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记》的精神气场
2019-04-09张淑萍
张淑萍
周涛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西行记》,写的是现实题材,以1972年至1979年间的社会生活为背景。他写得既瓷实又灵透,带着新疆广袤大地的雨雪泥淖、风沙尘土、艳阳天气;有着多元文化交融渗透的混血味道。虽是传记体小说,却再现了时代风貌和历史真实,给人厚重之感。这是一部与命运抗争的如歌行板,是于黑暗中追寻光明的探索心迹。文学作品里最难驾驭的应当是现实题材,需要勇气、血性、良知和技巧。《西行记》精心构建的作品气场,注入了作者的精神气韵,有心跳,有温度,有视点;在那黑暗和压力下面,有人性之光。
掩卷而思,头脑中忽然电光一闪,想起了帕斯卡尔的一段话:“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我們要努力好好地思想。这就是道德的原则。”
人性不会堕入暗夜
凡是志向高远又恃才傲物的人,都会在命运的激烈变迁和自我难以把持的过程中,苦闷、彷徨、动摇和迷惘。他们会在读书思考、深入学习文化传统的过程中汲取精神力量,从体察身处环境的民情来确定自己前进的坐标,用坚忍的意志来矫正扭曲、迷失的性灵,以寻找醒世的光亮,决不让人性堕入暗夜。他们必将在时代的春天到来之时,焕发生机,高扬金灿灿的人性的旗帜,因为那是弃旧图新、返璞归真大变革的前夜,是酝酿着“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大潮将至的时节。
《西行记》的精神气场,首先表现在对“人性”和“文人”内涵的界定上。
《西行记》里,文眼当是这些:“你非常弱小,你真正能够拥有的最后一件武器,就是人性。”“人是靠思想站立着的……这些精神的站立者,就是文人。”
“人性”和“文人”这两个古往今来司空见惯的字眼,周涛给了它精确的内涵,这是被他的心血预热了的,被小说的主人公践行了的,更是被新时期的希望和活力燃烧着的滚烫的字眼。我理解的文人,是以人性为匕首和投抢的人;是和一切丑行、陋习、披着人皮的众兽交手过招,撕去他们伪装,露出真面目的人;是即使在四面楚歌极端不利的情况下,也能守住人性的底线,宁愿失去生命也不失掉人格和人性的人;是即便倒下去也比站着的某些人还要高的人;是决不做“才子加流氓”,绝不会把灵魂出卖给魔鬼的人;是不被功利目的绑架为奴的人。因为人性是在任何艰难困顿的时候衡量人和事最重要的尺度,更是评价从事精神产品的人的标准。这个标准既符合中华传统文化精神所描述的文人本色,符合1970年代末中国大地上拨乱反正、思想解放的春风浩荡态势,也符合世界上代表先进文化的优秀典籍的述说。这个标准包含了道德、人格、理想、信仰、使命、良知、正义和终极关怀在内的所有人性要义,当然也是一种崇高理想的目的和方向,尤其是在历经了“丧尽天良、灭绝人性”的动乱之后。
“精神的站立者”,这个“站立”比之“独立”好出很多:内心不孤独,挺得住,知己有许多,而且背后有支柱——人民。他知道为了谁,为了什么,因此他底气十足,不与“小丑一样的文人”“女娲两腿中间的小丈夫”为伍,他是“决不能接受任何败局的,这是他和大多数同类人不同的地方”,“谁赢向谁学”。
《西行记》的主人公姬书藤,是1960年代末的大学毕业生,卷入潮流,又应时代命运分配到边疆,先在伊犁军队农场,后去了南疆喀什。在命运漂浮的八年里,靠什么抓住生命的本源不沉沦呢?当然靠文化,靠人性。你看作家给取的名字:“姬”姓是炎黄族姓,也是周朝皇姓,这就是中华文化的源头。中华文化的核心特色是抗争,是不服输。“书”是书籍、书卷,书生本色,也指文化传承、社会生活,它们既是创作源泉和积淀,也为创作提供了间接经验。“藤”是一种韧性非常好的植物,可以借力,用来攀援与飞渡,引申为可靠的路径和方法。那么有了文化活水之源,有了直接和间接经验,再加上好的路径方法,通过思考熔炼,在激情的催生下,才有可能播下一粒文学的种子,经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产生好作品。因此,姬书藤是个具有象征性的名字。
尽管“困境未必都是磨炼意志的砺石,更多时候把人的自信也磨掉了”,但是那融入血脉中的一点文化基因,却给文化人的本性中注入了抗争和不服输的韧劲,冥冥之中让姬书藤心不死神不灭。谁能咬牙熬过严冬,谁的种子就能在春暖花开时破土抽芽,长成应有的模样。
伟大的作家,他的艺术和生命是统一的;他生活的变迁和内心的剖析是统一的;他坦率地自曝其丑和对艺术的忠诚是统一的;他散发气场的能力与人性的魅力是统一的。
名人也好,英雄也好,即使平凡的人也好,成就一番业绩,靠的都是人性的伟大、人心的伟大。唯有力克苦难,有壮烈的悲剧情结,才能担受起残酷命运的重负,才能从炼狱里逃生,才能在转机里破茧成蝶。
人性中的“神”性
在《西行记》里,精神气场也表现在主要人物的性格对比所反映出的人性丰富性、多样性和哲理性上。
周涛以姬书藤和成志敏为主要对比对象,写了两类人——文人和官员。姬书藤看不起官员,说他们是“机关油子”“政治泥鳅”“政治动物”;对他们警惕,拉开距离,时不时揶揄一下,既表现出分野,又率真地口无遮拦。但是正如官员们也有人性好的,文人也有无耻的,姬书藤从成志敏身上学会了变通,成志敏也有和姬书藤能够深谈的话题,还帮助姬书藤渡过难关。这就是人性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他俩的关系很微妙:互相看不起,各自又需要;都有杀手锏,牵着牛皮绳;明争暗里斗,兼着取长短。古往今来,这也是文学作品里的一个永恒主题,文人们都有蔑视权贵的傲气,而官员们也瞧不上文人的书生意气,可是到了节骨眼上,又会结成统一战线,为共同利益联手谋划,不让朋友落单。它就是人性中的“神性”所在——“和为贵”“成仁取义”,这也是自古以来中华文化中的人性准则,是一种哲理性的规范。
虽然文人官员多数落败,然而家国情怀始终如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在《西行记》里,姬书藤和成志敏所代表的不同个性的人物,在与“四人帮”极左路线势不两立的关键时刻达成了一致,忧虑的都是国家的前途命运和众生的幸福安康。
其中的原因颇具象征意味:成志敏有个农村来的“低成了土,高成了山,一点儿虚荣心都没有”“好像总能够站在道德和智慧的制高点上”的妻子,客观上她是一种无形的监督和制约力量,成志敏一辈子对她不离不弃,厉害不过她。这就是成志敏还保有部分良善人性不犯大错误的根本原因。姬书藤因为被“打倒”的父亲入了另册,从准高干子弟落入尘埃,跌入草民泥土之中,歪打正着,与人民同甘苦共命运,摸着了民心的脉搏和思绪,同频共振。原来人民、乡土才是永恒的;不忘人民、不舍乡土本色才是得胜的根基!人民的伟大正在这里,文人精神上站立的根本也在这里。共产党人是无神论者,也是辩证论者,讲求物质与精神的转化、精神的主导作用,这个精神层面上的哲学思考便是信仰、理想、憧憬、价值观念等的综合考量,也是终极目标,正是人性中的“神”性所在。
姬书藤时时在剖析自己,不怕露丑;也否定自己以往那些“破诗烂小说”是“糟糕透顶的东西!全是跟着自己的心性拧着写的”。在人性回归的同时,文学创作也走上了正道。他那受到尼采“超人哲学”影响的独白:“整个人类在各个阶段的关键性进步,总是因为某一个人的苦心经营、百折不挠、灵智洞开而实现的,其余的人,等于零。无数个零在孕育、等待一个一。”个中既有英雄崇拜,也是某些历史真实。“无数个零”似乎不起眼,但在“一”的率领下,会爆发出排山倒海的伟力,那就是人民的力量。姬书藤从此前的“落魄书生、无用秀才”,“逆水顶风,费尽力气,不进反退,还险些被卷进漩涡里淹死”,变成了“现在则是顺风顺水,人在江中游,江在推人走,一膀子甩出去,唰,十米八米就游出去了”。直到“他内心有一股力量,隔一段就会像教堂的钟声那样敲响,那钟声说的是‘叮当叮当,永远向上!”,在人性起伏曲折的轨迹中,觉醒、奋起、抗争、不服输始终是主调,而“我的时代到来了”的敏锐感觉就是时代赋予他的精神感应,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神”性。
在群众派别的争论中,姬书藤曾经在背后给了对立面的人一脚。旁边站着的同一派别的司马义·买买提看到了是谁干的,但当被踢的人转身给司马义一个大耳光的时候,“司马义没解释,偷偷看了我一眼,白白替我挨了打”。宽厚的司马义宁愿李代桃僵。姬书藤受到牵连的时候,柳司理仗义执言,说姬书藤热爱毛主席,写过《望韶山》,想以此替他开脱;身为专案调查小组的陈小柠深夜给姬书藤送口信,让他想清楚说没说过要紧的话,给了他暗里提示;就连暗中较劲的成志敏都成了“政治盟友”,替他出谋划策。虽然成志敏这样做的动机与前两人有别,但都流露出人性中“神”性的一面。
柳司理虽然往上爬的心思重,升得快,有狂妄自大的毛病,但是一辈子的警察职业生涯造就了他敏锐细密的分析能力和感知能力,善于洞察罪犯的心理举止,才能大难不死;他破起案来寻踪查迹,手到擒来,也是职业“神”性。
王镰和文远之都是艺术家的苗子,一个抓住了命运眷顾的机遇,上了研究生;一个想把被斩断的蛇变成龙,而且预见了“小蛇”姬书藤是未来的龙,要做伯乐成全他。这是求贤若渴的时代开发了艺术家具备的直觉“神”性。
这么多文人的心性,全在时代的春天里桃花般盛开了,成了先知先觉;而知识分子在大潮中历来都是领军人物,他们是时代的先锋,是先进力量的代表,是最早觉醒并且行动的人。这是时代召唤出了他们的“神”性,这是人民群众蕴含着的无限智慧与创造力的显现。
在中国历史发展的轨迹上,历来都是以民众的觉醒为前提,以思想的解放为先导。民为邦本,以人为本,虽然产生的时代不同,实质有些差别,但本质上都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先进思想,与西方的人文主义殊途同归。他们都以人为核心,都对人以外的神权、专权、特权持否定态度。只不过西方的人文主义倾向于对人个性的关怀,而中国的以人为本强调的是个人与集体的统一,把人民利益放在首位。《西行记》精神气场的支撑点,就在于中华文化的高天厚土,在于人民群众的伟力之源。
即便是极左分子、追随四人帮至死的程墙身上也有亮点,那就是不出卖朋友,不攀扯不乱咬;设下计策飞身一跃,投向虚无。
总之,《西行记》里的正面人物,有共同的特点:在逆境中不能趴下,不能沉没,不能迷失方向;要积累,等待,准备奋起;一旦时代的春天到了,就重振自信,怀揣梦想,扬起风帆,立即起航。
梦幻思维的化用
《西行记》的精神气场,还表现在梦幻思维的化用上。
梦幻思维的表述,来自于《庄子》里“庄周化蝶”的内容:“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抛开相对论不说,这里说的梦其实传达了人的一种感觉,那种像蝴蝶一样翩然起舞、悠然自得的感觉,那种通过修炼而得道的物我两忘、浑然一体的感觉,那种来自创造性心灵启示的欣悦之感。庄子以奇幻的梦的形式,寄托的是超越生命、精神追求自由的哲学思考,是将道家学说的精髓引向心灵世界,完成率性自由的升华和腾飞。因而梦幻思维给创作打开了无限广阔的精神空间。
梦幻思维必然关联到幻觉情感。以前我们常说的“形象思维”,是一个宽泛的概念,它既包含了已经熟知的想象联想思维、灵感思维、潜思维,也包含了梦幻思维,以及尚待开发的其他与文学艺术有关的思维。大致阐释的话,梦幻思维就是指创作者在凝神静气的状态下,达到“忘我”的地步,思维自由飞升,产生奇思妙想,产生幻觉情感,出现自我观照,自我物化,如同“灵魂出窍”般的身心状态,它比形象思维中的情感、想象活动要深刻、富于诗意和创造性。
梦幻思维的表现形式在《西行记》里,最多的是“白日梦”的形式,即在独处的情况下,进入冥想状态、出神状态、颖悟状态,沉浸在幻想或高度想象的境界,物我两忘,情景叠加,甚至颠覆了常规的结论和评价,借以揶揄、挖苦人情世态。例如:“世上哪里会有那么多的爱情呢?自从有罗密欧和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这样罕见的两对情种之后,爱情的火种就已经灭绝了,成了神话和传说。他甚至设想过这两对情种的另外一种结局——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感动了双方家族,两家幡然悔悟,弃仇修好并举办了盛大的婚礼。三年后他们有了两个孩子,五年后他们开始吵架,并且動手大扇对方耳光,七年后的罗密欧和一个年轻的罗粉私奔,携款而去不知所终……梁山伯和祝英台也差不了多少,最后他们两人把戏演成了陈世美和秦香莲。”姬书藤的这段心理独白,在丰富的想象和虚幻的情感里寓示着:现实生活里的纷乱无序,崇高陷落,人性沦丧,主客易位,雅俗置换,道德式微,礼崩乐坏,文化坍塌……这样一种颠覆性的混乱状态。没有比如此表现的手段更具讽刺和警示意味的了!
另一种表现是,出现另一个假想的自我,反观自己,表达人物失掉自我或者欣赏自我的一个特殊层面。例如姬书藤被维吾尔族醉汉阿不都克里木领到喀什民居里的时候,看见一位老婆婆,“她的那双眼睛,似笑非笑,闪着绿光”,“人像传说中会施法术的女巫,猫像一群被她变成猫行的流浪儿……各种毛色的胖瘦大小不齐的猫有种敌意,到处闪着绿莹莹的猫眼”。这对一个来到从未接触过高台深屋、光线昏暗、语言不通的陌生人家的外地人来说,内心紧张、胆怯、未知、惶惑,还有点头皮发麻的感觉,完全从猫眼中反观出来了。而当文化上出现沟通、共鸣的时候,那就是另外的景象了:“你可以小看某一个人,但是永远不可以小看一个民族。这天晚上,喀什噶尔随便派出一个醉汉,就给他上了一堂大课,他从此不会忘记阿不都克里木的那支歌:‘爱情是什么?是两个青年的春天。他从没有听过比这更好的、更纯洁美妙的说法。”前后对比的心理描写,沟通全在于文化认同。这是意味深长的一笔。
梦幻思维的另一种表现是人的物化,物具人格,带有隐喻或者寓言性质。这些状态的出现,十分有利于文学诗意的建构,提升文学的品级,是优秀作品可遇亦可求的一种表达状态。例如姬书藤的另一段内心独白:“日子呀,慢慢流,流得快了早到头。春来桃杏过高墙,桃红李白开得稠;墙外公安墙内囚,可叹有人不自由。日子呀,慢慢流,流到何时是尽头?鸟有翅欲飞,鱼入水要游,人在世间逞风流,不肯埋没在荒丘,谁愿白首泪空流?大人寰,小宇宙。”诗中桃李、墙壁、鸟和鱼的隐喻不言自明;对青春岁月空空流逝的急切、无奈、怅惘,对自由创造的渴望、期待、焦心,尽在诗意之中。就连姬书藤的妻子庄延都参透了这一点,说:“一方面他完全清醒地活在现实中,另一方面他持续地活在一个别人无从窥视的虚拟环境中,那是他用想象构建而成的……别人是活一辈子,他偏想同时活几辈子。”说的就是作家用梦幻思维构置的世界。
小说结尾处的梦幻思维表现,乃是时代的预言,是新启蒙运动的预言。“他几乎听到,一个时代结束的帷幕正徐徐垂落……伟大的八十年代如同耸立在半空中的大潮巨浪那样,排山倒海,轰隆隆地推进过来了,摧枯拉朽,激浊扬清。这个充满生命活力的时代,莫非是一次短暂的、难得的文艺复兴吗?”当然是,当时是,现在也是,因而我说是预言。当时的启蒙的确很短暂,不幸被中断,但是新时代的启蒙已经在世界范围内重新启动,而且把目光和希望投向了中国代表的中华文化。这个机遇我们再也不会错过,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必将来临。
梦幻思维的创造性有点像“灵感”,但不是灵感的“狂喜、难以自抑、不期而遇、偶然得之”,而是感性与理性的完美结合,是注意力高度集中时神思的飞跃,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里所说,“寂然凝虑,思接千载”;陆机在《文斌》里所说,“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这个过程中伴随着情感的活动,但是这种情感有别于通常的喜怒哀乐,而是一种带有虚幻性的情感。著名美学家邢煦寰先生在其专著《艺术掌握论》里说:“审美情感或艺术情感具有以下三个突出特征:一是真实性与虚幻性辩证统一,二是功利性与超功利性辩证统一,三是合目的的形式与形式化的内容辩证统一。”就梦幻思维的功用来说,它是作品诗性追求的思维;它是开发潜质和潜意识的思维;它是激发幻觉情感的思维。就其培养路径来说,要靠创作过程修炼。
周涛在《伊犁秋天的札记》里说:“我的散文是站在诗的肩膀上的。”我这里要说,周涛的小说是站在诗歌和散文肩膀上的。就是说,他借助梦幻思维的形式,使用散点铺排式的全景结构来写小说,“一任奇思如缕,浩叹奔涌”,故而有了精彩的心理刻画和上述特点。
《西行记》的人物心理活动还有一点要称赞,作者写到的几位主要女性,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旺夫”。庄延是,赵菊香是,陈小柠也是。莊延旺夫,是因为她虽是高干子弟却有着看透人事的眼光与平民风格;赵菊香旺夫,是因为她朴实地道的乡土本色;陈小柠全靠她过人的识人眼光、自主精神,既旺夫也助友。三位女士都写得骨肉丰满,语言跳脱,各有可爱可敬之处。男性作家笔下的女性写到这份上,需要健康的现代性别意识做视点,有点超越性别的能力,有点贵气。
参照他者看异同
正因为人性具备了前行不沦落、向上有神智的品性,在全球化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今天,中国作家们必然有在多极均衡、多元共存的世界里重振文化的自觉。
参照他者看资质,既能提振文化自信自觉,也能与世界接轨同进,还能找到差距,奋发有为。而文学作品的比较就是实现此种诉求的有效途径。
从罗曼·罗兰写的《托尔斯泰传》里,可以找到与《西行记》比较的视角。罗曼·罗兰和托尔斯泰对中华文化都颇为青睐。罗曼·罗兰写道,托尔斯泰在《圣贤思想集》里,把福音书、菩萨、老子、克里希那的东西集结在一起;托尔斯泰曾给北京大学教授辜鸿铭写信说,最后的胜利必将属于中国;要以中国的儒释道三教为为人处世之原则。托翁说法虽有不准确之处,但是他在思想上、精神气场上与中华文化的接近却是明明白白的。托尔斯泰给人类找到的文明出路就在中国文化的精髓里,罗曼·罗兰在传记里分明是推崇的。
罗兰在彷徨的矛盾痛苦中给托尔斯泰写过信,托翁给他回了长信,鼓励他为人类崇高理想而奋斗,并说:“一切使人们团结的,是善与美;一切使人们分裂的,是恶与丑。”这也是人类共同的价值观。罗兰一生为争取人类自由、民主和光明的前途而奔走,为弘扬人类进步文化做出巨大贡献,后期转向了无产阶级和社会主义,体现了西方知识分子的探索精神。罗兰作品中的深刻思索和激情诗意,是留给后世的精神遗产。
以此反观《西行记》精神气场,透视出庄子道家哲学思想,如率性自由的升华腾飞,对梦幻思维手法的化用和丰富,以及感情奔放的语言,错落有致的句式。这些都深得庄子遗风,与罗兰们的作品有可媲美之处。
在《托尔斯泰传》中,罗兰谈到托翁的《战争与和平》时说:“他思想的自然活动把他从个人的命运的小说引向描述军队和人民的小说,引向描述千百万生灵的意志在其中交织的巨大人群的小说。”他认为,托尔斯泰把对待卫国战争和接近人民的程度作为作者评价人物的态度。罗兰也很赞赏地提到了主人公安德烈负伤躺在奥斯特里茨战场上时的细节:他凝视天空,在安静、肃穆、高远的天空下,他感觉诸如荣誉、功绩、尘世的伟人,甚至生死,这一切历史和时代的东西都变得十分渺小,他只是感动于天空的永恒、无限和伟大,他觉得生命还是美好的,只有牺牲在战场是最崇高的。当他在战场上再次遇到原先的未婚妻娜塔莎时,他原谅了她的轻率,与她达成和解,最终死在了娜塔莎的怀抱中。
我们从安德烈短暂的一生中体会到,是他的悲剧美才产生了那种令人心碎的震撼,他是一个真正理性和充满智慧的人,是在苦难和不幸中探索人生的人,他身上体现了当时俄国社会思想进步力量的历史所在。
这里,与命运的抗争,黑暗里的人性挣扎,仰望星空时的顿悟,感受到人民力量的伟大,待人的宽厚与谅察,细腻精到的心理活动描写功力,心灵的辩证法等等,都与中华文化何其相似!这也可以看做是人类精神的共同点吧!特别是星空下的顿悟,是神谕,也是人性的升华,只不过托翁说到的“神”是宗教,我们理解的是人性的形而上的“神性”层面而已。
通过简单比照,在有参照物的基础上,在更广阔的文化背景下,显现出中国文学和周涛《西行记》具备了某些通向世界优秀文学的质素,并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维度上有着多维度表达的文学途径。同时,还可以更深入客观地评价周涛新作,“法乎其上”,砥砺奋进。
中国、法国和俄罗斯,都是历经伟大革命变革、抵抗过法西斯侵略并获取最终伟大胜利的国家,因而在文学作品中展现出同质的先进文化成果实属必然。国情不同,文化传统有异,也带来了作家不同的思考、见解和表达方式。当今世界发展,要求每个国家和民族都应当具有与时俱进和与世界同步发展的现代文明;而“二十一世纪新人文精神提倡超越人类中心主义,高扬生态意识,主张尊重他者,尊重差别,提倡多元文化互补;新的文明将用以互动、互补、互利、共贏为核心的新的思维方式构建新的人生观、世界观,成就一个崭新的世界”(乐黛云《多元文化中的中国思想》)。而正在世界范围内酝酿着、积极探讨着的第二次启蒙的许多观念都与中华文化的观念深度契合,如天人合一、和而不同、辩证思维、责任、民本、宽容等,也正在通过对话取得共识。这也给文学艺术家们的创作提供了新的视野。
我们欣喜地看到《西行记》在思想深度、对待艺术的真实与真诚及表现手法的丰富上,都与名著产生了共鸣回响。周涛初试牛刀,怀着对艺术的敬畏写了自己熟悉的题材,在创作道路上,继占领诗歌、散文的高地之后,又来了个华丽转身,吹响了小说高地的集结号。如果他亲身经历了底层社会生活,体味了不幸的、弱势群体的另类生计;如果他查访和追踪了命运更悲惨之人的奇闻轶事;如果他有机会亲历炮火连天、血肉横飞的场景,目睹过各阶层人民的悲苦酸辛,那么他的这部作品在内容的广阔恢弘气象上就会更胜一筹,更具大悲悯、大哲思的情怀。
路还长,风光正好,足可期待。
栏目责编:方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