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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可托海诗篇

2019-04-09

西部 2019年1期

汪剑钊

额尔齐斯大峡谷(外三首)

让一条小溪淌进一首诗歌,

不算特别困难,

但让它在纸片或屏幕上自由地流动,

需要一颗剔透的匠心和各种美妙的技艺。

枫叶的记忆如同带血的晨曦,

照亮每一段黑色的时间。

我见过亭亭玉立犹如少女的俄罗斯白桦,

但额尔齐斯的白桦熟悉的是汉语,

它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额尔齐斯峡谷是太古留下的一支谣曲。

驻足小小的水潭,

我惊讶于大自然的理性和构思,

把岩石凿刻成凝固的瀑布,

回望,身后悬垂一口沉默的大钟,

以山的形象耸立。

清浅无鱼的空間,

鹅卵石是山川的宠儿,

在晶莹的河床闪烁犀利的光辉,

与之相邻的青苔恰似古老又鲜活的铭文,

承载可可托海成长的历史。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这是来自古希腊的名言,

愚鲁的我从此就坚定地相信:

溪水流经峡谷,每一秒都创造崭新的风景。

此刻,峡谷正穿越我的身体……

伊雷木湖

到了秋天,湖水已经很凉,

虽说尚有夏天的余温,

从车窗向外看去,一轮血红的夕阳

撞击着戈壁滩上的砾石,

不免为人生感慨,不免

恣意联想,想象伊雷木的内心多么寂寞,

堪比沙漠中的一棵绿玉树。

远眺,黛色的岬角阻挡了视线,

唯有白杨的羽毛在闪烁,

我听见簌簌的苇草在低语:

伊雷木,伊雷木实际是一个美的漩涡,

储存了一亿光年的眼泪,

可以把阿尔泰山冲刷成平原,

湖底的钻石将点燃一座隐性的火山。

一只野鸭在水面凫游,

划动双蹼,打捞星星碎片似的波光;

湖边的山羊发出咩咩的叫声。

伊雷木,来不及与你握手告别,

捡一块石头揣在怀中,

我相信,风带走的一切,

雨必定会还给它。

可可苏里的芦苇

九月,夕晖搀起轻雾在湖面荡漾,

抱团丛生的芦苇摇曳针茅形的小花,

挺直灰黄的茎干,伸长脖子

去望穿秋水,将自身作为永恒的对应物

来证明瞬间或暂时的存在。

可可苏里的芦苇是植物界的平民,

不能自由地选择自己的故乡,

只要有水和泥土,一点稀薄的空气,

就可以讨到朴素而坚韧的生活,

与野性的薰衣草、岩白菜和鳞毛蕨友好相处。

遍布湖岸的一族精通鸟语,

为沙鸥、野鸭和灰鹤提供栖身的场所,

哪怕寄生在贫民窟似的泥沼,

依然会维护红雁的坚贞和深情,

也不拒绝与高贵的天鹅交换纯洁的定义。

岩岛上的芦苇没有鹰隼的翅膀,

任性的毛絮就在低空模仿蝗虫与蚊蚋的飞翔,

穿越苔藓的冷漠和水仙花的自恋,

释放白桦与苦杨的欲望,

一半是丰满的葱绿,一半是枯瘦的褐黄。

卑微的生命总是作为背景而站立,

凸显秋色的苍茫与湿地的诡秘,

它们空心、纤细、憨直、脆薄、易折,

但拥有自己的大骨节,

在肃杀的季节坦然接受蓝天的祝福和白云的赞美。

转场

浓雾似的尘土飞扬,

一群胆怯的山羊走过……

走过一长列从容不迫的奶牛……

一匹枣骝马,一匹栗色马,一匹银鬃的雪青马……

五头温驯的骆驼昂起善良的头颅。

转场,一支无伴奏的牧歌,

这温驯的畜群克制着内心的眷恋,

离开熟悉的草场,

被牧者的鞭子和摩托所驱赶,

走向前程莫测的远方。

额尔齐斯河水依然与鹅卵石做着游戏,

白桦睁开调皮的褐色眼睛,

钻天的黑杨向着高空伸展了手臂,

绦柳,像半老的徐娘

在金色阳光下卖弄残存的风骚。

喧声过后,背影全部融入夕烟,

大道与小路归于沉寂,

而在河畔的沙地上,

存留着一串串大小不等的蹄印,

覆盖了一行行游人的足迹,

刘春

可可苏里湖畔独坐(外三首)

可可苏里是一块磁铁

黏住了一辆又一辆大巴

人们依次下车,松筋骨,拍照

起初是一群人换着角度

反复拍,使劲拍

然后就想一个人发呆

就斜坐在湖边草地上

眯着眼,看天上云卷云舒

看地上的牛羊转场

看风在夕阳下搅动金子

它们那么安逸

而你并不羡慕它们

你羡慕的是那一丛苇草

清贫、消瘦,但腰杆笔直

它们忽略了风沙、骤雨

烈日和冰雪

只向你展现

一生中最美的样子

你渴望成为这样的苇草

但你不配

你太软弱了

在众多规则后

你拥有的不过是一具

空空的躯壳

就这样坐着吧

至少在这个时候,你是

完整的自己

额尔齐斯河与其他河流没有什么两样

是的,她与其他河流没有什么不同

尼罗河,刚果河,恒河,亚马逊河

密西西比河,伦敦河,湄公河,黄河

以及很多偏远得没有名字的水流

都是一样的

一样孕育生命,一样热爱土地

一样滋润村庄,一样吞没天才

当人类在她身边漫步,交谈,争吵,分手

或者妥协,拥抱,做各种交易

她一样看在眼里,一样报以智者的微笑

当季节更替,她一樣有虚荣的流盼,有固执的坚守

如果亚伯拉罕·林肯般伟大的灵魂出现

她的胸膛一样会在夕阳下散发金色的光芒

甚至她和我们每个人一样,有喜怒哀乐,有生老病死

有莫逆于心的小幸福,有无处申诉的大冤屈

唯一不同的是,她比我们更纯粹

比我们更孤独——

当所有的河流奔涌向东

她静静地,一个人,往西而去

额尔齐斯河畔一百分钟

流水太清澈了。从远方来的人们

只配远远站着,不敢靠近一步

怕被映出灵魂的阴影

因此一路上我们只能在车里

指着远方的白色水域——

哦,额尔齐斯河,额尔齐斯河

两车子人,都想去瞻仰神钟山

观景台把山脉最美的一面

纳进取景框,成为旅行的背景

以证明不虚此行

而我跟着大部队走了几步

又折身返回

犹豫间,一个声音说:

走,到水边去。

峡谷中,额尔齐斯河无声无息

白桦、胡杨和五针松无声无息

那声音出自哪里?

如此魅惑,又如此坚定

不要把手放进水里濯洗,不要让

额尔齐斯染上你的黑

在她身边逡巡,静立

就是一种幸福

或者在石头上呆坐,什么都不想

就是一种幸福

作为异乡人,我必须拣一块

与自己有缘的石头

带回南方,以安妥动荡不安的内心

这些表面圆润可爱的事物

内在的个性比苍鹰倔强

比花岗岩坚硬

天色渐晚,看山者陆续返回停车场

领队在呼唤:该回去了!

哦,该回去了,离开令你走神的河畔

回到俗世中去。

一百分钟的额尔齐斯

你的收获已足够多

而我不愿意把诗变成哲学

不愿意把旅行变成一段

缥缈虚无的想象。我必须记下

当天群体之外的四个名字——

山东北野,北京程绍武,江西范晓波

还有我:广西刘春

你从未抵达过可可托海

你从未抵达过可可托海

从未看见那蓝色的河湾, 绿色的丛林

从未深入地下一百三十六米的水电站

从未听说帮衬了一个国家的三号矿脉

从未在大峡谷中漫步,震撼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从未被卡拉卓勒的水雾滋润,接受神的款待

从未用额尔齐斯河的清水洗心革面

从未在神钟山和夫妻树面前幻想未来

从未进入白桦林,耳边飘过旧时代的风声

从未躬着腰在昏暗的阿依果孜矿洞里寻觅

从未对着可可苏里湖畔笔直的芦苇发愣

从未看到过牛羊转场,像大地上奔走的尘埃

是的,你从未抵达过真正的可可托海

在此之前,你的词典遗漏了一些壮美的词汇

你的笔下从未出现过这令人沉默的色彩

北野

阿尔泰素描(组诗)

可可托海的早晨

客人们在白杨树密集的院子里散步

像表盘里的秒针和分针

小声交谈

而当地居民如时针沉默不语

群山如日晷

缓缓移动时光的影子

下山的牛羊

下山的牛羊顺着河流的方向

石头一样滚动

浪花一样翻卷

牧人端坐于马鞍的王座

表情凝重如一位可汗

用马鞭子挑开,挡住视线的松枝

逆流而上的一队旅游巴士占据了路面

车窗里的游客发出尖叫

纷纷举起相机,对着牛羊拍照

那是一群鼻梁高挺目光温顺的小尾寒羊

它们惊慌地拥挤在路边

泥石流一样滑向低处

一些初生牛犊嘴里还噙着草叶

它们从未见过沥青路面和路面上的庞然大物

紧紧尾随着父母,低着头,快快经过

在额尔齐斯河上游

在额尔齐斯河上游

一个北京人,一个广西人,一个浙江人

还有一位,说不清他是哪里人

他们坐在水边多石的河滩上

各自拣选了几块石头,那流水打磨的

时光的舍利子

浑圆的石头流落到人手上

和泡在水里躺在河滩并无两样

真是铁石心肠

额尔齐斯河的流水也只管低头流淌

对岸边的人与事

置若罔闻

河流永远年轻,浪花追逐,涡流涌动

而石头无动于衷

石头在流水般的岁月中藏起了棱角和激情

海蓝宝石一样纯净的富蕴机场

脱了鞋子和外套

解开皮带,交出充电宝

进门,四肢撑开,接受从头到脚的扫描

然后你就会看见

海蓝宝石一样纯净的富蕴机场

在阿尔泰群山环抱的一块荒凉高地上

停机坪上只有一架大飞机,舱门向外翻开

旅客们像一群蝌蚪,缓缓游进

鲸鱼的腹腔

那危险的动物将腾空而起

尾鳍将撕开云片

巨大的翅膀将喷出火焰

远处还有七八架小的

螺旋桨安装在头顶

它们就像一小群胡须散乱的鲶鱼

栖息在海底,一尘不染的水域

远远躲避着

大鲸鱼的威慑

张战

阿尔泰向日葵(外一首)

天上只有一朵向日葵

阿尔泰的向日葵成林成片

向日葵长得最饱满的时候

头垂得最低

脸上的光芒藏起来

眼睛收敛了所有星光

只看见棕黑的瞳仁

天上的向日葵也一样

饱满就低头

低到地平线

阿尔泰的向日葵是机器收割的

需要一双双人手

再把它插在向日葵秆上

仰脸向天

它们站立的姿势

是一根根直立的火柴棍

顶着焦黑的火柴头

2018年9月23日阿尔泰山晚霞

阿尔泰山的大尾羊转场的时候

阿尔泰天空的马群也转场了

傍晚8点10分

亿万匹红鬃马奔涌上天空的牧道

金色的风扑过天空

云朵落叶一样被踏碎了

暴烈的金红河流

嘶鸣起来

此刻阿尔泰山谷里

也汹涌着一条棕黄河流

挤挤挨挨的大尾羊转场

如河谷中累累相叠的鹅卵石移动

牧道上腾起尘土的絮片

仿佛黄雾弥盖着河面

戴着帽子的牧人

驰着摩托车追赶

系了红布条的鞭响

火焰一样掠过羊背

怀孕的母羊走得慢

一只小羊跪下了前蹄

牧人呼吸粗重

他听见了小羊的哀鸣

他的脸上

有肝腸寸断的表情

为着远方的那一口水草

是谁驱赶着我们的命运

天上的马群啊

它们的秋季牧场在哪里

阿尔泰山脚下的牧道

一条被拉得长长的影子

天上的马群也奔涌过去了

金红的倒影投在阿尔泰山山尖

变成了温柔的玫瑰灰色

余笑忠

额尔齐斯河源(外四首)

处处皆险滩

河床上遍布巨石、卵石

细沙并不多见

更大的石头在山上

一石成山,成绝壁

绝处逢生者:白桦、落叶松

欧洲山杨、冷杉与云杉

“魔法消失了,而巨大的力量

仍在搏动。”*童话应运而生

王子点流水成丹心之色……

深秋之时,当激流还在与顽石争吵

峡谷两岸层林尽染

赤红者:欧洲山杨

金黄者:白桦

四季常青者:冷杉林

连凡·高都要惊叹——

多少天纵奇才曾经闪现的光芒

如今一一显灵

*引自辛波斯卡诗句。

牛羊下来

从高山牧场下来

有牛群,有骆驼

有阿勒泰马

有摇头摆尾的肥羊

牧人一路尾随

尘土越来越近

车上的人都打开了窗户

像昔日少女们

为一睹满月清辉

牛羊下来,辗转于途

我看到有的马闭目前行

或许真是老马识途

或许像我们一样,风尘仆仆中

有时干脆闭目塞听

只需默念一个名字

牛羊下来

“石泉流暗壁,草露滴秋根。”*

老杜光芒犹在,因而故园犹在

可以安步当车,可以对牛弹琴

*引自杜甫《日暮》。

在一棵倒掉的杨树前

——致沈苇

我们的合影以它为背景

树干犹在,只是断裂处变黑了

从黑色之深浅,可以猜想

左边的树枝先折断

右边的,也未能幸免

几乎可以视作一种对称——

左边的树枝伸到了河床

右边的挨着河岸

河水太浅,像在一堆乱石间

开始还蹦蹦跳跳,后来因迷路

而小心摸索着的孩子

枯木再无良药,也不再需要阳光

黑树洞,或许是某些虫子

隐秘的避难所

薄暮时分,我们掉头离开了那棵倒掉的树

就像两个从深水中起身的少年

各自找到了

留在岸边的鞋子

因而更愿意

把它们拎在手上,以鞋底拍着鞋底

就像告别的时刻,我们

相互击掌

光之深处

——致鬼金,他为我拍摄了一张照片

在可可苏里,天鹅、野鸭、浮岛上

大片大片的芦苇

只能遥望

更远处是群山、云裳、蓝天

……太远了。有的

太近了

我们接受各自的局限

我们的目力、听力、嗅觉

我们得心应手的各种利器

我出现在你的镜头里

走向水边一角,一个侧影

一个侧影的倒影

令人惊异的是:水中的倒影更清晰

或许,这便是你的得意之作

——在按下快门的一瞬

你是否一脸坏笑?因为我的脚步

自动投入你预期的瞬间

不关乎风景,不关乎过去、未来

只是一个行走的男人,浮现于

光之深处

失去了真面目,因而倒影中

鬓角的华发

愈发成了一种象征

听李健在可可托海金山书院说起泰山

职业医生二十年。不甘于

作屋檐下的风筝,转而经商

不信“要有杀父之心”那一套

淘过金

转眼如流沙,从指缝间

漏得一干二净

所谓穷途,所谓穷困

就是冬天的天山,就是

屋檐下的风筝

不得不重新开始

一行行文字被反复改写,一次次

弃如敝屣。不得不重新开始

只为寻找自己的护身符,自己最后的药方

如果有一双眼睛甚至能将失明者催眠

那么必有一双手,引你通过一道道窄门

等待如此漫长,你从信徒变为赌徒

要以远方的绝顶赌一赌运气

那一年,你说,你一意孤行

对妻子做了交代便只身前往

(或许是以泰山之重,蔑视风筝之轻?)

你欲言又止,哽咽,漫长的停顿……

我没有登过泰山,但那一刻

仿佛从聆听者

变成了你的同路人

对我们的掌声你报以羞涩的笑

荣誉的到来总是晚了一步,就像

你的那条病腿

那一刻,我们所有人,居然忘了起立

李以亮

听诗人沈苇在金山书院朗诵(外一首)

我听,一个诗人的执着和寂寞

——那也是另一位诗人的

我听,在荒凉的城,种植文学的人

他的孤独和豪迈,同样,那也是另一位诗人的

是的——“凡造梦者,须去

废墟上拣拾砖瓦”

是的——“凡将无形之梦,变成有形之梦的

可称之为荒凉的事业”

我们从热气腾腾的八十年代来

我们就是热气腾腾的八十年代人

八十年代留给我们一个远去的背影,也驻留在了

诗歌所能抵达的地方,我们的内心

至少,今夜不荒凉

至少,金山书院就像史蒂文斯置放在

田纳西的一只坛子,荒野向坛子涌起,匍匐在四周

静静的额尔齐斯河运送着纯净

因此,诗歌的听众

远不止是书院里的三棵树

甚至,远不止是

在座的一群人

可可托海水电站

可可托海人习惯称可可托海地下水电站为“二厂房”……在水轮机旁的水泥墙面上留着这样朴素的文字,“热烈祝贺今日发电  一九六七年二月五日十七点整  普通一兵贺电”。

它隐秘地藏在额尔齐斯河的上游

它谦卑地蹲在地下一百三十六米处

它羞涩地躲在伊雷木湖的出水口

这不是一个举世瞩目的伟大工程

它的装机容量不过1.9万千瓦

——不,它是一个伟大的工程

二十年鏖战般的建设,四十年光和热的默默奉献

这里是“中国的寒极”

它耗尽了无数人

青春的汗水,甚至生命的牺牲

毕竟,科学想象力的展翅

总是有赖于钢钎和风钻一寸寸地掘进

(要是有一部盾构机多好呵)

说一声愚公移山

毕竟太轻便了

写一首劳动者的赞歌实在也不难

(如同乘坐電梯,两分二十秒

就舒舒服服抵达了地下的“二厂房”)

因此,过来人几句平常的话

才如此令人动容——

“那一年冬天真冷啊……”

“那时候蔬菜运不进来,吃的是海带、羊肉……”

“蚂蚁啃骨头啊,蚂蚁啃骨头……”

蚂蚁VS骨头

沉默坚毅的蚂蚁VS坚硬难啃的骨头

我,一个诗人,来到这里

谢谢你们,蚂蚁与骨头

谢谢你们教给我一条重要的

关于张力的原理

诗的张力,人生的张力

康剑

夫妻树(外一首)

满山遍野的树

像跑出圈的羊群

四处乱窜

唯独你们两个

像热恋中的小绵羊

缠绵在一起

两棵树

一棵云杉,一棵白桦

在可可托海

蓝色的河湾

根深扎在地下

手相挽在云间

无论冬夏,无论雨雪

把相依相偎的身影

站立成一道

恩爱的风景

曾经

共和国

两弹一星的内脏

是从你的体内输出

让中国人的腰杆

在全世界面前挺直

你的名字叫

三号矿脉

曾经

三号矿脉

连着国脉

深水电站

离地面垂直下降

再下降,直到

地下一百三十六米处

水轮机组轰鸣作响

那份来自普通一兵的贺电

宣誓一般地在墙壁上

把改变历史的那个日子

整整颂扬了五十一年

我不知道

当年写下这份贺电的人

他的年岁有多大

是年过半百,还是正当青年

光从字迹上看

那坚韧的笔锋

分明饱含了

悲喜交加的众多字眼

一份自己写给自己的贺电

像护身符一样

伴随着四台水轮机组

照亮牧区和矿山

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

光明从来不曾间断

从此人们永远记得

一九六七年二月五日

那份普通一兵的简短贺电

热烈祝贺,今日发电

如风

她爱那些隐忍的事物(外二首)

她爱那些隐忍的事物。爱

一朵顶冰花在西域雪原绽放的

全部过程

她对每一粒在春风里退场的冰雪心怀感恩

而每个晨曦,在每个晨曦的恩典里

万物,都如新生

她爱。爱羊群转场后空空的牧道

爱天边草原的金莲花,托举一生的秘密

爱大雾弥漫的清晨

一只鸟儿,站在金灿灿的白桦树枝头

唤醒山野的声声鸣叫

在额尔齐斯大峡谷,我也是秋天的一部分

对生活,我早已抱妥协之心

敬天畏地,怜惜万物

顺应一条山路的进与退

接受圆满,也接受圆满之后的

残缺

山的高度,我无意仰望

在额尔齐斯大峡谷,我也是秋天的一部分

守着内心依然湍急的河流

在群山间寂静无声

寂静无声地灿烂

寂静无声地枯萎

你所看见的那些荒凉与荒芜

以乌鲁木齐为岸,我们以缓慢的速度

向北

途中所遇,无非是荒山和戈壁

有人说荒凉,有人说荒芜

我们说着荒凉与荒芜,慢慢向前

我们说,天空苍蓝,空无一物

我们说,大地广袤,寸草不生

我们还说,人在天涯,路越走越远

其实,准噶尔盆地荒山和戈壁之下

深埋着这些地火——

煤,石油,天然气,稀有金属

而那些隐匿在乱石和虚土中的宝石

多么像我们在霓虹灯中寻而不见的星星

哦,你所看见的荒凉与荒芜

是低处的光暗处的火

是山峰也要仰望的碰撞和裂变

你所看见的荒凉与荒芜

被历史的风

掀开一个惊世的秘密

又被冬季的一場场大雪

轻轻覆盖

陈末

可可托海之翼(组诗)

风之转场

流浪一生的风握住了我

在可可托海

我暗黑的五指闪着钻戒

暗黑的眼里悬挂着鸟巢

暗黑的乳,这突起的灾难

像孩子一样安静下来

辟出一串婴儿的笑

有一种人

在故乡里

也不得不流浪

在灯下

一粒一粒数着那些遗失的米

在原野上

一遍一遍打扫那些留守的风

我是多么慎重

看见月亮,要先于月光闭上眼

看见星星,要先于牧人吻遍羊群

当人们睡去,我要和秋蝉结伴,顺着弯曲的河道

用金色之水,把自己坍塌的脸庞再覆盖一次

在可可托海

我没有想过会被一丝风相中

这个黑中带亮的家伙

一把握住了我

这突如其来的壮举,竟使我瞬间晕眩

好像两个相知的故人

忽然在磁石上爆出火花

我曾害怕风的到来

它们在人间游荡

修炼成狼的耳朵

虎的瓜

孔雀的尾

和蛇的信

它们以为我是甜食

盯住我

久久不愿下口

但它们有胆汁

自己的,和别人的

在弱小的风口

附在我的骨上

打坐

此时,我离可可托海如此遥远

我能做的,就是保持一种故人的姿态

在人群里日日低头寻找风的巨齿

秋蝉滚石

是一块陨石,黑如夜,在秋蝉的怀里

翻滚

從上至下,从左至右,从前到后,一寸一寸

臣服

是一口井,黑如蜜,在秋蝉的腹部

开腔

快如雷,柔如丝,轻如云,由深到浅,一截

一截

喷涌

是硬的基数,与轻的指数,在两片翅膀之下

攀岩

是你的骨,他的骨,我的骨,在自由的滑翔里

沉香

是九月的清晨,白桦树旁,一块陨石的遗言

自吟

是可可托海的风,铁杉间,一束微寒的光

聚首

除了这里,没有人看见,一只秋蝉正低下

头颅

伸展四肢,鼓足干劲,试图用两片透明的

翅膀

拥抱一块巨大的陨石……

除了这里,没有人看见,翅膀想要拥抱陨石的时候

大小被秋天置换,仿佛我的忧伤从未出现

而你,正在此处过度忧伤……

空中麦垛

库力别克走出村子

过河,过桥,抱着一块黑色的石头

站在可可托海岸边,喊云

这是阴天的一种祭祀

是库力别克每天的晨练

我加入其中

被云喊走

尝试用粉身碎骨回到故乡

但愿,你今天看到的每块石头

都是可可托海空中的麦垛

有坚硬的愁肠,细碎的脚步

有肥瘦相间的胸腔

允许每一棵树木落下子孙

也同意每一朵鲜花自由出嫁

沉默如同话唠,曲线如同直线

巨大的底座,恰好埋葬着我们说不出的心事

当你目光起伏,以为神仙来到凡间

那空中的麦垛,便立在云上

允许雄鹰,像诗人一样归去来兮

祖鹿过溪

天黑的时候,我就出门,扛着一副骨架

我说祖,你说鹿,然后在溪边小坐

说着鹿语,唱着鹿歌 ,跳着鹿舞,看你喝酒

看风中的鹿影带着秋天奔跑

有多少酒量,就有多少爱情

有多少黑夜,就有多少告别

天黑的时候,我就赤足,把水磨亮

我说祖,你说鹿,然后在溪边分别

不言不语,不破不立,不零不落,不止不行

看风中之马击中水底之月

有多少浪花,就有多少过客

有多少落叶,就有多少墓地

天黑的时候,你和我一样,被关在门内

挂上鹿牌,静候知己的眼神

这才是标本的诞生,隔着橱窗

溪水从我们身上潺潺渡过

像冰雕,留住暮年之雪

芦花之上

是这样的女子,在芦花下静立

此时,野马在远处驻足,蹄下有深秋的哽咽

美人驼来到山下,挤出最后一滴驼奶

西西伯利亚的青稞,在羊嘴里蠕动

蓝色的蝴蝶,从空中俯冲下来

仿佛天空倒置,没有地狱

再也没有什么颜色,比她更加艳丽

在可可苏里,她看着这人间的响动

不动声色

把自己开成一束芦花

双桥静卧

有一天,我竟不能说出乐曲的名字

也不能说出散步的路线

我们各怀心事

在双桥上走动

一座,叫新桥

一座,叫旧桥

有一天,我竟不能说出你的名字

也不能说出这就是秋天

我们一遍一遍

从双桥上走过

一遍,叫死

一遍,叫生

亲爱的人啊,你千万不要以为我说的是爱情

不,不,不,我说的,仅仅是一个“不”字

是河流下冰凉的石头压扁的玉

是弯道里光滑的河床卡住的根

是三千米深的矿坑里,我突然被你埋葬

那一刻,你秋意正浓

而我,正悲喜交加……

栏目责编:孙伟

摄影:黄永中  李保民  向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