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本质性界定的再讨论
2019-04-10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生导师四川大学博士生导师
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生导师、四川大学博士生导师
我们发现,20世纪前半叶研究书法的主体不是书法家,主要是作家、社会活动家、美学家、教育界人士、官员,甚至北京大学的学生等。作家如鲁迅、周作人、林语堂等;美学家如朱光潜、宗白华等;社会活动家中尤以梁启超、陈独秀为代表;蔡元培、沈尹默、马衡、刘三、王伯岑、沙孟海、胡小石等人可视为教育界的代表;学生尤以傅斯年与北京大学书法研究会创会人员为代表。蔡元培身兼政界与教育界两重身份,而我将蔡元培划在教育界而非政界,主要依据是蔡元培对于当时社会的影响主要在教育方面,而非政治方面。这也说明当时有识之士并非纯然只关心一种领域。虽然彼时并无当下所流行的“比较研究”的术语,但那个时期谈论、研究书法所采用的正是此种研究方法。
20世纪前半叶,书法创作处于一个本该受到极度重视,可以被研究,却没有被重视的时代。其重要性并不仅仅因为这个时期的书法是中国书法史的一节链条—它既连接着20世纪下半叶的书法又承续着它那个时代之前的书法传统,更为重要的是,这个时期的书法研究本身就反映着当时书法生态—书法是不是艺术?书法艺术处于何种地位的问题得到了讨论。这个时期西学东渐之风气愈发明显,西学与中国传统学术研究不断相互撞击,不断推进中国书法现代性步步前行。以此反观当下某些研究者视有选择地引入西方艺术理论以研究中国书法的研究理路为洪水猛兽的做法,实在是一种逆反差。20世纪前半叶过去了半个多世纪,其书学思想仿佛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无踪无影。
清朝后期西学的传入,严复、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等人俱是代表。祝帅《从西学东渐到书学转型》一书认为康有为的《广艺舟双楫》其开创之功尚且不够为人所重视,康氏以体系化的理论架构对书法的研究是绝然不同于过去几千年的书论式研究的,其理论建构深受西方进化论的影响。康、梁二人毕竟走上了“转成为欧西思想输入之导引”的路子,原本极具先锋性质的康有为后来却表露出对《广艺舟双楫》中的“武断之论”的修正倾向。
胡小石 致阿庆手札 纸本 求雨山文化名人纪念馆藏
民国仍旧处于西学不断传入的时代情境之中。许多人都具有留学背景,正如钱玄同对《新青年》同人的评价那样。对于书法现代性的探讨是无法也不能忽视当时社会情形的,但就目前所能见到的民国时期谈论书法的文章来看,对于书法的争论反映出各自秉持不同的文化立场—西化立场或传统立场。“五四”的人喜欢“讲十二分话”,傅斯年通过直接否定书法的艺术性来否定书法是一门艺术,也否定谈论、研究书法的意义。即便是秉持传统文化立场的人也并不能完全不受西方文化的影响。钱玄同“废除汉文”主张下的书法情结、沈尹默对于担任北京大学书法研究会导师经历的闭口不提、蔡元培回忆北京大学书法研究会时的轻描淡写,都是极为有意思的现象。
在西学背景下,作为书法史著述体例之一种的“源流论”,如张宗祥的《书法源流论》、顾燮光的《书法源流论》、吕咸的《书法源流略考》与方旦若《书法源流》等著作,显露出拥有旧学学术背景的人对于西学的态度差异。之所以吕咸《书法源流略考》、马衡《中国书法何以被视为艺术品》等文章都凸显出对于汉字的强调,原因在于当时“废除汉文”的时代思潮迫使人们开始思考书法的本质性规定到底是什么这一问题。吕文篇幅虽短小,对于书法的本质性规定却有着深刻体认:汉字与书写法度。我在不同场合强调书法的定义,我也关注到由此而来的某种非议与诟病;反观清末康、梁到“五四”时期吕、马等先生的论点,至少于书法而言,直至当下,“五四”所期望到达的启蒙至今尚未完成。由此人们感到当下书法批评的窘迫:书法批评家需要有专业知识背景,书法需要真正的批评;书法理论的架构是何其重要、何其迫切。之所以对书法及书法理论的误解,其根源在于“什么是书法”这一根本性界定始终缺乏明确共识与足够重视,而“五四”学人对于书法的讨论无疑是极佳借鉴:非但书法观众的审美水平有待提高,所谓的专业书法家、书法批评家自身的美学素养也是极可堪忧的。
可见,我们对于书法现代性的讨论,尤其书法在当下已然成为一门独立的艺术门类—与20世纪上半叶及之前书法兼具艺术性与实用性不同,再来讨论书法是一门什么样的艺术与书法艺术发展的规律就显得很有必要。我们无法对那一时代西学东渐的思潮与传统学术研究,以及彼时书法研究群体之间生成的巨大张力视若无睹。忽视或避开这个时期,所暴露的是缺乏史观的短浅学术眼光与狭窄的学术胸怀。重视这一点,既对解决当下人们对书法艺术诸多误解具有历史价值,也对书法艺术健康发展具有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