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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都”之上的重建

2019-04-10邵子华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9年2期

邵子华

摘要:整个《废都》清晰地展示了一个知识分子一个作家的庄之蝶,从内心的苦闷到寻求解脱、到最终毁灭的全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作者向我们描绘了一幅社会剧变时期的“清明上河图”,完成了一卷社会的风俗史和心态史;同时也实现了作者对世俗文化的批判和人类文明的哲学思考。一部《废都》警示给人们的,是在“废都”之上的重建。

关键词:废都 心态史 文化批判

1993年6月,由北京出版社出版的贾平凹的《废都》,在社会上引起激烈的争论,誉之者称为奇书,毁之者视为坏书。对这同一本书,毁誉竞截然相反。其原因,一是《废都》本身的复杂性,二是论者眼界的巨大差异。全面深入地审视它,指出其瑕疵,发掘其内蕴,应当是件有意义的事情。

一部杰出的作品,就像一座庞大的建筑群落,尽管有总体风格的一致,但它每个房间的构造、摆设、功用、居住的人物等都是有很大差异的。即使同一个房间,从不同的窗口望去,也会看到不同的风景,获得不同的感受。论一部作品,首先要从整体上去把握,看它的总的脉络。张竹坡在谈《金瓶梅》的读法时指出:“《金瓶梅》不可零星看。如零星,便止看其淫处也。故必尽数日之间,一气看完,方知作者起伏层次,贯通气脉,为一线穿下来也。”他甚至尖刻地说:“凡人谓《金瓶》是淫书者,想必伊止看其淫处也。”他认为《金瓶梅》“纯是一部史公文字”(《读书·五十三法》)。作品部分之间的联络气脉,局部中孕育着的整体精神,才是我们要尽力捕捉的。再从阅读的心态上说,我们必须打破那种习惯了的单极、定向的思维模式。就如每个数在数轴上都有个对应点一样,总想找出作品的人物、事件,甚至每个细节和现实生活的对应处来,这种机械的照镜式的阅读是思维上的一种懒惰和弱智。我们必须以一种健全的开放的心态来阅读,扩大阅读的空间,开辟多向多元多层次的思维格局,养成建设性的而不是破坏性的文化性格。走进作品的每个房间仔细地观察一下,亲身体验感受一下,然后再做出我们的结论。

小说中写了由一个“疯子”唱出的十首歌谣。这些歌谣流传颇广,反映的社会生活也是多方面的,它们组成了一个外在的世界,像一幕幕的布景,像一个大舞台,小说中的人物就在这个拉好布景的大舞台上演戏。戏剧的情节和舞台的设置有一定的关系,或烘托,或并列,或推进。在特定的环境之中活动着特定的人物。

《废都》主人公庄之蝶为中心巧妙地组织人物关系。首先是西京的“四大名人”,除作家庄之蝶之外,还有画家汪希眠、书法家龚靖元、戏剧家阮知非,他们和庄之蝶都有较深的感情和交往;此外还有一位和庄之蝶最要好的搞历史研究的孟云房。他们共同组成了一个文化界。围绕着庄之蝶的四位女性——牛月清、唐宛儿,柳月、阿灿——是小说中着墨最多的。她们分别是不同经历,不同层次的女性。她们每个人的际遇、心理都展示着社会文化的一个侧面。在庄之蝶的一场官司中,作者还用“趁窝和泥”的手法展现了广阔的社会生活,描写了众多的人物和错综复杂的关系,让我们看到生活的各个角落及其背后。有官、商、民,有司法、佛事、职评,有气功、鬼市,有欺主、迷信和卖淫,还有离婚、相媒、偷情、抱养孩子等。巴尔扎克曾说:“法国社会将要做历史家,我只能当它的书记,编制恶习德行的清单,搜集情欲的主要事实,刻画性格,选择社会主要事件,结合几个性质相同的性格特点,糅成典型人物。这样,我也许可以写出许多历史学家忘记写的那部历史,就是社会风俗史。”(《(人间喜剧>前言》)贾平凹写出的就是这样的一部社会风俗史。汪希眠大量炮制赝品;龚靖元沉溺赌海,独生子吸毒自戕;庄之蝶偷情滥淫;孟云房神经兮兮;慧明以佛事己;黄厂长兜售假药害人;王主任倚权强奸……这些人都利欲熏心,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而不择手段,不顾廉耻。作者以幽微之笔,曲尽人情人性,把人物的心理揭示得逶迤细致。如谢肇涮在《金瓶梅跋》中所言:“譬之范工抟泥,妍蚩老少,人鬼万殊,不徒肖其貌,且并其神传之。信稗官之上乘,炉锤之妙手也。”如果我们知道如何去阅读它,如何去解释它,那么,我们在作品中所找到的,会是各种人的心理,甚至就是一个时代的心理。

“人们的观念,观点和概念,一句话,人们的意识,随着人们的社会条件、人们的社会关系、人们的社会存在的改变而改变”。人们总是自觉不自觉地从他们所进行的生产关系和交换的经济关系中,吸取自己的道德观念。1976年之后的中国,处于一个将死方生的时代,特别是八九十年代之交,那种走到极端的背离了人的本性的“理性”思潮全面溃败,商品意识大举侵入观念领域。腐败、堕落、蜕变、新生,浊流滚滚,甚嚣尘上。“利”和“欲”,如同一柄寒光闪闪的双刃剑,在斩断捆绑人们绳索的同时,也对人性实行无情的宰割。处在这个时期中的人们,道德观念在分裂,心理意识在剧变。作家迅速、敏锐地感受到并捕捉住了这种气氛,对它进行多维透视,并为之绘制了一幅漂亮的画像。

以上所说的各类人物的种种行为,都直接、间接地和庄之蝶发生着联系,轻重不同地撞击着他脆弱的神经,在他心灵崩溃的路途中起着推动和催化的作用。四位女性先不必说,我们先看钟唯贤、龚靖元的死,打官司受辱、洪江的背叛等一连串的事件对庄之蝶的沉重打击。人死本来是不可避免的,但钟、龚之死却要复杂得多,它使庄之蝶本来就颓丧的心陷入绝望的无边黑暗之中。“那人没有说话,就把钟唯贤的尸体推到炉前,用一个长长的鐵勾扒着装进一个炉箱里。庄之蝶咬牙切齿地看着,突然把那手中的小红本本扔进了炉膛里,转身就往外走……跟谁也未打招呼……半个月里,庄之蝶任何人也懒得去见”,唐宛儿几次约他过去,他也不去,每日就“去那些低洼改造区闲逛。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来干什么,整晌整晌在推土机推倒残墙断壁的轰鸣声中,看那一群上了年纪蹲在土堆上唠叨的人”。“钟唯贤一死,使他把什么都灰了心了”,他的心中是没有边际的空白。龚靖元死后,庄之蝶“不觉心里一阵翻滚,眼睛一闭,几颗泪珠下来”,“已泪流不止,又去灵前跪了,端了一杯水酒去奠,身子一歪就晕了过去”。这时,他心中的“空白”也消逝了,“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红楼梦》)。庄之蝶心中的苦悲,绝不仅仅是对死者的悼念和痛惜,更主要的是他们的死触动了庄之蝶心中的隐痛,在他心里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庄之蝶陷入颓败的泥沼难以脱身,洪江等人又恰在此时对他猛推一把,他的精神之火已如风烛残灯,他这只破裂的小船再也难以泅渡人欲横流的尘世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