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之路
2019-04-10张可旺
张可旺,山东邹城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山花》《山东文学》《黄河文学》等。
1
几乎没有过渡,突然就进入了夏天,37°的高温让人猝不及防。这样的天气待在车里,而且空调又坏了,不亚于被关进了蒸笼。汗水从我的额头冒出来,又滚落在睫毛上,所以我不时眨巴一下眼,或抬手擦一下。
路上没有车,也看不到行人,要不然我不会一边开车一边点烟。等我看到一个人影再去踩刹车时,那个男人已倒在轮下了。刚才我没看到路上有什么人啊,怎么突然之间冒出一个人来?事发突然,我的脑海一片空白。但是,我没有下车,而是继续抽着烟,思忖着要不要跑掉。这个时候路上静悄悄的,只有太阳无精打采地悬挂在天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其实,我是可以逃掉的。因为我发现我所处的位置是一个监控盲区,我没看到什么电子眼。
我怀疑那个倒在地上的男人是个碰瓷的,他哼哼唧唧地呻吟,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过去我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那个男人横亘在路上,他想爬起来,双手吃力地撑起身体,眼睛却没有看我。我打开车门,感觉双腿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说不定他没事,我不无侥幸地想,因为他毫发无损,身上看不到什么伤。我的嘴上还叼着那根烟,刚才的冷汗变成无数条小虫子在我的背上蠕动着。他会不会受了内伤?我这么想,但没有动,而是想等他自己起来。要是他自己能够站起来,说明他就没事。如果他是碰瓷的,只要给他两个钱,事情也就解决了。碰瓷的,当然喜欢私了。拿命换几个小钱,这可是高危职业。
把我扶起来。他说。用一双死鱼一样的眼睛看着我。我被你撞坏了。我走过去,弯下腰,伸手去拽他,谁知他突然抱住了我的一条腿。他抬起头,脸上掠过一丝狡猾的笑,似乎在说你想跑?你跑不掉的!我根本没打算跑,我要是想跑,还下车干什么?我后退着,想挣脱开我那条被他紧紧抱着的腿,但他抱得太紧了,就像老虎钳一样。这个路口怎么没有监控呢?刚才我还为没有监控而暗自窃喜,现在我却希望安装了探头。这个家伙是不是要耍无赖?这种人我没遇见过,但是我听说过。他们会把你死死地缠住,要求去医院检查,夸大自己的痛苦,要死要活,无非是想讹你一笔钱。当然,那不会是一个小数目。
我说,放开我!我不会跑的。可他没有松开手,甚至抱得更紧了。我又说,我送你去医院怎么样?要不我给钱。我伸手去掏钱。三百块钱,他会不会嫌少呢?我把钱掏出来,犹豫着要不要交到他的手上。他终于松开手,看着我,没有伸手要钱的意思。
在我的搀扶下他终于站了起来,眼睛没有去看我手上的钞票,而是自顾自地说,我不去医院,你把我送回家吧。然后又说,给我一根烟。他的声音很小。我已有一年多没抽烟了。我掏出一根烟来给他,又给他点上火。问他住在哪里?
他答非所问,我戒烟戒了一年多了。吐出一口烟,看着淡蓝色的烟雾慢慢地飘散。说不是我要戒烟,是老婆不叫我抽,她管我管得太严了!他突然咳嗽起来,很剧烈地咳嗽。他没事,如果他有事,他就不会向我啰嗦戒烟的事了。但我没有时间听他啰嗦,甚至有些不耐烦。刘玫说今天要我去她家里,她母亲要到北凌湖去,叫我在午饭前到她家。要是我不按时去,她肯定不会给我好脸色看,她会向我发脾气,半个月不理睬我。想到刘玫那张快如刀子的嘴巴,我说上车吧。我还有事呢。他一愣,活动了一下手脚,发觉自己没事,不无失望地说,我怎么会没事呢?我还以为我会死掉呢。我说,没事才好,快点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上車后,我又问他住在哪里。他说知道搪瓷厂吗?我家在搪瓷厂的对面。我问他是不是搪瓷厂的职工。他说是。他是搪瓷厂的,这让我顿生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因为我父亲也在搪瓷厂干过。我父亲不是下岗,而是辞职。
搪瓷厂因为经营不善,早在十年前就倒闭了,厂里一千多名职工去市政府上访,闹得沸沸扬扬,连警察都惊动了。他是搪瓷厂的职工,也就是说他是一个失业人员,而今天我又撞了他,我想事情肯定不会像我想的那样简单,给几个钱就可以把他打发了。我又掏出烟来给他,他摇摇头,说不抽了。
现在开出租车的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做了。我说,有时一天下来连油钱都赚不回来。我是故意这么说的,目的是为了告诉他不要以为我开车就有钱,你想讹我,那你是选错人了,我也是穷人,比你还穷。他没有说话,好像是睡着了,一声不吭。我说,你在听我说吗?
他噢了一声,你说,我听着呢。
刘玫打我的手机,听她的口气显然是生我的气了,你在哪?
我说,在路上。
刘玫气咻咻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要是不来,我雇车去了,不要以为没你那破车我们就去不了?
你女朋友?他说。看我一眼。
我点点头。
这个时候我有些烦她了。你他妈的算什么啊!你不就是酒店里的一个服务小姐嘛,你有什么资格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一个酒店里的小姐……我怎么会爱上酒店里的一个小姐?而且处处都得听她的,被她呼来唤去。我搪塞说马上就到,不会耽误去北凌湖。她说限我十分钟之内赶到,然后把电话挂了。我能够想象到她此刻的表情,一定是凶神恶煞一般。
到了搪瓷厂,我才想起问他的名字。他说他姓丁,要我叫他老丁就行。他三十多岁,个子和我一般高,有些偏瘦。我要把他搀下车,他说不用。我看他没什么大碍,能自己走路,而且思路清晰,忐忑不安的心终于放松下来。我以为把他送到家,再给他两个钱,事情就解决了,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的妻子听说我撞了他后,用身体堵住了门,那意思好像怕我夺门而逃似的。
你这是干什么?老丁坐下来,对他妻子的做法有些不满。客人来了,也不知道去泡壶茶来。
老丁的妻子一怔,然后看着我,说你不知道他……
老丁摆摆手,啰嗦什么,快去呀!
我说,嫂子。老丁不同意去医院,我也没办法。
老丁的妻子泡了两杯茶,一杯给我,一杯给老丁,然后她去了厨房。我听见切菜时发出的声。老丁的家庭条件不是很好,一台电视机、一对破旧的沙发、一张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大床,房子的面积也就三十多平方,但房间是整洁的。在窗台上摆着两盆花,一盆是文竹,另一盆是吊兰。老丁的妻子比他年轻,长得不丑,甚至可以说挺漂亮,只是她郁郁寡欢,愁眉不展。
老丁说,无巧不成书,看来这是我们的缘分。他竟然这样说。我这一撞他,还撞出缘分来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弄不明白他要我来他的家里,而且又泡茶给我喝,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不过我可以肯定他不是碰瓷的,而且我还可以肯定他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我喝一口茶,那茶不怎么好,很苦,发霉了一样。老丁说过去他喜欢喝酒,后来戒了,现在只喝茶。喝过一杯茶,我想走,可老丁坚持叫我留下,要和我喝喝。似乎我要是不留下,就是看不起他。盛情难却,我再说走,就有点不近人情了。
我说,你不是戒酒了?
老丁说,你喝酒,我以茶代酒。
下酒菜只是一包五香花生米和自家腌制的咸菜,不过那咸菜很好吃,味道特别,酸酸辣辣的。老丁说他的妻子过去在“天福酱菜”工作,厂子效益不好,大半年没开工资了,她就不干了,在家自己腌制咸菜。老丁呢,就带着咸菜去早市卖,有时也给饭店送。老丁说小本生意,一天能赚个百八十块,好的时候能赚二三百,但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老丁挺知足,有吃有喝就行。他就是这么说的,不求大富大贵,只求衣食无忧。老丁的母亲看不见,患了白内障,身体也不怎么好。他现在正在攒钱,等攒够了钱,他就带母亲去做手术。我喝酒,老丁喝茶。那酒不错,是老丁戒酒前买的。趁妻子不在,老丁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喝干了。喝过那杯酒,他就开始咳嗽,咳得很厉害。我以为他喝呛了,问他没事吧?他说没事。
在我离开老丁家时,他一直都在咳嗽,一只手按在胸口上。他把我送出门,站在楼道里,说他一直想给母亲治眼睛,让她重见光明,但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允许,所以一拖再拖。老丁一再说他现在正在攒钱,等攒够了钱,他就带母亲去做手术。我又一次把钱掏出来,可他说什么也不要,甚至有些发急,好像我给他钱对他是一种侮辱似的。他不要,我只好作罢。看得出老丁是一个实在人,我就把我的电话告诉了他,如果他需要用车,说一声就是。老丁说我会的。然后看着我,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我说,有什么事你说就是。老丁说,我要是死了,有时间你来看看我的母亲,她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我说,老丁,你这是说的哪门子的话,你会长命百岁的。老丁笑了笑,又咳起来,一边咳一边说你答应我好吗?
我会来的。借着酒劲,我说。那酒的度数挺高,至少在五十度以上。我的头有点晕,感觉舌头不当家了。老丁,你放心就是了!老丁看着我,说我母亲她看不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说,男人说话,一个吐沫星掉地上也能砸一个坑。老丁说,我的意思是我母亲的眼睛看不见……我不明白老丁的意思,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这个老丁,他是要我给他的母亲治眼睛吗?但我觉得他不是那个意思。看我不明白,老丁又说他的意思是等哪天他不在了,要我去看看他的母亲,她的眼睛看不见。老丁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说老丁,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我不怎么明白,他的话让我听得懵里懵懂。老丁急出一头汗,听我那么说,他笑了笑,连说了两遍谢谢你,谢谢你。我大着舌头,说老丁!你的妈,也是我的妈。我拍了一下胸膛。这样说你放心了吧?老丁说,我相信你。
刘玫又来打电话催我,我已离开了老丁家。我靠路边停下车,站在一棵树下听她说。只有在喝了酒后,我才不会对她俯首帖耳,才可以对她口气生硬。我说,嗓门很大,我去不了啦,出事了!电话那头很静,过了一会儿刘玫才说,你没事吧?
我说,事大了,我撞人了。
刘玫说,你眼瞎啊!非要往人身上撞!
我抱住那棵树,一屁股坐了下来。那酒后劲大。我想站起来,试了几次,怎么也没站起来。
我就是眼瞎啊!我说,然后抱紧了那棵树。
2
从老丁那里喝酒回来,下午我没有出车。刘玫来找我时我正躺在床上,她有我房门的钥匙,所以听到敲门声我没有动。她敲了三下门,接着拿钥匙把门开开了。我躺在床上,想着老丁对我说的那番话。这个老丁,他是想等他去世后,让我冒充他。这怎么可能呢,我又不是老丁,老太太能不知道他的儿子是谁?老丁那么说,也可能是一时突发奇想。让我后悔的是我酒后失言,竟然拍着胸膛答应了他。是啊!我答应了老丁。我们萍水相逢,只是喝了一场酒,我就答应了老丁。我这个人平时不轻易许诺别人,即使是在酒后。但是,我却神使鬼差地答应了老丁。看到我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刘玫很是不高兴。她把我从床上拽起来,发觉我没什么事,把眼一瞪,你这不是好好的吗?接着,她拽住我的耳朵,扯得我龇牙咧嘴。
我死了你才高兴啊!我怏怏不乐,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她坐下来,嗔怒道,谁高兴你死啊!我可没那么说。她一只手按在肚子上,笑了笑。说你要是死了,我们的孩子怎么办?
你怀孕了?
她说,这个月没来,肯定是怀上了。
我从床上跳起来,把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刘玫说她怀孕了,我想听听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很淘气。但是,我听了半天,听到的却是咕噜咕噜的声音,就好像里面有一只青蛙在叫。我问她几个月了,她推开我,说不到两个月了。我比划了一下,问她两个月有多大?是不是有这么大?
到底出什么事了?她说,你真的撞了人?
我把事情的经过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遍,当她听说我把电话号码给老丁留下了后,就用一根手指头点着我的头,说你没脑子啊!你怎么给他留电话号码呢?你啊你,脑子进水了!当时你就应该跑的,而你不跑不说,还给他留电话,你这不是自找麻烦吗?你等着瞧吧,这事不会就这么了结的。我说,跑有什么用?他知道我的车牌号,我可以跑掉,但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被交警找到的,那样会更麻烦。那可是肇事逃逸!
開着车你还敢抽烟,你是不想活了?你不想活了,可你也得为我想想啊,为我们的孩子想想啊!刘玫眼圈一红,似乎要哭出来。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有时咄咄逼人,有时又楚楚可怜。我把她抱在怀里,忽然嗅到一丝丝槐花的香气。窗外有一棵槐树,槐花正开得热烈。蜜蜂的嗡嗡声似乎就在耳畔。我吸了一口气,抱紧了她。在这个香气撩人的下午,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我问她女人怀孕期间能不能做爱,她茫然地看着我,摇了摇头。我按下那个不合时宜的欲念,点上一根烟,去看窗外的那棵槐树。
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她说。
在哪里结婚?房子这么小,等你生了孩子,这房子怎么住得开我们?
她说,要么结婚,要么把孩子打掉,你看着办好了。
打掉?
对,打掉!她翻脸比翻书还快。
说心里话我不想要什么孩子,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怎么说当父亲就当上了。但是,我又不忍心她把孩子打掉。想到她肚子里那个蠢蠢欲动的小生命,我不知道那是我和刘玫爱情的结晶,还是一时冲动酿成的后果。刘玫要我抓紧找房子,还教训我,别整天混吃混喝等死。什么叫混吃混喝,人人不都是這样活着吗?我觉得这样活着挺好。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不思进取,安于现状。
刘玫走后,我给马铁打电话,问他能不能给我弄套房子。马铁说房子倒可以弄一套,只是房子不大,而且是二手房。我说只要有卫生间就行,其他的都无所谓。马铁说那好,你等着,找到了我会和你联系。
我住的是筒子楼,没有卫生间,解决拉撒问题得跑到小区外面的公用厕所去,要是遇上拉肚子,那事情可就麻烦了。刘玫极少在我这里过夜,她想要一套大点的房子,这样的要求并不算太高。现在的女人都很现实,刘玫也不能脱俗。给马铁打完电话,我倒头又睡了起来。老丁的妻子打来电话时已是晚上八点,我刚刚睡醒,正打算晚上吃什么。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我以为是要打车的顾客,就说不出车,你找别人吧。等我说完,她才说她是老丁的妻子。
我说,老丁的妻子?哪个老丁?我不认识老丁。
你不记得了?就是丁红旗啊……
老丁,丁红旗。我想起来了。这个时候老丁的妻子打电话给我会有什么事?没等我问,她就说了,说要我去她家一趟,老丁不行了。刘玫说得一点都没错,这事不会就这么完了。现在,老丁的妻子打电话给我,只是麻烦的开始。老丁不行了,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来不及多想,下楼开了车就走,一路上把车开得几乎要飞起来。老丁不行了,他肯定是受了内伤,比如肝脏破裂。当初他要是听我的去医院检查一下,说不定他就不会有事了。现在好了,老丁不行了。说不定已命在旦夕。
来到老丁家,他的妻子见了我,惊魂未定地说刚才把她吓坏了。问她怎么回事,她说老丁吐血了,突然就一口血喷出来……房间里打扫过,我没看到什么血迹。老丁躺在床上,好像睡着了,因为灯光昏暗,看不清他的脸。这个时候她应该打急救电话,而不是找我,我又不是医生,叫我来也没什么用。我叫了一声老丁,他没做出反应。我又叫了一声。她说让他睡一会吧,别打扰他。这样也不是办法,必须送医院去。但是,她不同意,说医院是烧钱的地方,家里的那点积蓄已被折腾得差不多了。可也不能见死不救吧,我卡上还有一点钱,可以拿出来。可她执意不肯去医院,说没用的,治病不治命,花再多的钱也没用。我觉得老丁不像是睡着了,说不定他已经过了奈何桥,把孟婆汤都喝了。不去医院,那怎么办?我看着她,征求她的意见。因为刚刚哭过,她的眼睛有些红肿,极力控制着内心的悲伤,身体却在发抖,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医生说他最多也就再活半年,都到晚期了。她说。
你是说老丁他得绝症了?
她点点头,是去年检查出来的,家里没钱,他又不同意做手术,只是用吃药来维持生命。她说这话时的口气是平静的,就像在说一个与己无关的人。他脾气倔,说花了钱也治不好,还不如活一天是一天。她叹一口气,说拿他实在是没有办法。
话虽然这么说,但我的心里还是感到很难受,如果不是我,老丁不会这么快就死掉的,是我提前了老丁的死期。我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老丁,他那么瘦,脸色灰暗,就像一个纸人儿,让我不再敢看第二眼。我可以确定,躺在那里的老丁已经走了。嫂子。我说,你不要担心,只要我有一口吃的,就不会亏待了你和孩子。这话说得听上去是那么言不由衷,底气不足。
她看着我,眼泪终于一颗颗掉下来,掉在地板上,碎了。我感到内心有什么东西也跟着碎掉了。碎掉就碎掉罢!事情弄到这种地步,再说什么都晚了。我答应过老丁照顾他的妻儿老母的,现在他去世了,我不能说话不算话。一个人在江湖上混,应该义字当先。我安慰她,要她不要难过。老丁走了,对他来说不见得是坏事。她收住低低地啜泣声,拿纸巾擦去了脸上的泪水。房间里很静,我问她要不要告诉老丁的母亲,她摇了摇头。她的意思是老丁的母亲得知这一噩耗后会受不了的,所以最好暂时先瞒着。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要是老太太知道自己的儿子不在了,她会要死要活,弄得不可收拾。老丁的母亲眼睛不好,她说是白内障,因为家里没钱,所以一直拖着没有去做手术。我知道这个情况,老丁对我说过。老丁生前最大愿望就是带着他的母亲去医院做手术,让她重见光明。老丁活着时家里拿不出钱给老太太治眼睛,现在他死了,对这个家庭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我说,那就先瞒着再说。
我也是这样想的。她说,这也是老丁生前的意见。她的意思是想瞒着老丁的母亲把老丁的后事办了,等以后有机会再告诉老太太,或者一直瞒下去。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事摊到一个多病而眼睛又看不见的老人身上后果会怎样,我不敢去想,所以我非常赞成她的意见。我说,钱的事你不用操心。她摇了摇头,说家里有钱。老丁早就把自己的后事安排好了。
老丁的母亲住的那间房子要小些,因为眼睛看不见,她很少出门。在我和她说话的时候,老丁的母亲突然咳嗽了两声。老丁死了,如果我们偷偷地把丧事办了,于情于理说不过去,所以我再次提出去医院,打120叫救护车,总不能让老丁一直在家里躺着吧。老丁的妻子没有提出异议。再说人死了,要有医院开具的死亡证明,要不然火化也是个麻烦事。
当救护车开到楼下时,老丁的母亲叫了一声豆子!说是不是你陈大爷又犯病了?老太太的耳朵挺灵的。豆子说,妈,您就别操心了。
我下楼去,交代救护人员不要说话,不要弄出声音。他们问为什么。我说老丁的母亲脑子有毛病,她会把你们当成精神病医院的人,到时她会大喊大叫。救护人员说可以。老丁被抬上车后,救护人员给他做心肺复苏,折腾了半天,终于有人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说,人都死了,你们还叫我们来?
我说,我不知道他死了。打电话的时候他还活着呢。
救护车一路呼啸,直接开到了医院的太平间。他们把老丁送进太平间时,老丁的妻子只是站在门口朝里看了看。太平间阴气重,大热天的,我感觉头皮发麻,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点上一根烟,刚抽了一口,听见老丁的妻子哭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是看着她在那里哭。等她哭过,她说我们回去吧。我开车送她,在回去的路上,我问她,你叫豆子?她点点头,嗯了一声。车里没有开灯,我看不清她的脸。这个时候,她泪痕未干。我给她递过去一张纸巾。她接过去,只是握在了手里。
回到我的住处时,天已大亮了,我一头倒在床上,感觉骨头都散架了。对我来说那一夜就像做了一个梦。真的!这太像一个梦了。睡了一觉后,我把夜里发生的事又想了一遍,然后坐起来,点上一根烟,脑子乱哄哄的,对以后的事一点头绪都没有。我不知道接下来我该怎么做。我开车撞了老丁,然后把他送回家,而他留下我,陪我喝了一顿酒。到了晚上,老丁就不行了。老丁死了,豆子的意思是什么?她想要我扮演老丁,以此来瞒着老丁的母亲吗?我可不是一个演员,我想我是不能胜任这个角色的,万一被老丁的母亲发觉了,我该怎么收场?纸包不住火,也不知道豆子是怎么想的。还有老丁,他要我送他回家,又陪我喝酒,是不是预谋好了的。
我胡乱地吃了点什么,开车去了老丁家。老丁去世了,现在就在医院的太平间里躺着,不能让他一直躺在那里吧。到了老丁家的楼下,我没有上楼,拨通了老丁的電话。我觉得还是在电话里说好。老丁的妻子,那个叫豆子的女人接了电话后,说她已想好了,等老丁入土为安后,她就告诉老丁的母亲,说老丁外出打工去了。我说,也只好这样了。豆子,你不要太难过了,我会照顾你们的。听我这么说,豆子一怔,说这一天迟早都会来的,她早就想开了。我知道肝癌晚期会疼得很厉害,那种疼一般人受不了。老丁多活一天,就多受罪一天。
你说老丁会不会是故意的?想到那天的情景,我说,我的意思是说他过去有没有产生过自杀的念头。比如那天,他是故意往我车上撞的?
不会!他不会那么想,更不会那么做。豆子说。
我站在老丁家的楼下,朝他家的窗口看。我看到一个身影,就在窗口旁。那个人是豆子,她似乎也看到了我。我躲到一棵树后,继续和豆子说话。豆子坚持说老丁不会自寻短见,老丁那么爱她,怎么会撇下她不管呢。
我说,那种病是很折磨人的,特别是到了晚期,病人会非常痛苦。
你不要说了!她说,我知道,但我有什么办法?
过了两天,我又去看豆子,这次我没有在楼下打电话,而是直接去了她家。敲了两下门,豆子就把门开开了,但她没有让我进门。我问她老丁的母亲可好。她摇摇头,说,不好!
我说,你呢?你怎么样?
她说,母子连心,她会不会已经知道老丁不在了。
那怎么办?我说。
实在瞒不过去了再说。
我掏出一摞钞票来,大概有五百多块钱,但她说什么也不要,甚至有些恼火。我只好又把钱装进口袋里。
你儿子呢?我说。
在他姥姥家。
我能带他玩吗?
以后再说吧。
老太太听到我们的说话声,问豆子谁来了。豆子搪塞说收电费的,这个月的电费该交了。老太太不再说什么。老丁还在医院的太平间里躺着,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应该早点让老丁入土为安。豆子说她现在心里很乱,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我觉得这事不存在对不对,为了让老太太多活些日子,也只好暂时瞒着她了。
离开豆子家,我开车去了火车站。现在我已厌倦开车了,不是钱赚多赚少的问题,而是只要我一坐进车里脑子里就会出现老丁的影子。有一天甚至还梦见了他,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脸上挂着狡猾的笑容。每当我开车从搪瓷厂过路或收工不干了时,我都会鬼使神差般去豆子家看看,有时站在她家的楼下,有时上楼去。豆子呢,她从不让我进门,而是站在门里和我说一会儿话。
那天,我从豆子家的楼洞里刚出来,刘玫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你整天鬼鬼祟祟背着我干吗?她说。那个女人是谁?你要是不说清楚,我们就分手!
我说,老丁死了。我答应过她要照顾他的妻儿的。
刘玫冷笑一声,说你不会跑到那个寡妇的床上去照顾她吧?
你什么意思?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我生气了。简直不可理喻。
刘玫不依不饶,戳到你的痛处了吧?你要和她没事,你发什么火啊!你这叫做贼心虚。
我忍无可忍,挥手就给了她一个大嘴巴。她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会动手打她,等她反应过来后,说了一句打得好!我怎么会打她呢?对她我一向惟命是从,她说一,我从不说二,而今天我却动手打了她。我打她是因为她毫无同情怜悯之心吗?作为一个女人,她的心应该是柔软的,而她非但不有所表示,反而说出那种话来,所以我就打了她。我看着她的脸,在她的左脸上,那个手印清晰可见。我长这么大,还从没打过女人呢。
你好自为之!扔下这话,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追上去,一边跑一边向她道歉,可她不听,脚下的高跟鞋发出愤怒的嗒嗒声。我了解她的脾气,这个时候就算我跪下向她道歉,她也不会接受。分手就分手。我不稀罕!你以为除了你我就找不到女人了?看着她走远,我上了车。因为心里烦,在回去的路上我去了一家小酒店。我的心里很乱,我要静下来好好地捋一捋。
那天晚上我喝醉了,我从没有喝过那么多酒,一个人差不多喝下一瓶白酒。我是怎么离开那个小酒店的,又是怎么开车回到住处的,一概记不清楚了。回到房间里我就呕吐起来,吐得天昏地暗,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吐出来了。吐完,我瘫软在地上,头痛欲裂,想爬起,却怎么也起不来。
第二天早晨,当当的敲门声把我叫醒了,我以为是刘玫,不禁心头一热,但我嗓子眼灼痛,说不出话来。我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刚走了两步,身体一晃,啪地一声便跌倒了。我挣扎着,想爬起来,门却开了。那个进来的女人不是刘玫,而是豆子。昨晚我回来,连门都没关。
你怎么了?豆子去搀扶我。你喝醉了?
我想笑一笑,因为我的头还在疼,没有笑出来。豆子把我扶到床上,然后下楼去请医生。我昏昏沉沉,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慢慢地下沉、下沉。医生来了后,给我扎针,而我一无所知。在我输液的时候,豆子把房间打扫了一遍,又把我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拿去洗了。吊瓶打了一般,我从迷迷糊糊中醒来过来,才发现自己赤身裸体,身上只盖了一条毛巾被。
打过吊瓶,我感觉好多了,肚子也咕咕地叫起来。看着正在忙着做饭的豆子,我发觉她才是我要找的女人,只有这种女人才会让冷清的屋子变得温暖起来。我出神地看着豆子,不想她这时突然转过身来,我尴尬地笑笑,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豆子衣着整洁,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苟,我甚至从她那张曾经愁云惨淡的脸上看到了一丝阳光。豆子说了一句饿了吧,又转过身去。在那一刻,我的心突然就动了一下。我说,你来找我是不是有事?
她迟疑了半天才说,本来想让你带丁超去儿童乐园玩,谁知你……
她端上做好的饭菜时,我说,我们下午去,我现在没事了。
改天吧。她说,你的身体还很虚弱。
在我要吃饭的时候,手机响了。是马铁打来的,他说房子找到了,有五十多平方,位置不错,问我要不要去看看,价钱不是很贵。
我和刘玫分手了!我说,找房子还有什么意义。
马铁说,你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我可是和人家说好了的。
我看一眼豆子,她低垂着眼帘,发覺我在看她,她把脸转向了窗子。窗外,那棵槐树已是郁郁葱葱,槐花早已落尽。她的侧影让我的心动了一下。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我禁不住问自己,我会爱上这个女人吗?
我说,我当然要了,这破房子我住够了。
马铁问我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分手了。我说,分手就是分手了,天下女人多的是,我难道会非她不娶?我这话是说给豆子听的。我的身边就有一个女人,虽然她是个寡妇,但在我看来她比刘玫并不逊色,而且对人知道冷暖,只是年龄上比我大几岁。
马铁说,那我们下午去看房子怎么样?
我答应下来。
豆子没等我吃饭就走了,她不放心老太太一个人在家。我送她下楼,她不同意。我站在门口,看她一个台阶一个台阶下楼梯。在楼梯的拐角,她停下,叫我回屋去。我说,有事打电话给我。
看过房子,我开车去了豆子家。那所房子,贵是贵了点,但位置不错,还有一个宽敞的卫生间。只为了那个卫生间,我也愿意买下来。到了豆子家,我毫不犹豫地敲了敲门。豆子开了门,叫我进屋。我坐下后,她还给我泡了一杯茶。我告诉她看过房子了,决定买下来。对我的话她没作出反应。
我的意思是。我说,那房子,你们去住。
红旗,是红旗回来了?老丁的母亲在卧室说。
听老太太这么说,我马上住嘴了。豆子站起身来,示意我不要再吱声。我小声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让我去看看老太太,反正她看不见,就让我当一回她的儿子好了。豆子颇为踌躇,最后终于说,那好,不过你不要说话,她会听出你的声音的。
是红旗吗?儿啊!你上哪去了?听到我开卧室门的声音,老太太声音嘶哑地说,过来,让娘摸摸你。她向我伸过手来。我走过去,在床边蹲下。老太太的手颤抖着,摩挲着我的脸。我想躲开她的手,但又怕她觉察到什么,只好听凭她的抚摸。你咋不吱声呢?老太太的手在我的脸上缓缓移动,那种抚摸让我百感交集。我感觉内心涌起一股暖流,然后波及全身。我母亲死得早,在我的记忆中只有父亲的斥责,以及喝醉后对我的谩骂,还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这样抚摸过我的脸。
妈。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叫她妈,这让我非常愕然。
老太太的手停在我的脸上,你不是红旗?
他不是红旗又是谁?豆子说,她的反应很快。他感冒了,所以声音才是这个样子。
老太太的双手终于又蠕动起来,喃喃着,你是我儿,你是我儿。我平息静气,一动不动,任凭老太太摩挲着我的脸。儿啊!老太太说,你瘦了。我眼圈一热,突然就哽咽了。
从老太太的房间里出来,我已是大汗淋漓。老太太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醒,她的眼睛看不见,弄不好脑子也有问题,比如老年痴呆。我只是这么怀疑,没有对豆子说。不过这样也挺好,要是老太太总是那么清醒,她肯定会发现我不是老丁。
豆子说,以后怕你得常来了。
我问为什么。
因为你是她的儿子啊。豆子说。
我说只要你同意,我天天来都可以。
豆子说,难为你了。
3
那天晚上,从豆子家出来时,天已黑透。我的车停在她家的楼下,在我打开车门要上车的时候,一个黑影走过来,说他要去汽车站。我问他几个人,他说三个。在去汽车站的路上,他们说要下车,我只好把车停在路边。
其中的一个家伙说,你下来一下。
我下了车,未等我反应过来,一个直拳便打在了我的脸上。我下意识地捂住脸,并弯下腰来,这时他们拳脚相加,对我一顿暴打。也不知道是谁打的报警电话。等110警察赶到时,他们已消失于夜色里。他们没有打我的要害,我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伤,事后我想肯定是有人指使他们打我的,倘若他们和我有深仇大恨,肯定不会手下留情。
我的眼睛被他们打肿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就我当时的样子我要是出车,那还不把顾客下跑了,所以我闭门不出,在家待了一些日子。得知我被打,马铁气愤难平,说找几个人把那几个小子给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说我连打我的人都不知道是谁。我以为豆子会来,但她一直没来,也许她不知道我出事了。刘玫来看我那天我正在看电视,她的到来出乎我的意料。她对我被打的事一点也不感到吃惊,甚至幸灾乐祸地说还男人呢,连几个小流氓都打不过。还好意思说自己在社会上混?
太突然了。我说,我毫无防备。
刘玫说,我已把孩子做掉了。对她的话我没有作出什么反应,我知道她会那么做的。孩子在她的肚子里,她想做掉,我能有什么办法。刘玫揶揄地说,那个寡妇就那么好吗?她的话让我听了感到非常刺耳,于是我故意气她说,好!比你好。她对人知道冷暖。我就喜欢她那样的女人。
那你是打算和她结婚了?她说。
当然!我说,如果她同意,我会的!
她冷笑道,好!到时你别忘了请我喝你们的喜酒。
一个人在气头上是什么话都说得出的,但是冷静下来想想,我会不会和豆子结婚还是个未知数。我可以接受她和她的儿子,可我无法接受那个老太太。当然,老太太也不见得会接受我,因为我撞了他的儿子,而且我和豆子还导演了一个骗局,虽然她一时糊涂一时清醒。刘玫走后,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发了很久。
第二天,豆子终于来了。进门后,她似乎有话要说,可她吞吐了半天,没有说出来,看得出她有些难为情。在她帮我收拾房间的时候,她说,以后你不要去家里了,邻居们已在说闲话了。
我说,我只是想帮你,而且我答应过老丁的。
你的女朋友来找过我。她说。
她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她低下头,局促不安地搓着手。
我们不合适。她终于说,真的!我们不合适。我比你大,而且不是大一两岁。我配不上你……她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再说了你的女朋友都怀孕了,我不能拆散你们。
有什么不合适?这么说的时候,我突然变得冲动起来。我就是要娶你,和你生活在一起!不容她再说什么,我上前抱住了她,嘴巴贴在她的嘴巴上。她挣扎着,用力推开我,随后给了我一耳光。那一耳光打得不重,但我的身子却晃了两晃,差点摔倒。打过我后,她像被吓着了一样,说我不能做对不起老丁的事。我又一次抱住她,她没再推开我。我把她抱到了床上,感觉她在我的怀里变软了,那是一种让人感到温暖的柔软。我渴望在那种柔软里沉溺,哪怕死掉。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起来,呼出的气息,足以把一个人点燃。但是,我的脑海中突然跳出一个人来,是老丁,我听见老丁说,看来这是我们的缘分!老丁笑嘻嘻的,脸上挂着狡猾的笑容。
我想驱赶老丁,可他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毫无办法,脑海乱糟糟的,刚才的冲动和沸腾的热血在瞬间降到了零度以下。我从床上下来,点上一根烟,大口大口地吸着,以掩饰内心的不安。豆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翻身起来,整理了一下被我弄乱的头发。我说了一声对不起,刚才我太冲动了,你不会怪我吧?豆子摇了摇头,是我让你失望了。
不是这个意思。我说,你一点都不老,真的!
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豆子说。
我把只抽了一半的烟摁死在烟灰缸里,一屡淡蓝的烟雾袅袅地升起来。透过烟雾,我看到豆子脸上的表情一片恍惚,眼睛里似乎有泪光在莹莹闪动。屋子里变得安安静静,这是一种尴尬的静。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就给豆子倒了一杯水。她摇了摇头,神情不怎么自然。
豆子要走,我说开车送她,她不同意,说闻不惯汽油味,会晕车的。她走后,我给马铁打电话,马铁说,我正要找你呢。我问他什么事。他说,我们见面谈。
马铁和我一样,也是跑出租的,他有一辆“沃尔沃”,车是新车,生意很好,听说有一个富婆包了他的车。那个富婆出手大方,即使马铁不出车,她也会支付他钱。我想那个富婆包的与其说是马铁的“沃尔沃”,不如说是包了马铁,因为马铁年轻,人长得帅气,就像电影《老炮儿》中的那个小飞。我没有见过那个富婆,我想她一定是一个其丑无比的女人,要不就是人老珠黄而又性欲旺盛,要不然她不会弄一个小白脸来养着。
人往高处走,而我却水往低处流。马铁傍上了一个富婆,我呢却要和一个尽是麻烦事的女人生活在一起,还声称喜欢她。我真的喜欢她吗?我没有深想。有时候这种事是越想越想不明白的。
我赶到马铁所说的那个酒吧,还没坐下,他就说听说你要和那个叫豆子的女人结婚?我说结什么婚,你听谁说的?马铁说,你没发烧吧?如果你执意要那么做,你的一生就给毁了,你一辈子会没有好日子过!马铁身边坐着一个他带来的女人。
可是,我说,事情都是因为我才弄到今天这个地步的,我要是不这么做,她怎么办!
那个和马铁一块来的女人坐在一旁听我们说,她没有发表意见,只是在抽烟,有时喝一口杯子里的饮料。
你会后悔的。马铁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命运,这是上天注定的,你怎么能改变呢?你又不是上帝?
是的,这也是我所担心的事,我害怕时间长了,我会像马铁说得那样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人不可草率行事!马铁谆谆告诫我,刘玫可是年轻又漂亮。我被他说得动摇起来。我真的喜欢豆子吗?我相信我之所以那么做很大程度上是处于对她的怜悯,是一种假惺惺的江湖义气,是对刘玫的报复,当然也包含着一点点爱,但我不知道那爱能持续多久。我爱豆子吗?我自问。还有,她爱我吗?我左右摇摆,难以取舍。
你这么做没什么不对。那个女人终于开口了,我支持你。
马铁一愣,说我这也是为你好,当然,你要是真的喜欢那个女人,也无可厚非。
先把房子装修一下。在那个女人去洗手间的时候,我说,你能不能借点钱给我?我现在没那么多钱。
马铁说,我这钱可来之不易啊!
那个女人是谁?我问。
他秘而不宣,只是笑了笑。
她就是那个富婆吗?她一点都不老,也不丑陋,甚至可以说国色天香。马铁这小子的命比我好多了,靠着一张脸就能赚钱。马铁却说有钱人不好伺候,特别是有钱的女人。有什么不好伺候的?不就是让一个女人满意吗?在快活的同时你还能赚到钱,而你却叫苦连天,这个社会也太不公平了。
男人就该有所担当。在我们分手时,那个女人说,如果人人都薄情无义,这个世界就没救了。
我被她说得一愣。我知道她说的有道理,但是我只是蝼蚁之人,微不足道,我能改变什么?当然,我也想有所担当,活得像一个男人一样,可我做不到。我朝马铁和那个女人挥了挥手。马铁志得意满,搂着那个女人。阳光下他们的背影一点点变得虚幻起来。
4
房子买下来后,我决定装修一下。我找到豆子,告诉她要装修房子,想请她帮忙。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们一起去找装修公司,和包工头讨价还价。工钱谈好后,我们又去建材市场买材料。那几天我们风尘仆仆,忙得不亦乐乎。忙碌可以使人忘掉生活的烦恼,使人过得充实起来。大热天的,豆子跟我跑来跑去,汗流浃背,连口水也顾不得喝。我给她买饮料,她就说喝不惯。我知道她是为了给我省两个钱。找老婆就该找豆子这样的,知道过日子。是不是我的脑子又发热了,和豆子相处那些日子,我发现我爱上她了。豆子善解人意,对我也关心体贴,就像一个母亲。我有忙的时候,就由她来监督那些装修工。女人心细,那些装修工想偷工减料是瞒不过她的眼睛的,看她那样子,俨然就是这房子的女主人。等房子装修好后我就向豆子求婚,郑重其事地对她说,要她嫁给我。
天越来越热。
那天,我送一个顾客去国际饭店,回来的路上我一时冲动,跑到华联大厦给豆子买了一条裙子。监督别人干活也不是轻松事,因为休息不好,还要操心,豆子都瘦了。送她条裙子也算是对她的感谢。那件裙子花掉我三百多块钱,但我一点都不心疼。人靠衣裳马靠鞍,要是豆子把自己打扮一下,再去做个美容什么的,我想她也会很漂亮。回到正在装修的房子里,她却不在,问那些装修工,他们说她出去了,刚才接了一个电话,她就走了。
她没说去哪?我说。
那个装修工摇了摇头。
装修已接近尾声,大概再干两天就可以完工。房子不大,两间卧室,一间小客厅,但我对此已非常满足,因为以后再去厕所,我用不着下楼了。我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没有看出什么问题,就坐下来想打个盹。这时豆子回来了,她看上去有些疲倦,眼圈发黑,问我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我说,家里没事吧?
她摇摇头,没事。
他们说你接了一个电话,我还以为家里有事呢。我说,老太太还好吧?
她神思恍惚,说还好。
因为有我在,我提出让她回家去休息,她答应了。她走的时候我没有把给她买的裙子拿出来,我想等房子完工后再送给她。她走后,我把材料费和工钱算了一下,两万多,差不多要三万块了。这个数字超出了我的预算。等我支付完工钱,我差不多就一穷二白了。
豆子走后不多久,刘玫来了。她的出现出乎我的意料,那些正在装修的工人也吃惊地看着她。他们看看刘玫,又看看我,似乎在问怎么又来了一个女人?不等我开口,刘玫就大吵大嚷,要我赔偿她的青春损失费。我要她出去说,她不同意。
你还知道要脸啊!她说,一只手指着我的鼻子。你看着办吧,我们谈了三年,而我又因为你怀孕流产,你说你该给我多少补偿?
那些工人停下手中的活,看热闹一般看着我和刘玫。我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快干活!
刘玫说,我不会为难你,只要你拿出两万块,我之间就两清了。
我把她拽到门外,说我现在没钱,但我迟早会给你那两万块的,到时我会给你送去。
她说,我现在就要,你装修有钱,怎么没钱给我呢?我们谈了三年,我对你真心真意,弄到最后我倒不如一个寡妇。你说你对得起我吗?我真的就不如那个寡妇好?她的眼里有泪在打转。过去她小鸟依人,虽然常常对我撒娇发脾气,可她从没有嫌弃我是一个开出租车的,那个时候我们吃喝玩乐,无忧无愁,但是时光已不会倒流。今天她和我撕破脸,玩真的了。我心中有愧,伸手去给她擦眼泪,而她却吼了一声,别碰我!
我讨了个没趣,讪讪地说,那明天怎么样?我明天给你。
她没有说话,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其实你一点都不爱那个女人!她说,一只手按在肚子上。你当着我肚子里的孩子说你到底爱说谁?
你没有做掉?我说。
她说,我为什么要做掉?我要把孩子生下来,还要告诉孩子你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
她没有骗我,因为她的动作看上比过去明显笨拙了许多,还因为妊娠反应扭头吐了两口。她吐出的只是一些清水,脸上的表情很痛苦。
我说,坏蛋就坏蛋,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好人,也从没做过什么好事。我会把钱给你的……
我会让你后悔的!刘玫绝望地看我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刚走我就后悔了,我这样对她是不是太残忍了,她怀孕了,怀的是我的孩子,而我却这样冷酷地对她,我算不算是一个没有人性的人?我下楼来,但我没有看到她。她已经走了。
第二天,我带上钱去找刘玫,她不在酒店。打她的手機,她关机了。我只好给她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她的母亲,我马上把电话挂了。又是老一套,过去她只要不高兴,就跟我玩失踪,让我找不到她。这次她又故伎重演。我心里烦,也很累,开车去了一家桑拿洗浴店,我想放松放松。在城中城那条街上到处都是洗脚房洗头房桑拿洗浴中心,我是那里的常客,开车开累了,我会去那里放松一下。那个时候多好,我活得没心没肺,今朝有酒今朝醉。
你在哪?马铁打电话给我。他打电话的地方人声嘈杂。刘玫流产了,现在正在医院里呢,你快去看看。
昨天我还见过她。我说。
就是昨天,她不是去过你那里吗?她在下楼的时候摔了一跤,回去之后就流产了。马铁说,你快去!问题有些严重。
我马上驱车到了医院。
刘玫睡了。我在等她醒来时问护士什么情况,那个护士说她是你妻子,我说不是,一个朋友。
以后她不能要孩子了。护士轻描淡写地说。
刘玫还在睡,我来到走廊里,点上一根烟。天闷热极了,像要下雨的样子。我坐立不安,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罪人。护士说就算刘玫不流产她也不能要那个孩子,这次流产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坏事。我弄不清楚护士所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刘玫还年轻,身体一直都很好。
刘玫已睡了三个小时,我再次走进病房时,她醒了。看到我后,她凄惨地笑了笑,说其实,我很想要那个孩子,我对你所说的那些话只不过是气话。我问她医生怎么说的。她说医生在她的子宫发现了一个肿瘤,可能是恶性的。怎么会是恶性的呢?我觉得不可能,不要她听医生的信口开河。听我那么说,她笑了笑说,这是真的,化验结果已经出来,只是医生说得很含蓄。她不像是在开玩笑。我瘫坐在椅子上,那一刻我一点力气也没有,我想我的脸一定是煞白的。她却安慰我,说她没事,一会半会死不了。我说不出话来,嘴唇在打哆嗦。
你还有豆子,她会给你生孩子的。她说。
我坐在她的身边,双手抱头。她居然没有恨我的意思。一个蛮不讲理、不懂人情世故的女人也有柔软的时候,这让我看着于心不忍。我伸过手,想把她揽在怀里,但她没有顺从我,而是非常坚定地推开了我伸过去的那只手。
你走吧。她说,我没事的。
我张口结舌,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我把带去的钱掏出来,可她摇了摇头。有些问题是拿钱解决不了的。
结婚?和谁结婚?
刘玫啊!她说。
我们分手了。我说,孩子也流掉了。
她说,那这房子……
你要是喜欢,你可以来住。我说,我是说你要是同意嫁给我,那这房子就是我们的家了。
这怎么可以,我嫁给你?你看我都老得不成样子了,我哪有资格嫁人?她局促不安地说,你就不要和我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我说。我是认真的!
豆子低下头来,不再说话。我拿出给她买的裙子,要她穿上试试,而她不肯接受,她推脱不要的理由是裙子的颜色太鲜艳,她穿不出去。那就在家里穿,我说。她羞赧地笑了笑,脸红得厉害。
在家里穿?穿给谁看呀?
我说,穿给我看啊!
别闹了,我们还是去看看家具吧。她说。
去家具城的路上,我突然产生了想见一见她儿子的念头,于是便向她提出来,可她不同意,没有说原因。她不同意,我也不好强求。家具买回来后,她接听了一个电话。我问她是谁打来的,她说一个朋友。那个打电话的人是谁?我想肯定不是一般朋友。见我不高兴,她解释说你不要误会,真的是一个朋友,她要我与她合伙做生意。那天晚上的那个电话又该怎么解释?我这么想,但没有说出来。那是她的隐私,我无权过问。在布置房间的时候,她心不在焉,我的情绪也不怎么高涨。天热,等我们忙碌完,我已是满头大汗。房子装修好了,家具也买来了,如果豆子同意留下来作这房子的女主人,那这就是一个家了。我一直过着不得安宁的生活,我长大成人的那个家对我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家的概念,母亲去世后,父亲就开始酗酒,动不动就骂人,所以我渴望有一个自己的家,哪怕像一个鸟巢般大小。
豆子要走,说老太太的身边不能没有人。我提出开车送她,可她不同意,说坐公交车很方便。她下楼后,我跑到阳台上,却看到她在楼下打电话。她没有马上走,好像在等人的样子。大概过了十分钟,一辆宝马车向她开了过来。
那个从车上下来的人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他快步朝豆子走过去,动作亲昵地说着什么。她和那个老头子是什么关系?我困惑不解,当然更多的是在生气。看得出那个老头子是个有钱人,举止得体,不像我那样粗俗。怪不得豆子拒绝我,原来她在和一个差不多可以作她父亲的老头子来往。我火冒三丈,窜下楼来,但宝马车开走了。
晚上,我没有去豆子家。
敲门声大约是夜里11点响起的。晚上我喝了酒,睡得很死,等我被敲门声惊醒,把门开开后,豆子说她敲门敲了有半个小时,电话也不接,还以为我出了什么事。我的头在隐隐作痛,那是一种钝痛,就像被人打了一闷棍。豆子的出现并没有让我高兴起来,对她的突然到来我甚至有些生气。把门打开后我又躺在了床上,豆子气喘吁吁,满脸是汗。
老太太。她说,她想见你。
见我?我又不是她儿子!我躺在床上去看豆子,使劲眨巴了一下眼睛,我无法相信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就是豆子。她不是豆子,而是一个浓状艳抹的陌生女人,就像酒店里的那些小姐。我向她招了招手,说过来,你给我过来。她走过来,站在我的床边。
她不是豆子,现在她是一个堕落的,不知羞耻的女人。这么想的时候我把她按在了床上,她没有反抗,甚至没有挣扎。她被我压在身下,身体扭动了一下,却不看我。我扳过她扭到一边的脸,说你不是需要钱吗?我可以给你,把所有的钱都给你,如果你嫌少,我把我的车卖了,把房子卖了。她没有做声,自己把上衣解开了,在她将要退下裤子的时候,我说那个老头子是谁?
她停下来,说与你无关,以后我的事你不要管。
我說,怎么与我无关?这事与我有关,而且关系重大!
她说,你是我什么人,我又是你什么人?
我说,我喜欢你。
6
老丁的母亲,那个生活在黑暗中的老太太,她明明知道我不是她的儿子,可她却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拿我当做她的儿子。我讨厌她房间里的那种腐朽之气,恶心得要吐,但我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冒充她的儿子。
那天晚上,豆子几乎用哀求的口气要我去看看老太太,她说只要我去,无论我提出什么要求她都会答应的。对她,对一个不幸而又无奈的女人,我能有什么要求呢?我要的不是在她的身上发泄性欲,我要的是一种温暖的生活,但是这一切已不可能了。那个老头子,一想到那个同样散发着腐朽之气的老头子,我就恶心得要死。
她的儿子都死了,她怎么还活着?对我的话豆子反应冷漠。你说我到哪天才是出头之日?这样下去我会发疯的!
天闷热而潮湿。我感到我都快要发霉了。
豆子家的电风扇坏了,她拿了一把蒲扇给我扇着。徐徐的凉风让我冷静下来,对我刚才的粗暴我感到后悔了。我想她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要不然她不会委身于那个糟老头子。这么一想我便有些可怜她,因为她已不再年轻,身体也在走向衰老。生存就是屈从,我原谅了她,同时也原谅了我。
豆子说她打算带老太太去医院做手术。她不忍心老太太在黑暗中离开这个世界到另一个黑暗的世界去,就算老太太来日不多,她也要倾其所有治好老太太的眼睛,她说她答应过老丁的。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值得你这么做吗?我不快地想,嘴上却说,这样也好,只是等她眼睛治好后我们再想瞒她可就瞒不过去了。豆子说她自有办法。能看见这个世界有什么好呢?在我们看到阳光、看到花开、叶落的时候,我们也看到了雾霾、垃圾、人性的丑恶。我不想让老太太看到我。但是豆子却说她已经决定了。她要让老太太看一眼阳光,哪怕只看一眼。
我没有钱。即使我有钱我也不想花那个冤枉钱,为一个快要入土的人花钱还有多大意义?不过我倒可以为她联系医院。马铁的一个姐姐在市人民医院工作,她可以帮我。
你干脆做她儿子好了!马铁就是这么说的。他说我那么做是自寻烦恼,素昧平生,你吃饱了撑的啊!
我说,我也是没有办法,要不是我撞了老丁,我才懒得管这闲事呢。
你又不是不认识我姐姐,你去和我去没有什么两样。马铁说。
我和马铁是从小一块玩大的,他的姐姐比我大,当然也很熟,我要是去找她,我想这个忙她会帮的。
你和刘玫的事怎么样了?马铁问。
什么怎么样?我说,早就各奔东西了,现在我连她在哪都不晓得。
马铁说,刘玫是一个多好的女孩……
我不想谈刘玫,就起身告别了马铁。
手术安排在周三上午,为老太太做手术的医生是马铁的姐姐马兰联系的,据说是这方面的专家。我问要不要送个红包什么的,她说做完手术再说。马兰问我马铁的近况,说听说马铁和一个富婆厮混在一起,要我劝劝马铁,趁早和那个女人断绝关系。那个女人有钱,换了我,那我也会那么做的,人活一世不就那么回事嘛。但是,这样的话是不能对马兰说的。
人各有各的活法。我说,马铁已不是小孩了,他做事肯定有他的道理。
你们俩从小就不学好,整天吊儿郎当的!马兰说,你看你,一身的流氓习气。我该怎么说你们呢。
马铁说得一点都没错,马兰喜欢教训人,从小就喜欢,看着她那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差一点笑出来。怎么叫学好?没有钱,你学好又能怎样?总不能饿着肚子去做什么好人罢。马兰问我谁要做手术,我搪塞说一个朋友的母亲。马兰说以后不是自己的事不要瞎操心,你以为你是谁啊。我被她噎得半天无语。
从医院出来,我打豆子的手机,她没有开机。我到她家里去,可她不在。她的邻居说,她被人接走了,是坐车走的。肯定又是那个老头子!
你知道那个老头子是干吗的?豆子的邻居问。
干吗的!我怒火中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豆子的邻居说,豆子咋说变就变了,过去她可不是这个样子?
豆子的邻居是个中年男人,额头微秃,脸上满是赘肉。他对豆子颇为关心,还掏出烟来要我抽。我没有接他的烟,甚至有些烦他,而他还在谈豆子,说那个老头子肯定很有钱。
你操这么多心干吗?我说,回家看好你的老婆去吧!
他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对他这种人就该这样。那天,我的心情糟糕透了,要不然我不会对豆子的邻居说出那种话来。当时那个家伙要是再说什么,我想我是会和他打一架的。看我神色不对,他嗫嚅着,把门关上了。听到砰的关门声,对豆子的事我都想撒手不管了。回去的路上,我突发奇想,对自己说,那个老头子不是有钱吗?我现在就敲他一笔钱。我要把他们捉奸在床,狠狠地敲他一笔钱!
晚上,我又打电话给豆子,这次她接了,我告诉她手术的事已定下来,但需要很大一笔钱。豆子问我多少,我说一万块,说不定还要多。
你快想办法弄钱去。我说,人家医院可不会赊帐。
豆子没有说话,过了半天,她才说,到时我会弄来钱的。
你最好现在就去。
我知道!她说,弄到钱后我们再联系。
电话挂了。
她去哪弄钱?除了那个老头子,她能去哪弄钱?想到那个老头子,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开车去了豆子家。我要跟踪她,把她和那个老头子捉奸在床。到时看她怎么解释。把车停在豆子家的楼下后,我点上一根烟,刚抽了两口,便看见豆子匆匆忙忙下楼来。
那个女人是豆子吗?与过去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她穿了裙子,长发披肩,白色的高跟鞋敲打出清脆悦耳的哒哒声。路灯的光芒是暧昧的,她脸上的表情也是暧昧的。想不到,真的想不到她也是一个风情万千的女人。我醋意大发,恨不得上前给她一耳光。因为我身在暗处,我可以看到她,而她却看不到我。想到她在一个老头子面前卖弄风情宽衣解带,我就妒火中烧。
豆子出了小区的大门,有些犹豫地掏出手机,然后去打电话。她肯定是打给那个老头子的。打过电话,她把手机装进包里,这才挥手叫住了一辆出租车。我紧追不放,与那辆出租车保持着五十米距离。这样的跟踪让我血脉贲张,甚至可以说非常兴奋。刚才还是绿灯,豆子坐的那辆车开过去后,绿灯变成了红灯,我没在意,就闯了过去。
7
因为闯红灯,我被交警逮了个正着。那个交警心情不好,不管我怎么说好话他都不肯放我一马,执意要办我的学习班。闯红灯你可以扣分,怎么还办我学习班。可他却说他说了算,他扣下我的驾照,要我明天去交警队学习。扣下我的驾照,那我今晚连车也不能开了。我向那个交警解释说,家里有病人,明天要做手术,你看我能等手术做完了再去学习?
他坚决地摇了摇头,鬼才相信你的话!刚才你说你的妻子跟别人相好,现在又说家里有病人,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子啊!
真的!我说,我没有骗你,谁骗你谁是孙子。
但是,不管我说什么那个交警也不相信我的话。我掏出烟来给他抽,他打掉我的烟,说少来这一套!我火了。你不就是一个马路橛子吗?有啥了不起!我推搡了他一下。他身体趔趄,也火了。我的驾照就在他的手里握着,在你推我搡中我趁机夺过了我的驾照,并随手给了他一个大嘴巴。
我叫胡兵!我说,你他妈的给我记好了!办我学习班?老子连局子都进过,连人都敢杀,你要不信可以去打听一下!扔下这话,我开车走了。
回到我的住处后不久,豆子来了。
钱我已准备好了。她说,这是一万块,要是不够我再去借。她从包里掏出一摞钞票来,搁在桌子上。
你还用借吗?我说,那个老头子送你才对!他那么有钱……她用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我,有泪光在闪动。如果我再说下去,她肯定会哭的。
你误会我了。她嗫嚅道,那个老头子,他的妻子需要人照顾,而我只是给他作保姆。
我说,你把自己打扮的花里胡哨地去侍侯人,鬼才相信你的话?你不会是在床上给他做保姆吧?
她看着我,可能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愣了半天。在她愣过之后,她哭了。我无所适从,点上一根烟,坐在那里看她哭。你不是要哭嘛!你哭就是。我没有安慰她,我想等她哭累了自然就不哭了。可她哭个不休,好像要把一生的淚水都流尽才肯罢休。我的心软下来,一只手揽住她抖缩的肩膀,说好了!我只是说说而已,再说了我也不相信你会做那种事。我本来就没做嘛!她说。我把她抱在怀里,耳语道,和我做好不好?
她挣脱开我,说做什么做?你饿不饿?我给你做饭吧。
家里没有可吃的东西,要么下面条,要么出去吃。她不同意出去吃,我说那只有吃面条了。她煮了两碗面条,我的那碗里搁着两个荷包蛋,在几片碧绿的小油菜的映衬下,那两个洁白的荷包蛋蠢蠢欲动。我有些感动,也有些感慨,觉得豆子才是我要找的女人。只有这种女人才会懂得生活,在你忙碌了一天,从风雨终归来时给你端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刘玫那种女人不会,她只会向你撒娇,发脾气,把你当成出气筒。我夹起一个荷包蛋放在了她的碗里,她没有拒绝,脸上闪过一丝羞赧的笑。
豆子问我手术的把握有多大。我说人家是专家,做这种手术还不是小菜一碟,你放心就是了。我所担心的不是手术,而是等老太太的眼睛被治好后,该怎么向她解释她所看到的一切。这也是豆子所顾虑的,她不安地说,你说怎么办?
实话实说。我说。
豆子去收拾碗筷,看到卫生间的那堆衣服,她说要把衣服洗了再走。我说你要是不想留下来,那你还是回去的好,老太太一个人在家,别出什么差错。她不肯,非要给我洗那堆衣服。在她洗衣服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地想到了老丁。老丁死了已有半年多了,医生说他最多也就再活半年,也就是说即使那天我没有撞他,他现在也死了。
我对豆子说医院那边由我来打点,钱也可以出一些,豆子不肯,说我已为她做了很多事,再叫我出钱她心里过意不去。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马兰,她说一切已安排好了。于是,我接着给豆子打电话,但她的手机没有开机。隔了一会儿我又打,她还是没有开机。我一直打到中午,她都关机。
胡兵,你怎么还不来医院?马兰打电话问。
马上就去。我一边说一边下楼去。
豆子不在家,只有老丁的母亲蜷缩在床上,听见我敲门,说门没有关。我走进门去,问豆子去哪了。她支吾道,早晨还在的……豆子在不在都得送老太太去医院,我提出去医院给她做手术,她不同意,不管我怎么说,她就是不去。
你又不是我儿子。她说,我干吗要听你的?
是你儿子要我送你去医院的,我答应过他。我说,医院那边我都联系好了。
她倔强地说,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他能来得了吗?他都死了……我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我是老丁的朋友,他来和我来还不是一个样?
老太太突然说,你就别瞒我了,我都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我问她知道什么。是你和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合伙害死了我的儿子!她说,你们不要以为我眼瞎看不见就可以糊弄我?我心里亮堂着哩!她看着我,把我看得毛骨悚然。
我说,谁害死你儿子了?是他不想活了偏要往我的车上撞,是他自己想死。还有,你不知道他得了绝症?医生说就是让他活他也活不了多久,顶多再活半年。
老太太的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动着,就像一条离开水的鱼,干瘪的嘴巴在一张一合。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真想一走了之。也许是见我没有反应,她不说了,突然老泪纵横。我从没有看到一个老人这样哭,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得我无所适从心烦意乱,把这个世界哭得天黑地暗。
马兰又打电话催促我,说我要不去,那她就不管了。
我马上就去。我说,然后又安慰老太太。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是不去医院做手术,那老丁的在天之灵是会不安的。
他心里要是有我这个作娘的,那他就不会自寻短见了?老太太说。还有那个心如蛇蝎的女人,她怎么不陪我去?
是啊!豆子为什么不在,昨天晚上不是说好了吗?难道她出什么事了?我又打豆子的手机,但还是关机。不能再等了,我对老太太说,我已和医院说好了,你要不去,那我怎么办?听我这么说,老太太终于答应了。
看在我儿子的面子上我去。她说。
老丁撒手人寰,豆子也不知去向,他们把一个孤寡老太太扔给我不管了,这叫什么事啊!如果不是和马兰说好了,那我也会不管的,老太太又不是我母亲,我干嘛要操那么多心?
等我带着老太太赶到医院,马兰不胜其烦,说你干嘛啊!要是换了别人我早……
她烦,我也烦,但我不得不讨好说,都是我不好,有情后补,我会重谢你和那位专家的。
不是谢不谢的事!她说。手续我都替你办妥了,你只须叫病人的亲属签个字就行。
老太太哪有什么家属?她的儿子死了,儿媳又不知去向,怎么签字?我问手术是不是很危险。马兰说不是危险不危险,这是程序,没有家属签字不能手术。
那我来签字吧。我说。
你?马兰吃惊地说,她是你什么人?
我说,就当她是我老妈。
事情弄到这份上,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要是不签字,那不会有人来签了。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马兰说。万一手术不成功……
这我倒没想,倘若手术不成功只能怪老太太运气不好。你说我招谁惹谁了,半路上开车碰到一个想死的老丁,老太太要做手术了,她的儿媳却不知去向。这个时候我再撒手不管,那怎么说得过去?听天由命好了。现在我终于知道什么是听天由命了,一个人在身不由己无路可走的时候也只有听天由命了。我签上了我的名字。胡兵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就像两条扭曲、纠结在一起的蚯蚓。马兰看一眼我的签名,一脸的不屑,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还整天人模狗样儿的!我陪着笑脸,舒了一口气。
刘玫去西藏了。马兰说,不等我反应过来,她转身走了。
刘玫去西藏了?她去西藏干什么?我说,自言自语着。刘玫又不是善男信女,她去西藏干什么呢?
8
手术非常顺利。手术后我请那个专家和马兰去酒店,又送了专家一个红包,马兰那边送的是一瓶法國香水。住院需要钱,打点需要钱,我那点积蓄被掏了个精光。花钱倒没什么,问题是老太太呢,她怎么办?我总不能把她弄回家养起来,再说我此刻已一穷二白身无分文,而她呢行将就木。对她我已仁至义尽,她的眼睛被治好了,我也算是对得起老丁了。现在豆子不知去向,我就是把老太太送回家,也没有人管她。她年纪那么大了,又要吃又要喝,行动也不方便,把她弄回家我也不放心。那我该把她送到哪里去?我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把她送到社会上,让社会去管她。我想福利院和收容所会管她的。
老太太重见光明,幸福得哭了。那是一个老年人才有的泪水,浑浊、干涩,但是幸福的。她哭,我也有些感动。老太太拉住我的手,说我们回家,回家去。我没有做声。她突然松开我的手,说你不是我儿子?我儿子呢?他在哪?
我说,老丁,他在外地,得等些日子才会回来。
她神思恍惚地看着我,突然说,我知道,我儿子死了,他被你们害死了。
我说,他真的在外地。
她说,你就别瞒我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我们回家去。我说,我这就去办理出院手续。
老太太说,我们回家,儿子,我们回家。
让我做你儿子?虽然我从小就失去了母亲,可我不想随随便便找个人来做我母亲。何况她年纪这么大,身体又不好,将来还不拖累我。老太太一会笑,一会哭,一会儿说我是她的儿子,一会儿又矢口否认,一会又要我做他的儿子。她的精神是不是出问题了。不管怎么说,老太太重见光明,现在她又可以看到这个世界了。如果老丁在天有灵,也算是了却了他的一桩夙愿。
办理好出院手续,我一身轻松,终于舒舒服服喘了一口气。但想到把老太太送到社会上,我又为难了,我不知道该把她送到福利院还是收容所。我给马铁打电话,想问问他怎么说。
还是送福利院好。马铁说。
我说,那我就听你的。
你应该去找找豆子。马铁说,听听她的意见。
我上哪去找?我要是知道她在哪,我何必自找麻烦呢?豆子也太不像话,你一走了之,把一个大包袱甩给我,这是什么事啊!我和老太太非親非故,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我心里有怨气,但又找不到发泄对象,实在是憋得难受。
我把老太太弄上车,她问我真的是要回家,我说真的。
那豆子呢?她怎么不来?她问。
我说,她在家里等着你呢。
在凫山路有一个福利院,我决定把老太太送那去。上车后老太太的话变得多起来,说自己已有好多年没有出门了,这花花世界看得她眼花缭乱,要是她一个人出门,那她肯定会迷路的。
慢点开。她说,咱又没有什么急事,开快了不安全。
我说,你放心就是了,没事的。
车开到福利院附近后,我把车停在路边,然后把老太太搀扶下车,对她说坐车坐时间长了不好,应该下来走走,活动活动。她说你说得没错,坐在车憋闷得慌,还是下来走走好。我点上一根烟,看看老太太,又于心不忍了。人都会老的,老了就得依靠别人,我不知道等我老了是不是也和她一样被送到社会上?等我老了,走不动了,我就自杀,谁也不拖累。对面就是福利院的大门,把老太太搁在这里福利院的人是会发现的,到时他们会把她弄进里面去的。我对老太太说要去买包烟,让她等我一会儿,她说你去吧,我没事的。我上了车,然后把车发动起来。从后视镜我看到她正坐在路边的石凳上,很安详地看着路人。老太太坐在大门口的台阶上,眯缝着眼睛看着天空。阳光很好,她坐在白花花的阳光的里,白发如雪,神态安详。那一刻,我两眼一热,突然就潸然泪下。我猛地踩一下油门,车速快起来,眨眼我便离开了凫山路。
从凫山路,到昌平路,一路上我拒载了至少三个搭车的。我给马铁打电话,想和他谈谈钱的事,我现在没有钱,只能等以后有了钱再还他了。马铁的情绪不是很好,什么钱不钱的,钱很重要吗?我问他怎么了,那么喜欢钱的一个人,怎么突然之间视金钱如粪土了。他说我们找个酒吧聊。我不同意去那种地方。他说那我们就找个饭店。
在一家川菜饭店的门口,我见到了马铁,他没有开那辆“沃尔沃”,而是骑了一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来的。我问他车呢?
别提了!他说,我们喝酒去。
在喝酒的时候他对我说那个娘们把他甩了,车也被收了回去。
那车不是你的吗?我说。
什么我的?他说,是她的,我哪有钱买“沃尔沃”?
为什么?你们不是挺好吗?
马铁说,这不能怪她,都是我自己弄成这样的。
那个富婆拿钱养着马铁,而马铁又用她的钱养了一个女人,那个富婆怎么能容忍?她甩了马铁无可非议,换了谁都会这样。因为马铁是我的朋友,就算是他的不对,对他我也不能横加指责。
那个富婆。他说,她倒很关心你,几次向我问起你。
问我?
是啊!你要是和她联系一下,说不定她会……
我说,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你要不信可以打电话给她。马铁信誓旦旦。
我说,瞎扯什么?
外面,天下起雨来。也不知老太太有没有被弄到福利院去。我放心不下,给福利院打电话。马铁问我给谁打。我说等会再告诉你。
接电话的是一个女的。
一个老太太?她说,在哪?在福利院门口?
我说,是的!天下雨了,她会淋病的。
她说,你是她什么人?你打电话来是什么意思?
我说,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希望你们赶快把老太太弄进福利院去。
她说,你是她什么人?你这么关心她那你为什么不把她带回家?
我说,我又不认识她,我干吗带她回家?我把情况反映给你们,管不管那是你们的事!
我挂了电话。
喝酒!马铁说,你还想真的弄个老妈回家啊!
我说,我得去看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也脱不了干系的。
马铁说,你小子脑子进水了?你去吧,你这一去麻烦会更大!
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去了。雨下得很大,像从天上往下倒似的。我忧心忡忡,把车开得很快。我不想老太太有事,到时又节外生枝。但是,老太太不在那里,石凳上空无一人。我开车赶到老太太家,但她不在,那门是关着的。那她会去哪?我害怕了,想打110报警,但又怕把事情弄大,就到路边的一个小卖店里打听。被我问的那个男人说他没见到什么老太太。
她是你什么人?那个男人问我。
我没有回答他,心里懊悔不已。但是,这事不能全怪我,要怪也只能怪豆子,要是她在,那根本不会发生这种事。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那家川菜馆,我走后,马铁一个人喝掉了差不多半瓶酒。见我回来,他问找到没有。我说没有。
放心。马铁说,老太太不会有事的。
我说,但愿如此吧。
刘玫去西藏了。马铁说,给我倒上酒。
我说,她去西藏干什么?
马铁却说,知道吗?刘玫移植了一个子宫。
移植子宫?这事我倒没听说过,有做肝移植肾移植的,子宫也能移植?这简直不可思议。马铁说只要有钱,没有什么事做不到。有句话不是说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人啊!只要有钱,你就可以让人咬狗,让鬼推磨。我对钱对刘玫毫无兴趣,我关心的是那个老太太,也不知她现在在哪,是死是活?马铁说刘玫傍上了一个大款,听说是一个房地产开发商。那个土豪一掷千金,对刘玫舍得花钱,就是刘玫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包一架飞机去给她摘一颗。可她放着宝马香车、锦衣玉食的生活不要,非要去西藏……马铁所说的这一切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遥远了,那是远方和诗,而我当下要做的是苟且地活着。看我心不在焉,马铁说,你还在担心那个老太太?
我说,她要是死了,我的良心是不会安生的。
马铁说,你干嘛啊这么杞人忧天,老太太肯定不会有事的。她要是出了事我担着。喝酒,喝酒!马铁喝多了,在我走后,他喝了半斤多酒,他要我补上。我只好喝下一杯,又喝下一杯,很快就醉了。
老太太音訊全无,她去哪了?还有豆子,她们都去哪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如此牵挂那个老太太,是因为我需要一个母亲吗?我走在大街上,有时会突然狂奔起来,朝前面的一个正在走路的老太太跑去。有一次,一个老太太被我吓得都不会说话了,全身哆嗦,说你要干什么?你想要干什么?我给你钱,还有戒指。我说,我什么也不要,我在找一个人,一个老太太。
找谁?她终于放下心来,是不是在找你妈?
我没有说什么。
她又说,孩子,你妈是被你气走的吗?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不是。我说,我妈早就死了,我三岁那年她就死了。
可怜的孩子。她说,眼圈红了。回家去吧,人死不能复生……
她的话让我的心忽然一颤,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胸腔里翻腾,热辣辣的,不可名状。在那一刻我突然想哭。母亲把我扔在这个世界上撒手不管了,而我的那个酗酒成性的父亲又把我抛到了社会上……当时他还说社会才是真正的大学,去吧!好好去混吧!你会出人头地的。这就是我那个说话不负责任的父亲,他把我抛到社会上就撒手不管了。在他把我赶出家门的时候,他还拍了我的屁股一巴掌。他把我当成一匹马了,甚至还大言不惭地说去吧去吧,道路会越走越宽的,我相信你会出人头地的……
我在寻找老太太的过程中因为我认错人甚至惊动过警察,那个被我认错了的女人打了110,说我要抢劫。警察赶到后,我磨破了嘴皮才向他们解释清楚。那个警察告诉我,说这样找等于是大海捞针,我看你还是到报社或电视台登个寻人启示去,让整个社会帮你找。这个办法倒不错,我怎么没有想到呢?我谢过那个警察,决定去电视台一趟。
去寻找一个与己无关的人,找到了又能怎样。那天,走到半路上我又打退堂鼓了。说不定老太太被一个正需要一位母亲的人领回家了,比如像我这样一个从小就失去了母亲的人。我自欺欺人地想,但愿如此,只要老太太没有暴尸街头,我就放心了。
在我寻找老太太的第三天,马铁打电话给我,说前些天在唐王湖路发生了一起车祸,听说死了一个老太太。我吓出一身冷汗。那个老太太不会是老丁的母亲吧?我要马铁说得具体一点,他说要我去交警队问问。
我说,先打个电话再说。
电话打过去,交警队的人要我去市医院看看,还训斥了我一通,说都这么长时间了怎么才想起来问,你们这当儿女的还有没有一点人性?我被骂了一个狗血喷头。挂了电话后,我决定去医院一趟看个究竟,那样我就放心了,省得心神不宁。
来到医院,我在太平室里见到了那个死去的老太太,但她不是老丁的母亲。
那个同我一起来的交警说,你可看好了,到底是不是?
我说,不是!
真的不是?他狐疑地说。
我说,真的不是!难道我连我妈也不认得吗?
交警有些失望,那意思好像是那个死去的人是我妈他才高兴似的。
老太太她一个大活人,怎么会找不到呢。我焦头烂额,因为着急上火,嘴唇上起来好几个泡。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我发动朋友找,在微信朋友圈里发寻人启事,但一天天过去了,却毫无消息。那天,我正蹲在厕所里,我的手机响了,我去接电话。那是一个陌生电话号码。自从我在朋友圈发了寻找老太太的寻人启事后,每天都会接到几个陌生电话。
我妈呢?
我一愣,你是谁啊!怎么开口向我要你妈?
快告诉我……那个打电话的女人说。
她是豆子。听出是她的声音,我气不打一处来。这个时候你来问我,当初你干吗去了?你现在突然来问我,你好意思啊!说好了给老太太做手术,你倒好,突然消失了,这么长时间连个电话也不打。我看你怎么解释这一切。
你去哪了?我正想找你呢!我说。
我妈呢?她说。
你必须跟我说清楚!我说。
我妈呢?她还是那句话。
不知道!我说。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不是把她送医院去做手术了吗?她说。
可她。我说,她不见了,我也不知道她去哪了。
你怎么会不知道?她和你在一起,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她说。
我烦了,口气生硬地说,我把她送到社会上去了,你不管她,社会会管她的,政府和人民会管她,收容所会管她……
亏你想得出,把一个老人送到社会上!你怎么不把她送到监狱里去呢?她说,你等着,半个小时后我就去你那里。
送到监狱里?这我倒没想过。再说了老太太又没犯法,我送她到监狱干吗?人家监狱也不会收她啊。
你在哪?我说。
豆子没有说她在哪。她打电话的地方好像在海边,我听见波涛澎湃的声音,渡轮拉响汽笛的声音,还有鸥鸟的叫声。她在海边,抛下老太太不管,居然在海边散心。你不管就不管吧,却倒咬一口,问我要人。我怒火中烧,就差破口大骂了。老丁尸骨未寒,还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你倒好跟着那个老头子游山玩水去了。我越想越生气。但是,电话挂了,波涛声和鸥鸟的叫声也随之消失。我这么做有什么不对吗?老太太又不是我妈,我不把她送到社会上,那我把她送哪?总不能送火葬场吧?你还冲我发火,你有脸说我吗?我再打过去,豆子没接电话。那个打来电话的女人到底是不是豆子,那个我熟悉的、善解人意的豆子,不应该是这个给我打电话的女人。
我蹲在马桶上,点上一根烟,等着豆子来找我。现在,她在海边。她说半个小时后就到。半个小时?除非她坐飞机,要么她長了一双翅膀。我抽了一根烟又抽了一根烟,一盒烟都快抽完了,可她没有来。我想好了,等豆子来了,我要和她商量一下老丁的后事。老丁已经死了那么长时间了,不能总是让他在太平间里待着。人死,入土为安才是。到时,我还要找个风水先生,给老丁选一个好地方,然后和她做一个了断。我点上最后一根烟,刚抽了一口,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砰砰的敲门声。那声音敲得震天响,好像要把我的门敲烂才善罢甘休。
那个敲门的人不是豆子,而是马铁。
我知道老太太的下落了。马铁气喘吁吁地说。
在哪?
在精神病院里。马铁说。你知道石桥精神病院吗?老太太就在那里。
我说,她又没有精神病,怎么会去那里?
你别管那么多,你要去就去,反正我告诉你了。当然,你要是觉得她在那里合适,不去也没人说你什么。马铁坐下来,掏出一根烟,又说,不是你把她送那里的吧?
我说,我送她去那干吗?我连想都没想过要把她送精神病院去。
马铁说,那你不去接她出来?
我说,我在等豆子,刚才她给我打过电话,要我哪也别去。
我点上一根烟,与马铁面对面坐着,心情郁闷。我把老太太送到了社会上,可她却去了精神病院,这事荒唐吗?一点也不荒唐。等豆子来了,我想跟她商量商量,要是老太太喜欢待在那里,那就让她待在那里好了。如果老太太不愿意待在那里,我就把她接回家。我母亲去世早,把老太太接回家,就当她是我的妈好了。
我决定把老太太接回家。我说。
对我的决定,马铁一点也不感到吃惊,就好像这是我应该做的。他甚至提出要跟我一起去接老太太。这没什么不可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偷鸡摸狗,干尽坏事,凡事都缺一不可。马兰就咬牙切齿地说过我们,说我们狼狈为奸,蛇鼠一窝。在她的眼里,我们就是人渣、就是垃圾。可我们不那么认为,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你想叫我们高尚,我们没那个本钱。
马铁问我什么时候去。我说现在就去。他拿了我的杯子喝下一口水,马上又吐了出来。这是什么时候的水?他放下杯子,看了一眼。这个杯子!他把目光转向我,怎么还有口红印?我没有回答他,而是说,你还去不去?
他说,当然去了。
我们走出门来,那天的天气温度高达37度,但我们的心情很好。我们勾肩搭背地走在阳光下,脸上洋溢着一种洗心革面的快乐。我停下来,抬头看了看天。马铁问我在看什么?我告诉他,我在看天。今天的阳光多好啊,你看那天多蓝,一朵一朵白云飘着,就好像从西藏飘来的。只有在西藏才会看到这么蓝的天,这么白的云……马铁笑我矫情,这么热的天,还有心思抒情。
石桥精神病院不远,开车去半个小时。等我们赶到时,医院里的人说老太太被接走了。接走老太太的是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不用说就是豆子。从医院出来,马铁说我们两个应该在里面待些日子。待在里面的应该是你,而不是我。我说,掏出手机,犹豫着要不要给豆子打个电话,如果这次她还是不接,以后我就不会再打了。我刚要打,豆子的短信发了过来,只有两个字:谢谢。
责任编辑:惠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