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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头的户口

2019-04-05黄国荣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19年1期
关键词:小耳朵猪头

猪头拜见小耳朵沈金荣后,变成了另一个人。

沈金荣早已习惯猪头叫他小耳朵。这儿的人好给人起绰号,叫起丑名。沈金荣耳朵眼外那块软脆骨旁,长着一个圆溜溜软乎乎的小肉柱,这儿把这种小肉柱叫作小耳朵。沈金荣没法反对,自家身上长着这东西。猪头呢?这儿做牛生意的叫牛头,帮人家办丧事念佛的叫佛头,他做小猪生意,大家就叫他猪头。

猪头走进供销合作社主任沈金荣的办公室时,已经变得不像原来的猪头。沈金荣头一眼发觉猪头在他面前拘束做作得如同戏台子上平民百姓遇着了皇上;第二眼发觉猪头一改往日见人嬉皮笑脸的习惯,收紧了浑身的骨头,周正着身子,放慢着脚步,端正着那张瓜子脸,弓着身子低着眉;沈金荣更奇怪猪头没像平日那样叫他“小耳朵”,而是周吴郑王地尊了一声“沈主任”。

今日猪头突然叫他主任,沈金荣反而尴尬起来,猪头在跟他生分。沈金荣赶紧放下手里的热水瓶,热络地责怪猪头。

“猪头你这是搞啥名堂啊!有啥事体你只管讲,咱们兄弟哪个跟哪个啊!”沈金荣一边讲,一边另拿杯子给猪头泡了茶。

镇上人都习惯了他们两个的亲近。小耳朵住高镇桥西桥堍旁,虽是两间不起眼的吊脚小屋,但他家是高镇的老居民,长毛闹太平天国那年代他公公就在这桥堍旁盖了屋。他家没一分田,他爹从他公公手里接下剃头手艺,虽没大富大贵,几代人倒是一直在高镇过着不咸不淡的小市民日子。猪头住高镇东南街街梢边上,大门口的石场下边就是水稻田,他家也不是富裕大户,有几亩祖传水田。猪头爹一辈子做牛生意(牛买卖的中间人),人们叫他牛头,他们家两个头,几代人过着半农半商不贫不富的日子。他们两个算是同一阶层的人家,两个年纪也相仿,而且同在三折脚范正阳(范正阳在家排行老三,自小右腿折了,走路右脚要画个圈,再点个点,都叫他三折脚)开的正阳猪行里当伙计。猪头长小耳朵两岁,在猪行里掌秤称猪号码,小耳朵打算盘坐账台。在众人眼里,猪头比小耳朵在猪行里要吃香一些,小耳朵也这么认同,平日小耳朵更尊崇猪头一些。

小耳朵尊崇猪头,是因为猪头有一手绝活儿。猪行开市,猪头是这里的皇上,买主和卖主都求他。猪头一开秤,半晌停不下来,买主或卖主提着小猪脚排着队挨个儿来。猪头那杆秤的秤钩是根细麻绳,绳头上绑一截寸把长的小竹棍,秤纽吊在半空里,他左手捏秤杆秤砣绳,右手拿秤钩细麻绳往小猪脚上一缠,把小竹棍往小猪脚和细麻绳中间一别,几斤几两嘴里喊着,右手抄起那把锋利的剪刀,嚓嚓嚓嚓在小猪身上横着竖着侧着一阵剪,随着猪毛纷纷落地,小猪的斤两就号在了小猪身上。他动作麻利,斤两字号清清楚楚亮在小猪身上,半月二十天长出的猪毛改不了,一天收售三四百头小猪从不出一点儿差池。更让小耳朵尊崇的还是猪头待人和善,做生意公平公正,见人不笑不开口,說话滑稽让人开心,高高的个子瓜子脸人见人爱,跟朋友相见拍肩膀,跟熟识的女人相逢拍屁股,高兴了胸脯那里摸一把,女人们还挺惬意。

小耳朵祖上没人做官,他自小到大也没做过一回升官梦。红旗挥舞到高镇桥,小耳朵头一次听说穷人可以翻身做主人的新鲜事。小耳朵是穷人,他想翻身,这念头引着他投进滚滚洪流。改天换地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小耳朵陶醉在激情燃烧的岁月里,猪行那把算盘他不再感兴趣。猪行、茧行、南货店、广货店、大申店公私合营成供销合作社,小耳朵坐上了供销合作社主任这把交椅,他们沈家终于出了他这个官,虽是个副科级,在高镇也是跟乡长、镇长一样有头有脸的人物,小耳朵走到哪儿都能收获男男女女尊敬羡慕的目光。

猪头今天是冲着供销社主任手里那枚大印来的,不能不分尊卑。猪头没管小耳朵责怪,仍旧规矩地立在那里,肚子里的事就在嗓子眼那儿候着,一时不知从哪儿开口。

小耳朵主动凑过来问:“猪头,家里有啥事吗?”

猪头抬起眼盯着小耳朵的眼睛瞅了一阵,感觉小耳朵坐上主任这把交椅,两眼里传过来的那眼神还是原先那眼神,猪头心里便少了许多顾忌,他顺着小耳朵的问话把早预备好的话送上去:“你大侄子乾龙初中要毕业了。”

“这小子自小聪明,我看考县一中不成问题。”

“不想让他再念书了。”

“啥?!不想让他念书?做啥呢?”

“六个小佬呢!加老爹老娘十口!我这点薪水和他娘一个人在社里挣工分,养一家人太难了。他是老大,下面还有弟弟妹妹,都要念书,我没这力量,想让他帮帮我,初中毕业也算是有文化的人了。”

“太可惜了!乾龙才十六哪!不念书你叫他做啥?”

“这不是来求你嘛!给他在供销社里安排个事做,挣点薪水,帮帮我。”

猪头如卸下千斤重担一样把事情讲完,小耳朵没开口,先把茶杯端给猪头,让他坐。小耳朵自家也坐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喝了茶小耳朵才讲话。

“猪头啊!你晓得,我一直把你当自家的嫡亲阿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说啥也得帮,可这件事,我真帮不了啊!”

猪头一怔,没能接话,只是疑惑地看着小耳朵。小耳朵眼神没变,还是兄弟的眼神,这件事让他为难。他说:“你当年要是落了城镇居民户口,事情用不着你多说,初中毕业,文化不算高,但安排个事做完全没问题,咱供销社没位置,我找找镇长,旁的单位也可以安排;但你落了农业户口,农业户口就是种田,别讲是初中毕业,高中毕业也不安排工作哪!”

咣当!猪头当头挨了一棍,脑子里东南西北立时乱了位,尴尬在那里没话可讲。是啊,当初登记户口时,他可以落城镇居民户口,也可以落农业户口,镇政府乡政府没有逼他,朋友们也没谁劝他,是他自家贪图能分进好几亩田地,自家要落的农业户口。是他自家坑害了儿女,他们这辈子只能当农民种田,不能到公家做事,端不了公家的饭碗啦?

猪头心里爬进了十只蟑螂,挠得他讲不出是啥滋味,心里那懊悔无边无岸。他恨不能敲碎自家的脑袋。做生意精明了一世,那会儿脑子怎就木了呢!政府的规定怎就不好好地细访一下呢?怎就只看到眼前的几亩田地,不想想往后儿女们的日子。猪头立在小耳朵面前再出不了声。

小耳朵完全能体谅到猪头这时的心情,这忙他的确帮不了,但他不能不管,他要替他着想,他必须得帮他一起拿主意。

“猪头啊,户口的事早板上钉钉了,如今说啥都是白讲空话,嘴里说出白沫来也没人能帮你更改,还是想想眼前的事怎么办才是正经要做的。现如今,城乡是有差别,但国家选拔人才是一碗水端平的,不管你是城镇居民还是农民,只要成绩好,农民子弟照样会有大出息。乾龙这孩子聪明,还是要叫他念书。若是能考上中专技校,或者考上师范,国家就会分配他到政府机关做事,要不就当老师。假若能考上一中,离大学就只差一步了,努把力考上大学就成了国家人才,啥问题都解决了。我晓得,你六个小佬都要念书,负担是重,但现在看只有这一条路了。”

猪头的精细算盘咣当碎地上没法收拾,盘算好的计划全落了空,他像一叶扁舟在大海中被浓雾包裹,茫茫之中只看到那个黑洞洞的地狱之门,看不见一星星希望之光。这日子真他娘是摸着石头过河,谁晓得河底下是啥石头,有几块石头呢!踩着了算是交运,踩不着就他娘淹了,淹不死也得呛半死。猪头心里乱成了一堆麻,直到走出小耳朵办公室,也没能理到个头。

猪头本名黄庆元,他爹给他起这名,很用了一点儿心思,是有点说法的。黄庆元西元1912年生,阴历壬子年,他爸觉得儿子生在新朝代的元年,该有点纪念的意思。于是就想出庆元这个名,庆贺改朝换代开辟新纪元。

猪头跟小耳朵交情十几年了。十几年前,他们收购了三百多只小猪,两人喜气洋洋押着一船小猪往浙江送。正阳猪行的客户主要在浙江的湖州、长兴和安徽的广德、郎溪。浙江和安徽这两块地方的百姓只养肉猪,不养猪婆;高镇这边则几乎家家户户养猪婆生钱,一只猪婆一窝能生十几只小猪,养到二十来斤,一窝小猪能卖二三百块钱。正阳猪行收购的小猪苗除供应当地外,大量销往浙江和安徽这两块地方。

猪头和小耳朵都特别爱做外省生意,小耳朵尤其爱去浙江,两个人各图各的好处。猪头图的是佣金,受范老板器重,浙皖两地的生意都交由他掌管,生意大得佣金就多,家里有老有小,他自然高兴。小耳朵图的不只是佣金,他私下还有开心事。浙皖的生意每月一趟,他们两个到长兴,总住湖滨客栈。一来二去,小耳朵跟客栈账台上的年轻寡妇水蜜桃对上眼成了相好,做了生意还会相好,一举两得。

两人各自揣着美妙的企望随船扬帆过太湖,一夜顺刚顺水,天亮就在浙江夹浦吃早饭。在长兴上完小猪放走船,猪头和小耳朵跟当地客商交割生意,先收了三分之一款,剩下三分之二款待当地客商上集市卖了小猪再结。哪个打道回府,哪个留下善后结账,本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生意由猪头掌管,理当猪头留下收账了结生意。再讲小耳朵返回的路上,还要到蜀山朱汉林老板那里取广德和郎溪上回生意没结清的余款。

猪头好就好在善解人意,他曉得小耳朵心里痒痒着水蜜桃,巴不得在长兴多住。这种私情,朋友间也只能心知肚明,真戳破了这层窗格纸反而会尴尬。猪头不显山不露水地随口编话讲,说安徽那边的生意他有新的打算,得跟朱老板斟酌,让小耳朵在长兴多受累几日,把账结清再回,安徽那边上回的余款他顺便带回去。

小耳朵自然晓得猪头是特意在成全他,这么安排他就可以冠冕堂皇名正言顺地在长兴住下来,做生意会相好两不误。小耳朵哑巴吃馄饨——好坏心里有数。真朋友才会这么心照不宣地关照,亲兄弟不一定能做到,小耳朵嘴上啥也没说,把感激存到肚子里。

第二天清早,猪头吃了碗青菜肉馅糯米团子,穿上长衫,戴顶礼帽,告别小耳朵,背上他那只藤箱甩开两条长腿腾腾腾上了路。

长兴到蜀山九十里路,猪头一路风风火火,在高庄前岔道口左转拐弯过三洞桥,蜀山镇的南山就遥遥在望,一路顺风,心情舒畅。黄庆元一高兴就爱唱,一唱总是锡剧《珍珠塔》里方卿的那段“跌雪”。

“一夜工夫大雪飘,黄州道上行人少……”黄庆元的嗓门很亮,解放后,镇上搞业余剧团演夜戏,总有他的角儿。

猪头悠悠扬扬唱《珍珠塔》“跌雪”时,小耳朵跟水蜜桃在客栈房间里快活得喘不过气来,水蜜桃禁不住叫喊起来,小耳朵急忙拿舌头堵住她的嘴。虽然没人管他们这种苟且之事,水蜜桃是自由之身,但小耳朵有家室,他们再怎么爱也是偷情。偷情就不得太张扬,得意忘形容易出事。完事后,小耳朵担心地说你怎叫这么响,让别人听到不是作死嘛!水蜜桃竟一点儿都没觉察,她问小耳朵,我叫喊了吗?小耳朵愣眼看着水蜜桃,她竟会快活成这样?叫这么响居然不觉,倒像是他在逗她诓她玩。

水蜜桃是小耳朵送给小寡妇的昵称。小寡妇本名很土,叫带娣。她爹重男轻女,可她娘偏偏跟他拧着干,接二连三一口气给他生了四个丫头,她爹急儿子急出了肺痨病,到断气前玲娣、带娣、招娣、庆娣都没给她爹领来、带来、招来、请来弟弟。她娘—个寡妇,一家五口日子过得十分清苦,早早把大女儿玲娣嫁给了修鞋子的臭皮匠,带娣十六岁就嫁给了码头干苦力的搬运工。她们四姐妹长得个顶个的漂亮,带娣到二十二岁,生下一儿一女,人却越发好看了。她那对结实的奶子,两瓣结实的屁股,走路一扭一翘,上下都招人,诱得过往的男人两眼发直。

美好的日子带娣没来得及细细享用。她老公从船上往码头挑煤,那天竟会一脚踩空,一跟头栽河埠上,脑浆都流了出来。一儿一女都还小,公婆不让改嫁,一朵鲜花正灿烂,离不开雨露阳光。无滋无味熬日子时,她撞上了小耳朵。小耳朵会讨女人喜欢,今天一块苏绣手绢,明天一条杭州丝绸围巾,三送两送就把水蜜桃拽进了被窝。小耳朵恋带娣一身结实肉,耕耘那块丰腴的花地,如吃熟透的水蜜桃,甜美得没法言说,他当着黄庆元的面就叫她水蜜桃。

水蜜桃家有老小,不能跟小耳朵在客栈度良宵,只好找机会快活。水蜜桃清晨一到客栈,先给小耳朵送开水再坐账台。进房间放下热水瓶,两人就如鱼得水。中午吃过饭,她再给小耳朵送开水,进房间放下热水瓶,两人再翻江倒海。下昼下班前,她还要给小耳朵送开水,进房间放下热水瓶,他们又如胶似漆。小耳朵不让水蜜桃白侍候,对她这片温情总是要做些加温工作,小耳朵懂得钞票是见效最快的升温材料。

当地客商第三天就上集市卖小猪,第四天主动到客栈找小耳朵结了余款。小耳朵瘾还没过够,借故等便船,在长兴又赖了两天,第七天早饭后小耳朵跟水蜜桃分手时,两人又躲进房间没完没了。

小耳朵疲惫地回到高镇,家门不进先去猪行交账。钱自然要交给猪头,何况这次他私下里做了点手脚,得请猪头担待通融,那笔钱相当于九只小猪的款。小耳朵到猪行进门跟老板和同事一一打完招呼,伸手拽了拽猪头的衣服。猪头转脸看小耳朵,小耳朵又朝他挤了挤眼。猪头看他那挤眉弄眼的样,知道小耳朵有事,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凑到一僻静避人处说话。猪头问他有啥事?小耳朵没开口先把头低下。猪头问,余款没结回来?小耳朵勾着头讲蚀了三百块。猪头问怎会蚀,出了啥问题?小耳朵讲,九只小猪的钱,讲压死了行不行。猪头明白了,讲压死,肯定是没压死,他跟小耳朵逗,是你压了水蜜桃吧?猪头拍拍小耳朵肩膀,只讲了句晓得了。

猪头从家里拿了三百元,把窟窿补上。他做事有规矩,小耳朵这种花销不能让范老板补贴,只能由他来补贴。他跟小耳朵说,小猪压死这种鬼话跟谁也别再讲。小耳朵心里有愧,自己快活,却让猪头替他垫钱,还不让他说假话留隐患,亲哥都不会这么帮他。

猪头走出小耳朵办公室时,脚步像拖着脚镣似的,再不见过去抖擞着两条长腿蹀躞的样,见人也没了笑模样,人走在明晃晃的日头下,心里却阴得要下雷阵雨。

猪头一点儿不怪小耳朵。小耳朵没错,不是他不帮忙,也不是他不想帮这忙,是他真的帮不了这忙,猪头也不会要他为这事犯错误。猪头也打心里不怨镇政府,镇政府并没有硬逼他落农业户口,完全由他自由选择。一切只能怨自家,是他自家打错算盘。

决定猪头命向的是1950年春天。豬头清早来到猪行,范正阳老板喊他,猪头以为生意上有事要吩咐,立马来到范老板跟前。范老板讲,庆元啊,镇上开会了,要登记户口,普查人口。你家里有几亩祖传水田,回家商量一下,你看是登记城镇居民户口呢,还是登记农业户口。猪头问,城镇居民户口跟农业户口有啥出进呢?范老板讲,简单一点儿讲,登记城镇居民户口呢,不分田地,可以在镇上做事,到粮管所买粮吃;登记农业户口呢,可以分田,自家种粮食自家吃。像你家的情况,如果登记城镇居民户口,那几亩祖传水田得交公,专门在镇上做事;登记农业户口呢,祖传水田不用交,还可以分进田地,咱们乡人均土地是一亩七八分。

听到能分田地,猪头两眼亮得放光,越是惊喜他却越拿不定主意。猪头问范老板,你觉得我登记啥户口好呢?范老板讲,我赞成你登记城镇居民户口,专业在镇上做事。但从眼前看,登记农业户口得实惠,可以分田地。你还是回家跟老爹和老婆商量一下,不急,过几天定不打紧。

猪头回家跟老爹老婆一讲,老爹和老婆异口同声,落农业户口分田地呀!他老爹讲,铜钱银子随时会变,金圆券银圆券说废就废了,只有田地和房屋才是变不了的财产,十口人可以分十几亩田地哪!猪头担心家里没劳力,这么多田地靠老婆一个人种不过来。他老婆赤脚大仙却讲,有田还怕种不来啊!我忙不过来,雇短工也合算。猪头也想到,全家若是登记城镇居民户口,一大家人,靠他一个人这点薪水,日子也过不好。第二天就回范老板话,登记农业户口。

他哪会想到啊!之后的日子并不是田地问题,而是儿女的工作问题。何况田地分到手不过两年,重又入社里归了公,家家都是社员,全都靠出工劳动记工分分口粮吃饭。田地公共了,儿女的工作却没公共,农业户口只能种田,不能到镇上做事挣薪水呢!猪头越想越窝囊,窝囊还没法跟人讲,没人劝,没谁逼他,全都是自找的。

猪头心里憋屈,想找个人讲讲话解解闷,找谁呢?小耳朵已经见了,主意也出了,朋友多得很,但能不分彼此讲心里事的一辈子也就一两个。猪头再抬头,他竟站在了老正阳猪行三折脚范正阳老板的家门口。公司合营后,正阳猪行关了门,招牌也摘了,三折脚坐在家里吃那四厘定息,过着清水煮面的清淡日子。

猪头心里的愁写在脸上,三折脚虽已不是猪头的老板,但猪头是以他猪行的私方代表资格到供销社继续做小猪生意的。三折脚讲,有事就讲吧。猪头把事情一五一十讲了,三折脚听了没言语,跟着猪头一起犯愁。讲起这事,三折脚有点愧。当初他是倾向让猪头登记城镇居民户口的,但他没坚持,见他家里人都想要田地,他也没劝。

世上没有后悔药卖,三折脚跟猪头讲,做过的事没法重做,小耳朵讲得对,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供孩子好好念书,只有念书才会改变他们被框定了的命。乾龙要不上学念书,回家种田就害了他一辈子,要是想让他早点帮家里,叫他不要考高中,考师范。上师范不用交学杂费,三年毕业就可以分配当老师,这样他就自然变成城镇居民户口了。大丫头十几啦?猪头讲,十四了。三折脚讲,丫头手挺巧,上次给我织的那件毛衣合身又漂亮。丫头高小毕业也就可以了,你找找蜀山朱老板,他跟做紫砂壶的师傅、老板们都很熟,让他请人收丫头做徒弟,有了手艺就有了饭碗,起码先省了一张嘴。她要学到了手艺,长大后在厂里找个对象,她的城镇居民户口也就解决了。其余的孩子慢慢来。

三折脚像在往猪头心坎上灌蜂蜜,猪头听着听着苦涩的心情慢慢有了甜味,他看到了一扇敞开的大门,门里边有喜人的景象。于是他打定主意:错是自家犯的,孩子们的前途只能靠自家来打算,自家来补救,哪怕逃荒要饭,也要让四个儿子念书,考师范考技校考大学是唯一的出路。

猪头回家,阿舅和妹婿在等他,乾龙这小子把他舅舅和姑夫搬来了。不让他念书让他找事做,他不过跟他下点毛毛雨,猪头晓得儿子一百个不情愿,没想到这小子还挺有主意,竟晓得发动长辈来帮他讲话。猪头没让孩子舅舅和姑夫多讲话,他跟他们讲,不过这么随便一讲,没别的路可走,只能让他念书,初中毕业镇上不安排工作。猪头省略了他当初落农业户口这个错误,他也不想自找难堪。

吃了馄饨,送走孩子他舅舅和姑夫,猪头把乾龙叫到跟前,郑重其事地跟他讲话。

猪头讲,乾龙啊。猪头给儿子起名用了心思,专门翻看了《易经》,决定按六十四卦的顺序给儿子起名。老大取名乾龙,乾是六十四卦第一卦,乾是天的形态,龙是天道变化的象征。二儿子叫坤顺,坤是六十四卦第二卦,是地气伸展的形态,是顺从天生成万物的工具。三儿子叫屯生,屯是六十四卦的第三卦,屯是萌芽,象征生的艰难。最小的儿子叫蒙启,蒙是六十四卦的第四卦,童蒙,需要教育。两个丫头的名字起得就没这么用心,大女儿叫杏花,杏树开花时生的;二女儿叫秋芬,是秋分时节生的,加了个草字头,猪头多少有点重男轻女,但两个女儿很喜欢爹起的名。

乾龙见老爹这么正经跟他讲话,有一点儿局促,爹在他心目中是神圣的,爹是他们家的主宰。

猪头讲,乾龙啊,我呢,是头一回当爹;你呢,也是头一回做儿子;咱们都没有啥经验,所以不管谁做错啥事,互相要多担待一点儿。

乾龙听爹这么讲话,加上一本正经的样,他差一点儿漏出笑,但他收住没敢笑,坐小板凳上,把两只手夹在两腿中间煞有介事地听着。

猪头讲,你爹我登记户口时,贪图分田,给咱家落了农业户口,谁料到农业户口的子女镇上不给安排工作。这错没法改了,只能靠咱们自家来奋斗改变自家的命向。所以,爹决定还是让你念书,而且要好好念,一定要考上师范、技校或者大学,这样才会让你吃公家饭。你听明白了吗?

乾龙点点头。

猪头接着讲,乾龙啊,你是老大,你要帮帮我,你下面还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他们也要念书,也要靠自家的奋斗来找出路。你要听我的话,不要考高中,高中要交学杂费,要在学校寄宿,我打听了,每个月伙食费就要交十二块钱呢!爹从哪儿去弄这笔钱啊?

乾龙一怔,非常失望地闷下了头。

猪头接着讲,不让你考高中不是不让你念书,你考师范,就考县里的师范,你要觉得县里的师范名气不大就考镇江师范,考常州师范也行,总之不要考高中。上师范一是用不着交学杂费,人家讲家里穷成绩好的学生还有助学金,管你每个月的伙食费,你考考好,想法拿下助学金,这样,咱就只要准备买课本的书费。考师范最大的好处是,三年毕业,就能分配你到学校当老师,这样你就挣薪水了,就能帮弟弟妹妹了,你听明白了吗?

乾龙点点头,却没出声。

猪头见儿子一声不响,不放心,又追问,乾龙啊,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乾龙这才抬起头讲,明白了。

猪头放了心,脸上不再那么苦大仇深,平和了许多。他再一次跟儿子敲死,填志愿的时候,第一志愿是师范,第二志愿也是师范,第三志愿还是师范,把镇江、常州师范都填上,一个高中也不要填。爹是跟几个朋友商量后才想到的这法,只有考师范才能两全其美,你上了学,还帮了家里。不要再想三想四,爹只能指望你了。

那天,黄乾龙眼睛里的太阳特别亮,天特别蓝,田野也特别广阔。其实太阳还是往常的太阳,天还是往常的天,田野也还是往常的田野,这一切只因他手里有了一张梦了几十次的县一中的入学通知书。拿到通知书,他一路蹦着跳着回家。

黄乾龙回到家,颤抖着双手把通知书送到爹手里。猪头一边接一边问是哪个师范?一中两个字蹦进猪头眼睛那一霎,他刚嘻开的嘴随即合拢,两眼瞪圆当即喷出了火星。猪头啥也没讲,两手把入学通知书撕成了碎片,挥手一扬,通知书的碎片像一只只白蝴蝶一样漫天飞舞。

你热昏头啦!上高中,考大学,见你娘的鬼去吧!猪头摔下这句话,扭头去了镇上。

黄乾龙立在原地,滚烫的泪水在眼眶里打旋,他强忍着不想让它滴下来,但眼泪太多,还是溢了出来,一溢出来便像断了线的珍珠,撒了一地,一颗颗滚圆的泪珠摔得粉碎。他晓得爹娘的难处,也晓得自家的家境,可他的目标是大学,大学在他心中是天堂,他不知多少次梦着自家步进这天堂,他觉得自家有这个能力,他不想放弃,他违背了爹的意愿。

猪头到吃夜饭还没回家,黄乾龙忐忑不安,娘叫他吃夜饭他也没吃。娘一边吃菜粥一边讲他。这么大了,一点儿不懂事,不是你爹不让你念书,是咱家念不起高中哪!念完高中,即便能考上大学,到出来做事前后要七八年哪!这七八年要花多少钱?下面还有这么多弟弟妹妹,他们还念不念书?你不能只顾自家哪!你能帮爹娘,却一点儿不愿意帮,你叫爹娘怎么办……

娘讲的全在理,乾龙只能默默地流泪。

太阳落山了,猪头还没回家,尽管乾龙他娘炖了一锅扑鼻香的肉骨头芋头菜粥,一家人却没吃出滋味。乾龙的心头悬着一把剑,一晚上一直提心吊胆。鸡进窝睡觉了,猪头才回来,进门一句话没讲倒床上就睡,一家人跟着心里沉甸甸地闷着。

杏花放轻脚步来到爹的床前,她想替大阿哥求情。她轻轻地叫了一声爹爹,我不念书了,把钱省下来给大阿哥上高中吧……杏花把话讲出来了,这话每个字都拽着她的心,连眼泪都跟着拽了出来,小小年纪,谁不想上学念书呢。

猪头没转脸,没好气地回了女儿的话。本来就不打算再让你念书了,今日跟蜀山朱伯伯讲好了,送你去紫砂厂学做茶壶,师傅都替你请好了,月底我就送你过去拜师。

杏花不晓得学做茶壶是好还是不好,原来爹今天去了蜀山,怪不得这么晚才回来,跑了八十里路呢。听了爹这话,杏花明白即使她放弃念书,也帮不了大阿哥,爹爹在她求情之前已经决定不让她念书了,她已没有替大阿哥求情的资格。杏花还是想帮大阿哥求爹,她又讲,爹爹,你让我做啥我就做啥,只要能帮上爹娘就行。爹爹,你还是让大阿哥上高中吧,大阿哥聪明,咱们这儿考上一中的就三个人,大阿哥的成绩还是第一。杏花一边求爹,一边还是流泪,讲不清她是替哥难过,还是替自家将要离开爹娘一个人独自去蜀山难过,她毕竟才十四岁,家里再穷,日子再苦她也不愿意离开自家爹娘。要是她去蜀山做学徒能让大阿哥上高中,她心里或许好受一点儿。

猪头再没回杏花的话,他闭上了眼睛。杏花在爹爹床前站了一会儿,看爹爹不再跟她讲话,她只好放轻脚步离开,黑暗中杏花自然看不到她爹的眼角也流出了泪,猪头他有多难啊!没有人晓得。

舅舅和姑夫又来了,但任舅舅姑夫怎么劝,猪头始终不松口。

小耳朵替豬头担上了心事,猪头那天知趣地离开小耳朵办公室,并不能把猪头求他的这件事带走,这事留在小耳朵心里成了他的一件心事。小耳朵认猪头是阿哥,他不能把猪头的事不当回事。猪头离开后,小耳朵仍在琢磨猪头的难。猪头上蜀山找朱老板前又跟小耳朵照了面,小耳朵晓得猪头撕了乾龙的入学通知书。乾龙能考上一中很不易,考上一中,离大学的校门只差一步了,哪能不让他上呢!可住校每月得交伙食费,加上学杂费、书费,还有五个弟弟妹妹要念书,猪头肩上的担子实在太重了。

小耳朵想,问题还得从根上找解决的办法,他去了一中。一中校长不认识小耳朵,但高镇的供销社主任来找他他不能不见。小耳朵把黄乾龙的情况如实向校长做了介绍,他问校长学校有没有奖学金?校长讲奖学金有一点儿,但不多,是专门奖励成绩特别突出的优秀学生,一般要在年终考试后,依据考试成绩来定,新生第一学期不可能得到奖学金。小耳朵又问校长,学校有没有助学金?校长讲,助学金也有一点儿,也不多。小耳朵又问校长,今年招的新生中,像黄乾龙这样的贫困生有几个?校长回答不了他的问题,叫来校务处处长,查了一下,高中四个班,农村考上来的有十二个学生。小耳朵讲,一个班平均才三个,像黄乾龙成绩这么好的贫困学生还不应该得助学金吗?校长讲,像黄乾龙这样的贫困问题,单靠学校解决不了,需要社里和乡里出证明,由学校和社里、乡里共同来解决。小耳朵听校长这么一讲,心里有了底。

小耳朵做事也喜欢一竿子插到底,事情本身急,他也不想让这事缠得身心不安,从县城回来他没回家,直接到猪头他们社里找社长。社长挺忙,小耳朵找来找去,社长竟在猪头家里。黄乾龙看舅舅和姑夫劝不动他爹,他想到了社长。社长听他一哭诉,就去了他家。小耳朵进猪头家时,社长正在劝猪头。

只听社长说,猪头你好糊涂啊!咱们社好不容易出了个高中生,这等于过去县试的秀才哪!怎么能不去上呢!有困难,大家来想办法,大活人能叫尿憋死吗?

小耳朵觉得用不着他多言了,他把一中校长的话告诉了社长,他让社长跟他一起去找乡长。

小耳朵没白辛苦,在他多番周旋下,黄乾龙上高中的费用解决了,社里每年出六十元,乡里每年出六十元,学校每年出六十元,交掉每月十二元伙食费加上书费,还可剩下一元钱零用。

一个落地雷把大门炸开,黄乾龙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黑暗中传来一阵咕咕咕田鸡叫的声音。黄乾龙划火柴点亮煤油灯,他吓了一跳。他爹跟水泊梁山的阮氏兄弟一般赤脚穿着蓑衣,腰间扎着一个渔笼,右手捏着一柄鱼叉,左手捏着一把手电筒闯进门来,进门身子一歪,一屁股坐到地上……

爹爹!黄乾龙一声惊叫,全家都被惊醒。黄乾龙跑过去扶爹爹,他爹爹大喘着气讲,让土龟蛇(蝮蛇)咬了,蛇打死了。黄乾龙提灯一看,他爹爹右脚踝骨处在淌血,血是紫黑的,土龟蛇是毒蛇,会毒死人的!他爹爹已经有点晕。他娘和妹妹弟弟都围过来,哭声一片。

他爹爹已经用裤腰带在右脚蛇咬的伤上面五指处结扎了,她娘也懂一点儿,赶紧找出剃头刀,在蛇咬的牙孔中间割了一刀,松开他爹爹绑的裤腰带,两手捧着他爹爹的脚双手从小腿弯处使劲往下捋,毒血慢慢往外流,捋了—会儿,他娘又捧起他爹爹的脚用嘴拼命往外吸,一口一口吸出了毒血,然后再用裤腰带扎住他爹爹的腿,不让毒液往上升。

猪头轻声交代,杏花,快拿刀来杀田鸡,明早拿街上去卖,得给你阿哥置套铺盖。

黄乾龙心里一酸哭了,他爹爹冒着雷阵雨去捉田鸡,在为他做开学准备,他流着泪讲,爹爹,这书我不念了。他爹爹无力地讲,蠢,不念书能有出头之日!

他娘叫黄乾龙赶紧搬过躺椅,让他爹爹仰躺在躺椅上,他娘和黄乾龙一起抬着把猪头送到高镇联合诊所,医院有治蛇毒的药。

黄乾龙他娘在医院陪着他爹爹,黄乾龙回到家,妹妹和弟弟已经把田鸡杀好,有十几斤,他妹妹挺会的,每十只田鸡扎成一把,一共扎了十五把,天亮她就拿到街上去卖。

黄乾龙要去县一中报到,猪头帮他把新被、床单、枕头和带补丁的蚊帐捆成能背的行李,然后从胸脯里摸出一张热乎乎的五块钱跟他讲,弟弟妹妹也要开学,捡要紧的书先买,不够借同学的先看着,爹再想办法。再不能跟社里开口了,几个人的学费不是个小数,你可要用功啊,全指望你了……

黄乾龙顿时长大了,他看着爹爹,心里很痛,那时候他就在心里跟自己讲,一定要考上大学,将来一定要让爹娘过上好日子。

全国人民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公社一成立,一切生产资料归公社所有,社员同志们个人家庭再不需要养猪牛羊,连鸡鸭鹅都不用养,也再用不着为吃饭的事操心,家家户户的锅台都扒了,每个自然村都建起了大食堂,对所有人敞开供饭,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社员同志们睡梦里都在笑,谁能想到,这辈子还能过上这种无忧无虑的好日子!

建设新高潮的东风刮到猪头身上,小猪生意歇搁,他失去了用武之地,坐着吃闲饭猪头自家都难受,而社员们都过上了吃饭不用钱的新生活,还分啥居民农民呢!小耳朵当然不会叫猪头离开供销社,猪头更不想让小耳朵为难,他主动提出回家当社员。

猪头当了社员,吃不愁,穿不愁,可他没想到种田要让身子受这么大痛苦。猪头打小在猪行里做生意,没正经做过农活儿,他回家当社员,正赶上收麦子,他新鲜地穿上草鞋,拿着锋快的镰刀,心情舒畅地跟着大家下田割麦子。猪头以往也看老婆割过麦子,这是收获,很让人喜悦。他没帮老婆割过麦子,帮她挑过。他没想到,割麦子会让他的腰脊断了一样痛。他个子高,弯得比别人厉害一点儿,割到半上午,腰痛得他弯下去不敢站起来,只能蹲着;站起来了,再不想弯下去。他咬着牙又割了一垄,割到田头他一屁股坐到田埂上再也站不起来。

晚上赤脚大仙帮猪头揉腰,猪头趴床上讲,明天割不了麦子,再割腰肯定要断。赤脚大仙讲,这才是头一天,往后弯腰的活儿多着呢,莳秧比割麦子弯得更厉害。猪头真害了怕,不会做农活儿,往后这社员怎么当啊!供销社再回不去了。赤脚大仙讲,這是命,谁让你是农民啦!投胎了猪,就别怕刀。猪头没话可讲,是啊,谁叫自家是农民呢!这痛苦反过来更让猪头坚定了供孩子念书的决心。

猪头家祖坟头上放豪光了。大儿子乾龙考上了清华大学,再用不着为他的前程犯愁;大女儿杏花三年学徒满师,成了蜀山紫砂厂的正式工人,已经开始按月拿工资了,成了工人阶级;二儿子坤顺按照他的意愿,考上了江苏农林学校,虽在苏北,那地方穷一点儿,但那是中专技术学校,学费和伙食费全免,毕业出来就分配工作,他的前程也不用他再操心。

广播天天在宣传共产主义的美好远景,社员们不只听见,都背下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点灯不用油,耕田不用牛;吃鱼吃肉啃猪头,走路苹果碰鼻头。农民能过上这种日子,比城里居民还差啥呢?社员们个个乐开了花。

猪头却乐不起来,当社员,过得再好,但不能不下田做活儿。别的活儿还好讲,拼点力气就行,但莳秧这活真要了他的命,腰痛得他只能蹲着插秧,插一天秧,别说裤子,连屁股都是湿的。赤脚大仙心疼猪头,找队长提出跟猪头换工,她莳秧,叫猪头跟着妇女拔秧,赤脚大仙从来不知啥叫腰痛。拔秧虽然也要弯腰,但那是坐在秧凳上的弯腰,腰就不会那么痛。猪头没拔过秧,赤脚大仙给他当老师,教他左手怎么撩秧苗,右手怎么拔,秧苗在右手里怎么成扇形旋转,怎么洗秧根,怎么拿稻草扎秧把。方法明白了,猪头还是不得要领,不只速度慢,拔的秧还乱,不能在右手里成扇形自动旋转。莳秧的人拿到猪头拔的秧插时,左手指舔秧苗费劲,碰上舔秧苗费劲的秧把,都会说,这秧肯定是猪头拔的,猪头拔秧遭到了众人的反对。队长只好叫猪头专门挑秧,从秧田挑上拔好的秧把,往准备莳秧的水田里送,这样猪头才免除了断腰的痛苦。

猪头正在田间深翻土地,他们组翻的那块田已经翻挖到四尺深。供销社小陈跑来喊他,猪头听清范正阳老板走了,他谁也没管,连手都没顾上洗,扔下铁锹拔腿就往高镇跑,范正阳是他的恩师老板哪!

事情是那四厘定息取消引发的。小耳朵不好意思把这事告诉三折脚老板,可不告诉又不行,想来想去,他带上办公室的小陈一起去了。不管小耳朵把话讲得多么中听,多么无奈,三折脚听明白之后,只听他“啊”了一声,嘴张在那里出不了声。小耳朵吓得乱了手脚,慌忙帮他敲背拍胸,看样子是一口气噎着了。三折脚的嘴仍张着,像是有话要说,小耳朵匀着劲敲耐着心揉,拍着揉着三折脚嗓子眼儿里终于咕噜噜一声响,噎在嗓子眼儿那里的那口气连同要说的话一起滑下肚子里了,他的气管通畅了。通畅后,三折脚接连出了三口长气,一口比一口急促,他似乎舒服透了,舒服得眼睛和嘴都合了起来。小耳朵扶着他让他靠到太师椅的椅背上,倚靠稳当了才松开手。小耳朵刚站直腰舒口气,三折脚的头突然像断了筋一样歪到了一边。小耳朵发觉不大对劲,急忙伸手托住三折脚的头,喊范老板,连喊三声,三折脚没应声。小耳朵拿一根手指到他鼻孔前探了探,三折脚鼻孔里没气了!小耳朵惊叫范老板,同时庆幸亏得带上了小陈,要不这事他怎讲得清。

小耳朵管着供销社的事,三折脚的丧事只能拜托猪头。猪头四天没有回家,一门心思要把范老板的后事办好。棺材,范老板生前已早早为自家备下,虽不是楠木,但红松木油漆得锃亮;报丧的人一一派往四面八方,除了亲戚,生意上的好友也不能落下;举重们是现成的,镇上有专门的殡葬队;设灵台、吊孝、吃素饭、请念佛老太婆、请吹鼓手等诸多事项,猪头一一照规矩安排。丧事是人最后一件大事,办得如何,既标志着死者的身价,也表现出子女和朋友的人品。范老板的家人哭的哭,伤心的伤心,一时都没了主意,小耳朵忙工作分不得身,猪头就当大总管,一应事宜打点安排得有条不紊,把范老板的丧事办得圆圆满满,让范老板走得体体面面、风风光光。

范老板的儿女和亲友们对猪头既感激又称赞,猪头回到家,却让大队支书训得挨着了四类分子的边边,讲他没有阶级立场,没有思想觉悟,贫下中农去给小资本家当孝子贤孙;训他没有集体观念,放着政治任务不管,去报个人的恩情。训批不算,最后支书发给了他一面小黑旗,让他天天扛着。猪头两鼻孔一捏,扛黑旗就扛黑旗,先进可以不当,人不可以昧良心,相比之下,猪头认为扛黑旗比做昧良心的人强得多,私下里他这么自我安慰。

灾难比人的担忧来得快得多,放开肚皮尽吃尽喝,没出半年,社里的粮仓见底了。农业社是国家的粮仓,只有农业社给国家交公粮、卖余粮的义务,没有要国家返销粮食的权利。食堂的伙夫们再神通也难为无米之炊,放开肚皮吃饭停止,一律按成年、少年与幼儿不同年龄段发饭票定量供应。许多人的肚子撑大了,让撑大的肚皮缩回去,这可不是件容易事,大部分人要受饥挨饿,有的人开始空着半截肠子过日子。

撒麦种不是随便哪个都能做的农活,一亩田多少斤麦种是定量的,不会撒的,不是密了麦种不够用,就是太疏剩下麦种。猪头做弯腰的活不行,但手上功夫好,他撒麦种疏密均匀,麦种总是不多不少,他便成了专门的播种人。猪头一气撒了五块田麦种,回到北头挖麦种时乘机抽支烟喘口气。一抬头,小耳朵不声不响像根木桩杵在田埂上。猪头一看小耳朵那张比死了爹娘还灰的脸,就晓得出了事。猪头放下盛麦种的簸箕,问他碰上啥麻烦事了?小耳朵苦着脸说,长兴的水蜜桃来了,送来了一个儿子,十岁了,他一点儿都不晓得。儿子的名字叫沈高兴,小耳朵是高镇人,水蜜桃是长兴人,两人一高兴有了这个儿子,水蜜桃就高镇和长兴各取—个字,很有纪念意义。沈高兴来见生身父亲高兴了,小耳朵却高兴不起来。

猪头问他人在哪儿?小耳朵说已经把他们娘儿俩送到北街饭店住下。

小耳朵老婆是高镇当当响的泼货,丑名叫火烧麦秆,一点火就噼里啪啦烧。火烧麦秆生了两个儿子,小耳朵再跟别的野女人生儿子,火烧麦秆不把高镇闹个天翻地覆,就白叫了这丑名。这种事,民不告,官不究,要是闹起来,小耳朵这顶小乌纱帽还能戴得住?

猪头啥也没讲,放下簸箕,跟队长打个招呼,随小耳朵去镇上。猪头在路上问小耳朵有啥打算?小耳朵讲,只能靠你了,好好劝劝水蜜桃,叫她千万别闹,让她把儿子带回去,他会想办法按月给她寄生活费。

猪头找到水蜜桃住的房间,水蜜桃正跟儿子在房间里打扑克,娘儿俩玩得很开心。岁月没在水蜜桃身上留下啥痕迹,人还跟十年前一样水灵,她来找事,却不見她有一点儿心事。猪头劝她的话还没讲完,水蜜桃一挥手把猪头的话拦腰打断。她讲,啥也别讲,也别劝,儿子一定要交给沈金荣,我要嫁人了,人家不要拖油瓶儿子,不同意就要拉倒。小耳朵不会跟我结婚,不嫁人我以后靠谁?错过这一回,人老了,想嫁也没人要了。

人做事都得讲理,水蜜桃不是胡搅蛮缠,猪头没有权利不让水蜜桃嫁人,再讲小耳朵当了官,再浇不了水蜜桃这盆花。猪头应付了几句空话,让他们娘儿俩先歇着,夜饭就在饭店吃,想吃啥要啥,账由他来结,讲完麻溜跑到小耳朵那里。

猪头和小耳朵两个抽了一盒烟,没抽出一个管用的办法。小耳朵捏着空烟盒讲,庆元,这件事只能拜托你了。多少年来,小耳朵头一次叫他大名。猪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拜托他,除了他把这件事揽下来,还能有啥更好的办法呢?他若要把这件事揽下来,对外就得讲是他姘了水蜜桃,养了私生子。猪头的脑子没乱,这种臭名,担就担了,没啥大不了的,反正他是农民,谁也不能开除他做社员的资格;他是普通群眾,也没有组织会处分他。但这么做,有他难办的事。

头一件,他怎么跟赤脚大仙讲?怎么跟儿女们交代?老婆孩子要是不信怎么办?他若真揽下这事,老婆孩子也不会饶他,爹娘也饶不了他,他就没法在家里待下去。第二件,水蜜桃和这小子愿不愿意,他们娘儿俩若是不愿意也办不了。第三件最要命,假若他揽下这件事,沈高兴要到他家去,就得姓他的姓,就得落农业户口,小子在长兴可是城镇居民户口,自家这么多儿女的前程已够他愁够他操心的了,多操心算不了啥,若耽误了沈高兴的前途,要亏欠这小子一辈子,这事让猪头为难。

小耳朵觉着猪头吃一回亏变精明了,这些事确实是难事,他喝着水一边琢磨一边解这些难题。小耳朵讲,真给阿哥添麻烦了。头一个难题我来对付,我去向嫂子和孩子们讲清楚原委;第二个难题得你去跟他们娘儿俩讲,让他们千万不要声张;第三个难题嘛,姓不改,就讲是寄养,户口先不迁,过一段时间看情况再讲。

猪头回家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告诉了赤脚大仙,特意强调小耳朵改日会亲口来告诉她,要不信还可以问那小子。赤脚大仙是个能干又通情达理的贤妻良母,她没有不相信自家老公,她只是讲,你愿意替人家背黑锅你就背,只是家里本来孩子就多,再添一个外来的,自家的别人的,少不了会弄出闲话和是非。猪头讲对外千万不能露出孩子是别人的,咱得当亲儿子一样待。赤脚大仙笑笑,要做到一样待,难。还是赤脚大仙有主意,她讲不能把事情的原委告诉自家小佬,这样他们之间就不好相处,就讲是姨娘家表弟的孩子,家里遭了难,把儿子寄养到这里,让他们当亲兄弟一起过。猪头很感激老婆,不只相信他,还出这么好的主意。

猪头满心欢喜地和小耳朵一起去北街饭店跟水蜜桃谈判,脚刚迈进饭店大门,楼上女人的吼叫声像手榴弹一样一颗接一颗往下扔,把猪头和小耳朵吓晕了头,火烧麦秆的大嗓门震得一条街的窗子都响。他们两个浑身的汗毛一根根像哨兵一样竖了起来。小耳朵哪还敢上楼,把事情拜托猪头,转身溜走。

事情是水蜜桃惹出来的,她和儿子住在饭店不见小耳朵露面,心里来了气,跟人打听好小耳朵家的位置,吃过早饭她领着儿子直接去小耳朵家找他。水蜜桃和沈高兴一踏进小耳朵家,战争立即爆发。火烧麦秆把水蜜桃娘儿俩推出大门,拍着屁股大吼大叫,卖×婊子、骚货、贱×,怎么解气怎么痛快怎么骂,骂声像密集的重机枪子弹,劈头盖脸砸过来,砸得水蜜桃抬不起头来。幸好小耳朵已经上班,要不这场战争的结果不知会何等惨烈。

火烧麦秆赶走水蜜桃,转身一路吼叫着冲进镇长办公室,在镇长那里点着火后,她还嫌不解气,又来到北街饭店,她要把水蜜桃和她儿子一起往高镇河里赶,让他们娘儿俩都淹死在高镇河里才解恨。

猪头好言相劝把火烧麦秆拉开,火烧麦秆不买猪头的账,连猪头一起骂,骂他也不会是个好东西,还不知是谁弄出的杂种。猪头没法跟她生气,他跟火烧麦秆讲,骂也骂了,吵也吵了,火要是烧过了头,她就犯法了,会烧到自家身上。猪头让她熄火,事情由他来处理,要是处理得不好,她再骂他。劝走火烧麦秆,猪头再劝水蜜桃,把他和小耳朵商量的办法告诉了水蜜桃。水蜜桃倒是讲理,同意照猪头的主意办。猪头要请他们娘儿俩吃饭,水蜜桃恨不能生出翅膀立时飞离高镇。猪头没法勉强,给水蜜桃买了高镇猪婆肉和吃吃看的烧饼,领着沈高兴把水蜜桃送上轮船,然后再领着沈高兴一起回家,路上猪头特别关照,让沈高兴叫他大伯,叫他老婆阿姆,跟家里屯生、蒙启和秋芬是表兄妹。

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猪头第二天去见小耳朵,高镇街头巷尾嘁嘁喳喳都在传这件事。火烧麦秆到镇长那里告了状,镇长就不能不管。猪头见到小耳朵时,小耳朵蔫在屋里连眼皮都抬不起来,镇长找他谈了话。火烧麦秆这把火烧到最后,小耳朵得了个儿子,丢了供销社主任这顶乌纱帽,被降到西街百货店当经理。火烧麦秆这把火还没灭,不只烧得沈高兴进不了沈家门,连小耳朵也被烧出了家门,小耳朵只好独自到桥堍旁的老屋里享受孤独。

小耳朵虎落平川之后,事情还没算完结。不只火烧麦秆不再跟小耳朵照面,连她生的两个儿子也跟小耳朵断了来往,只差没离婚。想看热闹的看了,咒小耳朵遭难的如愿了,想帮小耳朵而没帮上的遗憾也遗憾了,无关紧要的镇上人看着小耳朵哑巴吃黄连一样吃这苦果,熟悉与不熟悉他的人都生出些许同情,风波失去新闻效应之后便慢慢平息,小耳朵便清清静静过自家的平常日子。

应了孟老夫子那句话: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上天降下的灾害还可以逃避,自家造成的罪孽无处可躲。放开肚皮吃饭这一阵活作,胡吃海吃浪费粮食不算,更甚的是农民们不再把自家种出来的粮食当粮食珍惜,而当垃圾一样糟蹋。

稻子还没收完,县里的水库工地把青壮劳力全抽去了,剩下老弱与妇女收稻子,收了三分之二就下了雪,三分之一的稻子都烂在了田里,麦子也没种,浪费了汗水还白了田地。一船白米从加工厂摇回来,眼看要下雷阵雨,有人讲卸完米再吃饭,有人却讲吃了饭再卸,一船白米让暴雨泡了,当天就发酵馊了,连猪都不爱吃,撒到田里当了肥料。上年纪的老人都朝天作揖,嘴里不停地念造孽。

老天爷终于来了气,来年风不调,雨不顺,麦子被涝死,稻子又被旱死,还放出铺天盖地的蝗虫祸害庄稼,1959年秋收回来的稻子还没有育秧时撒下去的稻种多。食堂虽没有解散,但人人不得不勒紧裤腰带,不管大人小孩,每人一天粮食定量降到三两六钱,没吃两个月又降到一两六钱。这可难坏了做饭的,一人一天一两六钱粮,饭怎么做?商议半天,唯一的办法只能把米磨成粉,一天打两顿糊汤,每人一大勺,维持生命。

没有粮食进肚子,人的各个内部零件只能消耗自家的肉,一个个米汤喝进去,骨头鼓出来,肚皮整天与脊梁骨亲近着。物极必反,人瘦到了极点,体内突然爆发出一种病,这种病像酵母发酵,原本枯瘦的人一夜之间浑身会鼓胀得像淹死的浮尸。人消瘦之后再出现这种浮肿,这人基本上已经归阎王爷管辖,浮肿的人天天都能听到阎王爷和小鬼们讲的话,他们接待前去地府报到的死鬼,像接收战争中的难民一样应接不暇。那一年冬天,高鎮所有的商店全部关了门,除了盐,再没有别的东西可卖,唯有木业社门前买棺材的人天天排队等。

粮食定量降到一两六钱时,猪头把沈高兴送回给了小耳朵。猪头把沈高兴送回给小耳朵,并不是不想再帮他,是他不想揩沈高兴的油占他的便宜。他们社员粮食定量一人一天一两六钱时,高镇居民每人还供应八两一天。闹归闹,吵归吵,再闹再吵沈高兴是小耳朵的骨血,自家的儿子他不能不管,丢乌纱帽之后,反正丑也丢了,官也捋了,他去了一趟长兴,把沈高兴的户口迁到了高镇。沈高兴寄养在猪头家,小耳朵把沈高兴的粮本和生活费按月如数给猪头。猪头他们吃三两六钱一天时,他还勉强硬着头皮让沈高兴跟着他一家过,赤脚大仙总是把食堂打来的米糊汤倒进锅里,再加些菜和可吃的草煮一下分给大家吃,分的时候,她总要给沈高兴多舀一勺。就这样,吃进去的东西仍不能满足小孩子身体需要的营养,眼见着沈高兴肉凹下去,骨头凸出来。再这么撑下去,饿死自家的孩子没话可讲,要是饿死了沈高兴他没法跟小耳朵交代,只好把沈高兴送还给小耳朵。

小耳朵啥也没讲,他晓得猪头的难,更明白他的好心。小耳朵想,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了,他硬着头皮重去探探老婆的口气。火烧麦秆也已饥荒得底火不足,火也没先前那么旺了,但她还是咬着牙讲,你把他前门领进来,我把他后门赶出去。小耳朵两鼻孔一捏,转身回了桥堍下的旧屋,爷儿俩在这里相依为命。

送走沈高兴,猪头家里还有屯生、秋芬和小儿子蒙启。屯生上六年级,秋芬上四年级,蒙启上二年级。饥饿已经把他们逼到死亡的边缘,他们连脑袋都扛不动了,死神时不时亲近他们,一个个小命孱弱得只比死人多一口气,要没那两只还会转动的眼珠,很难判断他们是死了还是仍活着,别说生存能力,他们的生存意识都像风中的油灯一样忽明忽暗,随时都有可能熄灭。猪头到这步田地仍没放弃望子成龙的愿望,更没有放弃帮助儿女改变农民身份的责任。左邻右舍的孩子们都不再去学校念书,不是不想念书,是饿得走不动,去不了学校。屯生、秋芬和蒙启也是皮包骨头又瘦又黑,尤其是蒙启,跟非洲难民中的黑人孩子没区别,猪头看他们路都走不动的样子,心里很酸很痛。猪头抱的信念是,老天爷不会让这种日子一直延续下去,一直延续下去,人就要灭种。人要是灭了种,老天爷就成了孤家寡人,还有啥用呢?他认准,只要熬过这难关,人还是会过上人的日子,还是要分三六九等。只有咬牙坚持才会成功,乾龙、坤顺还有杏花就是榜样。赤脚大仙心疼小儿子蒙启,他太小,再要逼他去上学念书,保不定哪天就死在路上,她让猪头别强迫他。猪头心里不愿意,但蒙启半死不活的样子也让他不忍,反正才二年级,耽误了也来得及补,就没再逼他。

猪头把屯生和秋芬叫到跟前,其实猪头自家也饿得走路脚下发飘,他跟人连话都不想讲,也没有讲话的精神,但再饿他不能不管儿女的前程。猪头跟他们两个讲,肚子里饿吧?去学校的路上要歇三四回吧?街坊邻居家的孩子都不去学校了是吧?你们心里也不想再去学校了是吧?屯生和秋芬两个睁着无神的眼睛望着爹爹,他们不晓得爹爹究竟要跟他们讲啥。

猪头喘着气慢声讲,你们都看见了,咱们一人一天只有一两六钱粮,沈高兴一天就有八两粮,为啥,因为咱是农民,他是城镇居民。你们以后想不想过好日子?长大了想不想有出息?想不想到城里去住洋房?想不想出人头地?如果想,你爹帮不了你们啥,只能靠你们自家念书努力,大哥二哥和大姐就是你们的榜样。你们要相信老天爷,天总会有阴有晴,它不会一直这样看着咱们挨饿不管,只要咬着牙挺过去,日子总是会好起来的;谁挺过去了,谁就会过上好日子。我晓得你们早上没东西吃,空着肚子去学校是难受。但你娘有远见,腌了两瓮雪里蕻呢!你们一人带两把雪里蕻在书包里,难受了,就拿点雪里蕻放嘴里嚼一嚼,再喝点水,这样就不会想到饿了。屯生你就要考初中了,秋芬你也要上高小了,只有吃得苦中苦,才能做人上人。

屯生和秋芬在死亡时时威胁他们生命的日子里,仍没有违拗老爹的心愿,他们用仅有的微弱力量抵抗着死神逼近,每天清晨一人抓两把雪里蕻咸菜,勒紧裤腰带,咬着牙一步一步继续走着去学校上学,他们兄妹是高镇东南街仅有的天天坚持上学的学生。猪头每天用他那双无神的眼睛一直送他们两个拐弯没了身影才回屋躺着。

猪头的爹娘已经起不了床,其实他们都没病,就一个字,饿。猪头走投无路,孩子们上学后,他一天中要做两件事,一件是到草垛那边打开去年的稻草,里面有没打净的稻穗,猪头和邻居们已经把几垛稻草翻了个遍。再一件是他提只竹篮拿把镰刀,四野里去找能吃进肚子的野菜野草,挖来给孩子们搅在米糊汤里塞进肚子,让儿女们能坚持上学。

猪头路过生产队的胡萝卜田,发现胡萝卜秧子已经悄默声地泛了绿,他还发觉田里的胡萝卜长得很密,可以疏减一些,这是做种子的胡萝卜,太密太挤长不粗长不高,收的籽也少。但胡萝卜是生产队的,他自然没有权利去疏减拿回家吃。

夜里躺在床上,那一片胡萝卜田老在猪头的脑子里闪,闪得他不得不动脑筋。他跟自家讲,队里的胡萝卜不能去偷,让人发觉,这辈子都要让人骂贼,猪头赶走了孱弱得几乎没生气的欲望。胡萝卜却迷恋着猪头,缠着他不愿意离开,不时到他脑子里招惹他,猪头拍脑袋都赶不走。猪头把脑袋里僵硬的构架拍得咕噜一转,不经意蹦出一个健壮的念头,自家生产队的胡萝卜动不得,别村不也有胡萝卜田嘛!这念头很固执,它一直在猪头脑袋里赖着不走。是啊!我又不破坏种子计划,我可去帮他们拣稠密的地方疏减一些,让胡萝卜长得更好。猪头这么一辩解,他再也躺不住了。他又跟自家讲,我这辈子没做过啥缺德见不得人的事,但爹娘和儿女们都快要饿死了,我不能不管,他们的命比我的名声更重要。猪头连赤脚大仙都没知会,悄悄地下了床,穿上衣服,背一只竹篮,抄一把镰刀,轻手轻脚出了后门。

猪头越过自家生产队的胡萝卜田,一直走到前面牌楼桥村的胡萝卜田。他发现牌楼桥村的胡萝卜比他们生产队的长得还要好。地上下了霜,胡萝卜秧子冻僵了,手摸上去冰碴一样扎手。猪头又跟自家讲,我不是偷,帮他们疏减一些太密的,要不长不粗长不高,要少收籽。猪头耐心地一处一处挑选着疏减,很耐心细致地想着不损坏人家的种子田。

赤脚大仙把猪头弄来的胡萝卜藏起来,不让孩子们发现,每頓悄悄地拿出一点儿,连秧子切碎,煮熟后再把食堂打来的米糊汤倒锅里一起搅和,孩子们每人能多喝一碗胡萝卜米糊汤,精神了许多,爹娘也会开口讲几句话,一家人感觉像在过年。

猪头第四次踩着清冷的月光再去牌楼桥村胡萝卜田,刚蹲下来挖第二根胡萝卜,垄沟里爬起来几个人,从背后把猪头按地上,接着有人拿扁担和木棍抽到猪头的背、屁股和腿上,幸亏打他的人也都没有力气,打不了那么重。即便不重,猪头浑身就一把骨头,扁担和木棍砸到他包着骨头的皮上,痛得他把舌头都咬破了。猪头只能忍着让他们打,是自家的错,偷人家的东西,贼自然该打。他把脸闷在胡萝卜地垄上,生怕别人认出他来。他还是让一个年岁相仿的人辨出来了,那人讲,这不是猪行里称小猪的猪头嘛!猪头在这方圆十里之内还是有点名气,人家放了他。

人家放过了他,猪头却难放过自家,他没有爬起来逃跑。浑身痛是—个方面,更让他爬不起来的是做了贼,日后怎么上街。

清早,赤脚大仙发觉猪头不在床上,心想,又没有早饭吃,起这么早犯神经啊!赤脚大仙心里嘀咕着起了床,敞开的后门让她心里又嘀咕,肚子里有啥可屙的。赤脚大仙嘀咕着走出后门,茅房里没猪头,这死鬼一大早上哪儿去了?后门外的街巷里没一点儿声响,人虽饿但没傻,没早饭吃,起来挨饿不如躺被窝好受一些。赤脚大仙自家进茅房撒了点尿,从茅房出来,晨风带过来人喘粗气的声音。赤脚大仙顺着声音望,猪头两手拄着一根棍,一步一步瘸过来。你做啥啦?怎成了这模样?赤脚大仙一边问一边一步一步朝猪头挨去。来到猪头身边,赤脚大仙一愣,猪头的衣服裤子全破了,掀起衣服看,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她问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猪头只讲了一句,叫他们撞上了。

赤脚大仙搀着猪头回了家,扶他躺到床上,帮他脱下衣服,腿上和腰上肿起了几个包,有的已洇着血。赤脚大仙看着这些伤,干涸的眼睛里还是滴下了枯瘦的泪滴。

猪头在床上整整躺了两个月,伤只是一个说法,他更不好意思走出门。

猪头躺下后,别说胡萝卜,连野草都没人去弄,一天就只有一两六钱米糊汤。他爹娘都由消瘦转成浮肿病,鼓起了滚圆的空肚子,先后带着要吃一碗白米饭的遗愿去了那个世界。猪头眼睁睁地看着爹娘离去,不能尽一点儿儿子的孝道而遗恨。

赤脚大仙抄起竹篮和镰刀,替代猪头每天到野地里找能吃的东西,三个孩子靠着野菜、野草和一天一两六钱的米糊汤毫无生气地活着。

熬到三月天,老天爷终于发善心,给了人间充足的阳光和雨露,这块饿死人的天地里紫云英发疯一般生长,又嫩又绿的紫云英成了社员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救命食粮。

屯生和秋芬一直没停止上学,蒙启也挺过难关重新背起了书包。苦尽必定甜来,猪头捧着屯生高镇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流了泪。他为儿子高兴,也为儿子和他经受的苦难心酸。

日子真如猪头所言,很快就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猪头眼看将要放弃的终生愿望,如路边枯萎的野草,在春光的沐浴下,萌出绿芽,再次在春风中蓬蓬勃勃生长。愿望一面展现五光十色美好无比的愿景,一面对猪头提出不可含糊的要求,他必须挣够儿女们上学念书需要的钱。

生活好转之后,食堂解散了,上面明确以生产队为基准核算单位。社员的人均口粮和工分值,根据各生产队的收成确定,全年的收成,交完公粮,留足种子,确定社员口粮,富余了再交余粮;总收入,扣除生产总成本,按比例留下公积金、公益金,平均到全队的总工分,确定工分值。社员一律按所得工分分配收入,人与人、队与队之间就有了贫富的差距。

猪头家只有他和老婆两个劳动力,要负担家里五口人的口粮,要供外面上学孩子的费用,两口子肩上的担子可想而知,他们每年挣的工分拿不回全家的口粮,队里就只好把他们的口粮卖到粮管所,他们自家再想法弄钱到粮管所买自家的口粮吃,这叫吃周转粮。他们家几乎年年吃周转粮,他们没泄气,闷头一天到晚想多出工,多挣工分。

摇船到湖里罱河泥做肥料是挣工分最多的活,罱回一船河泥,再把河泥从船上泼拨到岸上的河泥塘里,可以记三十工分。罱河泥挣工分多,但也是农家最苦最累的活。来回摇船要十五里水路,从湖底把百多斤重一罱河泥夹住提起放进船舱,没有力气,没有在船上行走的功夫做不了这活。更要命的是把一船河泥用步锨(泼拨河泥的工具)一锨一锨泼拨到岸上的河泥塘里,腰痛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不腰痛的人也累得裤头都是湿的。五更起早下湖,一天最多罱两船河泥。

罱河泥的水泥船队里只有一条,都想多挣工分,只好让能上船下湖的男劳力两人自愿结对,排班轮流。猪头在男劳力里属弱劳动力,谁都不愿意跟他结对,猪头被甩出罱河泥的队伍,想多挣工分也挣不了,很没有面子。

猪头愧得晚饭都没吃,躺在床上郁闷。赤脚大仙舀了一碗山芋粥端到床前,让猪头别跟自家肚子过不去。赤脚大仙讲,不就是罱河泥嘛!没人跟你结对,咱自家结,明天我去找队长,我跟你一起下湖。赤脚大仙在女劳力中是强劳力,为了多挣工分,插秧、割稻、挑担、翻田,她跟男人摽着做活,照样挑着稻担爬梯上垛。男人一天记十分,妇女记八分,赤脚大仙记九分。猪头晓得自家老婆能干,比他强,但女人下湖罱河泥没先例。

队长照顾他们,同意猪头夫妻两个结对下湖罱河泥。罱满一船河泥往回返,猪头一个人摇船,赤脚大仙在船头撑篙。别的女人别说撑篙,让她空手在摇晃的船头站着只怕都站不住,赤脚大仙挥篙插篙撑篙一点儿不比男人差,而且插下篙还跟男人一样把篙梢顶到肩颊窝那里,倾全身力气撑着船走到中舱,船的速度明显加快。他们夫妻两个这么拼命,还是比不上强壮的男人组合,别人罱两船河泥,下昼四点就能收工,他们夫妻两个清早五点下湖,把第二船河泥泼拨到塘里,天都要黑了。但他们也能挣六十分。只是苦了赤脚大仙,猪头腰痛,一船河泥他也就泼拨个梢舱,头舱和中舱都是赤脚大仙的事。

眼看猪头家有了大学生和中专生,眼皮浅的人嫉妒得私下给大队提意见,好事不能全让他家占了。从此,大队和生产队再也不给猪头家救济,屯生和秋芬也得不到助学金。猪头夫妻两个这么拼死拼活怎么也挣不够要用的钱,家里没米了,要拿钱去粮管所买周转粮。眼看就要揭不开锅,恰恰在这时乾龙和坤顺寄来了钱。猪头在邮递员那张汇单上盖了图章,双手捧着五十块钱,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乾龙大学毕业,响应支援三线建设的号召,分配到了兰州;坤顺技校毕业,分配在淮阴农林局工作,两个儿子都把第一个月工资寄给了家里。猪头的眼泪里更多的是心酸,他和两个儿子有今天,除了政府和社里的优待照顾,他们父子为此付出的辛劳和艰难只有他们自家晓得。猪头的眼泪里也有喜,儿子们的孝顺让他光彩,让他骄傲。猪头的汗水与心血得到了回报,他心中那株欲念之草得到雨露滋润,更坚定了既定的意志。

屯生顺利考取了县一中,秋芬按照爹爹的意愿,也被镇江师范学校录取,猪头看着两个孩子靠自家的努力和苦斗,一步步走上人生的光明大道,心里的喜悦是由衷的。猪头正暗自为屯生谋划考什么大学时,天下发生了一件让猪头猝不及防的事情,一夜之间,高镇大街小巷房子的山墙上都贴满了大字报,猪头弄不明白这是要搞啥鬼名堂。

猪头急忙去找小耳朵,探探这天下为啥一下子乱成这等模样。猪头爬上高镇桥桥顶正要下桥,一群人呼呼隆隆从西街那边潮水一样涌过来,又是挥旗帜,又是呼口号。

队伍前头有几个人不知犯了啥错,被反绑着手,头上还戴着很高的纸帽子,每个人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猪头定睛细看,吓一哆嗦。我的娘哎!小耳朵也被绑在里面,也戴着高帽子,他老婆火烧麦秆生的两个儿子还跟在后面举着拳头脖子暴着青筋吼叫:“打倒变质分子沈金荣!”猪头再仔细寻看,得到了一点儿安慰,沈高兴没在这队伍里。

秋芬突然从学校回到家里,学校停了课,她们毕业班也停止了毕业分配,她不愿意跟着别人瞎起哄,离开了学校。

猪头不放心屯生,第二天跑到县一中去找儿子,学校里没有学生,看门人告诉他,学生们向红军学习,长征串联去了北京。

猪头的肺气得一鼓一鼓地痛,他的儿子正经书不念,去搞啥长征串联!长征串联能串进北京的大学去?能串到城市里去做事?能串来城镇居民户口?猪头见不着儿子,憋了一肚子气,攥着两个拳头回了家。

女儿总比儿子听话,秋芬她就没去掺和,学校停课她回了家。她不只不参加运动,而且非常反对。本来暑假毕业就可以分配到学校去做老师,好帮衬爹娘,这么一闹腾,一切都搅黄了,今后还不晓得怎么办。秋芬在家里一边自学没学完的课程,一边帮娘做家务。猪头看着知书达理的女儿,鼓胀的肺才慢慢舒坦下来。

六个儿女自小到大,没有一个埋怨过猪头啥,猪头心里却始终藏着对不住儿女的愧疚。这辈子自家受穷受苦认了,这是命,但他不想把这穷命带给儿女们,本来儿女们用不着这么受穷受苦,是自家犯晕打错了算盘,害了他们。猪头坚信自家的儿女都聪明,好好读书肯定会有出息。人算不如天算,一切打算让这毫无来由的运动给砸了,他心里怨,可不知该向谁去诉,烦得他整天在家骂屯生。

屯生晓得他爹在家骂他,没等猪头再到学校找他,屯生回了家。猪头见着儿子,心里那气消了一大半。他当晚就跟屯生面对面坐下商量他的人生大事。其实屯生用不着爹讲啥,他已经在长征串联途中醒悟过来。在徒步返回的路上,饥饿让他冷静地想起了当年饿着肚子上学的艰难,想到了他爹对他们的期望。他没再像其他同学那样随心所欲地去追求挣脱束缚争取自由的狂欢,他意识到运动已经把他五光十色的大学梦像戳肥皂泡一样粉碎,屯生筋疲力尽地回到学校,第二天就离开学校回了家。

猪头跟屯生讲,学校不上课,咱在家念书,不信天下能一直这么乱,能一直这么颠倒下去。屯生很体谅爹爹,他不愿意让爹爹为他生气。高中的学业他已经完成,在家读书,没有书可读,沈高兴帮了他的忙。

沈高兴跟屯生同岁,他没考上高中,小耳朵找镇长,把沈高兴安排到公社的文化站做事。沈高兴不愿意站柜台当营业员,也不愿进工厂,他爱唱爱玩,文化站吹拉弹唱,打球照相,组织些业余文化活动,他觉得很有意思。

屯生到文化站找沈高兴玩,发现文化站里有个图书馆,有许多藏书,关闭着,不让对外借阅。屯生跟沈高兴商量,能不能偷偷借书给他看,在家沒书看太难受了。这个忙沈高兴自然要帮,他们两个在一张床一个被窝里睡过好几年。屯生靠沈高兴帮忙,偷偷地读了《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西游记》,然后又读了《悲惨世界》《复活》《安娜·卡列尼娜》《巴黎圣母院》,还有鲁迅、茅盾、契诃夫、莫泊桑、海明威、茨威格的短篇小说集,有这些书看,屯生的日子过得非常充实。读了这些书,没事做,屯生就开始偷偷地学写小说,不让人晓得,直到《新华日报》上发表了《黄梅时节》,他才拿报纸给沈高兴看,沈高兴立即让全高镇的人都晓得猪头的儿子黄屯生能写小说,沈高兴还建议站长办创作讲座,请屯生谈小说创作的体会。

猪头心里还是不踏实,他想政府不管,自家在家读书,在报纸上写点文章,能弄出啥名堂来呢!

绵绵细雨没完没了地下了两天两夜,猪头腻烦得浑身不自在。他到镇上猪婆肉摊上切了半斤红烧猪婆肉,买了一包五香豆腐干,打了一斤烧酒,找小耳朵喝酒解闷。小耳朵店里没啥生意,两个人一口酒一块肉地吃喝起来。喝酒是最能解闷的开心事,两个人一边喝一边掏烦心事。猪头问小耳朵,那两个儿子如今对你好些没有?小耳朵讲,他跟他们两个早断绝了父子关系。猪头对火烧麦秆十分不满,怎不管管这两个孽障。小耳朵讲,别提她,他跟她早没了夫妻情分,她跟西街饭店的厨子早姘上了,只因厨子有老婆,火烧麦秆才没跟他办离婚。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这个老婆。猪头讲,干脆离了,让高兴去探探他娘的意思,要是水蜜桃愿意,把她接这边来一起过倒是好。小耳朵摇头,人家过得好好的,再去做这种事就缺了德,当初水蜜桃是寡妇,他才跟她好,她要有老公,他想都不会想。猪头讲,要不在镇上重找一个,老来没有伴谁照应呢!小耳朵讲,他已经臭名远扬了,谁还愿意跟他呢。

小耳朵的事越掏越烦,猪头就转话头掏自家的愁事。猪头最大的愁是屯生上不了大学,秋芬分配不了工作。小耳朵替屯生想到了一条路,他觉得这场运动一时半会儿完不了,大学都关了门,屯生考不了大学,也分配不了工作,不如去当兵,到部队当兵照样会有出息。猪头眼睛一亮,这主意倒是真不错,高中毕业到部队当兵,干好了提拔个军官也很不错,全家还光荣。

两个人就商议怎么打通当兵这条路。小耳朵讲,该早点跟公社武装部部长疏通好,一旦部队征兵,好请他帮忙。猪头讲,跟武装部部长非亲非故,人家凭啥给咱帮忙呢!小耳朵讲,还是要想法提早攀攀关系,结结交情。猪头很窘迫,结交情得要有结交情的东西,家里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杏花丫头做的茶壶。小耳朵讲,茶壶就行。猪头心里不太踏实,丫头的茶壶人家看得上吗?小耳朵讲,看得上。一是自家丫头亲手的手艺,二是特意为部长专制,这样心意就到了。

猪头回到家,把他和小耳朵商议的事讲给屯生听,没想到屯生也很想当兵,只是担心天下这么乱,上一年部队没征兵,今年会不会征兵难讲。猪头跟屯生讲,兵总是要征的,去年不征,不等于今年也不征,不管哪年征,把路先铺好没错,不能临时抱佛脚。

猪头去了蜀山紫砂厂,把任务落实给了女儿。杏花跟她爹一样,担心人家部长看不上她的壶,她跟爹商量,要不花点钱,请她师傅做一把,她师傅是国家级高级工艺师。猪头怕耽误时间,让女儿双管齐下,好壶不怕多。

杏花师傅的仗义让猪头欠下了一笔人隋债,晓得杏花为弟弟当兵要送人一把壶,师傅没跟杏花讲啥,亲手制了一把提壁壶,还刻上了武装部部长的名字,那款式和工艺完全可与顾景舟的提壁壶媲美。杏花也精心特制了一把藏龙卧虎壶,杏花没好意思刻武装部部长的名字。两把壶送回家,弄得猪头和赤脚大仙一夜没能合眼,他们不是在想如何去找公社武装部部长,而是想如何谢杏花师傅这恩,一夜没想出个正经主意。清晨,猪头跟女儿面对面吃早饭,猪头发觉丫头长大了,而且越长越漂亮,猪头有了主意。他问女儿,你师傅有没有儿子?杏花讲,有。猪头心里一喜,再问,多大了?杏花讲,比我大三岁。猪头又一喜,又问,他儿子做啥?杏花讲,也在紫砂厂,是她师兄。猪头更喜,又问,有对象了吗?杏花讲,还没有。猪头这下喜得嘴都合不拢了,又问,你觉得他儿子人好不好?杏花没脸红,也没觉得有啥尴尬,她讲,人很厚道,手艺也不错,就是长得丑一点儿。猪头晓得自家丫头漂亮,眼眶子高,又问,丑到啥样?比猪八戒还丑吗?杏花笑了。猪头讲,好看的脸蛋能当饭吃啊!师傅教你手艺,让你有能耐捧上铁饭碗,咱不能知恩不报,你们是师兄妹,年龄也合适,多好啊!你能给师傅做儿媳妇,是你的福气。猪头还没讲完,杏花流下了眼泪。看丫头落泪,猪头只好把话打住。吃过早饭,猪头让老伴摸摸丫头的底细,是不是暗地里处上对象了,怎么要掉眼泪呢?

原来,杏花已经看上了厂里一个艺友,手艺好,人长得也标致。这又让豬头和赤脚大仙一夜没睡好。思来想去,觉得这事不能由着丫头心思办,那小伙子再标致,他爹娘不干这一行,杏花要是嫁给她师傅的儿子,知恩图报在理,再讲有师傅的技艺和名气,小两口都能学得好手艺,将来的日子不知会有多好。猪头要赤脚大仙劝服女儿,嫁师兄也委屈不了她。杏花在家住了三天,暗自流了三天泪,临走时,还是给老爹点了头。丫头一点头,猪头心里反而酸了,他晓得丫头不是真心,是屈从。

女儿回厂里第二天,猪头就拿着两把壶拉小耳朵一起去见公社武装部部长。还是小耳朵心眼多,他只让把刻了名字的壶给部长,把杏花的壶留下,他认为杏花的壶一点儿不差,万一还有要疏通的人好用。武装部部长一看到提壁壶,再一看杏花师傅的名字,高兴得很,讲上面已经打招呼,部队今年要征兵,数量比往年多,但屯生是在校学生,公社这边管不着,他们学校归宜城镇武装部管。猪头求公社武装部部长跟宜城镇的武装部部长打招呼,让那边帮忙送屯生当兵。当义务兵原本就是爱国的义举,又得了名贵的茶壶,公社武装部部长当即就给宜城镇武装部部长打了电话,拜托他关照黄屯生应征当兵。为保险,猪头和小耳朵第二天又带上杏花那把藏龙卧虎壶去宜兴见了宜城镇的武装部部长,武装部部长讲,只要屯生身体合格,部队同意要,他这边绝对没有问题。

过了国庆节,屯生再去学校时,征兵工作开始动员,而且明确要在老三届毕业生中征兵。屯生回家一讲,猪头一点儿没敢耽搁,又找公社武装部部长给宜城镇武装部部长打了电话,他再跟小耳朵直接到宜兴拜见宜城镇的武装部部长,部长态度没变。天无绝人之路,经过政审、体检和接兵部队考察,过五关斩六将,屯生不光身体合格,接兵部队的领导相中了他能写小说。屯生接到入伍通知书,学校破例单给应征入伍的学生先发了高中毕业证书。猪头喜得暗自到村后的田野里遛了一圈,又唱了一回《珍珠塔》方卿的“跌雪”,这么些年来,他一直没再唱。

新兵要集结,猪头跟儿子讲,部队也是所大学,能当上兵,等于考上了解放军大学,只要自家有本事,到哪儿干啥都会有出息,穿了军装就不要再脱,争取穿一辈子军装。

屯生当兵的事落实了,猪头丢了一大心事。他又去了趟蜀山,决定做的事,一定要做扎实。猪头晓得这事有点委屈女儿,但他想来想去,杏花师傅这恩不报不合天理,人活在世上不能无情无义,委屈就委屈吧,结了婚,有了孩子就好了。他把这事托付给了朱汉林两口子,朱汉林跟杏花师傅是好朋友,杏花师傅就是冲这层关系才收杏花做的徒弟。事情比预料的要顺利,杏花师傅早就相中了杏花,只是觉得儿子配不上,一直憋着没好意思开口。朱汉林去提亲,杏花师傅喜出望外,一口—个感谢。这桩婚事在杏花的泪水中敲定,猪头对女儿没讲啥安慰话,只跟她讲,你是给自家谢恩,也是帮弟弟屯生,屯生不会忘你的情。

杏花回了老爹一句,屯生这么拔尖,不送茶壶他也能当上兵。

猪头晓得女儿心里还在怪他,他跟女儿讲,师傅家也不是火坑,好日子在后头呢!

敲着锣打着鼓放着鞭炮送走屯生,猪头再跟亲家和朱汉林两口子喝喜酒,醉醺醺地敲定了杏花的婚事,事情一桩一桩按猪头的心愿做下来,猪头却一点儿没有松口气的念头。家里还有小丫头秋芬呢!学校不发毕业证书,也不分配工作,把学生放了羊,爱做啥做啥,学校不着急,老师不着急,家长着急。秋芬开年就二十一岁了,这么拖下去,这师范等于白念了!

猪头还是只能找小耳朵讨主意。猪头还有一件难言的事要跟小耳朵讲,不知从哪天起,猪头发觉沈高兴跟秋芬亲近起来,三天两头给秋芬送书看。讲起来算是妹妹,但毕竟不是亲兄妹,一个小伙子不可能无缘无故亲近—个姑娘,里面准有名堂。初时猪头没在意,沈高兴毕竟在他家过了几年,有兄妹之隋是自然的。这些日子,猪头觉得不大对劲,沈高兴到家里来的次数越来越密,秋芬去还书,有时一去两三个钟头才回来。

猪头倒不是看不上沈高兴,这孩子除了郎当一点儿,没啥毛病,比小耳朵前面的两个儿子强,人还是中规中矩的。再讲他是高镇居民,在文化站工作,他们两个真要是相好,这倒好了,他身边该有个女儿。猪头担心的是秋芬还没分配,工作没有落实,两个人别胡闹着玩,名不正言不顺地玩出事来可不是儿戏。他不晓得小耳朵觉没觉察这事,也不知他是啥态度。

猪头还是到猪婆肉摊上切一斤红烧猪婆肉,买一包五香豆腐干,打一斤烧酒,两个又凑在一处喝闷酒。三杯酒下肚,猪头先开口问小耳朵,晓不晓得高兴最近老找秋芬的事?小耳朵居然啥都不晓得,沈高兴也从来没跟他讲过啥。猪头一讲这事,小耳朵来了劲,他讲,要是秋芬愿意嫁给高兴,我一百个赞成。接着就夸秋芬,秋芬知书达理,人长得也漂亮,又受了师范学校的正规教育,高兴其实配不上她,文化没秋芬高,这事要成了,真是他的福气。

话讲到这份上,猪头就让小耳朵正经问问高兴,到底有啥打算。讲完这事他俩继续喝酒,一边喝一边商议秋芬的工作问题。戳开了这层窗格纸,猪头讲话的口气变了,秋芬的事已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事,小耳朵也有份了,成了他们两个人的事。两个喝着聊着想着,一斤烧酒喝干了,空话讲了十箩筐,却没想出一个正经主意。

猪头和小耳朵都明白,秋芬若是城镇居民户口,工作不成问题,完全可以安排到学校当教师,中学不好讲,小学肯定没问题。可秋芬是农业户口,没师范毕业证书,政府不分配,又没靠山,凭他们两个的能耐,想到学校去当老师,没有门。

酒喝光了,红烧猪婆肉和五香豆腐干也嚼完了,最后还是小耳朵回味出一个主意。他讲,到学校去当正式教师难办,先去哪个学校当代课老师还是可以想想办法的。猪头觉得小耳朵这主意实在是一条路,办成办不成再讲,得争取主动,先让秋芬有当老师的本钱。这事自家不去跑,学校不会主动上门来请。

小耳朵问猪头,秋芬有啥特长?猪头讲,秋芬语文、数学都好,而且随他,有一副好嗓子,能唱歌唱戏。小耳朵不住地点头,教语文、教数学、教音乐都可以,有这样的条件不当老师真屈才了。猪头不晓得找学校代课这路怎么蹚。小耳朵觉得,这事用不着直接找公社和镇领导,找他们反而不好办,公事公办一句就打发得你没理由再回头讲话。县官不如现管,代课不是正式分配工作,学校就能做主,不需要上面批准。哪个学校的老师都会有生病的时候,也会有女老师生孩子坐月子,还会有老师遇上各种意想不到的事情,各种情况都会有,总会有学校需要代课的。小耳朵这么一讲,猪头心里踏实了许多,说干就干,先中学,后小学,先镇上,再乡下,两个人一齐上阵。

小耳朵当晚就找了高兴,问他怎么老去缠秋芬?高兴烦老爹瞎操心。小耳朵却很认真,问他觉得秋芬怎样?高兴讲,秋芬很好。小耳朵问,有没有那意思?高兴回,秋芬是我妹妹,当哥的关心一下妹妹有啥不行?小耳朵讲,这种事骗不了你爹,没这念头不会整天苍蝇叮着马屌似的。高兴这才讲,我想帮秋芬联系到学校当代课老师。小耳朵一愣,他不认识似的看着儿子,这小子居然能跟他们想到一起。小耳朵夸,这是正经事,有眉目了吗?高兴回他,中学没成,小学没封口,他们的音乐老师要旅行结婚,想找代课老师,这几天正帮秋芬练唱歌呢。小耳朵笑了。高兴见他老爹开心,也就不再绷着劲,他讲,秋芬的嗓子真绝了,很有马玉涛那味,这两天《见了你们格外亲》《马儿啊你慢些走》已经练得差不多了,明后天就准备去学校唱给领导听。小耳朵踏实下来,他认真地跟高兴讲,我跟秋芬爹是多年的好兄弟,你要是对秋芬有那意思就直讲,我好跟秋芬爹講,你们两个要是真好,我们不会反对。高兴笑了,他不好意思地讲,我跟秋芬还没提过这事,你就跟她爹提呗。

没用猪头和小耳朵操心跑腿去求人,秋芬上镇上的中心小学当了音乐代课老师。是金子终究不会被埋没,赶着巧,县教育局跟文化局联合举办全县中小学文艺会演,秋芬的《见了你们格外亲》登台一炮打响,公社分管宣传教育文化的吕委员问学校,秋芬是哪个学校分配来的,怎没见过?学校汇报了秋芬的情况,吕委员很为她惋惜。

暑假前,秋芬接到学校回校的通知。猪头一家激动得一夜没睡好,终于盼到了出头之日。没承想竟是和尚看花轿——空欢喜一场。学校开大会,一声令下,全校的老三届毕业生全部成“知识青年”,通通卷铺盖下乡插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家在农村的可以回原籍当回乡知青。秋芬怀着一腔激情去,结果两手空空归,连张毕业证书都没有拿到。为安抚学生,学校革委会决定给他们发一张在校学习期满的“证明信”。

秋芬从学校回来,中心小学旅行结婚的老师回来上了班,校长很惋惜地跟秋芬讲,有需要的时候再请你来代课,秋芬地地道道成了回乡知识青年,十二年寒窗苦读换来一张学业证明信。猪头异常恼火,哀叹女儿白念了十二年书,他陪着白操了十二年心。猪头心里憋屈得想骂人,他自然不能骂秋芬,不是她学习不刻苦成绩不好;也不能骂学校,其他学校也是如此。猪头的憋屈没处伸张,只好找小耳朵喝闷酒,还是一斤烧酒,一斤红烧猪婆肉,一包五香豆腐干。

喝着酒嚼着喷香鲜美的猪婆肉,两个人斟酌秋芬的工作怎么办。自从高兴坦白他喜欢秋芬,小耳朵心里已把秋芬当作未来的儿媳妇。小耳朵不能眼瞅着儿子在文化站吃公家饭,儿媳妇却在娘家种田当农民不管。秋芬拿着那张学校的学业证明回乡当知青,小耳朵就跟儿子斟酌。高兴提出一条路,他认为公社管宣传教育文化的吕委员,很欣赏秋芬唱歌的天赋,他若是肯帮忙,秋芬准能当上教师。只是他虽在吕委员主管的系统做事,但他跟吕委员差着辈,没法向吕委员开口。

猪头跟小耳朵一边喝着酒,一边盘查吕委员的亲戚谱系,盘来盘去,七大姑八大姨,一直盘到吕委员他外甥的表姑才勉强攀到了一点儿表亲关系,那个表姑跟火烧麦秆是姨表姐妹。这个关系勉强得像一根干枯的蛛丝,用不着风吹,自家就随时会断。这种远亲关系帮不了啥大忙,但比一点关系没有强,找关系也就是找个开口讲话的由头。

这关系是火烧麦秆的,但小耳朵请不动火烧麦秆,小耳朵只好硬着头皮赤膊上阵,他先搬出老婆的那个姨表妹,再送上一条大前门,一条金华火腿。

吕委员没推辞拒绝,也没有亲戚见面的热络,直到小耳朵说出秋芬的名字,吕委员的两个眼珠子才放出光彩。吕委员讲,这丫头是个人才,你让她来见我,我得跟她好好谈谈,还嘱咐带上那张学业证明,还有她在学校的成绩单,要是得过啥奖,连奖状也带来。小耳朵感激不尽,吕委员却说,让人才学有所用,人尽其才,是各级干部的责任。

小耳朵比喝了一斤烧酒还快活,从吕委员那里出来就去猪头家,把事情一一做了交代,一家人高兴得像家里有人中了状元。秋芬工工整整地写了一份履历,找出她几年的期末考试成绩单,找出她两次被评为三好学生、三次学校文艺会演优秀表演奖、一次作文比赛一等奖的奖状。猪头看着女儿整理的材料,骄傲地讲,我这么优秀的丫头不派用场,还用啥人才呢!

秋芬第二天去见了吕委员,回来跟她爹娘把吕委员夸得比亲爹还好。过了一个礼拜,吕委员又让秋芬去了一趟,这一回更具体了,让她填了一份申请表。猪头看着女儿在吕委员的帮助下,一步一步走向学校的讲台,心里着实高兴,对吕委员那感激没法表达,他一个劲地感叹,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

又过了一段时间,小耳朵通知猪头,让秋芬再去吕委员那里一趟,讲事情有了眉目。那天秋芬没回来吃晚饭,天黑了才回家。秋芬进门,猪头从她脸上没看到喜,两眼泡有一点儿红肿,像是哭过。猪头的心咯噔一沉,着急地问,吹灯啦?女儿低着头轻声讲,公社同意了,已经报到县教育局审批备案。猪头这才松口气,哦,是太高兴了。

事情是第二天赤脚大仙悄悄告诉猪头的,这个吕委员人面兽心,借机要挟强迫了秋芬。猪头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像挨了一棍,有点发晕。猪头没法跟丫头照面,离开了家。

猪头半夜才回家,家里不晓得他去了哪儿。他回家躺到床上,轻声让赤脚大仙跟秋芬讲,她还没跟高兴结婚,家丑不可外扬,以后再不见吕委员了,吕委员那边的事由他来办。

大约过了一个月,秋芬接到了上班通知,被安排到中心小学当老师,除了教语文,还教音乐。小耳朵又来传话,吕委员让秋芬再到他那里去一趟,小耳朵特意送来一只南京板鸭,一只桂花鸭,要好好谢谢吕委员。

猪头没让秋芬去见吕委员,自家提着板鸭和桂花鸭,外加一把杏花制的梅段茶壶见了吕委员。猪头讲,秋芬身子不舒服,我替她来感谢吕委员。吕委员坦然接受了猪头的感激。谢过之后,猪头没有告辞离开,他站了起来,转身把吕委员办公室的门插死,再拉上了窗帘。吕委员心里有点毛,不晓得猪头要做啥,毕竟他对他女儿做了见不得人的事。猪头拿出了杀猪的气势,他走近吕委员的办公桌,左手伸过去一把揪住吕委员的胸脯,一下把他提了起来,右手从裤腰里摸出一把他在小猪身上剪号码的锋利剪刀。吕委员吓得浑身筛糠,一个劲地求他别胡来。猪头讲,弄死你简单得很,一剪刀就能剪断你的喉管。你要再敢动秋芬一指头,我陪你一起去见阎王,你相信不相信?吕委员吓丢了魂,一连说了五个相信,外加两句再不敢了。猪头左手一扬,把吕委员丢回椅子里,他转身开门离开吕委员办公室。吕委员在猪头身后扔过去一句话,你丫头也不是贞节小姐,早让人开苞了!

吕委员的这句话砸着了猪头的后脑勺,猪头立时比原先矮了许多,这句话像根针扎到猪头心上。猪头不相信他的丫头会不正经,假如她不正经,吕委员强迫她,她就不会这么伤心,他想会不会是跟高兴提前做了夫妻?

吕委员的这句话并没能把猪头心里的那根刺拔出,反时不时触碰到它,弄得猪头心里很不舒服。猪头想,吕委员这狗日的能跟他讲,更会跟别人讲,败他名声事小,坏秋芬名声事大,她跟高兴还没结婚呢!怎么办?把吕委员这狗日的一剪刀戳了?这是下策,把吕委员戳了,他也得偿命,死没啥,这样反会把这事张扬得人人皆知,再说他一生的愿望还未了。可吕委员不死,对秋芬始終是个威胁。猪头打那天起,天天咒吕委员骑脚踏车摔死,吃饭噎死,洗冷浴淹死。猪头的咒念从一天早晚两次增加到三次五次,以致一有空就念咒,把这当作业做。

三个月过去了,吕委员依旧欢蹦乱跳地在公社机关上班,猪头有点泄气。自家不是啥法师,没这种功力,空咒管屁用,猪头慢慢就停止了这项作业。快要过年了,高兴来家里,他十分沉痛地报告了—件事,说吕委员出事了。猪头问,出啥事啦?高兴讲,吕委员把公社发的年货绑脚踏车上往家驮,下桥时车闸失灵,跟迎面来的拖拉机撞了。猪头问,撞成啥样?高兴难过地讲,死了,头都让拖拉机轮子压扁了,这么好一个人,真可惜,还没好好谢他呢!

猪头啥也没说,但他心上那根刺立时没了,浑身松了绑一样舒坦。人舒坦了,脑子里却又蹦出个疑问,真会是我咒死的?这么把他咒死是不是有点过头了?猪头又出一个疑问,脚踏车天天骑,车闸怎会失灵呢?是有人故意使坏吧!这么说这狗日的就不止他恨,只怕是作恶多端,民愤众多。这么一想,猪头心里就有了回应,老天报应,罪有应得。

猪头躺床上跟赤脚大仙讲,女大不当留,尽早把女儿的婚事给办了,夜长梦多。赤脚大仙没意见,猪头跟小耳朵一合计,年初三摆六桌喜酒,把秋芬和高兴送进了洞房。结婚后,小两口很恩爱,没闹出啥风波,猪头确认他的估计没错,这才真正踏实下来。

猪头终于可以松口气。儿女们一个个完全靠他和他们自家的努力改变了命向,猪头很自豪,总夸自家的儿女都聪明,哪个学习都没要他操一点儿心。不知是猪头的话讲得太满,还是老天爷有意要堵他的嘴,到了蒙启,老师替猪头犯了愁,这蒙启怎么教都不开窍,是个木头疙瘩。

蒙启学习不上进,玩起来却上天只差杆梯。老师讲课他一句听不进去,十堂课九堂课睡觉,一进初中,成绩单上红的多,蓝的少。猪头上了火,蒙启屁股上摞满了小竹棍抽的疤痕,再怎么抽还是敲不开他这木头疙瘩。

当娘的总是心疼小儿子,老来身上掉下的肉,特别宝贝。赤脚大仙讲猪头,末代只能是末代,小儿子不聪明怨不着他,得怨你自家,谁叫你年纪大了还不老实不安分,还要生,老来子能跟年轻时生的比吗?猪头让赤脚大仙这么一讲,两鼻孔一捏,不好再打蒙启。是啊,不是蒙启自家要这么笨,是他们老了,种子出了问题,再赶上困难时期上学没开好头。

蒙启反过来劝老爹,哥哥姐姐都出去了,爹娘身边总得有一个人,要不你们老了病了谁照应啊?他讲,我不嫌农民低贱,我也不怕种田,这学上到初中也就够了,到头来,只怕最孝顺的是我,爹娘老了得靠我。蒙启这么一讲,猪头也就没话了,讲起来也是,家里没有一个儿子也不行,他们老了生病落痛找谁啊!再讲也不是他们当爹娘的偏心不管他,是他自家不争气,自家愿意当农民。猪头这么一想,放手了,不再为蒙启上学犯愁,但事情得讲清楚。

猪头跟蒙启讲,你也十八岁了,懂事了,不念书愿意当农民,是你自家认的,今后穷也好,富也罢;日子顺也好,难也罢;都怨不着别人,这条路是你自家选的,你可要想明白了。蒙启讲,我早想明白了,今后我过得好,你们就跟我过;过不好,这么多哥哥姐姐,你们愿意跟谁去享福就跟谁去享福,我不会怨你们,更不会怨哥哥姐姐。猪头讲,我还有一句话要讲,你爹我已经六十多了,这辈子该尽的力尽了,该受的罪也受了,我该退休享清福了。蒙启讲,该,爹娘早该享福了,哥哥姐姐都有钱寄来,不愁吃,也不缺穿。每天到茶馆去喝喝茶,听听书,泡泡澡,想做啥就做啥,怎么开心怎么过。猪头听小儿子这么讲,嘴就嘻开了。

小耳朵先猪头成了茶馆的常客。高镇历古就有茶馆,而且不止一家。猪头和小耳朵还是老习惯,专上黄公祠茶馆,年轻时他们就在这里会客喝茶谈生意。黄公祠茶馆大堂里放十二张八仙桌,八个人一桌,可坐上百人。猪头还是跟小耳朵坐一桌,另外几个也都是供销社的老朋友。每天上午下午两道茶,有评弹有书听,就听评弹听书,没啥听就跟老朋友谈老空寻开心,上至国际新闻、国家大事,下到家长里短、鸡零狗碎的乡间闲事,无所不谈。茶馆里面有澡堂,到下午三点半就进澡堂泡浴。泡一阵,躺一阵,边喝茶,边谈老空寻开心。到五点半回家,赤脚大仙已经做好晚饭,这小日子过得让左邻右舍羡慕得很。每到别人讲羡慕话时,猪头总是这句话,要不养这么多儿女做啥?不就是为了老来享福嘛!

猪头跟小耳朵做了亲家,两人更亲了,秋芬给小耳朵生了个孙子,小耳朵欢天喜地,再不在乎老婆和那两个儿子跟他断绝来往。近一阵子,小耳朵老是咳嗽,猪头劝他上人民医院看看,小耳朵不当回事。那天,小耳朵在茶馆咳出了一摊血,猪头和小耳朵都惊了。猪头二话没讲,当天就领他乘公共汽车上了人民医院。小耳朵是退休公费医疗,七七八八检查了个遍,一个礼拜后去看结果。猪头和小耳朵都傻了,医生讲是肺癌,而且是晚期。

高兴和秋芬结婚后分到一套两居的房子,小耳朵没跟他们一起住,一个人仍住在高镇桥西桥堍下的两间老屋里。小耳朵查出这毛病,他倒是想得开,认命,晚期了,别浪费那钱,该吃吃,该喝喝,不去折腾了。那边老婆得知小耳朵得绝症,竞拍手鼓掌叫好。秋芬和高兴不赞成小耳朵的决定,要带他到上海治疗。小耳朵不同意,他跟秋芬讲,他已经看了中医,吃点中药就可以。你们要是孝顺,就让我随心所欲过几天安静日子,化疗放疗都是加快把人折腾死,还糟蹋钱。

大家劝不了小耳朵,猪头就跟赤脚大仙商量,小耳朵身边没人不行,他搬到小耳朵那里陪他,赤脚大仙不反对。两兄弟跟往常一样,早早起床散步,猪头天天给他煎中药,上午下午在茶馆喝茶。小耳朵有退休工资,猪头有儿女寄来的钱,手头比小耳朵还阔绰。两人早餐街上买着吃,油条、烧饼、豆浆、牛奶轮着来,中饭晚饭猪头做。秋芬和高兴每天晚上带着儿子过来看他们两个,晚上是一家人最开心的时刻。街上人看着他们俩过得自由自在,小耳朵的脸色比原先还好。医生讲他也就三四个月光景,半年过去了,小耳朵还是原来的模样。猪头和高兴、秋芬也就放了心。

又要过年了,中国人历来把过年当作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小耳朵要猪头回家跟老婆儿子过年,猪头看他身体还行,但还是担心他过年孤单。秋芬早有安排,过年把公公爹接到他们那边住,一家人在一起过年。猪头踏实了,回家跟老婆儿子一起过年。

猪头回到家里,后巷的周家兄弟找上门来,跟豬头咬耳朵讲,蒙启把他家女儿青颖的肚子弄大了,问猪头打算怎么办。猪头目瞪口呆,喜不起来,也忧不下去,肚皮都大了,娘家的脸面怎搁得下去。这小畜生,上学没本事,搞女人倒挺能,才二十一岁,他去小耳朵那里不到一年,他竟会把人家的肚子弄大了。蒙启没抵赖,也愿意娶青颖,猪头只能将错就错,把丑事变喜事,正月初六,亲朋好友请了八桌,把青颖娶进家来,算是对人家的一个交代。让青颖来管蒙启,他也少操一份心。

过了正月十五,猪头仍旧回到小耳朵这边跟他做伴,给他煎中药做饭,小耳朵也还是愿意老兄弟两个人在一起。开春了,立夏了,日月交替着赛跑。两年过去了,小耳朵还是原来的小耳朵,猪头怀疑是大夫看走了眼。

那天晚上小耳朵不知为啥精神特别足,一直跟猪头翻他们过去的老皇历,讲他们一起在猪行做生意,讲他和水蜜桃的开心事,讲猪头对他的好,把他们两个几十年的陈年老事翻了个遍,讲到最后,他感慨这辈子最大的快乐还是有猪头这个好阿哥。两个人一直讲到鸡啼,猪头讲,鸡叫三遍了,睡觉吧,两人这才刹住话头睡觉。

猪头一觉醒来,日光已经钻进屋里,把旮旮旯旯照得通明瓦亮。猪头讲,小耳朵啊!今日睡过了。小耳朵没应声,猪头想,睡得太晚了,让他再睡一会儿,猪头嘴里念着,带上门先去买早餐,要不人家就打烊了。出门斜对面就是小吃店,猪头买了两根油条,两碗豆花,两个烧饼。提着早点转身回到屋里,小耳朵还没醒,平躺在那里,薄被盖得严严实实。猪头一边放早点,一边喊小耳朵起床吃早饭,小耳朵还是没应声。猪头近前一看,小耳朵口眼闭合着,无声无息,不大对劲。猪头伸手摸小耳朵的脸,惊一跳,人都凉了,猪头的哭声当即越过高镇河,惊动了桥两边的邻居。

小耳朵的后事全由猪头操办,猪头让人告诉了小耳朵老婆和那两个儿子,火烧麦秆居然不当回事,自家不来哭青天,还不让那两个儿子露面,全镇人都骂他们混账。猪头讲,咱没失礼,他晓得小耳朵也不喜欢见到他们,来了反倒碍手碍脚,有高兴、秋芬和孙子送终,足够了!

猪头请来了小耳朵所有的朋友,除了供销社上上下下的同事,他把朱汉林和浙江安徽两地生意上的朋友都请来了,水蜜桃都请来了,丧事办得空前热闹,弄得许多上了年纪的人都很羡慕,自谅自家没猪头这样的好朋友。猪头相信,小耳朵看到这么多老朋友来送他,定准很开心。

猪头最开心的日子是儿女们给他做七十大寿。乾龙带着老婆和一儿一女回来了,坤顺带着老婆和两个儿子回来了,屯生带着女军官和一个女儿也回来了。杏花一家五口从丁蜀镇回到家里,秋芬和高兴一家三口、蒙启一家三口都在高镇,全家人终于大团圆。高兴在高镇的新天地饭店订了八个房间接待哥哥嫂嫂侄儿侄女。做寿那天,舅舅家的、姑夫家的、姨娘家的亲戚都来了,儿女们一家拿出五千块,在太涌渔乡餐厅摆了六桌。请高镇电视台全家福栏目录制了节目,长达一个小时的鞭炮声中,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一一向猪头和赤脚大仙磕头拜寿。猪头和赤脚大仙乐开了花,一边发红包,一边讲吉利好话。最后拍全家福,自家二十四人,和亲戚一起合影五十八人。这一天猪头始终嘴大眼小。

拜过寿,喝完酒,杏花和秋芬一人扶着老爹一只胳膊,乾龙和坤顺一人搀着老娘一只胳膊,让二老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坐下。猪头看看杏花,再看看秋芬,再看看儿子们,再看看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们,他伸出两只手,右手握住大女儿杏花的手,左手握住小女儿秋芬的手,他啥也没讲,只是紧紧地握着两个女儿的手。他笑着,却流着眼泪。也许他在为她们的家庭幸福而高兴,也许他这时候才觉得,他这辈子有亏欠女儿的地方。猪头一流泪,两个女儿也跟着流泪。大儿子乾龙过来劝阻,大喜的日子,该笑该唱,怎么流起眼泪来了呢?

猪头站了起来,笑着说,今天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看到你们一个个兴旺发达,看到这么多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我高兴啊!我和你娘这一辈子的苦没白受啊!

猪头每天不论去茶馆前还是从茶館回来,出门进门都要看挂墙上的全家福,这是他的福,也是他的骄傲,他过着幸福而平静的老年生活。

猪头幸福而平静的生活是让孙子黄良梦打乱的。蒙启给儿子起这名字,猪头气病了好几天,不学就无术,没文化就没头脑,起这么个名不是故意招人家笑话嘛!蒙启却认为好,他讲这名字有两大好,梦就是理想,良梦就是好的理想;另一个是独特,别人不会跟他重名。赤脚大仙劝猪头,儿子愿意给孩子起啥名由着他去,犯不着为这种事操心生气,叫狗叫猫的人也不会变成猫狗,爱叫啥叫啥。

有其父必有其子,黄良梦跟他爹一个德行,不爱念书,迷游戏。蒙启还依他心愿,游戏机从任天堂开始一代一代一直买到光盘机。猪头看不过,跟儿子讲,得让孙子正经念书。儿子却笑笑,回他做啥事得自家愿意,逼人做事啥都做不成。跟儿子说不通,猪头直接跟孙子讲,不念书,没文化,将来不会有出息。孙子讲,时代不同了,我这是在开发智力,世上的大能人都没正经念过书。猪头生了气,他不信玩游戏能玩进大学去。孙子讲,他们用八抬大轿来请我,我都不会去上大学。

蒙启哥哥姐姐的孩子都考上了大学,这个黄良梦却连高中都没考取,猪头的愿望真成了黄粱梦,在熟人面前抬不起头。猪头劝孙子复读重考,黄良梦却讲学校教不了人真本事。猪头问,不上学你能做啥?连吃饭的饭碗都没有。孙子反说他,还不是你糊涂,要是当年你落了城镇居民户口,我还用愁饭碗啊!

孙子这句话撕开了猪头心里那块老伤疤,他让孙子噎得没能讲出一句话来。

黄良梦要跟后街的谭一民去北京漂,猪头火了。谭一民是啥人,在镇上开洗脚店,弄五六个外地丫头替人家敲背捏脚,专门捏人家裤裆里那东西,给派出所抄了,判了两年。没脸在家待,到北京漂去了。他跟儿子儿媳讲,放纵他跟着这种人到外面去瞎漂,是害他一辈子。儿媳青颖也不放心让儿子出去,猪头有了同盟军,再拉上赤脚大仙,多数压倒少数,硬把黄良梦拦在了家里。

黄良梦人拦下了,心却不在这儿,让他学水处理技术,他最头痛数理化;让他到镇上租房开个小店,他讲看店还不如坐牢房。一家人对付不了他,只好让他整天打游戏。

猪头在茶馆听到一个消息,县城出了一个新政策,本县农民可以用钱买县城镇的居民户口,一个农转非户口五万元。这消息一进猪头的耳朵,脑子里一直回响着孙子埋怨他的那句话。猪头寻思,孙子落到这地步,根还是他的责任。这几十年,猪头一直在补救自己的过错,没承想这个末代儿子养了个末代孙子,两个末代让他宽不了心。猪头把一切不舒坦嚼碎了咽进肚子,决定要用自家的钱给孙子买一个城镇居民户口,只有这样,他这辈子的错才算彻底弥补。

这事他没跟蒙启和青颖露一丝风声,没做成的事他不愿意先讲。这几年儿女寄来的生活费,他省吃俭用攒下了三万元,还缺两万元,若跟外面几个儿女开口,他们准会立马给他寄来。猪头觉着这事不能这么做,自家犯的错,要靠自家的本事弥补,这才爽气,这才真正对得起子孙。

小耳朵走了,再没有像他这么知心的朋友可商量,猪头只能独自在心里盘算,无论走在街上,还是坐在茶馆,他都在寻思挣钱的办法。中午回家吃饭时,他到猪婆肉摊切了一斤红烧猪婆肉,红烧猪婆肉让他脑子里的机关咔嚓一响。红烧猪婆肉是高镇传统特色小吃,已有一百多年历史,销路很好。他有些激动,一边走一边想。烧猪婆肉要收购老猪婆,要有猪圈养,要学会杀猪,学会烧猪婆肉技术,到镇上卖要有营业牌照,想来想去这事摊子太大,要惊动全家人帮忙,利也不大,两万块钱不知要多久才能挣够。毕竟年纪上了身,不宜做这种生意。

刚想出的一条路咔嚓断了。晚上他躺在床上,仍在想挣钱的路子,他由卖猪婆肉一路往别的事上想,他想到了牛肉,高镇不见有新鲜牛肉卖。如今啥都机械化了,高镇地面上已没人养牛,肉店里的牛肉都是从外地进来的冻肉。他又想到,南面山区都还是靠牛耕地,山里人养牛。只要养牛,肯定有老牛,从山里买牛来,再卖给这边肉店杀了卖新鲜牛肉,这生意可以做,而且用不着别人帮忙。他在被窝里越想越激动,坐起来抽烟,赤脚大仙问他犯啥病。猪头没告诉她这个主意。

猪头上菜市场跟店家摸底,牛肉的市场销售价格,牛的价格,牛的出肉率,两天之中,他探访五家肉店,有三家愿意买活牛杀了卖鲜牛肉。

猪头出门没跟赤脚大仙和儿子儿媳露他的计划,只讲好多年没去蜀山看朱汉林了,要去会会他们。到蜀山公共汽车也就个把小时,谁也没拦他,只叮嘱他出门小心。

半个月悄悄过去了,猪头没回家,赤脚大仙生出疑问。没朱汉林家的电话,她让儿子去蜀山看看。蒙启在人家水处理厂里做安装工,有工程抽不出空。蒙启让儿子去,黄良梦讲他不晓得朱汉林爷爷家在哪儿。赤脚大仙只好陪孙子一起去找猪头。朱汉林不晓得猪头做这事瞒着家人,他如实把猪头收购牛的计划告诉了赤脚大仙。赤脚大仙骂死老头子犯了神经病,外面的儿女月月寄钱来,不愁吃不愁穿也不缺花的,他去收购牛做啥。帮孙子买户口的事朱汉林也不晓得,只以为他想挣点零花钱。

太华山这么大,上哪儿去找他。老东西要钱不要命,赤脚大仙管不了,只好和孙子坐车返回高镇。

赤脚大仙跟孙子上汽车时,猪头被牛摔到沟里爬不起来。牛买到了两头,一头老母牛,一条老牯牛。买牛没费多少日子,时间费在路上。牛不能乘公共汽车,要牵着往回走。猪头让老母牛走在前头,老牯牛走在后头,他走在中间,沿着公路往家返。牛不是马,走得慢,比人走得还慢,牛老了,走得就更慢,拿鞭赶也走不快。猪头耐着心,牵着牛一边看山里的光景一边走,倒也自在。走累了,走困了,他就爬到牯牛背上,让它驮着走。牯牛背宽,坐着挺舒服。

猪头骑在牛背上颠着晃着趴牛背上睡着了。他在睡梦中突然被掀起,手脚腾空,没抓没挠,没弄明白是怎回事,就被结结实实摔到山路边的沟里,痛得他喘不过气。

猪头躺沟里抬头看牛,原来是这只老畜生不正经,跟在母牛的屁股后走着走着,诱惑得起了兴,一跃身子跳起趴到了母牛背上,它当然顾不得背上睡着的猪头。畜生!蛋早阉了,还他娘想好事,这不是太监恋宫女嘛!有那念头没那本事哪!猪头一边骂一边双手撑地爬了起来。他抬了抬腿,甩了甩两只胳膊,还好,手脚没断,只是屁股摔痛了。猪头从路边找了根树枝,不露声色牵过牯牛,把它拴到一棵树上,劈头盖脸一顿狠抽,一边抽一边训,我叫你想好事!还想不想好事?牯牛自然回答不了,但它知错地闷下头,忍受着猪头的惩罚。

豬头屁股摔痛了,不想再走,你摔老子,老子骑你,他又爬上了牯牛背。太华到高镇一百里路,他和两头牛走了整整八天。猪头把牛牵到家,没人夸他,反挨了全家人的批。猪头两鼻孔一捏,啥也没讲。

猪头懂得,牛在路上缺吃少水,瘦了,当即卖太亏。他沉住气,买点饲料调养了几天,让牛撑圆了肚子才牵到镇上卖。两头牛赚了一千六百块钱,他先去信用社把钱存上,揣着存折一路嘻着嘴回了家,赤脚大仙看了那存折才没再哕唆。

猪头又要进山,赤脚大仙讲这么大年纪不能再折腾。猪头仍没露他的计划,只讲,这一回租卡车运回来。赤脚大仙还是不放心,让孙子陪他去。黄良梦很乐意,他不是对买牛感兴趣,他想到山里玩。猪头带着孙子,收购了六头牛,在太华租辆卡车,不到三个钟头就把牛运回了家。六头牛分头卖到三个镇,一个镇两头,他终于赚够了两万元。

黄良梦被公公感动了,弄半天他不是为自家赚零花,是要给他买县城的城镇居民户口,让他到城里吃官饭。这么大年纪,吃这么多苦,自家年轻轻的却整天游手好闲,头一次有羞隗之隋。

猪头揣着五万块钱带着孙子一起去县城买户口,工作人员给了他一份公文,让他好好看看。猪头看到第三条就傻了眼,买城镇户口,必须先买镇上的住房,没有住房落不下户口,这叫投资农改非。

猪头两鼻孔一捏,闷头回了家。说出去的话,泼地上的水,没法收回。猪头骑在老虎背上下不来了。他独自上了趟宜兴,打听到新开发的金三角小区,里面有一片新楼,房价一平方米1800元。他看了两室一厅两种房,有86平方米的,有105平方米的,他想买户口用不着买大房,但86平方米也得要154800块钱。看完房子,猪头又两鼻孔一捏,没话可讲,他到哪儿去弄这么多钱!

猪头私下里问蒙启,这些年你攒下多少钱?蒙启讲,不够五万,四万多一点儿,问钱做啥?猪头讲,从哪方面想,都得给孙子买套城里的房子。蒙启讲,我去抢银行啊!猪头来了气,当爹的总要尽点当爹的责任吧?没有房子他怎么找对象。蒙启讲,你骂死我,我也买不起房子。猪头讲,我想好了,让外面的阿哥和阿姐一家出三万块,小阿姐出两万,是借,今后你得还给他们,你出三万块,在金三角给孙子买一套86平方米的两居室和一套家具。有了房子才好在城里做事,才好找对象。蒙启犯了愁,十四万块钱,我怎么还啊!猪头火了,老子七十多岁了,还来回跑山里去挣钱呢,你年纪轻轻怎就没一点儿志气呢!蒙启让爹说得没了话,嘟囔道,还不是你多事,买啥户口呢!

蒙启让猪头生了一肚子气,外面的儿女帮猪头消了气。没出十天,他们把钱如数寄来,三个儿子都明确这钱不用还,秋芬也送来了两万元,蒙启也只好拿出三万元。钱凑齐后,猪头领着孙子去了金三角,让孙子自家挑了房子。

房产证下来了,城镇居民户口簿和城镇居民身份证也拿到了,猪头用剩下的一万多块给黄良梦买了床、沙发和桌子,黄良梦成了名副其实的城镇居民。猪头带着孙子再去县城镇政府人事处时心里一片阳光。那位接待他们的官,几句话竞让猪头心里狂风骤起雷电交加。那官讲,现在持县城城镇居民户口的有三种人,一是本镇祖辈的老居民,二是土地规划农改非居民,他们的土地让县里开发变成了商业用地;三是投资农改非居民。本镇招工名额有限,只给本镇老居民大专以上的应届毕业生安排工作,土地规划农改非的居民一户只安排一个人的工作,投资农改非的居民一律自谋职业。猪头两鼻孔一捏,没话可讲。回家的路上他一句话没跟孙子讲,一脸败象,败得像输光了家产的赌徒。

猪头和孙子前脚进门,在北京漂的谭一民后脚就来看黄良梦。黄良梦把公公给他买户口的事告诉了他,谭一民笑痛了肚子。谭一民跟猪头讲,老公公,你们这一代人真该进博物馆了,啥年月了,户口政策已经改革了,你还在为农民户口居民户口操心受累糟蹋钱。你看看,这是啥。谭一民从胸脯口袋里摸出他的北京市的居住证。他讲,时代不同了,现在北京有了浙江村、新疆村,我们这些住在村里的北漂,早晚都要成首都居民。这年头,只要你在想去的地方扎住脚,找个住处,别讲北京户口,美国、加拿大、新西兰、澳大利亚,全世界的国家,你想当哪国的公民就当哪国的公民。老公公,如今政府公务员都在辞职下海了!你还去花钱求人家安排工作!我晓得你瞧不起我,可我要告诉你,我在北京一个月挣的钱,比县长和县委书记两个人的工资加一起还多。你要是让黄良梦跟我去北京,也早拿到北京居住证了,你那五万块钱给良梦做本钱开个店多好啊!可你不相信我,你这是拿钱往河里扔哪!

猪头“啊”的一声,右手按住胸脯,眉头紧皱,讲不出话。黄良梦吓得叫亲娘,赤脚大仙跑过来,把几粒救心丸塞进猪头嘴里,轻轻地扶他在躺椅上躺下。谭一民吓傻在一边不知做啥好。

猪头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只听他嘟囔道:这婊子养的户口……

【作者简介】黄国荣,江苏宜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副社长、编审。1978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发表出版文学作品七百余万字。中篇小说《尴尬人》《平常岁月》《履带》《苍天亦老》,长篇小说《兵谣》《乡谣》《碑》《极地天使》等作品,多次获《解放军文艺》《昆仑》《人民文学》刊物奖、全军优秀文艺作品一等奖、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入围第六届茅盾文学奖等军内外重大奖项。电视剧《兵谣》《沙场点兵》获飞天奖、金鹰奖。现任韬奋基金会副秘书长。

责任编辑 饶霁琳 张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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