比如其中的经世致用、在野清议的成分,在辛隍的作品中也有反映。辛陞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怼言》就是纯粹地指摘明末社会的时弊,其中,辛陞对“文章取士”进行了批判,科举录取了一些只知背诵章句而不通实际政务的官吏,这些官吏“问以世事,不知菽粟为何物,一旦临民涖治,非寄耳目于他人,则牵拘文义,柢牾时务,了无一用”。这就是辛隍早年在东林书院求学时接受到的经世致用思想的影响。

年少时的求学经历、东林大会中的交流学习,使他培养了敏锐的洞察力,让他对现实社会的黑暗有更深的洞悉,外加上他自己的亲身经历,使他对科场官场的黑暗有着切身的体会,这更能表现在诗文中。

(二)明清之际的沧桑巨变

明末的甲申之变使外族入主中原,社会动乱,百姓生活疾苦,当时的民族压迫和斗争都是史无前例。汉族人有的选择殉节,有的屈节降清,有的一意隐居。大多数人在明清鼎革之际,对故国都表达了深沉的追思,这也反映到了辛隍的作品中。

辛隍沒有直接表达对明朝的思念,而是在作品中表达了对明亡的悲痛。尽管他对明末社会昏暗的批判很犀利,情绪很慷慨,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对明朝是整个否定的。他所否定的是明末社会的昏暗,所反感的是明末贪官污吏、奸臣阉党的胡作非为,所厌恶的是明末制科的衰弊,但是他对明末的崇祯皇帝,也明确表过态,认为他是英明的。“思宗皇帝之英明,一十七年之劳瘁”,只是最后明末元气销铄,人心溃散,从而导致社会土崩瓦解。

在《怼言》的最后,他称自己:

逋人所以如怨如诉而不能已己也,逋人亦明之有心知血气人也,欲哭则不敢,欲忍则不能慷慨追悼,如人子之怼父母而不自知其罹于罪也。

由此可见,他将自己与明朝的关系比作人子与父母的关系,这实际上是对明朝的一种认同。在《怼言》开头,辛隍交代了自己是在“亡国之辱,自有乾坤以来,未有甚于我明矣”这样的情况下作的文,他对亡国之辱的反映是很真切的,这其实也反映了他是有家国意识的。另外在他的家谱《辛氏族谱》中,后人写他“克羽公身经世变,拳拳忠爱之思,久而益挚”,侧面也能够反映出他对明朝的忠诚。

他对明朝的灭亡是很悲痛的,尽管这种悲痛之情着墨并不多,但我们也不能忽视这一点。在《甲申三月有一鹊营三巢者,感而成绝三首》的《律一首》中,辛陞谈到了明亡后,南明在南京建都,“见说君王新建业,应怜宗祖旧燕畿”。对于崇祯的明朝,辛陧是满怀悲痛的,“惭予铩羽悲鸣甚,每向东风訉鸟啼”。

在明清鼎革之际,“生员中掀起了一股放弃诸生身份的风潮,以此表达对故国的忠诚和对侵略者的痛恨”。辛陞也是生员之一,在这样“弃诸生”的风潮下,他也放弃了自己的诸生身份,这一点,他自己并未谈及,但是他的学生郑承洧谈道:“甲申燕垂之变,时事纷更,先生弃去举子业,一意高隐。”明亡后,辛陞选择归隐,面对新朝的三次征召,他断然拒绝。他这样表达自己的立场和态度:

且无论鞭弭未已,刀锯随之,就令登明堂望云物,被繍曳襟裾,食将军之禄秩,享大内之柟檀,区区今日,亦不以彼易此夫,夫且休矣。

无论是金钱的利诱,还是刀剑的威胁,他都不为之动容。这样一种气节令后世人景仰。辛隍对明末社会宇内泯棼。制科衰弊是失望的,甚至是绝望,但是这种绝望又不是彻底的,他对明朝还是认同的,因此这样一种忠愤之情,流露在了他的诗文集中。“情动于中而发于言”,这使辛陛在创作中坚持写实的原则,自觉地将时代的风云变幻、自己的哀愤之情载于诗文中,他以总结明亡的教训出发,借诗文来记载一代的兴亡,表达自己见解的同时,也侧面表达了对故国旧君的追思。

辛隍的这类作品中,虽然有写实性,但是还不能够达到可以成为“诗史”或“文史”的高度。首先,他的诗文创作数量上并不是很多,仅仅九十八篇。其次,他的作品只是选取了部分历史事件,诸如豫王下江南、吴三桂献关降清、蝗灾等事件,而不是历史的全貌,在描写百姓疾苦的时候,所描绘的生活画面还不够广阔,仅仅反映了自然灾害和贪官污吏的中饱私囊、奴役百姓的现象,对于明末社会战乱对百姓造成的影响,其他自然灾害诸如旱涝灾害给百姓带来的影响,他都没有涉及,因此也并不能够完全反映当时明末社会动荡不安的社会面貌。另外,他对社会矛盾的揭示还不够深刻,或者说他对当时社会黑暗的揭示还不够深入。比如在《吴三桂请兵始末》中,他仅仅将笔墨停留在对事件的描述和议论上,主要议论了吴三桂因为美色献关降清的事情,但是对于这件事情所带来的后果,甚至对吴三桂这种降清的举动并未做过分的揭露和批判,是其不足之处。

尽管辛陞的作品没有达到一定的高度,不过当我们回顾辛隍的一生,尽管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仅仅留下一本尚未刊刻的诗文集供后人瞻仰,但他用史家的笔法记录了那个时代,为后人真实地还原了当时部分的社会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