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板下的男人
2019-04-10芦芙荭
芦芙荭,陕西商洛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青年文学》《雨花》《长江文艺》《小说林》等。已出版小说集《一条叫毛毛的狗》《袅袅升起的炊烟》《扳着指头数到十》。
那年秋季开学,麻城的天气依旧还有些热。肖寡妇带着她的女儿去麻城学校报名上学,因为上学期她还欠着学校的课本费、学杂费,就报不上名。当时,肖寡妇的女儿就站在学校的那棵皂角树下哭,那是一种隐忍的哭,没有声音,身子却一抽一抽的,眼睛好像被割了一道口子,泪哗哗地往外流。肖寡妇怀里抱着两岁多的金毛,也在那里抹眼泪。这个女人,哭起来时也有几份妖娆,有些楚楚可怜。
陈满满端着一杯茶从门里出来,就看到了。
陈满满并不知道面前这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就是肖寡妇。他是个外来人口,说话的腔调都和麻城人不一样,因此,平时除了给学生做饭,坐在这棵皂角树下喝茶打盹,很少去麻城的街道。关于肖寡妇的事他是一点也不知道。
陈满满就端着那只搪瓷缸子走了过去。搪瓷缸子的水还冒着热气,一缕一缕地在他的面前飘。
陈满满走到肖寡妇女儿的面前蹲下身,伸出一只手摸了摸肖寡妇女儿的头,问,怎么了,哭得这么伤心?他的四川话听起来有些古怪。但大家还是听明白了。那女孩还在抽噎着,旁边的一个学生说,她欠学校的钱,报不上名了。是的,那时,皂角树下已有些学生围了上来。他们像一群麻雀一样在那里叽叽喳喳的。
陈满满站起身,手在空中划拉了一下,说,走走走,这有什么好看的。端着搪瓷缸子转身要进屋,肖寡妇怀里的金毛突然说,我要喝水。
陈满满没有回头,直接回到屋里。等他再出来时,手里的搪瓷缸已换成了一只小碗。他一边走一边用嘴吹着碗里的水,他走到肖寡妇面前,将碗递给了肖寡妇。
金毛咕咚咕咚地喝着碗里的水,说。甜的,甜的。
金毛喝完了水,陈满满便拉着肖寡妇的女儿,去了学校报名处。他用他的钱给小女孩报了名。
过了几天,三天或者四天,也许没有那么长时间。有天晚上,陈满满打完熄灯铃,准备上床睡觉。那时,一个独身男人的作息时间是很准时的。突然听到叩门的声音。声音有点胆怯,像是在试探,但听起来却又很坚决。
陈满满打开门,门外站着的竟然是肖寡妇。肖寡妇身子在黑夜里,门里的灯光刚好照在她的脸上,朦朦胧胧中,越发显得楚楚动人了。还有那对挺起的乳,简直有些咄咄逼人。陈满满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他还没想清该不该让她进门,肖寡妇已一侧身进到了屋里。
这个可怜的女人,陈满满的情她无以偿还,现在她的所有就是自己的身体了,她把自己送到了陈满满面前。
肖寡妇什么话也没说,她开始剥着衣服上的纽扣,一粒一粒的,像要揭开一个谜的谜底一样。当肖寡妇胸前的那对尤物从衣服里跳出来时,陈满满心里像开了锅的水。那对尤物似乎喘着气,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诱人的气息,像一团雾一样缠绕着他,令他窒息。他几乎连头都不敢抬,他身上开始发热,手心在冒汗。他觉得他的血脉在膨胀。说真话,当时帮肖寡妇,他真的没有想到什么回报。他只是出于本能去帮她。陈满满紧紧地咬着牙帮骨,让自己忍着,忍着。
最终他还是没能忍住。
麻城中学和麻城隔着一条河,建在麻城河的北面。麻城河就像一条大蛇,扭动着身子从它们中间缓缓穿过。连接它们的是一条石拱桥。像一个驼背的老人静静地趴在那里。麻城的学生们上学下学都得从这座桥上来来去去。那时,老师在课堂上讲到赵州桥,大家脑子里立马就会想到麻城河上的这座桥。在麻城学生的脑子里,赵州桥的模样,大致就是麻城河上这个静静趴着的驼背老人的样子了。
麻城中学的后院子里有一棵皂角树,有两个人合抱那么粗。太阳一出来,那树冠遮住的荫凉就有半间房子大。陈满满没事时,就端一只搪瓷缸子,泡一缸子茶坐在那团树萌里喝茶。有时他还会眯着眼小觑一会。阳光破碎的影子,就在他脸上身上晃出一坨一坨的白点。等下课时间到了,他只要一伸手,拽住从树上垂下的那根绳子甩一甩,头顶上那口大钟便咣当咣当地响起来,声音浑厚而响亮。
树上的那口大钟,据说是从之前麻城关帝庙里弄来的,生铁铸成。钟并不怎么大,但響起来时,整个麻城都能听见。麻城人大多家里没有钟表,学校的钟声就是他们的表。上早课了,钟的声音是当当当当……,上午课了当当,当。当当,当。上晚课了当当当,当当当。陈满满掌控着学校钟声的节奏,也掌控着麻城人生活的节奏,他就是麻城人时间的掌控者。
陈满满除了敲钟,主要工作是给寄宿生做饭。学校灶房就建在那棵皂角树旁,因为给学生们做饭的那口牛头锅太大,没办法弄进建好的灶房里,就在皂角村旁立起四根木柱,再在顶上苫上草,就算是灶房了。陈满满在那里烧水做饭,一群一群的麻雀就在灶房前的场地上叽叽喳喳地跳来蹦去。有时候趁着陈满满不注意,它们就轰地一声就飞上了灶台,去争抢陈满满不小心撒在灶台上的玉米糁。陈满满便嘴里吆喝着用手去轰,麻雀们早听惯了他的吆喝声了,根本不怕。陈满满便拿起擀面杖,一擀面杖扫过去,吓得麻雀们落荒而逃。
坐在教室里的学生们看得惊心动魄,陈满满眼神不太好,生怕他一擀面杖过去会将麻雀击落进饭锅里去,那可就糟糕了。
那时细粮少,学生食堂上顿下顿都是玉米糊汤。当时在学生们中间有个顺口溜:进了学校门,稀饭一大盆,盆里照见碗,碗里照见人。陈满满是四川人,听见孩子们说这顺口溜时,就说,你个龟儿子,喊叫个啥子哟,排队排队,再不排队连这稀的都没得吃的了,饿死你个龟儿子。学生们赶紧就一个跟着一个屁股后面排队打饭,太阳把他们的影子长长短短地拖了一地。他们把手里的碗敲得咣当咣当地响。吓得那些在地上跳来蹦去寻食的麻雀们惊慌失措,一溜烟地飞得无踪无影了,那叽叽喳喳的叫声也一溜烟地消失了。
陈满满一边给学生们打饭,一边拿眼在队伍里扫,却没见到金毛。都好几天了,都没见金毛来排队吃饭。
金毛是肖寡妇的儿子。麻城人都知道,陈满满是肖寡妇的相好。两个人好了好多年了,不知因了什么原因却一直没有走到一起。肖寡妇在麻城手套厂上班,收入低,加之女儿和金毛都还小,常常地还要接济乡下的父母,日子过得是捉襟见肘,入不敷出。陈满满就把他在学校里挣的工资交给肖寡妇,帮着肖寡妇渡过难关。麻城人说,陈满满的工资几乎全都填进了肖寡妇这个窟窿里了。
两个人相好,你情我愿,也就不计较这些。可众人的嘴却堵不住。两个人毕竟没有办证,男女之事就办得有些偷偷摸摸,做贼似的。肖寡妇人长得很有几分姿色,瓜子脸,马蜂腰,走在麻城的街道上,本就招人眼目,加上和陈满满有了那事,只要她出门,背后总是免不了有人指指点点的。肖寡妇只能装做没看见。有什么办法,孩子和她那乡下多病的父母,靠她在手套厂的那点工资,只怕早就饿死了。好在那时,金毛还小,不太懂事。陈满满每次去,一把水果糖,就把他哄得团团转。
金毛这小子从小就鬼得很。记得有一晚,陈满满去肖寡妇家,等金毛睡了,两个人便纠缠在一起,完了事,陈满满要穿衣服回学校,却怎么也找不到裤子了。刚才明明是脱了放在床头上的,怎么就不见了呢。两个人寻了半天,后来才发现睡在另一头的金毛,紧紧地将陈满满的裤子抱怀里。
时间过得真的很快。一转眼,金毛就上了初中。长了牙的狗开始学会咬人了。一切都是来得那么突然,几乎没有一点过渡。他先是对陈满满去他的家摆出了不欢迎的架式。这一点从他看陈满满的眼神和表情就能看出来。一个小孩竟然有那样的眼神,就像寒冬里的风,不仅能杀死草,还能卷光树上的叶子。
有天早上,陈满满起床去打起床铃,一伸手,怎么也摸不着那根从皂角树上坠下来的绳子了。再伸手,还是摸不见。这根绳子从皂角树上垂下来好多年了,像长在树上的一根藤一样,陈满满熟悉得就跟他衣服上的纽扣一样,怎么就不见了呢?陈满满回屋里拿出手电一照,原来垂吊绳子的地方空荡荡的。那根绳生生地被人用剪刀剪断了。眼看起床时间到了,没了那根连接钟的绳子,就没办法敲响那口钟。当初,也许是为了让整个麻城人都能听见钟声,那钟就挂得很高。陈满满没办法,只好找来一根木杆去撞那只钟。
那天早上的钟声沉闷而暗哑,就像是一个人捂着口罩说话一样。麻城好多人几乎都没有听见钟声。有好多人因此还误了事。他们都奇怪,这个钟声多年了都是那么准时准点地响,怎么那天早上就没有响呢。发生了什么事吗?
陈满满觉得这事有些奇怪,但也没太在意。也许是哪个小孩的恶作剧吧。麻城的孩子们常常有些出其不意的恶作剧。第二天,陈满满在他宿舍的窗台上发现了一把剪刀和那根被剪断的绳子。那根绳子像一条死蛇一样瘫在窗台上,而那把剪刀,张开着,就像一只鹰的嘴,随时要咬下来的样子。陈满满看见那把剪刀,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手套厂特制的剪刀。是的,这种剪刀,只有麻城手套厂才有。陈满满当下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这小子还明人不做暗事。
这才是刚刚开始,就像是学生写作文一样,只是个开头。既然开了头,哪有一下子就结尾呢?没有这么快的。
过了一阵,学生们在吃晚饭时,竟然从碗里捞出了一只麻雀。
那时已是秋天了,树上的叶子已由绿变黄。一片片从树梢上往下飞。就像一只只画眉鸟一样。麻城人的耕地都在学校四周,一块块玉米和黄豆都已收割干净。收割后的土地,那些残枝败叶还没来得及收拾,杂草也裸露了出来,看起来一片零乱。陈满满抽空就把地里的玉米秆砍了一些回来,在灶房边码成一堆。玉米秆引火方便。
这个季节的麻雀,一只比一只肥壮。地里到处都是没有收干净的粮食。把麻雀们吃得个个肥头肥脑的了。碗里捞起来的麻雀个头当然不小,经过长时间在玉米锅里熬煮,麻雀身上的毛已脱得干干净净,它的肚子鼓鼓的,眼睛也是鼓鼓的,两只翅膀耷起来,好像要随时准备飞翔的样子。
麻城的小孩经常用弹弓射杀麻雀,他们将射杀的麻雀用泥巴包了放进火里烧着吃。那真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美味。在那个粮食短缺的年代,偶尔吃上这样外焦里嫩还带着泥土香味的麻雀,真是算得上大口福了。可是眼下这只麻雀,在玉米糊汤锅里经了长时间的熬煮。不说吃,看起来就令人作呕,让人犯胃。那个从碗里捞出麻雀的修着长辫子的女学生,当即扔掉手里的碗,跑到那棵皂角树边,呕得肠子都要吐出来了。她呕吐的声音很大,像是有人用手卡住了她的脖子。那些并没有从碗里捞出麻雀的学生们,大概是受到她的傳染,也纷纷扔了手里的碗,在皂角树边,在操场边呕成了一片。他们大多人并没看见那只麻雀,他们的呕吐是因那个女生的呕吐物而引发的。个个吐得眼泪都出来了。
这件事的后果自然严重。陈满满因此受到了学校的严重批评,差点丢了工作。陈满满打掉牙只能往肚里吞。他几乎花掉了近一个月的工资来弥补这件事带来的损失。开始,他还真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了,用擀面杖赶麻雀时,不小心将麻雀击落进锅里了。直到几天后,他给学生做饭烧火时,从灶前的柴渣子里发现了一只弹弓。这只弹弓是以前他给金毛做的。弹弓的架子是用核桃树的树枝做成,皮子是从一只废旧的自行车内胎上剪下来的。陈满满记得,当时为了做这只弹弓,他差点将手都削破了。弹弓做好了,陈满满教金毛打弹弓,院子里有棵桔子树,他让金毛瞄着那棵桔子树,小土块做成的弹子,飞出去时不偏不倚,却打在了正在水池边洗衣的肖寡妇的屁股上。这只浑圆的让陈满满如此着迷的屁股,像一只受了惊吓的鸟儿,扭了扭,扭出了一种陈满满从未见过的风韵。
这只弹弓的出现,让陈满满的心里有点害怕了。弹弓和饭锅里的麻雀,自然让他联想到了金毛。还有那窗台上蛇一样的绳子和张开嘴的剪子。金毛在开始向他挑战了。麻城人津津乐道的那些流言蜚语像春天的草一样正在金毛的心里疯长开了。金毛在为他那个一直不存在的父亲抗争。只有他的父亲才能和他的母亲睡在一起。那个男人陈满满看见过,像是一张皮影,扁扁平平地压在肖寡妇家的一张有裂纹的玻璃板下面。陈满满知道,那张压在玻璃板下面的照片,现在在金毛的心里,已远远超过了他这个活生生的人。
那段时间,陈满满开始有意疏远肖寡妇。减少他们见面的频率。其实之前他们见面的频率也不怎么高,偷偷摸摸的事总是有风险的。他不知道金毛这小子还会有什么让他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不想因了他,让金毛心里埋下仇恨的种子。一个人一旦心里有了仇恨,就跟地里的杂草一样,想除掉就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了。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不想让肖寡妇觉察到他和金毛之间的事。
在肖寡妇面前,陈满满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一个寡妇靠在手套厂上班的那点工资来养家,那日子过得简直是捉襟见肘。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可在麻城,正因为她长得漂亮,她的门前反倒最冷清了。麻城的女人们把自己的男人看得就像口袋里钱一样紧。肖寡妇成了寡妇,她的人生就被打入冷宫。她想找个哭的肩膀都没有。
陈满满的有意疏远,肖寡妇还是有所觉察。她是个细心而又聪明的女人。人与人没有无缘无故的亲近,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疏远。学校发工资了,陈满满还是找机会像以前一样将工资的一部分给肖寡妇送去。他从心里心疼这个女人,也爱着这个女人,可是现在,他没有更好的办法。他把钱塞进女人的手里,心里想着尽快离开这里。肖寡妇接过钱,突然作出一副媚态,扭捏着身子,要是放在以前,他会像猪见到白菜一样,奋不顾身扑上去,抱起她将她扔到床上。可这一次,当肖寡妇的手向他伸来时,他竟然像被烫着了似的,像被人踢了一脚的皮球,一下蹦出老远。不不不,我还有事呢。肖寡妇还是拉住了他。肖寡妇说,你是不是嫌弃我了?你要是真嫌弃了,就直说,别这样遮遮掩掩、躲躲闪闪的。
陈满满说,没,没。我怎么能嫌弃你?只是……,肖寡妇说,只是什么?你要是不说,就把你的钱拿走!说着,肖寡妇就将手里的钱要塞进陈满满的手里。陈满满用手推挡着,连连后退。他说,以后你就会知道的。然后逃也似的跑了。
过了几天,三天或者四天。这话好像在前面说过,似乎是肖寡妇第一次去陈满满的屋子时这样写的。其实,时间的准确与否并不怎么重要。重要的是肖寡妇第二次去了陈满满的屋子。也是晚上,只是这一次学生们刚刚放了寒假,再过一些日子就要过年了,老师们也都离开了学校,偌大的校园,只有陈满满一个人看守。肖寡妇给陈满满做了一双布鞋,那鞋底是她一针一线纳起来的。她不知道陈满满这个年还会不会在她家里过。不管他哪里过年,她要亲手将这双鞋穿在他的脚上。
这一次,肖寡妇没有敲门。她还没来得及敲门,陈满满就听到了脚步声。他打开门,屋里的灯光迎了出来,就像舞台上的聚光灯,正好照在了肖寡妇的身上。陈满满看见肖寡妇手里的那双鞋,心里一动。他几乎是扑了上去,紧紧地将肖寡妇拥在了怀里。两个人就像两堆干柴一下子燃烧在了一起。他们紧紧抱着。四周一片漆黑,世界似乎也安静下来。
冬天的风似乎长着牙,地上的落叶被它啃出一片哗哗的声响。肖寡妇像一片树叶,也在陈满满的怀里轻轻地抖着。陈满满轻轻地将肖寡妇抱起来,他要将她抱回他的屋里。
就在这时,皂角树上的那口钟当地响了一声,他们回过头,看见一个火球一边吱吱地叫着,一边向他们跑过来。陈满满一下子明白过来,那是一只被放“天灯”的老鼠。老鼠是人人憎恨的东西,有人捉住了老鼠,就将煤油泼在老鼠身上,然后用火点着。老鼠披着一身火焰满地跑,直到被烧死。那只被放了天灯的老鼠,像一道闪电,直直向他们奔来,眼看就要到跟前了,突然一拐,一下子钻进了那堆玉米秆里去了。那些被风干了的玉米秆见火就着。一时三刻,火光冲天而起。黑夜被燃烧了起来。两个人急忙向那堆火奔去。刚走两步,突然就在那片亮光中看见了金毛。金毛正站在那棵皂角树下,睁着一双眼定定地看着他们,然后转身消失在了一片黑暗中。
肖寡妇一下明白了。天呀!她叫了一声。她像一截树桩,倒在了地上。
这一次,肖寡妇害怕了。她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金毛的眼神,像一枚钉子钉进了她的心里。
金毛上了初中后,就知道了陈满满不是他的父亲,那时候他时不时地就能听到麻城人对肖寡妇和陈满满的各种议论。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神,那些神神秘秘的笑慢慢让他明白了一些事。他回到家总是问肖寡妇,他的亲生父亲呢。开始,肖寡妇还支支吾吾,遮遮掩掩。后来被问急了,她就指着玻璃板下面的那张有些发黄的照片说,你不是想知道吗?他就是你的父亲。金毛问她,那我的父亲呢,他现在在哪?肖寡妇只好实情相告。
金毛还刚刚三个月的时候,家里断了粮。不仅是他们家,整个麻城家家户户都几乎断了粮。大人都还好说,金毛出生才剛刚三个月。饥饿让他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天早上,肖寡妇男人起床后,就对肖寡妇说,他出门去想办法借点粮食回来。那个春天的早晨,肖寡妇就看着她的男人走出门,走出院子,走进了春天的阳光里。山上的野花正在开放,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花的清香。肖寡妇看见他的男人走进院子时,还嗅了嗅鼻子,他仿佛是要把这春天的气息多吸一点来填充肚子的饥饿。谁能想到呢,他这一走就杳无音讯,就再也没有回来。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好像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一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肖寡妇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成了寡妇。别的寡妇可以嫁人,她却只能当着寡妇。
也就是从那时起,金毛好像变了一个人,总是对着那张发了黄的照片出神,他对肖寡妇说,等他长大了,一定了攒了钱,一定要去把他的父亲找回来。他相信他的父亲还活着。
那场火并没有烧起来。经了一个冬天,那堆玉米秆已被陈满满当引火柴烧得所剩无几了。只是那棵皂角树有半边被火烤干枯了,第二年春天就没有再发出新芽。它成了皂角树的痛,留在了皂角树上。一半枯萎一半葳蕤的皂角树,成了这个夏天麻城的一道风景,也成了麻城人的又一个话题。
这场火却彻底将肖寡妇和陈满满的关系烧断了。两个人虽然心里想着对方,但再也就没有来往。肖寡妇几乎天天晚上都会做梦,她总是梦见金毛在不同的地方点天灯。她常常被这种场景吓醒。
皂角树的半边枯死了,这让陈满满很心痛。他到麻城农机站配了些药给皂角树打起了吊瓶。农机站的人说,也许这样还可以救活那半边树呢。他每天晚上坐在皂角树下,仿佛听见那吊瓶里的液体正在一滴一滴地往树枝上渗。麻城的夜依然很安静。黑夜将一切都遮盖住了,陈满满心里的痛和对肖寡妇的思念却在黑夜里疯长。有时,他会对着黑夜情不自禁地喊着肖寡妇的名字。
陈满满发工资时曾偷偷地去麻城的手套厂找过肖寡妇。两人不能往来了,但肖寡妇的日子还得往下过。可肖寡妇像一只受了惊吓的老鼠,愣是躲着不见他。也许是为陈满满着想吧。金毛已变得和以前成了两个人了。连她这个当妈的都有些不认识。
新学期开学,他就不再去麻城的学校上学了。他说他要去挣钱,挣好多好多的钱。等挣够了钱,他就去找他的亲生父亲。肖寡妇想了各种办法,怎么也管不住金毛了,她也没有时间去管金毛,只好由他了。没了陈满满的资助,肖寡妇的日子越发难过。女儿的工作一直没着落,乡下父亲的病在一日一日地加重。她要多织些手套多换点钱来维持这个家。
日子过得真快,一晃半年就过去了。
那天,陈满满去麻城农机站想再给皂角树配些药,顺便再给自己添置些日常用品,刚刚走到半边街口,远远地就看见肖寡妇的门前围了好多人,好像在演一场猴戏似的,大家都伸长了脖子。这个时候,他就看见了金毛。金毛被两个警察押着走了出来。半年没见,这个小伙竟然长高了,他的嘴唇上还稀稀拉拉地长出了胡子。金毛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陈满满的眼睛细细地从人群中看过去,却没见肖寡妇。也没见她的女儿。直到人群都散去了,也没见。人群慢慢散去,陈满满的心却悬了起来。
陈满满一打听,才知道,金毛出事了。
这半年,麻城发生了几起重大的盗窃案,作案者手段极其高明,现场没有留下哪怕是蛛丝马迹的痕迹。更奇怪的是,有两起案件,偷盗者偷盗之后,为了怕现场留下了作案的痕迹,这家伙竟然烧毁了现场。警察在案发现场均发现了一只被烧焦的死老鼠。而这只老鼠显然是从距现场五十米开外的地方跑过来的,因为在这段距离中,地上隐隐残留有被火烧过的痕迹。警察据此推断,作案者是通过放天灯的方式,来引燃作案现场的。也就是说,他是将老鼠身上泼上了煤油,再用火点燃老鼠,被燃的老鼠带着火冲进了作案现场。这几起盗窃案数目大,且成了无头案。为此,县公安局还联合麻城派出所成立了专案组。可几个月下来,一个案子没破不说,新的案件又在发生。
就在专案组的人束手无策时,专案组接到匿名举报,说这几起案子是麻城的金毛干的。并提供了一些有效的线索。
金毛被抓走的那天晚上,整个麻城人都纠缠在金毛被抓这件事中,没有人相信这些案子的作案者是金毛。那么老道和干净的手法,怎么是他做的呢?金毛可是个孩子呀。
陈满满去了肖寡妇的家。出了这大的事,他想去帮肖寡妇出出主意,看能不能有什么办法救救金毛这孩子。这孩子毕竟是他看着从小长大的。至少也可以安慰安慰她。他轻轻推开肖寡妇的院门,看见肖寡妇正定定地坐在院子里的那棵桔子旁的石凳上,她的面前是一只铁丝做成的笼子。陈满满听见一阵喀嚓喀嚓的声音从那里传来。他走过去,看见铁笼里几只老鼠正用嘴啃着笼子的铁丝。喀嚓,喀嚓。那声音在黑夜里格外地响。
此时的肖寡妇显得是那样的痩小和无助,有些楚楚可怜。陈满满抬起手想放在她的肩上安慰一下她,却还是犹豫了一下,他弯下身子,轻轻地打开了那只铁笼子的门。笼子里的几只老鼠先是呆愣了片刻,然后,一只一只从笼子里逃命似地飞奔而出,它们围着那棵桔树转了一圈,瞬间便消失在了黑夜里。
肖寡妇抬起头疑惑地看了陈满满一眼,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陈满满听见,伴着肖寡婦的哭声,黑夜里响起一片老鼠的叫声:吱吱吱,吱吱吱。
责任编辑:魏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