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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稀古风在

2019-04-10王馨

延安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清涧寒衣外祖母

王馨,女,陕西清涧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延安文学》等。著有散文集《秋在室杂记》。

一夜大风之后,路边红红火火灿灿烂烂的秋叶大半凋落了,北方漫长的冬季就要来临了。

午饭结束的时候,妹妹一边收拾一边慢悠悠地开口了:姐姐这两天叼个空儿去市场走一趟吧,买点彩纸,抓紧把寒衣做好了,礼拜天我得回去上坟了。

我这才想起又快到农历十月初一了。

十月一送寒衣

做寒衣一直是我的任务。

家里最讲究礼数的是妹妹,老家一般的人情门户,常常是她来应承或提醒。我则喜欢动手,凡是需要发挥一下手工特长的工作,家里人都会通知我,我也从不谦让,年复一年也就成为一条规矩了。

那天,妹妹把她的女儿打发到我家里,说是来学习手艺。

其实倒也不必专门学习,又不是多精细多复杂的工艺,看得多,参与得多,自然就会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这些活儿都是由祖母来做的。

姑姑们都在外地,母亲又不喜欢做这些细碎的营生,妹妹尚未出生,这些手工活计自然只有祖母來做,当然,还有我。

在明亮的上窑里,在东厢房窗下的石床上,梳着灰白色齐耳短发、系着长围裙的祖母一边忙碌着,一边近似自语地讲述着每一个环节和步骤,一个瘦小羸弱的女孩像小尾巴一样进进出出黏在她身后。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是祖母唯一的倾听者、欣赏者,也是唯一的帮手。

每年的农历九月下旬,天气冷起来,大柜子里的厚被褥被翻了出来,拣太阳好的日子,晾晒一下,棉衣裤也收拾好了,大大小小都要换冬衣了。这个时候,祖母开始筹备给埋在对面山上的老祖先们送寒衣了。

祖母踩着四脚凳,从立柜的顶上翻出一个长条的大纸包,我仰着脸等待着,有灰尘落下来,祖母喊着快走开,然而已经晚了,我用手背使劲揉着眼睛,听见祖母连声埋怨着,拉开我的手,又是吹又是用湿毛巾擦。

彩纸是平时预备好的,包在糊窗的白色麻纸里,大概是为了避光,以保护彩纸的鲜艳色泽。

然后把各种纸都铺开来,用手比划着,这张可以做棉袄,这张够两条棉裤……

一张大纸对折两次,沿着其中一条散边,剪一条弧线,剪开的两边,一边是衣襟,一边是衣袖,打开折纸,在前襟上剪出领口,剪出对襟或偏襟,在其中一边均匀地铺上一层棉花,再对折起来,把前后片糊好,在开襟处糊上几只折好的纽扣,一件彩纸棉衣就做好了。女式的做偏襟,腋下剪深一点显得窈窕,男式的做对襟,腰身剪直一点便很严正。想做大氅,把衣襟加长一倍就是了。裤子更简单,只需要一剪刀剪出裤腿就行了。

因为用纸替代了布,用浆糊替代了针线,做起来自然省力,看起来却不比真的差,反而因为裁剪的自由能做出很漂亮的款式。

往往只做了一两件,就到了备晚饭的时间,祖母说:吃饭的就要回来了,得赶紧准备生火做饭,剩下的你去做吧。

于是徒弟就出师了,开始随心所欲地折腾那一沓纸。

我总是做得很慢,一张纸,一边做着,一边会冒出新的念头,想象力在不断拓展,有时,完工后的作品会让自己也感到意外。

祖母说,这孩子是真巧,就是玩心太重了。她看着我自己设计的纽扣和花边,叹息着:真好看,就是做起来太复杂太慢了。

祖母做什么都快。我的外祖母针线活很细致,常瞧不上亲家母的手艺,说你祖母什么都好,就是针线太粗糙了。祖母不以为然。她生了十个孩子,能做出来赶得上穿就不错了。

有时候我会连续做几天,什么时候完工由祖母决定,她心里有数,有哪些祖先,需要几件。等做够了数目,她会把剩下的纸整理好,没有裁开的,原样卷好包在麻纸里,再放回厢房的大柜顶上,等来年还要用。已经裁开剩下的,把不规则的边角裁整齐,叠成四四方方一沓,撕一块棉花放上面,用纸把棉花卷起来,再找一根白线缠几圈,系成一个小纸卷。祖母说,这是一匹布,里面有棉花,烧给祖先,他们想做什么样式的棉衣还可以自己做。

祖母拿着剪刀转了几下,就剪出了一朵牡丹花,她把这朵红色的牡丹花贴在一张翠绿的彩纸上,这张彩纸就成了一个包袱,祖母把我们俩几天里做的所有纸棉衣棉裤和纸卷的几匹布都包在这个包袱里,做寒衣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剩下来的事情,就是必须在十月初一或之前的一天,最好是阳光灿烂的一天,一人提着包袱,一人提着各色熟食、点心、水果,还有酒和香纸,去给祖先上坟,送寒衣。

我记忆中祖父母是不到山上去的,年纪大了,上不了山了。祖母看着我们过了河,开始爬山,她只跪在河滩烧香点纸祭拜。

到后来,河滩也不去了,因为跪下去就站不起来了。每年做寒衣的时候,她都守在我身旁看着,摸着,欣赏着,赞叹着。记得我第一次把包袱改成手提袋,还在手提袋的正背面都贴上了牡丹花的时候,祖母把手提袋翻来覆去地看,还说:以后给祖母上坟时,也做这么漂亮的包包。我立马答应:好的。

有一年做寒衣的时候,外祖母正好也来了,祖母得意地让外祖母看我做的衣服、花篮和手提袋,外祖母连声赞叹,说很多年不见这么好看的东西了,然后问我:以后给外婆做不?我马上慷慨地回答:做。

十来岁的年纪,只知痛痛快快地答应,满心都是得到长辈嘉奖的快乐。

今天信笔至此,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1986年,1990年,外祖母和祖母先后离开。唯一安慰的是,应允她们的,我都做到了。

七月七乞巧节

我想,我从小喜欢做手工,到底是像人们说的,是寨山王家女儿的天赋,还是因为有祖母的教导呢?

在清涧城,农历七月七也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日,这一天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也是传统的乞巧节。至少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乞巧还是七月七的主题。这一天,每个女孩子都要拿出一件自己独立完成的最得意的针线活。不记得堂叔父家几个姐姐做什么了,我做的是绣花鞋,当然并不是真的鞋,是放在手掌心的只有一两寸长的鞋,可以说是纯粹的工艺品。

因为小,只需要一点布头就够了,所以,母亲会舍得翻出质量最好也最漂亮的绸缎的边角料来,配上对门丝绸厂的婶婶自己染的手工丝线,那鞋做出来,小小的,圆口浅帮,鞋面绣着一朵莲花,莲花两侧有花枝延伸出来缠在鞋帮上,真的好漂亮。小心地托在手心里,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要每个人看一遍,却又不舍得让人摸。

长辈们的义务是要品评哪件手工更好一些,我那时年龄最小,似乎并不是最好的那个。

祖母说,要等到了晚上,在院子的开阔处设一个台案,把女孩儿们做的女红都供在那里,再焚香祭拜,这样才能向织女求来一双巧手。

我满心希望织女会出现,哪怕能有一点灵异的暗示也好。那个年代,焚香祭拜还是一种禁忌,没人那么大胆,所以,只是在院子的石床上放了一只方凳,把作品放在方凳上象征性地供了一下。

乞巧的仪式好像只延续到七十年代末,那之后,院子里大一点的女孩子陆续离开了,再就是,七姑从天水病退回家,经常哭哭闹闹的,祖母再没有闲心管这些事了。

除此之外,七月七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就是躲在葡萄架下,偷听牛郎织女说悄悄话。不知道别的地方有没有这个说法,家乡的长辈们讲到这个故事时,语气是很肯定的,至少可以让小孩子深信不疑。我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到那一天,只着急谁家院子里有葡萄架。那时上院还由房管会对外出租,院子里的花草树木也归了租户,我们都在下院里住,四方的青石板院,东西各有一块石床,西南角还有一盘石碾子,没有种葡萄的地方。有一年,我还专门跑到稍门一家邻居家里,在人家葡萄架下蹲了好久,当然什么都没有听到,而我当时只以为是蹲得还不够久、夜还不够深的缘故。

七月七也恰好是染指甲的时节,粉红色的指甲花在那几天开得最艳。

摘一大捧指甲花,放进石钵中,加一小块明矾,再加一小块石炭,如果想染出更深一点的颜色,可以加一点指甲花的叶子在里面,把它们捣在一起,制成一种褐色的染膏,然后,要摘一些大小匀称合适的桑叶备用。

一直要等到晚上睡觉前,才进入最重要的环节:染指甲。取一片桑叶,让小女孩把一个手指轻轻放在桑叶上,捏一撮指甲膏均匀地铺在指甲盖上,要铺厚一点,确认指甲被完全覆盖,然后像包扎伤口一样,用桑叶把这个指头包得严严实实,再用棉线缠紧系好。拇指和食指被认为是代表着父亲和母亲,是绝对不能染的,其余六个手指头都得依次包好。

小女孩小心地举着一双手,翻来覆去欣赏着被桑叶包裹成六只绿色小粽子似的手指。现在不能玩也不能干活了,只有去睡觉,大人会告诉小女孩,等她一觉醒来,就能拥有最漂亮的红指甲。小女孩赶紧闭上眼睛,只希望自己快快入睡快快醒来。睡觉时一双手是要放在被子外面的,要防止桑叶被碰掉。

我那时常常是一晚上睡不好觉,一方面激动地等着染好的指甲是多么惊艳,另一方面,手指被勒得又胀又疼,梦里都在挣扎着想要解脱。

终于等到天亮,一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拆掉桑叶看指甲。指甲花染出来的自然都是红色,但每个人的指甲颜色都不一样,这跟每家所制的指甲膏里明矾和石炭的比例有关,跟一个人的指甲容不容易上色有关,当然还跟你的六个桑叶小粽子是不是半夜就被碰掉了有关。

我的指甲就不容易上色,而且,因为怕疼,总央告人家不要缠太紧,自然常常會掉,所以每年的指甲都是绯红色或橘红色,从没有拥有过那种鲜艳的大红或朱红色。

最好笑的是,所有埋怨指甲不够红不够美的小女孩,都会得到一个统一的答复,那就是:你肯定半夜把手放进被窝了,让屁给冲了。

那几天,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制作指甲膏。如果你的指甲还没来得及染,傍晚不管去谁家串门,都可能被那家的婶婶或者小姐姐按在凳子上,一会儿就把六个手指头全包好了。

七月七,那是一个属于女孩子的节日啊。

过生日完晬儿

不知其他地方有没有这样的风俗,总之,在清涧,过生日是一件隆重的事,且要持续两天。

生日的前一天下午,主妇要早早和好一大块面,主要成分是荞麦面粉,为了做出来的面条筋道光滑口感好,要掺适量的小麦粉,还要加一点榆树皮磨的粉。

这显然是要做长寿面的,但清涧人的长寿面不是用擀面杖擀出来的面条,而是在饸床子上压出来的又细又长且圆滚滚的饸。

饸床子现在老家还可以见到,根据家里人口多少锅子大小的不同,各家的样式和大小也有区别。我家那时有一个大块头,不知是什么木头做的,通身磨得光滑,上面的黄铜部件也磨得金灿灿的,很是笨重,需要两个有力气的人抬上锅台,像一座桥梁一样,架在大铁锅上。压饸的时候,先有人把上面的杠子抬起来,揪一块饧了大半天的面团塞进槽里,把连接在杠子上的杵子对齐了放进槽里,然后,一个力气大的人跨上锅台,坐在饸床子上,全身心地向下使劲压,放在槽里的面团被杵子挤压成细细的长长的面条,不断头儿地煮进已经沸腾的锅里。力气不够的人上去,劲儿使不匀,面条中间会断掉。

有时小孩子闹着要上去压,那就得有大人在旁边帮着使劲。

这个饸床子因为体积大,一床子面压进锅里,够好几个人吃,所以经常被邻居借走,过红白喜事时用。

饸进锅以后翻滚几下就熟了,捞饸时,碗要低于锅沿,因为饸又长又滑,不是人人都能轻松地捞进碗里。常做饭的人会提醒着急上锅捞面的人“碗放低”。这三个字用清涧城的方言说出来,发言如普通话“勿夫子”。陕北一带的饭局上,一旦主食要了面条,便有人会喊“勿夫子”,以此打趣同桌的清涧人。

主食是饸,臊子汤一般有荤素两种,汤里加的各种辅料都要切成细丁,荤的以羊肉为主,素的一般用豆腐洋芋西红柿做,汤上会浇辣椒油。

至于上桌的配料,有芫荽、韭菜、金针、芝麻、小咸菜等等,还有一样是必须的,就是“鸡蛋棋棋”。事先摊好薄薄的鸡蛋饼,切成小小的菱形块,等把面盛好汤浇上之后,再把鸡蛋棋棋撒在上面,这一碗面,红白黄绿的,只看那颜色就知道很香。

饸在陕北不只清涧人会做,但最有名的还是清涧。

第二天上午才是正经的生日宴席。要炸黄米油糕,取“高”的谐音寓意,要烩羊肉粉条汤,清涧的洋芋粉条也是远近闻名的。讲究的人家,还要炒几个时鲜的菜。这些大概与周边的县差别不大。

比较独特的,是清涧人给小孩子过生日。

小孩子在十二岁之前是不过“生日”的,只能叫“过晬儿”。

“过晬儿”有个讲究,要捏些面做的鱼。像蒸馍馍一样,先把面发好,分成大小相同的剂子,在案板上搓成一条鱼的模样,在大的一头剪出鱼的背鳍,小的一头剪出散开的尾鳍,鱼头上安两粒黑豆做眼睛,身上再剪出几圈鱼鳞,放在锅里蒸熟了,端来早已调好的“娃娃红”,这是民间流传已久的一种专门用来点缀面食的色料,只有红绿两种颜色,统一叫“娃娃红”。用竹签蘸着“娃娃红”,用想象力把一群鱼染得红红绿绿,这个工作叫“点”。小孩子通常会争着要“点”,喜欢涂鸦的天性吧,但必须是有一点艺术细胞的小孩子才会被允许完成这最后一道工序。

如果是女孩子“过晬儿”,还会在面鱼之外,多加蒸花篮一项。把一块面搓成两头尖中间粗的样子,把两头折回来做成花篮的上部,再用剪刀剪出底座和漂亮的装饰,“点”好形似花篮。

孩子的外祖母会在这一天送来十二个面鱼。不管两家人距离有多远,如果外祖母在孩子的第一个晬儿时送了面鱼,那么在接下来十二年的每一个晬儿,外祖母的面鱼都必须按时送到。

这是一个讲究诚信的有约束力的風俗。

我一岁生日时,外祖母翻了两座山,走了四十里路来送面鱼,以后每一年的晬儿,外祖母总要想方设法把面鱼送到,有时自己实在来不了,也要托可靠的人把面鱼捎来。

十二岁是小孩子最后一个晬儿,也叫“完晬儿”。至今记得那一天,亲戚们提前送了各种花布来,祖母把花布一层层铺在炕上,我被要求盘着腿坐在花布上,然后,祖母和母亲端来很多已经晾干的面鱼和花篮,像垒围墙一样,绕着我垒了一圈又一圈,一边垒,一边不住地念:鱼圉起,篮拦起。

外祖母说,老大的鱼已经应承了就必须蒸,以后的外孙就免了,路太远了,怕哪年耽误了反而不好。于是弟弟和妹妹就没享受到这个待遇。

清涧河里没有鱼,那年代很多清涧人甚至一辈子都没有见过鱼,想不通怎么会有一个跟鱼有关的与周边县邑完全不同的风俗。

前些年,有一个清涧籍的作家,专门写了一本书,讲清涧河流域与鱼的传说。

古老的清涧城,有很多令人不解和醉心的谜,包括它与众不同的方言俚语到底源自何方,至今没有人给出有说服力的答案。

我想,故乡之所以是每个人心头的白月光,就是因为它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是那么的特别而美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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