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锁的门》:华顿眼中之男性处境
2019-04-10易灵运
易灵运
摘要:作为一位关注女性生存状况的女作家,华顿在她的短篇《上锁的门》中描写了一个几乎没有女性角色的故事。她通过对普通男性在父权社会中令人哭笑不得的遭遇的描写,揭示了在父权社会中权力不但在男『生之间直接传递,而且处于弱势的男性个体如果想要得偿所愿就必须要得到代表权威的男性势力的承认,他们的处境非常艰难;同时,在这整个过程中女性被完全排除,如果弱势的男性个体与女性接触反而会对其目的的达成起损害作用。
关键词:伊迪丝.华顿 父权社会 男性社会性欲望
在其发表于1975年的论文《女人交易》(TheTraffic in Women)中,盖尔·鲁宾(GayleRubin】描述了父权社会中权力的流动机制。通过对马克思、恩格斯、列维·斯特劳斯以及弗洛伊德等人理论的批判性阐述,她指出父权社会通过建立乱伦禁忌确保了对女性的交换进而建立起亲属关系。然而在这复杂的权力流动网络中女性作为被交换的礼物只是权力流动的通道而非拥有者。对于女性的这种处境,华顿在其长篇以及中篇小说中均有生动详尽的描写。《纯真年代》里即有对这一权力机制的精彩呈现:在因离婚声名狼藉的爱伦从巴黎回到纽约后,其表妹的未婚夫纽兰德·阿切提前宣布了和梅的婚讯,意在通过梅这一媒介将阿切和范德卢登两个纽约大家族结盟建立起坚固的亲属关系,从而对范德卢登家爱伦提供更强的支持。“老纽约四部曲”当中的第二部,中篇小说《老处女》(TheOld Maid)中貌美可爱的私生女蒂娜虽从小跟随生母住在富有的阿姨迪利亚家,生活优渥,但到了适婚年龄却迟迟不得成婚,迪利亚对其正式收养后其代表财富与权力的夫家姓氏罗尔斯顿被传给了蒂娜,两个有权势的家族结成亲属关系,最终有情人才能终成眷属。
伊芙·科索夫斯基·塞吉维克(Eve Kosofskv Sedgwick)在其影响深远的作品《男人之间》(BelweenMan)里也探讨了女性在权力流动当中起到的作用。她认为男性之间的同性社会性欲望(homosocial desire)是一种包含两男一女的三角形结构。这一结构中两位男性情敌之间的关系与他们各自和那一位女性的关系同样热烈。在通常情况下“男性社会性欲望(包括但不限于男性同性恋),与维持并传递父权的社会结构之间有着特殊的关系”。但塞吉维克也特别指出这种三角关系并不总是能够正常运作,通过对女人价值的极度贬低,男性之间可以直接产生一种不需要女性作为介质的关系,这种关系并不等同于同性恋,但它与列维·斯特劳斯、盖尔·鲁宾以及众多理论家提出的普通情况下的人类社会关系不同,这种关系没有以女性为媒介来建立,女性不但不拥有权力而且还被完全排除在权力流动的体系之外。
大多数时候,当我们提到华顿时脑海中的第一反应是她笔下千姿百态的女性角色,是《纯真年代》中的梅和爱伦,是《欢乐之家》中的莉莉,是《罗马热》中的格蕾丝。然而当读者把目光投向她的短篇小说时,就会发现情况大不一样。在华顿为数不少的短篇小说中,女性不但没能成为主角,连配角都谈不上,她们或者被一笔带过,或者完全缺席《上锁的门》(TheBoltedDoor)就是这种故事的一个代表,华顿以短篇小说这种在当时较新的艺术形式,用一个荒诞的女性角色缺席的故事表达了与塞吉维克相似的观点:在父权社会中权力不但在男性之间直接传递,而且处于弱势的男性个体如果想要得偿所愿就必须要得到代表权威的男性势力的承认,在这整个过程中女性被完全排除,如果弱势的男性个体与女性接触反而会对其目的的达成起损害作用。
《上锁的门》是关于一个名叫格兰尼斯的中年男子寻死的故事。格兰尼斯花了十年的时间想成为一名剧作家却不能成功,失望之余决定了结生命。他拿起手枪却没有勇气扣动扳机,于是想要通过承认自己十几年前杀死自己表兄谋得遗产的罪行来获得死刑。他向多人坦白,但没人相信他,他也不能找到足够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罪行。故事的最后他在人群中看到一个女子,觉得她就是那个能被告知真相并助他获罪的绝妙人选,然而他一开口,这女子就被他的怪异举动吓得尖叫引来了警察,最终他被关进了疯人院。著名的华顿传记作家李维斯(R.w.B.Lewis)认为《上锁的门》是一个爱伦·坡式风格的怪诞故事,是对华顿惯用的陷阱主题的大胆展开,此故事的真正主题是“意识的囚徒”。
而笔者认为这是一个关于格兰尼斯争取男性权威认可却遭受无情打击的故事,在这过程中权威主要是通过话语对其进行打击。因为父亲的去世格兰尼斯在十八岁时不得不离开哈佛大学去公司帮工以维持一家的生计。他的理想是旅行和写作,而贫穷病痛让他郁郁不得志。在这个时候权威的代表是他的表叔雷曼,一个他极度厌恶的有钱人,“身躯庞大、平庸、迟钝”,唯一的乐趣是耗费大量金钱培育甜瓜。他让格兰尼斯有继承其财产的权利,但却在后者深陷贫困和健康问题困扰的时候冷漠地拒绝提供经济援助,并在对话中通过对格兰尼斯剧本的贬低以及指责其不懂生意再次确立了自己的权威。格兰尼斯意识到自己并不能得到雷曼的同情从而分享权力,于是他精心策划将其毒死从而得到了遗产。可以说这种“弑父”式的行为确保了权力在男性之间的直接传递,然而格兰尼斯也知道虽然自己通过暴力行为获得了权力却并没有得到权威的认可。因此在那之后他又尝试通过写作来得到权威的认可。在故事的开头读者就看到了他寻死的原因:来自剧院的一封信,那也是权威话语的另一种展现形式。这封信不但拒绝了他的剧本而且措辞刻薄地指出他在剧作方面缺乏天分,应该停止尝试。于是格兰尼斯争取权威(剧院)认同的努力又失败了,他觉得自己“半生都被虚掷”。这直接导致了他想要通过死亡来寻求解脱。接下来自杀这一选项被他排除,表面是因为他太软弱不能扣动扳机,实质是他作为一个身处弱势的男性,长期对权威认可的求而不得使得他无论如何想被认可一次,哪怕是通过投案自首最后被处死这种手段来实现。
在格兰尼斯寻找倾听者以得到权威认可的过程中,性别所扮演的角色是非常重要的。他试图在代表权威的律师、检察官、记者、警察、侦探等男性中寻找倾听者,向他们坦白自己的罪行,千方百计证明事情的真实性,因为这是他确立自己话语权从而确认自己在男性权力世界拥有一席之地的唯一方式。然而始终没人相信他的故事,他成了众人的笑柄,并被怀疑是精神错乱。对于格兰尼斯来说“在他人心中找到自己”是确立自身身份的方式,然而通过在对话中否定格兰尼斯的故事,权威代表们否定了格兰尼斯作为一个人的真实存在。绝望之中,他开始在人群中寻找可能会相信他的人,虽然“他从没想过把这个故事讲给一个女孩,女人路过时他几乎都不会去看。这是男人的事:女人哪能帮助他?”然而当他在华盛顿广场上看到一个女孩时,却直觉地认为她是能帮助他的绝妙人选。当他走过去讲述自己的故事时,女孩一声尖叫引来了警察,最后他被送去了疯人院——一个他最不愿意去的地方。他最终并没能达到寻死的目的,反而被永远剥夺了话语权以及被权威认可的可能性。因此不得不说格兰尼斯最初不把故事讲给女性的直觉是正确的,她们本身就不能承担起倾听者这一角色,因为她们始终是被完全排除到权力系统之外的,并不具备帮助他的能力。而女孩对于这一角色的本能回避也说明了她具有一种自卑,这一自卑的来源则是权力世界的运作方式:权力在男性之间直接流动,女性不但不拥有权力也不产生任何传递作用。故事的结局也暗示着在这一运作方式下如果弱勢的男性个体与女性接触反而会对其目的的达成起损害作用。
华顿在《上锁的门》中描述的世界既反映了她作为女性被排除的恐惧,也反映了她的女性主义观点并不仅仅关心女性的命运,她深刻地认识到父权制度损害的不仅是女性的利益,也损害了男性的利益,因为过分排他的男性权力世界实际上会对多数男性造成伤害,因为他们生存发展的唯一机会来自于权威的认可。这个故事的题目本身就暗示了大多数男性和女性一样,被关在了权威认可的世界的大门之外。詹妮弗·海托克认为华顿的多篇短篇小说暴露了这种权力结构对男性自身带来的危险,但并未提出任何解决的可能。但笔者认为尽管故事最后格兰尼斯向女性求助的尝试遭到了失败,但这一次尝试并非没有意义,如果下一次他能遇到一位更加勇敢自信的女性,也许结果就会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