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视野下的河套高原
——从朔方到新秦中
2019-04-08王兴锋
王兴锋
(贵州师范大学 历史与政治学院,贵阳 550001)
在中国的国土上,河套高原有显著的区域特征。作为华夏王朝的北部边疆,河套高原先后被华夏族称之为朔方、榆中、河南地和新秦中。前辈学者关于这个四个地理名词多有考证[注]见史念海《新秦中考》,载于《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87年第1期,第119页;王绍东、袁怡《“新秦”与“新秦中”名称形成考》,载于《秦汉研究》2007年,第291页;肖珺、肖爱玲《秦汉时期“河南地”与“新秦中”地域范围考辨》,载于《唐都学刊》2013年第4期,第48页;艾冲《战国至西汉郡县制在鄂尔多斯高原的建立、发展与分布》,载于《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6期,第19页。,笔者在以往研究的基础上爬梳史料,通过对这四个概念的特征分析,以期探讨战国、秦汉时期华夏视野下的河套高原。
一、朔方
汉武帝元朔二年(前127),武帝派卫青率兵出击匈奴,收复了黄河以南,并在阴山以南的河谷地带设置了朔方郡和五原郡。翌年,又派校尉苏建率领十万人筑朔方郡治及下属县城。朔方郡正位于汉朝国都长安城(今陕西西安市未央区)的正北方,因此,汉取《诗经》“城彼朔方”之意,命名为朔方郡。由此可见,自武帝元朔二年,“朔方”一词由原来的方位名词转变为地方行政区划之名。需要指出的是,“朔方”在武帝时期虽是行政区划专名,但其本意并未改变。且在武帝之后,朔方又被赋予了新的含义。
中国大部分地区处于北半球中纬度,南北跨度较大,气候差异显著,南方温暖湿润,北方寒冷干燥。古代人们早已熟知北方干冷而南方暖湿,北风呼啸、扬沙肆虐,北方边塞苦寒景象映像而生。汉代朔方郡位于河套高原西北部,是抵御北方匈奴入侵的第一道防线,也是北方著名边郡。这里的低温和干燥常使华夏农耕民感到难以忍受,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
三国曹魏时阮籍《咏怀·十六》:“朔风厉严寒,阴气下微霜。”[7]《乐府诗集·木兰诗》:“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8]真实地反映了华夏族对北部边疆寒冷气候的感受。与寒冷的气候条件相对应的地貌是荒漠、荒野。汉代常以“朔漠”连称,《后汉书·袁安传》载:“今朔漠既定,宜令南单于反其北庭,并领降众。”[9]1520《汉纪》孝平皇帝纪卷30:“柔远能迩,燀燿威灵,龙荒朔漠,莫不来庭。”[10]546同时,也将“朔野”连称,如《汉书·叙传》载班固作《幽通之赋》:“繇凯风而蝉蜕兮,雄朔野以飏声”[11]4213,又载:“大汉初定,匈奴强盛,围我平城,寇侵过境。至于孝武,爰赫斯怒,王师雷起,霆击朔野。”[11]4267《后汉纪》孝和皇帝纪下卷14:“朔野、辽海之域,戎服不改。”[10]281自夏代以来,“朔方”(北方)之地生活着土方、鬼方、犬戎、猃狁、狄(翟)、匈奴等少数民族,因此,“朔”与“狄”连称指北方少数民族生活的蛮荒之地。如《后汉书·马融传》载:“南徼因九译而致贡,朔狄属象胥而来同”[11]1967。
综上可见,先秦时的“朔方”一词,仅具方位名词的意义——北方,至西汉武帝元朔二年,朔方在政府行政命令下成为行政区划的专名,即朔方郡。汉武帝之后,朔方还包含了华夏族对北部边疆地区的自然地理、气候环境以及民族分布格局的初步感知。
二、榆中
秦汉时期的河套高原并非完全是荒漠地带,自然景观也呈现出多样化的特点。“榆中”一词即是华夏族对河套高原生态环境的另一种认知。
榆中,最早来自于赵国对该区域的认知。《战国策》卷19《赵策二》载:“(赵武灵王)遂胡服率骑入胡,出于遗遗之门,逾九限之固,绝五径之险,至榆中,辟地千里。”[12]在向河套高原挺进的同时,赵国于赵武灵王二十年(前306),发动了对中山、林胡和楼烦的进攻。赵武灵王二十年:“王略中山地,至宁葭;西略胡地,至榆中。林胡王献马。”[3]1811赵武灵王二十七年(前299):“赵武灵王亦变俗胡服,习骑射,北破林胡、楼烦。筑长城,自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而置云中、雁门、代郡。”[3]2855自此赵国的北部疆域遂扩展至河套高原东部。
“榆中”,即长满榆树之地[13]。一般而言,当人们进入一个新的地域时,关注的首先是自然地理环境,如江河、山川、土地、植被等,它们直接影响着人们的日常生活,所以自然地理环境成为人们首先认知的对象。战国末年,赵国势力开始向北扩张,并向榆中地区移民,因此,最先对河套高原生态环境认知的是赵国。为开发榆中地区,巩固赵国北部边疆,一批移民从赵国迁入。《水经注·河水》注引《竹书纪年》载:前302年“邯郸命吏大夫奴迁于九原”[14]。《汉书·地理志》亦载:“定襄、云中、五原,本戎狄地,颇有赵、齐、卫、楚之徒。”颜师古注曰:“言四国之人被迁徙来居之。”[11]1657引文所言赵国“之徒”当为这一时期迁入河套高原东部的赵国移民。关于榆中的地理位置及其范围,自南北朝以来说法各异[15]。笔者认同艾冲教授的观点,即战国时期赵国的榆中地界在其云中郡管内,即在“西河”(今山、陕黄河峡谷)之西、“挺关”(今大理河北侧)之北、今东胜梁之南地带,包括今榆溪河、葭芦水、秃尾河、窟野河、黄埔川在内的区域[16]。由此可知,战国末年,赵国疆域扩大到今河套高原东部和陕西北部,而“榆中”一词的出现与赵国向河套高原的扩张与移民密切相关。
在赵国向河套高原开拓的同时,秦国也开始由渭水流域向北拓展。秦朝统一后,正式接管赵国在榆中地区的管辖权。随后,秦始皇派蒙恬于始皇三十二年(前215)率三十万大军攻打匈奴,略取河南地。《史记》自序载:“为秦开地益众,北靡匈奴,据河为塞,因山为固,建榆中。作《蒙恬列传》第二十八。”[3]3315《汉书·韩安国传》载:“后蒙恬为秦侵胡,辟数千里,以河为竟。累石为城,树榆为塞,匈奴不敢饮马于河。”如醇曰:“塞上种榆也”[11]2402。秦朝“树榆为塞”即利用天然生长的榆树作为抵御匈奴骑兵入侵的屏障,这种边防设施的建设可能也是源自赵国。
翌年,秦国移民榆中。史载:“西北斥逐匈奴。自榆中、并河以东,属之阴山,以为四十四县,城河上为塞。又使蒙恬渡河取高阙、阳山、北假中,筑亭障以逐戎人。徙谪,实之初县。”[3]253秦军所占河南地即今河套高原,所建四十四县(一说三十四县)全部为移民城市。秦始皇三十六年(前211),秦朝又实施第二次移民,“迁北河、榆中三万家”[3]259。迁内地三万户到北河(今内蒙古乌加河)、榆中(今河套高原东北)实行垦殖。
综上可见,“榆中”一词最早是随着赵国对河套高原东部的占领而出现的地名,秦朝统一以后,接管了赵国在鄂尔多斯高原的疆域,也接受了榆中地名。“榆中”的得名则反映了赵国与秦国执政集团视野下的河套高原的生态环境。
三、河南地
战国末年,匈奴崛起于内蒙古阴山一带。随后,匈奴渡过黄河吞并林胡和楼烦,遂占据“河南地”。河南地,即大河以南之地,在今河套高原。其范围北至大河(今内蒙古乌加河与乌拉特前旗以东的黄河河段)、东西两方皆抵达黄河,南与秦国以秦昭襄王长城为界。相当于今内蒙古巴彦淖尔市境乌加河与包头市至托克托县境黄河河段以南[注]关于“河南地”的地望,学界有不同看法:全祖望认为河南地即为九原郡统辖范围。见全祖望《二十五史补编·汉书地理志稽疑》,上海:开明书店,1955年版,第1250页,谭其骧等学者大致支持此说。李逸友认为河南地大略方位是指河套一带黄河以南的广大地区。见李逸友《高阙考辩》,载于《内蒙古文物考古》1996年第1、2期。史念海认为秦时的河南地应是在阴山之下的黄河以南,其南直抵秦昭襄王的长城。涉及这条长城的主要是朝那和肤施间的一段。至于东西两侧大体以黄河为限,并在其西侧越过了黄河。见史念海《新秦中考》,载于《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87年第1期,第119页。。由于黄河与长城的分割,所以这一区域形成了相对独立的政治地理单元——河南地。
前221年,秦朝统一后,秦朝面临的最大边患就是雄踞河套高原的匈奴。秦始皇三十二年至三十三年(前215—前214),秦“始皇帝使蒙恬将十万之众北击胡,悉取河南地。因河为塞,筑四十四县城临河,徙适戍以充之。而通直道,自九原至云阳,因边山险堑溪谷可缮者治之,起临洮至辽东万余里。又渡河据阳山北假中。当是之时,东胡强而月氏盛。匈奴单于曰头曼,头曼不胜秦,北徙。”[3]2887秦国夺回河南地,将匈奴势力赶出河套高原,匈奴则退至阴山以北。双方因河为塞,即以北河(今黄河之乌加河)为界,河北为匈奴,河南为秦朝。
秦二世元年(前209),冒顿单于杀头曼而自立,创建单于制匈奴国。与此同时,秦末农民起义爆发。《史记·匈奴列传》载:“十余年而蒙恬死,诸侯畔秦,中国扰乱,诸秦所徙谪戍边者复去,于是匈奴得宽,复稍度河南与中国界于故塞。”秦汉之际,镇守上郡的蒙恬为秦二世和赵高所害,驻守边塞的秦军或撤回内地,或纷纷逃离,致使边塞空虚。于是,匈奴趁机渡过黄河,重新占领了河南地,南与秦汉以“故塞”为界。“故塞”,指战国秦长城,即秦昭襄王长城。秦朝末年,天下大乱,匈奴南下,汉与匈奴再次界于秦昭襄王长城。
直至汉武帝元朔二年(前127),汉朝发动“河南之役”。汉朝将匈奴楼烦王、白羊王逐出河南地,此时,汉朝完全收复河套高原,将汉朝疆界势力扩展至阴山北麓,并在河南地增置郡县两级行政区划,至此“河南地”就不再作为区域名称而存在[17]。
综上可知,秦、西汉与匈奴长期以黄河为界来回反复争夺,“河南地”之名的出现,正反映了秦至西汉中期河套高原的政治、军事格局,即华夏政权与北方游牧民族在河套高原的势力消长对比关系。
四、新秦中
秦始皇三十二年,秦朝从匈奴手中夺回了河套高原。《史记·匈奴列传》载元狩二年(前121)“汉已得浑邪王,则陇西、北地、河西益少胡寇,徙关东贫民处所夺匈奴河南新秦中以实之,而减北地以西戍卒半。”司马贞索隐:《史记》以为秦始皇遣蒙恬斥逐北胡,得肥饶之地七百里,徙内郡人民皆往充实之,号新秦中[3]2909。可见,新秦中的得名是秦朝向北方边疆扩张的结果。从秦始皇三十三年至秦二世元年(前214—前209),秦朝虽两次移民新秦,但是因秦末之乱及匈奴入侵,秦朝开发河南地的力度是有限的。
至西汉武帝元朔二年,汉朝取得“河南之战”的重大胜利。大臣主父偃上疏武帝:“盛言朔方地肥饶,外阻河,蒙恬城之以逐匈奴,内省转输戍漕,广中国,灭胡之本也。”[3]3961武帝接受了这一建议,于是年夏“募民徙朔方十万口”。三年“秋、罢西南夷,城朔方城”[11]170。由此揭开汉代大规模移民河套高原的序幕。为全力经营河套高原,汉朝政府停止对西南夷的军事行动,以集中力量于朔方郡筑城。此时筑城并非只建设朔方郡一座城,而是在整个朔方郡境内修筑县一级的城池,以妥善安置汉朝十万移民同时,置五原郡,治九原县,即今内蒙古包头市九原区麻池古城。
此后,由于移民人口的增多,西汉政府于元朔四年(前125)从太原、上郡析置西河郡。西河郡下辖三十六县,虽半数无考,但大部分县城分布于今河套高原南部,如美稷、富昌、广衍等。汉武帝元狩三年(前120),关东连年遭受水灾,流民无处安置。为安置流民,西汉政府于元狩四年(前119),第二次向河套高原移民。《汉书·武帝纪》载:“元狩四年冬,有司言关东贫民徙陇西、北地、上郡、会稽凡七十二万五千口。”[11]178这是文献所见西汉政府向河套高原移民人数最多的一次。
在夺取河南地后,西汉继承了秦的移民政策。经过数十年的开发和经营,河南地的农业生产呈现出繁荣景象,人们又将此区域称之为“新秦中”。《史记·平准书》载:“其明年(前120),山东被水灾,民多饥乏,于是天子遣使者虚郡国仓廥以振贫民。犹不足,又募豪富人相贷假。尚不能相救,乃徙贫民于关以西,及充朔方以南新秦中,七十余万口,衣食皆仰给县官。数岁,假予产业,使者分部护之,冠盖相望。其费以亿计,不可胜数。”[3]1425《汉书·食货志》注引应劭曰:“秦始皇遣蒙恬攘却匈奴,得其河南造阳之北千里地,甚好。于是为筑城郭,徙民居之,名曰新秦。四方杂错,奢俭不同,今俗名新富贵为新秦,由是名也。”[11]1162自秦至西汉中期,由于数十万华夏族移民的迁入,河套高原移民城市逐渐建立,城市将移民与屯垦相结合,带动了河套高原农业生产的繁荣发展。《史记·平准书》亦载:“上郡、朔方、西河、河西开田官,斥塞卒六十万戍田之。”[3]1429汉武帝又在上郡、朔方、西河、河西设置田官,即由今陕西北部经河套高原直至河西走廊实行军事屯田,而在河套高原,以新秦中为主的经济区也得到了繁荣发展。
由于匈奴、羌等族的迁入,严重破坏了河套高原的农业经济,东汉政府已经无力经营。《后汉书·西羌传》载,永初五年(111):“羌既转盛,而二千石、令、长多内郡人,并无守战意,皆争上徙郡县以避寇难。朝廷从之,遂移陇西徙襄武,安定徙美阳,北地徙池阳,上郡徙衙。百姓恋土,不乐去旧,遂乃刈其禾稼,发彻室屋,夷营壁,破积聚。”[9]2888《后汉书·西羌传》载:“(永建)四年,尚书仆射虞诩上疏曰:‘臣闻子孙以奉祖为孝,君上以安民为明,此高宗、周宣所以上配汤、武也。《禹贡》雍州之域,厥田惟上。且沃野千里,谷稼殷积,又有龟兹盐池,以为民利。水草丰美,土宜产牧,牛马衔尾,群羊塞道。北阻山河,乘厄据险。因渠以溉,水舂河漕。用功省少,而军粮饶足。故孝武皇帝及光武筑朔方,开西河,置上郡,皆为此也。而遭元元无妄之灾,众羌内溃,郡县兵荒,二十余年。夫弃沃壤之饶,损自然之财,不可谓利;离河山之阻,守无险之处,难以为固。今三郡未复,园陵单外,而公卿选懦,容头过身,张解设难,但计所费,不图其安。宜开圣德,考行所长。’书奏,帝乃复三郡。使谒者郭璜督促徙者,各归旧县,缮城郭,置候驿。既而激河浚渠,为屯田,省内郡费岁一亿计。遂令安定、北地、上郡及陇西、金城常储谷粟,令周数年。”[9]2893东汉中期以后,河套高原经济繁荣的景象不复存在,“新秦中”这一自然因素与历史人文相结合的经济地理称谓就逐渐弱化[17],最终不见于史籍。
“新秦中”一词,仅指秦朝新开辟之地,最早出现于秦始皇三十三年秦朝移民河套高原之后。直至汉武帝元狩三年,汉朝重新夺回了河套高原,并大规模向该区域移民。随着河套高原移民屯垦事业的发展,农耕经济大幅度向北部边疆推进,一直扩展到阴山南麓,特别是朔方郡的黄河两岸,其富庶可与关中平原相媲美,同时,形成了一批名为“新秦”的贵族,即应劭所言“今俗名新富贵为新秦”。地名的命名,一般由当地居民以其语言命名。经过数十年的开发,执政者发现河南地竟然可以与秦中(关中平原)媲美,故将河南地赞誉为“新秦中”。换言之,“新秦中”一词的出现正是秦代以来大规模移民开发河套高原的结果。
综上所述,笔者先后梳理了朔方、榆中、河南地和新秦中四个地理名词在河套高原历史变迁中所代表的含义及其演变过程,即由最初的方位名词逐渐演变成行政区划,后来又富含了自然生态环境、民族地理分布以及经济发展状态等相关含义。从中我们可以发现,当人们进入一个新的地域时,首先关注的是自然地理特征;其次是地域文化;再次是经济发展水平。从朔方到新秦中的变化建立在华夏对北方边疆——河套高原广泛探索与认知的基础之上,展示了秦汉帝国扩展与开发河套高原的历史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