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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河东(小说)

2019-04-09吕斌

西部 2019年1期
关键词:彩电炉子屋子

吕斌

李宝玉家的大门口站着一个女人,让我惊讶。李宝玉家的大门口怎么会站着女人呢?更让我惊讶的是她身边停着一辆红色的轿车,她正在打手机。女人中等个子,淡红色半袖衫,浅白色体形裤,脚踏红色的凉鞋。她的动人之处是那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上,和这乡村格调形成鲜明的对比。那双大眼睛炯炯有神,是四十多岁还是五十多岁呢?

我从她身边走过时,她打完了电话,看我一眼。我问,你怎么站在這里?上下打量她。

我的家门口还不能站吗?她微笑地看着我。

我更加吃惊,看一眼院子里那一排漂亮的砖平房,说,李宝玉的家怎么就成了你的家?

她开心地笑了,有些羞涩,说,我俩是一家人。

天方夜谭,我说,不可能,你不是这个村的人。

她问,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这个村的人?

我很有底气地说,因为我是这个村的人。

她仔细地打量我,好像知道了什么秘密,说,你是村西头吕大爷家的老儿子吧?我听村里人说,你是1977年恢复高考这个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

我问她,你是外村找婆家来到这个村的吧?

她依旧笑容满面,说,是,我原来在镇子的电影院上班,前些年下了岗,自己开个蔬菜批发门市,李宝玉经常去卖西瓜,我俩熟识了,就成了一家人了,哈哈哈……

我听出了眉目,也听出了另一个疑问。我说,想起一件事,1978年李宝玉到镇子的电影院看电影,被电影院的一个小姑娘罚过一次款。李宝玉跟你说过吗?

她哈哈大笑,那个罚他的小姑娘就是我,这叫不打不成交!

我脑子不够用了。这世界太小了,凑巧的事也太多了。

没容我回过神来,她问,你不是在赤峰上班吗?是出差还是专门回来看看?

我说,是出差,赶上今天是星期日,公家不上班,顺便回来看看父母。

她说,你父母身体挺好的,早晨我还看见吕大爷在村东边的公路上闲转悠呢。

我向她挥挥手告别。

她也摆了摆手,说,有时间来家里坐吧!

我顺着大街朝村西头的父母家走,脑海里出现了有关李宝玉的一些片段。

1978年冬天

晚饭后,我抱着行李到邻居的李宝玉家借宿。我们这里的习俗,未过门的嫂子来住婆家,小叔子必须到别人家住。我之所以到李宝玉家借宿,是因为他是光棍儿,家里有地方。

天已经黑了,大街上没有人,村外的远山模糊地耸立着。冷风吹得我缩起脖子,刀子一般的寒意钻透衣服扎在身上,我哆哆嗦嗦地走进李宝玉家的屋子。

面容肮脏的李宝玉抱着膀子站在屋里,惊奇地看着我。

我解释说,我嫂子又来了。

他“哦”一声,仍是傻呆呆地看着我。他这是怎么了?我哥春天订了婚,夏天我已经来过他家借宿过一次了。

我把行李放在炕上,感觉屋子特别冷。李宝玉抱着膀子抄着手在屋里来回走动。我观察屋子,北墙上有霜,四个墙角有缝隙,风从缝隙里吹进来,这寒冬腊月可够受的。

我坐在炕上,冷得不行,两只手插进两条腿之间取暖。李宝玉在地上跺着脚来回走,神情紧张地问我,你是来调查我被抓的那件事吧?

我吃惊地看着他,迷惑地问,调查?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事。

他仍警觉地看着我。

他不相信我的话。我解释说,我就是在乡中学教学,来你家就是借宿。

我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

他用后悔的口气说,我也不知道电影院不让嗑瓜子,进去时,门口有卖瓜子的,我就买了五毛钱的,坐在座位上电影就开演了,我边吃瓜子边看。忽然有人拍拍我肩膀,我回过头去,是个小姑娘,她让我跟她出去。我跟着她走出去,到了一个屋子,她说,电影院不让嗑瓜子,罚款五毛。我说,我不知道不让嗑瓜子。她说,就是罚你不知道的。我就掏了五毛钱,电影也没看就回来了。这事全县的人都知道了,你准是调查这事来的。

他一辈子没走出这个山村,把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看得比山还重。我再次解释说,我是中学老师,不是派出所的警察,我不管这类事。再说嗑瓜子是小事,不要说全县人不知道,全村都没人知道。

他不信我的话,说,我回来后就没脸见人,一天没出屋。他低下头,好像犯了多大错误。

他的心态就这么脆弱。我不打算再跟他讨论这个问题,就沉默地坐着。

屋子越来越冷,我冻得浑身发抖,一眼又一眼看屋子里的铁炉子。他看出了我的意思,说,生炉子太费粪,烧不起,我一冬天都不生炉子。

我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场景:我骑着自行车走在放学的土路上,看见田野上有个男人背着背筐捡粪,哈着腰,向前探着脑袋,身子拽着大腿朝前走,偶尔停下来,用铁叉子把牛马粪扔进背筐。

我们这儿没有煤矿,冬天取暖就是上山捡牛马粪晒干了生炉子。

听他那么一说,我有些绝望,这一晚上不生炉子可怎么过?我家和学校办公室及教室冬天都生炉子,我习惯暖和屋子。

他见我哆嗦着,实在挺不住,就到院子里端来一簸箕牛马粪,用柴火点着炉子,再放上牛马粪,炉子里烈火熊熊,汽车一样叫起来。我高兴地说,你这炉子真欢实!屋子立刻暖和了,旺盛的火还烤脸。

牛马粪燃得烈也燃得快,不大一会儿,一簸箕粪就烧光了。他舍不得再烧,屋子又恢复了冷,且感觉比没生炉子前更冷。

我受不了,穿着衣裳钻进了被窝。他拉灭了电灯,黑暗中我听见他脱衣裳的动静声,脱完他并没有钻进被窝,而是蹲在炕边上抽自卷的旱烟。在烟的微弱火光下,我看见他全身一丝不挂,光滑的背脊,圆圆的屁股,瑟缩着身子,冻得发抖。

我很吃惊,问他,这么冷你咋不钻进被窝?

他说,被窝太凉,这么冻透了再钻进被窝暖和,这叫冷战。

我呆若木鸡。四个墙角往屋子里钻风,太冷,我尽量把头往被窝里缩。

他抽完一支烟,咝哈着,哆哆嗦嗦钻进被窝,说,真暖和!满足得不行。

1990年秋天

吕秘书,有人找你。

站在办公室门口的文书陈小琴说着,回身示意。她身后出现了一个人。

是李宝玉。他的白衬衣下摆和脖颈处露出了肮脏的蓝布褂子,黑色的脸像贴着一层尘垢,裤裆嘟噜着,胆怯的目光中有着渴望。

我犹豫地站起来。他找我干什么?我说,进来吧!

他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似地小心走进来,嘀咕说,你这地方真不好找,打听了好些人,都说没有叫政委的地方,有个人把我领到武装部去了,那个政委恰好认识你,说你上班的地方叫政协,我才找到你这儿。

村里的人时常到镇里来找我,求我办的事很杂,有的事相当不好办。他又给我添什么麻烦呢?我说,你坐吧!

他半拉屁股挂在沙发的边缘上。我给他沏了茶,坐回椅子上,面对着他。

他说,我想求你一件事。

我紧张起来,他可别说出一件我办不了事。我问,啥事?

他说,你媳妇不是在五金公司吗?我想让她帮我买一台彩电。

我很惊奇,顺口说,彩电三千多元呢,我都买不起,你有钱吗?

他淡然地说,有,我带着钱来的。

这可是铁树开花枯木发芽。他的日子那么困难,我不赞成他花那么多钱买彩电。我说,现在能买上黑白电视就不错了,我家也是黑白的,你要是买电视就买一台黑白的吧!

我坚信,听了我的这番话,他会改变主意。

他坚决地说,我就买彩电。

我生气了。这是庄稼人不过日子的表现,镇子里上班的人家大多数都是黑白电视,个别的旗一级领导或者做大买卖的人才买彩电,你一个庄稼人买一台黑白电视就不错了,充什么大尾巴狼。我很不高兴地问,你哪来这么多钱?

他说,我今年种了将近一百亩地西瓜,别的我不行,论种西瓜,上下营子谁也不是个儿,我这几年啥也不干专门研究西瓜,种出来的西瓜皮薄、瓤红、籽小、口感甜,每天拉到市场上一车,都抢了,一个都剩不下,钱挣的那叫横呀!

他说得慷慨激昂。我说,我给你问问吧。我给妻子打电话,问,你们五金公司有彩电吗?

妻子说,刚进了一批,谁买?

我说,我们村的一个人要买,在我办公室呢。

妻子说,让他先别买,我们内部得到消息,彩电过一阵子会降价。

我放下电话对李宝玉说,我媳妇说有彩电,她让我告诉你,彩电过一阵子会降价,你要么买一台黑白的,要么再等等。

他說,不买黑白的,也不等了,我不怕贵。

我有点着恼,挣了点钱就胡张扬。我说,你为啥这么急着买彩电呢?

他说,我小时候,看一次电影黑天半夜跑到几里外的村子,到镇子看一次电影还让人家罚钱,我有钱了,自己买个小电影,坐在家里想怎么看就怎么看。这样的好日子是国家给的,也是我挣来的,为啥不享受?

既然他坚持买,那就由他吧。我说,你去找我媳妇吧,她就负责卖彩电,她们公司在……

2000年夏天

站在村街上,我看见李宝玉正在窗户下筛玉米。去年秋天我回来就看见窗户下晾晒着这些玉米,已经掺杂上了土。我走进院子里,他专心地筛玉米,没有看见我。院子后面是四间新砌的砖墙房框子,前面这幢低小的砖房是他的住处。

李宝玉抬头看见我,笑了,肮脏的脸上露出一排白的牙,虽然牙不十分干净,但比起盖满灰尘的脸还是显眼的,他问我,啥时候回来的?

我说,昨天。

他说,我时常在村部看《赤峰日报》,前几年你写的文章很多,这两年怎么很少看见你写的文章?

我说,我不当记者了,当编辑了。

他哦了一声。我断定,他不懂记者和编辑的区别。我指了指后面新砌的砖墙房框子问,你这是新盖的房子吗?

他看看房框子,说,是,原来的房子不能住了,我的弟弟在外面打工,他的两个孩子也得我照顾,就盖了新房子。

我打量这幢小房子,问,你住在这里?

他说,这是国家出钱,村里出人力给我盖的。我现在就住在这幢小房子里,太窄巴,临时住。大房子盖完了,就搬进大房子住。

我问,你还种西瓜吗?

他说,种,岁数大了,干不动了,雇了人,我支支嘴就行了。

我问,你这玉米在哪儿种的?

他说,西瓜地边随便撒上点种子,去年打下来扔到这儿没管它。

筛这玉米当口粮吃吗?

他不屑地说,现在谁还吃这玩意儿,牲口都不吃,卖。

我一直思量一件事,他兄弟娶妻妹妹出门子,父母去世后他就成了单身。他年轻时为啥没说媳妇呢?

说着话我们进了屋。里屋的炕下有一个铁炉子,靠北墙是红色的躺式木柜,柜上放着一台彩色电视机,正在播放黄梅戏。我问他,你喜欢看黄梅戏?

他说,喜欢,也喜欢看京剧。见我认真地看电视,他说,这台电视还是头些年我找你媳妇买的。

哦,还是那台电视。我打量着屋子,问,冬天暖和吗?我想起了当年到他家借宿,他用冷战的方式取暖的情景。

他痛快地说,可暖和了,生炉子不再像你在家那时烧牛粪了,都是烧煤。咱们这儿不是通火车了吗,山西大同的煤能拉进来。

我随口说,挺好。

他解释说,这是临时住处,大房子盖完就搬进大房子,到时候安装土暖气,省煤,几个屋子都热。

我很想问问他为什么一直没有婚娶,又不好意思问。也许和他当年的贫穷有关吧?现在日子好,他娶媳妇的最佳时机也错过了,我为他可惜。

我走出屋子的时候,阳光明媚。

2011年春天

我挎着包走到李宝玉家大门口。咦,这是李宝玉家吗?四间砖平房,窗子明亮,院子里停着一辆小汽车。从前院里的那幢小房子不见了,是不是换了别的住户。

窗户里有个男人向我招手,我走进院子里。

李宝玉从屋子里走出来,上身着蓝色的休闲服,下身是青色的毛料裤子,脚踏紫色皮鞋,笑容满面地说,回来看看父母?

我说,是。

他说,我上午还上你父母家坐了一会儿,他们身体都挺好。

我打量着房子,说,你这房子挺阔气呀!

他回身看着房子,说,将就事儿,村里家家都盖这种房子。

我扫视一眼街道两旁的房子,可不是吗,大同小异,家家都有钱了。

他说,屋里坐一会儿吧!

我朝屋子里走。

坐在炕上,望着窗明几净的屋子,感觉他一步上了天堂。我问他,屋子这么大,冬天冷吗?

他盘着腿和我坐成对面,说,不冷,安装了空调。

咦,他可够现代化的了,我住在城里,也没有安装空调。

我问,天天在忙什么?还种地吗?

他边给我沏茶边眉飞色舞地说,我不种地了,地包出去了。

咦,我吃惊地问,那你吃什么?生活怎么辦?

他笑逐颜开地说,包出去的地别人种西瓜,我给他们当顾问。在我的带领下,咱们这儿种西瓜成规模了,村里大部分人家都种西瓜。辽宁、吉林那边的客户都来拉咱们村的西瓜,很多人家都发财了。

他闹腾大了。我问,你这顾问都干什么?

他下地,拿起茶几上的大中华烟,问我,还不会抽烟吗?然后坐在凳子上,抽着烟说,主要是技术,这技术吧,你不种西瓜跟你说不清楚,有许多讲究,再就是运输、储存、销售,都有讲究,没有我他们整不地道。

我问,院子里的小汽车是你的?

他不以为然地说,是我的,我不会开,我侄女给我当司机。

我发愣。

他自豪地说,别看你在城里,我这日子不比你差,我有住的、有穿的、有吃的,还有啥说的。

我确实不赶他富。我们城里人有了自行车摩托车还要买汽车,有了楼房还要有大面积楼房,有了存款还要存得更多。钱总是不够花,日子总是紧巴巴,总是有忧愁的事,总是在担心什么,总是盼望幸福生活,总是得不到梦想的幸福生活。而这个在我眼里曾经穷困潦倒的单身男人,过上了幸福生活。

我透窗户望出去,阳光灿烂,遥远的查布杆山巍峨耸立。不变的大自然,蜕变的村庄。

我说,我到父母家看看。

他说,不走的话,再来坐坐吧。

尾声

我走进父母家。

坐在炕上的父母头发都已经花白。母亲问我,这次回来还是采访吗?

我说,是。想一想,奇怪地问,李宝玉说上媳妇了?

父亲说,就是镇子里那个西瓜批发部的经理。

母亲说,挺好个人儿,长相不错,心眼也好,年节啥的都给村里岁数大的老人送西瓜,上些日子还给我们送来一袋子呢。

我问,怎么看不见李宝玉,他干什么呢?

父亲说,他可扑腾起来了,原来不是在河西种西瓜嘛,这几年把河东的地也全包过来了,有上千亩。他和新说这个媳妇成立了个公司,盖了好几排房子,雇了十好几人……

啥十好几人,有几十人!母亲打断父亲的话,去年夏天瓜下来的时候,我去公司给他侄女保媒,一进院,大车小车的,那人多的,都转不开身。

这么大规模了,我没想到。

父亲说,李宝玉就是技术活儿,经营,他媳妇占主动。

母亲说,他媳妇可是个干茬子。

父亲说,你不走,抽空儿去看看。

我的心灵受到了震撼:当年那个谨小慎微的农民,变得这么大气,是什么让他发生了蜕变?

我走出父母家,来到村东头,遥望查布杆山下那片高大的房子,房子周围是西瓜地。头些年我看见河东那个看瓜棚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河西那处院子和院子里的几排砖墙房。院子里有汽车,有人走动。

真是四十年河西,四十年河东!

责任编辑:孙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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