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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腔俗词儿”不是北京话

2019-04-04周汶川

北京纪事 2019年4期
关键词:普通话北京语言

周汶川

有一阵子“京味文学”火了,不光是“文学”,拿着京腔儿“学文”也火了。特别是网络上,“胡同串子”专区、“北京大妮儿”直播、“蜗居写手”神侃,把“京片子话”(俗称“片儿汤话”)凑一块堆儿,诩之“地道北京话”。

懵了!要是北京话都照这么说,岂不“说都不会话”了?

地道不地道先搁一边,咱别扯远了,究竟什么才算北京话?

首先说,捋到头儿,北京话压根儿就不算方言。

您没听错,不算方言!北京话是拿北京音说北方话。这话不是我说的,民国时期,由蔡元培任总长的教育部成立了“读音统一会”。施行标准话得有标准音,话应该怎么说?字应该怎么念?“国音”“京音”之争就没消停过,直到最后也无果而终。新中国一成立,1950年代推广普通话,政府制定了“普通话以北方(包括北京、辽宁、河北部分地区)的方言为基础,以北京音为基准音”的法规原则。因此,北京话与国家制定的普通话没什么太大区别,至少在国家推广普通话以后“北京人说的是普通话”是大家伙儿的共识。

有人抬杠了:“您甭云山雾罩地说什么法规原则,北京话不是方言?您跟谁逗咳嗽呢?拿我们涮着玩儿?您就是‘铁道上的屎壳郎——假充大帽儿钉?您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吧!——我说的这不是方言?外地人听得懂吗?”

“鸡贼”应该是“机”贼,跟鸡没什么关系

我得运口气儿告诉您:“您喷的这些个顶多算‘方言词,往大了说算是一种语言方式,和地域性、习俗性的地方语言体系(方言)不是一码事儿!”

照直说,把北京话里的方言词用特有的语言方式凑一块儿,最好别往“地道北京话”上扯,自古至今北京人不都像您这么说话。

今儿咱不掰扯语言学,确实用不着谁跟谁云山雾罩,也甭引据论证说那么“学术”。咱先把“北京话”的来龙去脉弄清楚。

北京的历史按说不短,唐代那会儿是古幽州。当时幽州地区远离中原汉地,居住着不少外族人口。公元936年,幽州地区的燕云十六州割让给了契丹。后来,金朝把国都迁到了燕京,北京自此成为国都。不用说,即便当时有北京方言也是淹没在外族语言的环境里。话也得说回来,正是这种特殊的语境条件,为了便于和外族人交流,才逐渐形成了最简易、最明白,北京人所掌握的汉语方式。

到了元代,北京升格成了首都。忽必烈一统中原后,沿用中原官话,立都京城,行政施令又不得不掺和燕京本地话,于是逐步形成了特有的“大都话”。据语言学家考证,“大都话”就是如今普通话的原型和基础,也是现代北京话的根儿。要不干吗称“元大都”呢!

到了清朝,可就“腊八吃饭——一锅粥”了。

大清朝廷要想统治全国不学汉话没戏,倚重汉臣不学汉文化又难有威严。既然皇坐京师,故而把北京话定为官话,满语定为国语,行文立章必须满汉双语制。

满族人说官话自然带着“满腔儿”,时不常还夹杂些满人的词语习惯,再搭上满族人先天不会发去声,有些话就像如今网络调侃外地人“香菇、蓝瘦”(想哭、难受)一样。北京城的“京腔儿旗人话”一时间竟成为“语言时尚”。

那会儿,北京人以说官话为贵,以和旗人打交道为荣。随人学话的心态让软音、儿化、重音移位、词语乱搭的现象大行其道,不知不觉竟然成了自己的语言习惯。这其中,也不排除有北京人对满人的善意调侃,例如,来不来就“您呐”——“吃了吗您呐”“慢着您呐”“回头见您呐”……即属此类。

“从哪儿来”不说“从”,说“打哪儿来”“接哪儿来”。“大栅(zhà)栏”读成“大石烂儿”,说不清的“绕嗓子眼儿话”叫“绕脖子话”……这种例子就多了去了。

您说,究竟哪段儿算“地道北京话”?

到了民国,旅日留洋的精英们又掀起了一场“新文化运动”。且不说差点儿废了汉字,提倡的所谓“白话文”也搅起了语言的“文白话”。北京是新文化运动的策源地,自然首当其冲。如果仅以对“北京话”的影响看,社会各阶层的语言方式不是“一锅粥”,而是荤下水、素烧饼一锅烩的“卤煮火烧”。更不用说还有按自己的重口味,添几勺韭菜花、酱豆腐的人。虽说“一锅烩”,但说话有俗有雅,上层下层有别,对话有浑有清,彼此不服不忿儿。

装文的,把“片儿汤话”(形容没条理不顺的瞎扯)蔑称“胡同儿话”;守旧的,把带点文言的话笑称“戴帽子话”(意思是“狗戴帽子裝人”)。

什么是“地道北京话”?成了“文俗各表”,你说你的,我说我的。

说实在的,文人居家也住胡同儿,平头百姓也戴帽子。语重伤人,不厚道!彼此说话不但没法儿相融,甚至到了以说话判定文明和粗俗的标准。

看到这儿,甭细琢磨都想得出来,几百年来,这么复杂的语言变化和积淀,这么众多的语言方式和表词说意,还想当“方言”总结?能说清楚就算您能耐。

说话,是人与人交往交流的表现方式;说话,基于主、客双方的共同认知。说话这事儿可以是“言无定法”。

锢漏瓦的工具

老百姓说话随情、随境、随习惯;文人书言依人、依事、依情节。话随语出与落笔书言,无论如何应该有所不同。有人说:“京味文学就是用北京话写北京事。”这话听了让人含糊!前边儿咱说了那么多,用北京话写出“文学”真那么容易吗?

这个话题有点大,咱只能举例说明。

老舍先生是京味文学的先驱,他的作品中没有那么多所谓“地道北京话”,却看着“北京味儿”那么浓。

拿北京话写北京事就是“京味文学”?是不是用英语写英国事就是“英国文学”?

咱没有损谁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北京话如果不仅仅是字意音腔儿的拼凑,用正常语言表现的城市气息是不是更有味儿?

从另一个角度说,就算强调用北京话写北京事,北京话里边的方言词您都能正确写出来吗?

我是不能都正确写出来,没那么大能耐。可那些标榜“地道北京话”的人也没写对几个,随便拿出点儿字不达意的方言词还不算太费劲。

下面这些话,想必您都不生疏:

“这人话太密,爱耍贫嘴。”

鋦锅锔碗锔大缸

其中“贫”字为何意?如今,“网络词典”、《现代汉语词典》都有一个延伸解释:絮叨可厌。《现代汉语词典》毕竟严谨,特地注明“方言”。其实,这是一个俗定成约的错字。贫,按《说文解字》只释为“财物被分,少了”。没其他延意。此处的“贫”按北京话说,听起来问题不大,写出来谬误就大了!比如:“这人真贫”,如果不是北京人看了该作何理解?

如果写作“频”就对了。

《字汇》释为“频,多而连接。”嘴频就是话多,没完没了。

该写哪个字表意呢?我只能说您看着办!

究其根源,差错恐怕就出在不知哪位文学大咖用字代音,顺手拈来,把后边儿的人带到沟儿里了。

认了吧!再写“真贫”“太贫”“贫怕了”,您就作个注释:此“贫”不是说贫穷。碰上“他受穷受贫就因为只会耍贫嘴”这种话,您就把前后两个“贫”注两回:前边是人贫,后边是嘴贫。费点事儿呗!

北京新闻有解说:“逛庙会,有嚼谷。”

“嚼谷”?还嚼稻子呢!

“嚼”字后面应该是个修饰音的“咕”字,就像“弄卷咕了”“踩瘪咕了”。北京话用修饰音很多:皱巴、蔫巴、踩巴、揉巴、瘸巴…您犯不上非给“嚼”字组个词不可。

就是写出来也不用拿嘴“嚼谷”玩儿。

“这孩子贪吃,嘴里不能没嚼咕。”

“打酒的时候顺便弄点儿嚼咕。”

能说不对?

“他俩有过节,不合。”

锔碗

这话曾被某位“民俗学家”在电视节目上详解过:“‘过节就是俩人有过不去的地方,好比竹子节。”

我的大仙!您就不怕别人问:“过节”这俩字,是过清明节还是中秋节?俩人“过年”过得去吗?

实在不好意思,“过节”俩字在这里不是一个词好不好?而是“京腔儿”让重音断错句了。原意是:他俩有过“结”。

这话跟“竹节”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俩人也没一起爬过竹竿儿,就算爬过,有竹节也不是过不去。

说“这人太鸡贼”是北京人常用的话。

甭争,只要不是偷老母鸡的贼,就应该是机会的“机”。

这话在北京出现的比较晚,意思是:太贼乎,抖机灵,有机会就占小便宜。

“机贼”和“机灵”是对应词,指“机灵”不往正地方用,挨不上“公鸡母鸡”的事儿。

“这回他可业障了。”

原意是:瞎了!看不准摸不着了。

所以,该是“夜障”。大白天儿的俩眼一抹黑了!

千万别拿佛家用语“业障”借音,不吉利。

“好好干事,别出妖蛾子。”

此话出自打牌掷骰子,意思是咋咋呼呼拉开挺大架势吓唬人,结果打出一个最小的点儿,一和二(幺、蛾)。嘲笑那些没正溜儿、没正经能耐的人。不用说,出“幺蛾子”不是“妖蛾子”,不是“妖”,是人太“二”。

写出来的北京话还有这么三个字:抹不丢。

尽管中国字象形会意,尽管汉语词汇延意含文,但我却怎么也看不明白“抹不丢”是说什么?莫非是“抹不丢”的记忆?您得把眼闭上!想这三个字的北京音儿,才知道是形容磨磨叽叽、又绕不开的那句“磨不颩”。

磨,意为转磨磨;颩,通假“丢”,有抛开之意。

北京有话:“你磨颩来、磨颩去的干吗呢?”

磨颩、磨不颩,和有人解释的“不好意思”搭不上边儿。

有人说了:“您甭装大个儿的,老北京话还用文言?谁认识‘颩字呀?”

您还真说对了,北京话作为“官话”其中文言还真不少。咱们常说的“您这是何苦来哉”就是文言。

既然“颩”字与“丢”字通假,写成“丢”不能算错,但要把“丢”字原意弄清楚。写成“丢”,北京人自然理解为“丢了,没了”。不是北京人反而能正确理解“丢”,比如外地人说“你丢开就行了”。但到了北京人这儿却只说“扔”,不说“丢”。

“抹不丢”好歹还算借音凑字,最怕有人不思原意地凭话音儿创造字词。

火柴跟取灯是两回事

旧北京走街串巷吆喝叫卖的挺多,有人写过这么一句手艺人的吆喝:“锔锅箍漏碗。”乍一看没毛病,甚至能让听过这么吆喝而没听清楚的人恍然大悟:原来是锔锅“箍漏碗”呀!您悠着,文人要是写错了您也就跟着错了。

叫賣吆喝是特殊语言,相当于“广告语”。想落笔成文必须对“行当”有所了解,不能凭音借字错表原意。

您得想,不留神能把碗摔碎了,还能把碗使漏了?谁家拿摔碎的碗找人箍上?箍上就不漏了?

这句吆喝应该是:锔锅锢漏瓦。

锔锅咱就不说了,“锢漏瓦”是一种工具。旧时,一个生铁锅得用上十几二十年。磨薄了,漏了,就找有锢漏手艺的人修上。锢,是用金属填塞的意思。其方法是:先把锅上的漏洞锉出新茬儿,用小钳锅在风箱炉上熔化点儿铜锡合金,趁没凝固,用瓦片从漏洞底部顶上来,再用棕刷子从上面按住,凝固以后抹点儿白膏泥,齐活。这瓦片儿就是“锢漏瓦”,用瓦片儿是因为弧度与锅吻合,化的锡水倒在上面不烫手。我也见过不使瓦片儿,用鞋底子接锡水的。那是炫手艺,不在论。

“锔盆儿来——锔碗儿”是玩儿瓷活的“凉挑子”;“锔锅——锢漏瓦”是玩儿铁活的“火挑子”。不是一回事。

“凉挑子”只是打眼儿钉锯子;“热挑子”锔锅不见得用锯子,也用卡子,锔上也得用火堵漏。

这是一个行当两种手艺。

北京还有些借物借景儿的词和话,用文字表达也不能不了解北京的民俗和语言方式。

例如:“老爷子没等我说完就蹿了。”错了!是“汆”,而不是“蹿”。

过去,北京人家儿大都没有暖壶(暖水瓶),临时来客人沏茶就用“水汆儿”,一种两寸来直径的小铁桶,有个长把。倒上水往炉子火眼儿一搁,不一会儿水就开了。

形容人器量小,像个“水汆儿”,沾火儿就翻:“怎么又汆了?来不来就汆儿。”所以,“汆了”不是老爷子跳起来跑了、蹿了。

就像说:“您先渗会儿,别急。”意思是像“渗水”一样,慢慢来。

再如:“我俩鸭子加一只鸭子,仨鸭子了。”“鸭子”借音“脚丫子”,“仨”借音“撒”,撒开脚丫子跑了的意思。

北京话的方言词也有不少音似意不似的话,要是用文字写出来更容易出错儿。

咱也举几个例子:

攒兑与撺掇

攒兑是指鼓捣或拼凑;撺掇是说怂恿或促使。

“您甭撺掇我掏钱买,赶明儿我自个儿攒兑一个。”

界彼儿与界边儿

界彼儿是对过儿,界边儿是旁边儿。

“他家在界彼儿,界边儿有个酒铺。”

学模与踅摸

学模,依样模仿;踅摸,来回寻找。

“你就不能学模学模人家怎么弄的?得机会我给你踅摸个样子。”

把“踅摸”写成“寻摸”也未尝不可。

捎上与鞘上

捎上是带上;鞘上是说别人抡鞭子让鞭鞘儿把自己撩上了。

“你别自己去,捎上几个弟兄。”

“您折腾您的,别把我鞘上。”

有人写“勺上”,八成儿是吃货。

……

还有这么档子事儿,有位名人办“京味儿讲座”,人家说了:“北京人对一些东西叫法有自己的特点,比如,火柴不叫火柴,叫‘取灯儿。”

不得不说,这就不是缺乏语言溯源的事了,而是差点儿历史知识。

老舍先生是京味文学的先驱,他的作品中没有那么多所谓“地道北京话”,却看着“北京味儿”那么浓。比如《四世同堂》

火柴是火柴,取灯儿是取灯儿。这两个东西差着辈儿呢!早在1000多年前的南北朝时期,就用硫黄沾着草木片儿引着火以后点灯,曰之“取灯”。北京自打明朝就有“取灯胡同”。用火石、火镰、火绒点取灯儿,恐怕持续到了民国。

火柴是伴随卷烟的出现才有的,否则没办法点烟。大约19世纪六七十年代,卷烟和火柴输入到咱们国家,俗称“洋烟”“洋火”。解放以后弃用“洋”字,才称火柴。

胡同里的吆喝也是“破烂儿——换洋火”,没人喊“破烂儿——换取灯儿”。老人们爱说“取灯儿”和年龄有关,与北京话无关。直到解放后,不是也有老人管派出所叫“段上”吗?

咱前边儿说了,虽说北京话与普通话差别不大,但并不涵盖北京人在长期历史沉淀下的世俗言词和习惯。包括那些“说都不会话”的“闷得儿蜜”(睡觉)、“嘎杂子”(土流氓)、“姆们”(我们)、“多儿钱”(多少钱)、“嘛呢”(干什么呢)、“撮一顿”(吃一顿)……偶尔说说就得了,算不上“地道北京话”,也不像话。咱都学过“语文”,语是语,文是文。倘若您想传播北京话别忘了千年古训:慎言慎墨。犄角旮旯的陈糠烂谷子用不着“弘扬”。

听说有人要把北京话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还有人收徒拜师教“京味儿语言”。这事儿可太扯了!

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写了。

我只想请教:所谓“北京话”有标准定义吗?北京话(总体上是普通话)有地域和群族专属性吗?“北京话”符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界定吗?从古至今,从国都到大都,从大都到首都,北京话只属于北京人吗?基于普通话的北京话也需要“抢救性传承”?

不能否认,北京话具有幽默、嘎气、皇城风格、亲和大度的语言特点。然而,这是一座城市历史人文的涵养使然,决不仅仅是语言本身的体现,更不是所谓“地道北京话”就能说出来的。

京味儿既然是“味儿”,就是北京特有的人文气息,不是贯耳的各种“京腔儿俗词儿”。

有话好好儿说,落笔认真写,别出幺蛾子。

即不枉做京都之人。

(编辑·宋冰华)

mawen214@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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