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
2019-04-10胡静
胡静,女,贵州遵义人。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山花》《广州文艺》等。
暮色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悄无声息地,天地就混沌了。
毛小福想,如果暮色是一阵狂风就好了,它会吹走所有让人不高兴的事。他的耳内真的响起了风声,地上的草屑、树上的枯叶、天上的浮云如同长了腿似的,嗖、嗖、嗖地掠过身边……晃眼中,他看见一辆自行车驶行了过来。“王秋秋!”他失声喊完,定睛细看,发现是自己看花了眼,心上升起一阵难言的失落。
父亲的扑鼾声如同击鼓声响起,毛小福心里的失落变成了郁闷。他抬头看了看天边,天完全暗了下来。这是一个夏日有风的夜晚。月亮和星星挂在遥远的天际,远山近水被剪成了黑糊糊的影子,连公路也变成了一条灰白色的飘带,只有稻花香暗自在流淌。那条公路是去县城的。毛小福小时去过那儿。三岁、或是五岁,他记不清了,唯一记得是一家三口一起去的。母亲还给他买了一支冰淇淋。如今,他的记忆里除了喧嚣的声音,密集的人流,仅存的,就是冰淇淋的味道。王秋秋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郁闷如同一只烦人的小猫,不停地抓挠着他。
王秋秋是毛小福唯一的朋友。几天前才离开村子。具体是哪一天,他忘记了。他也不想记,似乎不刻意去记,王秋秋就一直在村里,从未离去。
“小福,来城里找我耍嘛!”走之前,王秋秋几次恳请他。
“小福,来县城就打我电话!”王秋秋的妈,他家的精准扶贫帮扶人胡老师也热情相邀。
“嗯,要得!”毛小福嘴上答应着,却觉得这是客气话,不可尽信。
胡老师边说边收拾着行李,好像动作慢了就会被毛小福父子俩纠缠上脱不了身。
还不如不来的好!毛小福心里涌起一阵被嫌弃的恼怒。
前一天下午放学后,胡老师带着王秋秋去过他家。他的父亲毛有德喝醉了酒正昏昏欲睡。酒精烧糊了脑子,胡老师一连问候了几声,他仍然语不成句,只能极力睁着一双醉眼涎笑。毛小福恨不得拜孙悟空为师,把父亲变成苍蝇,拍死在手掌心。胡老师已经屡见不怪了,随手扶正了歪倒在地的椅子。督察的人都走了,你不用做乖面子了。毛小福站在旁边想。
“小福,过来!”胡老师招手喊道。
毛小福走过去,听清楚胡老师的嘱咐,松了一口气后,堆积在胸口的恼怒变成了烦躁。胡老师说,“小福,我们走后,你一样要听话,要努力学习啊!”我爸自己都懒成那个样,毛小福想,我听他的话,不就懒做一窝了?毛小福的父亲毛有德是村里出了名的懒汉,四体不勤还嗜赌,气走毛小福的妈后,连脸都懒得洗。毛小福没有人督促,有样学样,脸上也蒙上了一层黑色的泥垢,真名也从毛小福变成了毛黑人,直到胡老师来后才慢慢改观。想到这里,毛小福觉得胡老师的语气里有一股如释重负的意味:终于能够离开这儿,不用和他们装得像一家人那样亲密了。
“这是我家的电话号码!”胡老师似乎看透了毛小福的心思,从包里摸出一张纸,写了一串数字寄给他。
“来之前先打电话!”王秋秋叮咛。
见毛小福还是不语,王秋秋扯过纸,在那串数字后面加上了街道地址,告诉毛小福,她家就在县城大十字广场旁边,广场上有棵老槐树,树上最长那根树丫指向的阳台就是她家!“要是下面的铁门锁了,你就爬到老槐树上喊我,我下来开门。要是我没听见,你还可以顺着那根树丫跳到阳台上,推门而入。”在王秋秋口里,那根树枝如同魔女的扫帚,可以带着毛小福飞向他想要去的任何地方。毛小福忍俊不禁,咧嘴笑了起来。
“这辆自行车送你了!”见毛小福笑了,胡老师让王秋秋把自行车推过来。
“送我了?”毛小福以为自己听错了。在这之前,他想用镇里的补助买辆自行车,都被毛德贵买酒喝了。胡老师却慷慨地把车留给了他。毛小福高兴又吃惊,忘记了感谢胡老师,一只手使劲掐了掐另一条胳膊,感觉到了疼,才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我昨天就告诉他了!”王秋秋说,“他还以为我逗他的!”
“你不怕我闯祸了?”毛小福喃喃道。
胡老师驻扎在村里,王秋秋放暑假也带着自行车来了。村里的大人嫌恶毛小福的父亲,孩子们也嫌恶毛小福,说和他在一起,别人都以为他们是从茅厕里爬出来的。王秋秋不但不嫌恶,还和他共骑自行车玩。有次,因为毛小福想妈妈了,两人还偷偷骑行到了深山里的舅舅家,吓得大人们四处寻找。他甚至暗想,胡老师离开村子,是担心他把王秋秋带坏了。
“老师相信你,不会再犯那样的错误。”许是看出了毛小福的疑惑,胡老师笑眯眯地补了一句。
后来,毛小福想起胡老师说这句话的样子心里就酸酸的,全世界相信他能变好的只有胡老师了。胡老师之前的李老师不相信他,胡老师走后的陈老师也不相信他。陈老师担心毛小福骑自行车撞祸,还抱怨胡老师考虑不周,留了一颗定时炸弹在这里。毛有德被陈老師唠叨烦了,索性用一把铁锁把自行车锁在了家门前的大树上。毛小福不高兴也没有人愿意听他申辩。
毛小福郁闷得无法可想时,王秋秋的邀请就常常在耳边回响。然而,白天他被看得紧紧的,根本没办法前往。有一次,刚出校门口就被陈老师扭住了。还有一次,他都上了城里的小客车,也被父亲揪着耳朵骂骂咧咧扯了下来。晚上,他趁父亲熟睡,用细铁丝捅开自行车的锁试行过几次,不是天色太黑太暗,就是担心路远坡陡,放弃了进城的打算。在这个月明星闪的夜晚,他决定哪怕是天上下刀子,也要去县城看看王秋秋,看看胡老师。
月亮像一只生锈的铁环吊在院子上空,通向县城的大道变得越来越模糊了。毛小福想,该出发了,该出发了。他靠墙坐在当门,飞虫把他的两条腿当成红烧肉,轮番上来噬咬。他左右开弓驱赶着飞虫,又萌生了那个念头。
“水、水!”父亲的呓语声突兀响起。
毛小福捏着鼻子,驱着酒臭,走进屋,发现父亲斜躺在床上,嘴唇巴嗒、眼皮紧闭,仍然深陷在梦中。
毛小福端起桌上的水杯,嫌恶地递了过去。听着清水“咕嘟”、“咕嘟”滚落父亲喉咙的声音,那个念头愈来愈坚定:该出发了,该出发了!
像是明白毛小福的心思,月光射进屋里,屋子里比先前明亮了一些。毛小福在枕头边摸到手电筒,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大地被一层白蒙蒙的雾气笼罩着,月光如同婴儿的呼吸般脆弱,轻微的碰撞都有可能把明亮驱散。该出发了,再不出发又没法成行了。毛小福在墙洞里摸到细铁丝,弯腰对准锁眼轻巧地一捅,锁“啪嗒”一声开了。他担心惊醒父亲,把锁轻轻放在树下,缓缓推着车子向前走。刚走到村口,月亮突然钻进了云层,毛小福眼前如同蒙上了一层云翳,他四下探寻,发现前面有一团微红的光亮,颜色淡得像贫血病人脸上的红晕,在这样的夜里,却像村后那口井里冒出来的清泉,散发着一种沁人心脾的温暖。他不由自主迎着灯光走了过去。走近了,他才看清是一间镶着玻窗的屋子,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从窗户的缝隙钻了出来。他侧耳细听,发现是一个熟睡的孩子在梦里呼喊爸妈。他的爸妈在旁边漫应,“幺儿,爸爸在呢!”“幺儿,妈妈在呢!”孩子在爸妈的抚爱下梦话愈说愈稠。妈妈为了让孩子进入深沉的睡眠,搂进怀里、哼着童谣轻摇着抚慰:
一罗坐锅锅
二罗走脚皮
三罗有米煮
四罗有米炊
……
毛小福听着听着,眼里流出了浅浅的小溪。
毛小福原本也有这样一个温馨的家。都怪毛有德嗜赌,先是拿卖鸡卖鸭的钱去赌博,后来连卖米换盐巴的钱也输得净光。他刚刚赌咒发誓永不再赌,村里修建高速公路,占用他家田地,又从天上降下来一大笔横财。村里的人家不是白墙黑瓦的黔北民居,就是青砖到底的二层小楼,唯有毛小福家还住在破旧的老屋里。毛小福的妈打算用这笔钱翻修老屋,警告毛有德不准动一分一毫。毛有德嘴上答应着,心里却蠢蠢欲动:交了这么多年的“学费”,他自认对赌博里的道道,扑克、大二、麻将、骰子、买码、摇红绒球……已经门儿清了。他一是不愿意让这么多年的“学费”白交了,二也想用这笔钱去赌一把,来个咸鱼大翻身,让毛小福的妈对他刮目相看。他该想的都想到了,只是没想到背时运还没有走完,补偿款输得一干二净,还倒欠了一屁股烂账。毛小福的妈一气之下离开他们父子,再无音讯。
毛小福抬头看了看天,雾气比先前稀薄了些,月亮穿行在云层里,大地时而明亮,时而晦暗。他想起了胡老师初来他家的情形。
毛小福的妈走后,毛有德没人管束,赌钱之余还变成了酒鬼,土地完全抛荒,家里又脏又乱。胡老师来那天,他同样醉得不知世事,院坝里满是鸡屎,屋子里也乱糟糟的,污秽得如同猪圈。以前也有帮扶的人来他家,都是看看、瞅瞅,扔下手里的慰问品,匆忙拍两张相片,就在草地上蹭干净鞋底,鄙夷着离开了。毛有德不以为意,还耻笑那些人作,说大米就是浇了粪便长出来的,你讲究别吃饭啊。
胡老师来到毛小福家,虽然鼻子眼睛也皱作了一堆,却并没有转身离去,撸胳膊挽袖子就开始大扫除。清扫完毕,胡老师还督促父子俩拆洗被子,教他们用洗发液和香皂净身、洗头。毛有德仍然觉得胡老师和那些人并无二致,只是比那些人装得像、装得真而已,过不了几天就会拍拍屁股,回到城里。胡老师用行动打了毛有德的脸,不但定期提着米油来督促卫生,还给他家买了衣柜。毛有德嫌胡老师多事,毛小福却慢慢接受了,两天不洗澡,还毛皮发痒不习惯。
月亮完全钻出云层,雾气如同微尘被清辉荡涤散尽,家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毛小福跳上自行车,脚下发力向前驶行了起来。
驶行到一段上坡路,毛小福心里又纠结起来。毛有德不但懒,还是村里出了名的无赖。镇里发放的鸡苗、鸭苗,放在家里没几天,他就转手换酒喝了。镇里发放茶苗,他嫌上坡去栽累人懒得去领。看见别人挑粪,扛锄头,上坡干活,他还笑人家傻,累死累活还没多少收成,他坐在家里就有人送米送油。村里的人气得说国家政策好是好,只是帮扶的是懒人,欺负老实人。毛有德还叫嚣着让他们尽管去告,说这是国家政策,喊破喉咙也没用。房子着火被烧后,他嫌去镇里申请救济款重建麻烦,带着毛小福住进了猪圈。胡老师四处联系,帮着他家要来建房款,他连找工人开工都不愿。幸好,胡老师的父亲,王秋秋的外公是泥瓦匠,不忍心看着女儿为难,带着徒弟帮忙把房子修了起来。家里搞得像模像样了,他仍然觉得胡老师对自家的帮扶不够,拒绝在脱贫帮扶协议书上签字。
村里的人提起他就吐口水,毛小福也恨不得拿根棒棒敲醒他。见毛小福都不给自己好脸色,毛有德还胡言乱语,说胡老师这样做并不是真心,是上面布置的任务,她心里嫌弃、再不喜欢他们,也得捏着鼻子完成。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还拿出一张表格,指着上面的空白告诉毛小福。如果他不高兴,不想在上面签名,胡老师不但回不了城里,还会被通报批评,扣工资,调到偏远的乡下,严重了还会被开除工作,成为他们一样的农民。后来,毛有德真的没在上面签字。胡老师伤心地问他自己哪里没做好。他说还差给自己找个老婆,毛小福还缺个妈。想到这里,毛小福的脸羞愧得像被火苗子灼烧一样:这样的人哪个愿意沾上嘛?村里人的话更难听,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会打洞。毛小福也会有样学样,好不到哪去。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要变了,云层突然增厚增大,如同半路遇上劫道的土匪,月亮完全不见了,道路和大地山峦融为了一体。毛小福没法向前驶行了。他跳下车,掉转车头,摸索着往回走。刚走几步,胡老师的声音就在耳边响了起来:“小福,不要学你的爸爸!”
胡老师虽然被毛有德气哭了,仍然坚持督促毛小福,表態说只要他努力,一定资助他上大学。如果不愿意读了,也可以帮他找一个师傅,教会他一技之长。见毛小福沉默不语,还弯着豌豆角一样的眼睛,笑着问他是喜欢修理,还是就近去县职中学制茶。
暑假,她带着王秋秋来驻村后,还让两个孩子共骑自行车玩。因为王秋秋体力不如毛小福,多半是毛小福带着王秋秋。骑着骑着,王秋秋就指挥他去偷摘花圃里盛开的花朵,或者采摘田野里新发的菜苔……
那次骑自行车去舅舅家,就是王秋秋撺掇他去打探妈妈的消息。王秋秋问他想不想妈妈?他嘴硬说不想,还被王秋秋嘲笑没孝心。毛小福说,“想也白想!”是啊,对于一个铁了心离开的人,想念只能让日子更加难过。王秋秋说,“哪有妈妈不想儿子的,她离开只是因为太伤心,现在肯定后悔得不得了。”听说妈妈离去时,毛小福没有挽留,也没有哭泣,王秋秋直接说毛小福是个大笨蛋,要是他流着泪拉住妈妈,也许一家人现在还和和美美在一起。王秋秋说,“妈妈是世界上最心软的人!”秋秋爸违犯禁令,喝得酩酊大醉,胡老师气得要把他关在门外,露宿街头时,只要王秋秋替爸爸求求情,胡老师就放他进屋了。虽然没有问到妈妈的半点讯息,还为此被毛有德揍得脚瘸了好几天,毛小福一点都不怪王秋秋。村里的孩子嘲笑他是瘸子,他还骄傲地挺起胸脯,被几个暗恋王秋秋的男孩子伙起来揍了一顿。
想起王秋秋,毛小福觉得胡老师即使不愿意见到他,自己也有责任去表明:父亲是父亲,他是他,他毛小福绝不是父亲那样不要脸的人。他从包里摸出手电筒,向前路照了照,隐约看见胡老师带着王秋秋站在路的尽头,正微笑着招手喊他。
过端午那天,胡老师买了许多东西来和他们父子一起过节。东西太多,是秋秋爸开吉普车送来的。毛小福喊秋秋爸王叔叔,从舅舅家被找回来时,脑袋还被他敲过几磕钻。毛小福疼得呲牙裂嘴,看见他就心生畏惧。也许是因为在外面,夫妻之间的交流节制得如同路人,但一说到王秋秋,两人仍会情不自禁开怀大笑。毛小福羡慕又嫉妒。胡老师不但带来了米油,还有猪肉、饺子皮,金黄的姜、翠生生的葱和绿油油的芫荽,单是看着就让人馋涎欲滴。她手脚麻利把葱姜洗净、切碎,和肉沫搅拌在一起后,问毛小福喜欢吃什么馅,说是喜欢韭菜就制菲菜馅,喜欢芹菜就制芹菜馅,要是两样都不喜欢,就单做猪肉馅。毛小福拿不定主意,胡老师也不嫌麻烦,各种馅都包了点,给毛小福盛的那碗几种馅都有。不知道是不是韭菜味太浓烈,毛小福吃着吃着,泪水就掉进了碗里。胡老师问,“小福,你想妈妈了?”他点点头。胡老师又问,“你想不想要妈妈回来?”毛小福又点了点头。胡老师说,“那你得努力哦!不努力,不上进的男人不但外人瞧不起,自己的妈妈也会瞧不起的!”毛小福的头点得更用力了,碗里的汤荡出来,溅了他一手油。
胡老师还买有棕叶和糯米。糯米是头天晚上,她在家里淘净发好,棕叶也是提前洗净了,提过来的。吃完饺子,她就手把手教两个孩子包粽子。王秋秋心灵手巧,胡老师稍作示范,就包得像模像样了。毛小福却笨拙得很,不是把糯米包洒了,就是把粽叶捏散了,弄了半天,仍然没包好一个。胡老师捆扎好手中的粽子,起身走到毛小福身边,倒掉糯米,把两张粽叶重新排了一下,一只手捏住粽叶中段,另一只手轻轻一扭,粽叶就变成了一个尖尖的“冰淇淋”。她舀了点糯米放进“冰淇淋”,用一支筷子上下舂紧,才把半成形的粽子寄给毛小福,教他用粽索捆扎。担心毛小福捆扎不好,“冰淇淋”漏米,胡老师半蹲着身子,用身体环住毛小福,一手握住他拿粽子的手,另一只手教他绷紧粽索捆扎。胡老师个矮手短,想要握住毛小福的手,得用力向前倾,呼出的气流吹在毛小福脸上,他感觉很是不自在。更让他不自在的是,胡老师的胸脯紧贴着他的后背。胡老师的身体温暖绵软,他觉得如同一炉旺火,炙烤得他嗓子眼发干,汗珠如同细密的发脚,争先恐后从毛孔里冒出来。他试图悄悄和胡老师拉开一些距离,却根本没法移动分毫。胡老师没有注意到毛小福的异样,手上比划着,嘴里还叮嘱他看仔细。不知道是不是太热了,毛小福闻到了一股异样的香味。这种香味他并不陌生,有一次发高烧,他被母亲紧搂在怀里,闻到的就是这种味道。毛小福沉浸在母亲的味道中,根本没有听清胡老师的话,一连捆了几次,都没能捆扎好。王秋秋在旁边急得问他,猪八戒家妈是怎么死的?他支支吾吾答不出,还笑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来。
那应该是毛小福十二岁的人生中最美好的一个端午。胡老师像所有的老师一样,喜欢见缝插针施教,利用煮粽子的间隙,给他讲了节日的来历,还教他背屈原的诗:
长太兮以掩涕兮,
哀民生之多艰
……
路漫漫其修远兮,
吾将上下而求索。
……
那首诗本来很忧伤,胡老师也说表达的是屈原忧国忧民的情怀,毛小福听起来却像一首歌,渐渐忘记了所有的不愉快。
月亮仍然躲在云层里,毛小福却觉得眼前明亮了许多,他用嘴衔住手电筒,跳上自行车,继续向县城驶行。
城里的夜似乎是不眠的鸦雀,县城灯光明亮,大十字广场上也到处是人。借着青白的路灯光,毛小福穿过人群,走向那棵老槐树时,耳际喧嚣不绝,有小孩子的尖叫,有老人嗡声嗡气的交谈,还有少女如山泉般滴落的笑声。他把自行车推到树下停靠好,抱紧树干,噌、噌几下就爬了上去。虽然广场上有灯,但没有人注意到毛小福,也就没有人来呵斥他。他一下子找到了王秋秋说的那个阳台。王秋秋家住的是学校家属楼。小学是百年老校,家属楼年代颇为久远,在周围高楼的映衬下显得矮小而颓败。老槐树枝叶繁茂,大半个阳台都笼罩在它的浓荫里。只要他愿意,完全可以循着这棵树丫跳进阳台,直接去敲王秋秋的门。有几次,他生出这样的想法,都急忙打消了。他不想被人误会成贼。透过叶子的缝隙,他看见客厅里只有胡老师一个人,和白天见到的胡老师不同,她如同瘫痪似地躺在沙发上,眼睛茫然地看着前面。前面摆着电视,却并没有打开,如同一张黑洞洞的大嘴。
客厅隔壁的房间亮着一盏灯,一个女孩坐在那盏灯下做作业。虽然看不大清,毛小福仍然确定那就是王秋秋。他一下子激动起来,想和王秋秋拉拉话,说说分手后自己是多么想念他们。他循着那根枝桠向前爬了一小会,才发现不知何时被人砍短了。这让树和阳台之间有了比较遥远的距离,他想要跳上阳台只能是痴人说梦。他盯着那燈光看了一会儿,王秋秋仍然没有起身走出来的意思,加上骑车骑累了,不知不觉间,他竟然迷糊了过去。一阵锅碗瓢盆的“叮当”声响起,毛小福才睁开了眼。他看见沙发上没了胡老师,显然是在厨房里忙碌。沙发旁边的桌子前有一个瘦小的身影,不用细瞧,单听那拖声拖气的喊妈声,他就知道是王秋秋。胡老师端着碗,走到王秋秋面前时,毛小福闻到了一股炒鸡蛋的香味,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王秋秋却只是敷衍地吃了几口,就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王秋秋离开后,客厅里的大灯关掉了,电视机也关掉了,只有屋角还亮着一盏小灯,屋子里更加冷寂了。毛小福以为胡老师也会上床歇息了。让他吃惊的是,胡老师又躺回了沙发。过了不知多久,广场上人声寂灭,“咚咚咚”的敲门声响了起来,胡老师仍然躺在沙发上不起身。敲门声越来越响,许是担心吵醒王秋秋,胡老师起身开了门。秋秋爸高大魁梧的身子挤进来后,争吵声响了起来。他们极力控制情绪,争吵的声音还是如同炒豆般蹦进了毛小福的耳朵。在村里,见惯了两口子早晨提着刀互相追杀,晚上又欢欢乐乐在一起的景象,毛小福知道不打不吵不成夫妻的道理,可他仍然很是担心,爬在树上不愿离去。夜越来越深,他们以为王秋秋已经熟睡,争吵的音量放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