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另一条路上的自己
2019-04-08鹿玉翠
鹿玉翠
表姐来济南,住在一个叫三孔桥的地方。我去登门拜访,在表姐居住的小区对面,是一处正在施工的工地,一座座高楼自废墟上拔地而起。走着走着,蓦然看见一处工厂大门被围在建筑工地的围墙内。大门简单而破旧,和不远处的高楼很不相称。门楣上赫然写着“济南市棉纺织厂”几个黑色大字。其实,因为围墙的高度,门楣上的字刚刚可以看到,如一个害羞的少女,双手捂着眼,却将指缝恰当地露出来,惶恐地看着这个日益陌生的世界。
我惊呆了,仿佛遇见了行走在另一条路上的自己:我也曾经报考过纱厂技校,差点儿成了一名纺织女工。
初三那年,县里的纱厂招生。那时候,拥有城镇户口的待业青年才能报考技校。父亲刚刚转正,我们的户口也都跟着转成了令人羡慕的城镇户口。父亲认为,我赶上一个好机会,正好可以去报考纱厂技校。
纱厂工人,在农村,是一个多么令人羡慕的职业。
我家里种着棉花,母亲每天一大早就泡在棉花地里捉棉铃虫。清晨,太阳还没出来,棉铃虫还没来得及藏起来,这是捉虫的好时候。可是,从棉田回家,母亲的衣服几乎全都被露水打湿了。长年累月,母亲的双腿得了关节炎,常常疼得彻夜难眠。母亲可不愿意我继续在家种棉花,当棉纺工人多好啊,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想想吧:穿上洁白的工作服,戴一顶神气的小白帽,在一排排轰鸣的机器前穿梭往来,而不是每天泡在棉田里打药掐枝捉虫,这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父亲认为,我要是上了纱厂技校,就可以早早参加工作,挣一份和他差不多的工资,帮助他养家糊口了。
在村人眼里,进了纱厂就成了吃国库粮的人,真正的城里人。纱厂女工的一生,将生活优渥,衣食无忧。那时候很多高中老师找对象就找棉纺厂的女工。在很多男人看来,纺织女工是三合面中的细粮,吃上一口死而无憾。
那时候考大学非常难,要从初中考高中,就是考上高中还有三年才能考大学,谁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总之大家都感觉我去考纱厂技校是再合适不过了。
然而,我不干。我哭哭啼啼满脸委屈地去照相、报名,参加了考试。最后,我向父亲坦白,我不去上纱厂技校,我要考大学!父亲虽然有很多遗憾,但还是尊重了我的选择,他只说了一句:你以后不后悔就行。
我不后悔,也无法后悔。那一条路已经有人替我走了,而现在这条路却只有我自己走。
如今,“济南市棉纺织厂”的大门,和我一样错愕地看着这个陌生不可解的世界。
怎么能不陌生呢?它一定見证了棉纺厂门庭若市的情形,骄傲地看着一个个漂亮的棉纺女工,每天高高兴兴地上班,高高兴兴地下班;它也一定见过一辆一辆满载原料和成品的大货车,每天忙忙碌碌进进出出。那场景是那么热闹,那么繁华,连大门内的树都枝繁叶茂绿荫匝地。可是后来——为什么女工们不来了,大货车也不来了,再后来,厂子被围墙围了起来,车间被拆毁,办公楼被拆毁,食堂被拆毁……一直拆到大门口的宣传栏,工厂里蓊蓊郁郁的大树也一棵一棵倒下,风流云散,只留下这座大门孤苦伶仃站着。
母亲住院时,同病房有一个九十岁的病友。她经历了抗日战争,小时候逃难见到过饿殍遍野尸横满地的惨烈。她十一岁进入棉纺厂,每月领取工资,食堂的伙食很好,福利待遇也很好,周末厂子礼堂还有电影可看。她每天开开心心地上班,积极地参加厂里的各种活动。夜班后一个人走在满天星空下,心里是满满的幸福。她成为劳动模范,多次作过报告,家里的奖状奖品一大堆。她一辈子感激棉纺厂,棉纺厂成就了她灿烂的一生。退休的时候,她一生中唯一一次请求领导,请允许她的女儿接班。女儿顺利接班了,却埋怨了她一辈子。女儿嫌活儿又脏又累,接班没几年厂子就不行了,她是泡病号一直到厂子倒闭买断工龄。
我常常想,若是去了纱厂技校,之后顺理成章地去纱厂上班,成了一名让人羡慕的纱厂女工。没什么意外的话,我会早早地找对象,结婚生子。
然后,我下岗了。
丈夫的单位效益好还好些,要是效益不好,大概我们要一起走在打工或者艰辛创业的路上。走在济南的街头,我总是疑心,路边那些小摊贩就是走在另一条路上的我。
又一天,我去表姐家,连那个围栏里的大门也不见了。我一趟一趟地在围墙外踟蹰,寻找它原来的位置,哪怕是一段没有拆完的墙体也好,然而却什么也找不到,仿佛它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我的心里空落落的,若有所失。
姐姐喊我的乳名
□韩庆祥
春节前几天,手机响了,是家住农村的姐姐打来的。乍一接通,便听到姐姐呼我的乳名,她说:“前两天,你让人送了年货,还捎来钱,以后别给我钱了。我每月能领到一百二十元生活费,你姐夫也有退休金,够花的。”她还嘱咐说:“我身体挺好的,放心吧啊!你也七十好几了,天暖和了再来吧。”我听着,心里热乎乎的。
姐弟俩都是七八十岁的人了,可一听到姐姐呼我乳名,心里就涌出浓浓的姐弟情。
我出生在章丘长白山下的村子里。因为亲娘生病,没有奶水,家人用米汤喂我。奶奶怕我不好养活,把我抱去基督教堂,请主保佑,神父把圣经人物“彼得”的名字赐给我当乳名。我的命保住了,可年纪轻轻的亲娘,却唤着我的乳名撒手而去,那年,我五岁。顽童哪知世间苦,我照旧和小伙伴们打闹玩耍。仅仅比我大四五岁的姐姐,为了年幼的弟弟,过早懂事了。
学龄前,我的记忆,几乎都与姐姐相关联。
傍晚,村子里炊烟升起,满街都是当娘的喊孩子吃饭。只有我,是姐姐喊着我的乳名,领我回家。她是帮着奶奶、婶婶烧火做完了饭,再到街上找我的。乡邻们看见姐姐一边帮我擦鼻涕,一边拍打我身上的土,同情地说,这俩孩子没了娘,姐姐可知道疼兄弟了。
乡村的夜晚,没有电灯。孩子们凑到村子的场院上,听老人讲故事。有时听完那些鬼怪故事,胆小的孩子不敢回家了。村子里黑黢黢的,每个大门都好像闪着鬼的影子。这时候,又听到远处,姐姐喊我的乳名,我脆生生地答应着,拉着姐姐的手回家。
小孩子怕黑,也最怕夜里上厕所。我家的厕所,在大门外边的园子里,进一道门是磨坊,进二道门是“栏”,章丘话“上栏”就是上厕所。栏里圈养的猪,看見人就哼哼着往跟前拱。我每次都要喊着姐姐,让她拿根棍子把猪赶远了才敢进去。
农家孩子虽然穷苦,好多记忆却是甜蜜的。山村的地多是梯田,大堰跟前,长着一些细小的叶子,姐姐说,这是甜草根。她拔出几棵,拍打拍打让我吃。那根长在潮湿的沙土地里,一节节,又细又白,嚼起来甜丝丝。有时,她给我逮一串蚂蚱,撕去翅膀和肠子,用盐水浸浸,在铁锅里炒酥,卷煎饼吃。
初秋,满坡的高粱吐穗了。姐姐跟着大人下地,打去高粱下部的叶子,让株间通风,秸秆好往高处窜。姐姐说,有一种不结籽的高粱,叫“乌霉”,我至今不知道这两个发音怎么写,只知道它的穗子是一包漆黑的粉末,秸秆特别甜。烈日当空,高粱地里格外闷热。姐姐累得汗流满面,却总是留心乌霉,一旦发现,就从根里折断,不让它和好高粱争夺养分,也是为了带回家哄我高兴。怕太阳晒干了甜秫秸,就拔一些草,把秸秆裹起来。下地回来,喊着我的乳名,把最甜的两三节折给我。乡下孩子没有糖果,也不知道世上有甘蔗,姐姐带回的乌霉秸,就是农家孩子的甜食。
我六七岁时,父亲在济南安家,来接我们进城上学。不管爷爷奶奶怎么劝,姐姐也不愿意离开老家。我临走那天,姐姐躲到一边哭。刚走到村口,姐姐又哭着撵上来,拉着我的手送了又送,一直把我送到村南边的大塚子上,眼里含着泪,看着我向明水走去。我听见姐姐喊着我的乳名:“放假你可回来啊!”走出好远了,再回头看,姐姐还站在塚子上,风,刮乱了她的头发……
姐姐在村里上完小学,就务农了。后来经亲戚做媒,嫁给了县办工厂干木匠的姐夫。她的婆家在明刁路西侧,清澈的绣江河从村边流过。放假时,我去她家住过几天。
姐姐虽然读书不多,但很聪明,很用功。父亲每次接到她的信,都夸她钢笔字写得好,文字也通顺。有封信说:“结婚之后,丈夫很体贴人,生活如鱼得水。”父亲念完信,放心了。她和姐夫来济南,临走,塞给我五块钱。我那时上师范类中专,不收学费,每月十块钱伙食费全免。这五块钱的分量啊,我一辈子忘不了!
我工作后,从成家到生儿育女,和姐姐联系就少了。后来,我得知姐姐生活艰难,还受到婆婆虐待,她和三个孩子,有时就是煎饼沾点炒盐。我请了假,去看望姐姐。看到她拮据的日子,心里很难过。
2004年,她打开电视,看到屏幕上是我,一身西服,打着领带,和主持人侃侃而谈,赶紧招呼姐夫:“快看快看,是俺兄弟。”那是山东卫视的访谈节目,叫《从头再来》,每周采访一个下海创业人物。弟弟上了电视,姐姐应该高兴,可姐夫说:“你姐姐哭了好几天。”为什么呢?“你说下海初期,劳累过度,得了重病,医院下达病危通知书,可没钱交药费,又不想连累老婆孩子借债,要自己了结生命……她疼的吃不下饭。”姐姐家几只老母鸡,下了蛋,一个也不舍得吃,攒了一篮子,托人送来,让我补养身子。
前几年,姐姐的孩子找了工作,日子开始宽裕,老两口都穿上了新羽绒服。我琢磨给她买点什么礼物呢?妻子说给她买个戒指吧。我俩到齐鲁金店,选了一枚好看的,送到姐姐家。当她看到金光闪闪的金戒指时,连忙推脱。妻子说,你这辈子戴过吗?姐姐说,没戴过。妻子一边戴到她手上,一边说,只要姐姐高兴,我和你兄弟就都高兴。姐姐戴上金戒指,见人就说,俺兄弟媳妇给买的。
如今,这世上,只有姐姐喊我乳名了,呼唤了七十多年的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