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本书
2019-04-04邢增仪
邢增仪
在我心爱的书橱里,珍藏着一本五十年代出版的安徒生童话选:《海的女儿》。
我把它放在书橱的顶层,让它置身于一大排装帧精美的大部头中间。有一天,我的女儿说:“妈妈,把这本书换个地方吧,它又脏又旧,封面上还沾着泥印,卡在这里,太不相称了。”
“别动它,孩子。”我说:“这可是妈妈的第一本书……”
在女儿的恳求下,我给她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妈妈小时候,家里日子很苦,你外公在外地工作,每月只能邮回家三十元钱。三十元,一个人也许够了,但你外婆要用它维持全家六口的生活,家计之艰难就可想而知了。记得有一次,我对你三舅说:“我长大工作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全部买书。”你三舅马上说:“不,不!我长大工作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一定要买一堆咸蛋让大家吃个够。”你以为好笑,你不知道,那时候,我们家除了课本再没有一本别的书,逢年过节才能吃到咸蛋。你外公邮回来的钱只能买米、买油,菜呢?穿的呢?烧的呢?我和你舅舅姨妈们上学的费用呢?加上还有一个长年瘫倒在床的外祖,可以说,全家的生活担子都在外婆的两只手上。
那时候,我们家附近有一个酒厂,每天都要从炉子里倾倒出大量的炉渣,里边还夹杂着许多未燃尽的煤块。我们家不仅靠捡这个作燃料,而且你外婆还出售煤渣来补贴家中的开支。每天,启明星还在天际闪烁,外婆就背上一个特制的背篼,匆匆向酒厂走去。捡煤的人很多,去晚了就不容易捡满一背兜了。等到那运煤渣的斗车一来,倾倒出一大堆滚烫的、冒着白烟的煤渣,人们就蜂拥而上,全然不顾煤灰的扑打,热气的熏烤。
人群中,你外婆那瘦小的身躯显得特别敏捷灵巧。通常,别人只有半箩,你外婆的大背篼已经满了。在我们不上学的时候,也常跟外婆去,姑姑伯娘们羡慕外婆的手快,常打趣地说:“你怎么捡得这么快,有什么窍门教教我们吧?”你外婆总是含笑不答,而我却心酸得要哭了。因为我最清楚,她哪有什么窍门,她只是为了我们不要命了呵。看看她的手吧,一双手烫起血泡,血泡破了变成老茧,千百遍火的灼烧,煤的刺割,一双手已被磨得像一副钢叉了。
贫困的家境并没有约束我们儿时的向往,你三舅整日闹着买白球鞋,你姨妈嚷着要花衣服,而我呢,整个的心全叫书给诱惑去了。街头,那个花花绿绿的书摊,就是我的整个世界:孙悟空到底借到芭蕉扇没有?鲁滨逊一个人怎样在荒岛上生活?福尔摩斯如何侦破了那些千奇百怪的案件?
每天放学,我都像一枚针被磁铁吸在那儿,贪婪地用目光扫射书摊。“要是有钱一定先看那本,再看这本;不,不!先看这本。再看那本。”“真好笑,只要有钱反正都要看完,先看后看不是一样吗”。想够了,才心满意足又依依不舍地回家去。
有一天,书摊上赫然挂出了一本崭新的安徒生童话选——《海的女儿》。这可不是小人书,是小说,是我们通常说的“字书”。我惊叫一声,小心翼翼地捧着这本还散发着墨香味的新书,翻着里面的精美插图,久久不忍释手。这书里有十多个故事,我曾经看过其中《海的女儿》和《皇帝的新装》的連环画。那是在热天,我们县城第一次卖冰棒,妈妈给我们一人四分钱,说是让我们尝尝新,免得馋出病来。弟妹们欢天喜地买冰棒去了,我却在冰棒和书摊之间斗争好久,最后还是走到了书摊跟前。《海的女儿》的封面太漂亮了,那个美丽的姑娘怎么啦?为什么长着鱼尾巴?她为什么那样忧愁?我噙着眼泪把那本连环画看了一遍又一遍,完全被它那神奇的力量征服了。而现在,面前是一本“字书”,里面有十多个故事呢,我是多么地渴望把它带回家去呵。
过后几天,我神情恍惚,走路、吃饭、睡觉都有在想这本书。但我知道,这书租回去看,每天三分钱,还要交一元押金,这个代价对我来说太高昂了。
你知道吗?当时的一元钱对于我已是天文数字了,我知道,你外婆是不会给我一元钱去租书的。天渐渐热了起来,捡煤渣比冬天加倍苦,外婆的双手都烧烂了,又红又肿,外公寄来的几双劳保手套已烧得百孔千疮,无法再补。外祖天天催着要你外婆去买一副新手套,外婆好容易才答应学费交齐就去买,眼看学费才交齐,我能开口吗?但《海的女儿》在召唤我,我简直着了魔。
一天,下着蒙蒙细雨,地上尽是泥泞。我又从书摊前经过,挂在摊前的“弄脏书籍,照价赔偿”这几个字不知怎么突然跳到脑子里,赶也赶不走。弄脏……赔偿……心里猛一动:“弄脏赔偿和非要买可不是一回事,弄脏了,就不得不付钱。也就是说,只要弄脏,这本书就是我的了……”
我被自己这个大胆奇异的想法惊呆了,心“突突”跳起来,满脸像着了火一样滚烫,心里像吊了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
但对这本书的占有欲压倒了一切,我什么也顾了,像作贼一样,我走近书摊蹑手蹑脚取下这本书,故意一松手,《海的女儿》掉在泥地上了。
接着,我迷迷糊糊地听见书摊主人大惊小怪地尖叫起来,她几乎是拎着我到了家,然后是她对你外婆的气愤地诉说,我的含混不清的应答。
其他的都记不清了,但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外婆那眼光,她默默地看着我,那眼光有质问,有责备,更有深深的痛苦和内疚。
我不敢看她,心想,完了,这鬼把戏她全明白,我什么也得不到了。
但你外婆一句话也没说,从紧贴身的布包里仔细地数出了书钱,这时,只听瘫痪在床的外祖在里屋急得大叫:“弄脏了,抹干净就行了吧?那钱是攒给你买手套的!”
一听手套,我的心顿时像针扎了一下,像电影上的特写镜头,眼前出现了你外婆那瘢痕累累的手,每一条纹路都是那样的清晰,那样的深刻。
于是,我忏悔了,深深地忏悔,张嘴正要坦白,你外婆却朝我微微一笑,用手轻轻地抚摸我一下,进里屋去了。于是,我听见你外婆对外祖说:“妈,没见孩子想书都要疯了,当妈的给娃儿买不起一本书,心……比手痛呵!”
呵!好妈妈!一团热流直冲我的喉管,《海的女儿》在我眼前晃动起来。
书是我的了,但我并没有感到欢快和满足,耳边响着外祖的叹气声,眼前晃动着你外婆的手,那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不知什么时候醒来,远处的鸡已经打鸣,你外婆仍坐在桌子前。凳子是一叠替工厂加工好的衣服,桌上是那几只百孔千疮的手套。她左剪右剪,正吃力地把它们拼凑在一起。昏暗的灯光下,我第一次深情地注视着你外婆,作女儿的第一次发现母亲原是那样的美;清秀端庄的脸庞,玲珑小巧的五官,虽然眼角已有鱼尾纹,额上已有“五线谱”,但她仍然是那样的动人,特别是她笑的时候。
然而,她是难得一笑的。她从不修饰自己,她的美,她的青春全为我们消融了。我突然感到一阵压抑不住的冲动,悄悄翻过身,拿起放在枕边的《海的女儿》,用铅笔工整地在书的扉页上写下了“我的第一本书”这几个字,然后重重画了一道破折号。破折号后边又写什么?没词了,写“献给我亲爱的母亲”吗?不对,不对;写“为了我敬爱的母亲”吗?好像也不对。我咬着笔杆,瞪着大眼,怎么也无法把心中快要满溢的感受表达出来,最后不得不扔了笔,长叹一声,又翻身躺下,心中长久地惆怅着。
从此,这本书成了我的一面镜子,这破折号成了一根鞭子,它时时督促我,鞭策我,使我不得放松,不得偷懒。
十四岁那年,在全省中学生作文比赛中,我得了第一名,当我捧着印有我作文的一本小册子的时候,激动得不能自己,突然领悟到我应该在破折号后面写什么了,于,我颤抖地拿起笔,以一个中学生的幼稚和激情在破折号后面这样写道:“我的第一本书——现在的成就和将来所有的成就,都是这本书的儿子,它们一齐献给我敬爱的母亲”。
“那我倒要认真地看看这本书了”女儿说着向书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