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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小学和中学的写作经历

2019-04-02季羡林

初中生·作文 2019年4期
关键词:闲书文章作文

在新育小学3年,生活斑斓多彩,内容异常丰富。

我是不喜欢念正课的。对所有的正课,我都采取对付的办法。上课时,不是玩小动作,就是不专心致志地听老师讲,脑袋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常常走神儿;斜眼看到教室窗外四时景色的变化,春天繁花似锦,夏天绿柳成阴,秋天风卷落叶,冬天白雪皑皑。旧日有一首诗:“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有蚊虫冬有雪,收拾书包好过年。”可以为我写照。

当时写作文都用文言。语言障碍当然是有的。最困难的是不知道怎样起头。老师出的作文题写在黑板上,我立即在作文簿上写上“人生于世”4个字,下面就穷了词儿,仿佛永远要“生”下去似的。万没有想到,以后自己竟一辈子舞文弄墨。逐渐体会到,写文章是要讲究结构的,而开头与结尾最难。这现象在古代大作家笔下经常可见。然而,到了今天,知道这种情况的人似乎已不多了。也许有人竟以为这是怪论,是迂腐之谈,我真欲无言了。有一次作文,我不知从什么书里抄了一段话:“空气受热而上升,他处空气来补其缺,遂流动而成风。”句子通顺,受到了老师的赞扬。可我一想起来,心里就不是滋味,愧悔有加。在今天,这也可能算是文坛的腐败现象吧。可我当时只是个10岁的孩子,不知道什么叫文坛;我一不图名,二不图利,完全为了好玩儿。但自己也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所以才愧悔,从那以后,一生中再没有剽窃过别人的文字。

……

有一年秋天,新育小学组织全校学生游开元寺。

开元寺是济南名胜之一,坐落在千佛山东、群山环抱之中。这是我经常去玩的地方。寺上面是把一面巨大的山崖雕凿成一个佛头,其规模虽然比不上四川的乐山大佛,但在全国的石雕大佛中,也是颇有一点名气的。从开元寺上面的山坡往上爬,路并不崎岖,爬起来比较容易。爬上一刻钟到半个小时,就到了佛头下。据说佛头的一个耳朵眼里能够摆一桌酒席。我没有试验过,反正其大可想见了。从大佛头再往上爬,山路更加崎岖,山石更加亮滑。我曾爬上过多次,颇有驾轻就熟之感,感觉不到多么吃力。爬到山顶上,有一座用石块垒起来的塔状的东西。从济南城里看过去,好像是一个橛子,所以这一座山就得名橛山。同泰山比起来,橛山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但在济南南部群山中,橛山则是鸡群之鹤。登上山顶,望千佛山顶如在肘下,大有“一览众山小”之慨了。

可惜的是,这里一棵树都没有。不但没有松柏,连槐柳也没有,只有荒草遍山,看上去有点童山濯濯了。

从橛山山顶,经过大佛头,走了下来,地势渐低,树木渐多。走到一个山坳里,就是开元寺。这里松柏参天,柳槐成行,一片浓绿,间以红墙,仿佛在沙漠里走进一片绿洲。虽然大庙那样的琳宫梵宇、崇阁高塔在这里找不到,但也颇有几处佛殿,佛像庄严。院子里有一座亭子,名叫静虚亭。最难得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泓泉水,在东面石壁的一个不深的圆洞中。水不是从下面向上涌,而是从上面石缝里向下滴,积之既久,遂成清池,名之曰秋棠池。洞中水池的东面岸上长着一片青苔,栽着数株秋海棠。泉水是上面群山中积存下来的雨水,汇聚在池上,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泉水甘甜冷冽,冬不结冰。庙里住持的僧人和络绎不绝的游人,都从池中取水喝。用此水煮开泡茶,也是茶香水甜,不亚于全国任何名泉。有许多游人是专门为此泉而来开元寺的。我个人很喜欢开元寺这个地方,去过多次。这一次随全校来游,兴致仍然极高,虽归而兴未尽。

回校后,学校出了一个作文题目《游开元寺记》,举行全校作文比赛,把最好的文章张贴在教室西头走廊的墙壁上。前三名都为从曹州府来的3位姓李的同学所得。第一名作文后面,老师的评语是“颇有欧苏真气”。我也榜上有名,却在八九名之后了。

……

在我读小学时,小说被称为“闲书”,是绝对禁止看的。但是,我酷爱看“闲书”。高级的“闲书”,像《红楼梦》《西游记》之类,我们看不懂,也得不到,所以不看。我们专看低级的“闲书”,如《彭公案》《施公案》《济公传》《七侠五义》《小五义》《东周列国志》《说唐》《封神榜》……我不但在家里偷看,还把书带到学校里去,偷空就看上一段。校门外左边空地上,正在施工盖房子,运来了很多红砖,摞在那里;不是一摞,而是很多摞,中间有空隙。坐在那里,外面谁也看不见。在放学之后,我就搬几块砖下来,坐在上面,掏出“闲书”,大看特看。书中侠客们的飞檐走壁、刀光剑影,仿佛就在我跟前晃动,我似乎也参与其间,乐不可支。

到脑筋清醒了一点,回家已经过了吃饭的时间,常常挨数落。

这样的“闲书”,我看的数量极大,种类极多。光是一部《彭公案》,我就看了四十几遍。那书越说越荒唐,越说越神奇。到了后来,书中的侠客个个赛过《西游记》里的孙猴子。但这有什么害处呢?我认为没有。我除了一度想练“铁沙掌”以外,并没有持刀杀人、劫富济贫,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情,危害社会。不但没有害处,我认为还有好处。记得鲁迅先生在答复别人问他怎样才能写通、写好文章的时候说过,要多读多看,千万不要相信《文章作法》一类的书籍。我认为,这是至理名言。现在,对小学生,在课外阅读方面,同在别的方面一样,管得过多,管得过严,管得过死,这不一定就是正确的方法。“无为而治”,我并不完全赞成,但“为”得太多,我是不敢苟同的。

……

我考入正谊中学,录取的不是一年级,而是一年半级,由秋季始业改为春季始业。我只待了两年半,初中就毕业了。毕业后又留在正谊,念了半年高一。杜老师就是在这个时候教我们班的,时间是1926年,我15岁。他出了一个作文题目,与描绘风景、抒发感情有关。我不知天高地厚,写了一篇带有骈体文味道的作文。我在这里补说一句:那时候作文都是文言文,没有写白话文的。我对自己那一篇作文并没有沾沾自喜,只是写这样的作文,我还是第一次尝试,颇有期待老师表态的想法。发作文簿的时候,看到杜老师在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等于他重新写了一篇文章。他的批语是:“要作花样文章,非多记古典不可。”短短一句話,可以说是正击中了我的要害。

古文我读过不少,骈文却只读过几篇。这些东西对我的吸引力,远远比不上《彭公案》《济公传》《七侠五义》等一类的武侠神怪小说。这些东西被叔父贬为“闲书”,是禁止阅读的,我却乐此不疲,有时候读起了劲儿,躲在被窝里利用手电筒来读。我脑袋里哪能有多少古典呢?仅仅凭着那几个古典和骈文常用的词句就想写“花样文章”,岂不是一个典型的癞蛤蟆吗?看到了杜老师批改的作文,我心中又是惭愧,又是高兴。惭愧的原因,用不着说。高兴的原因则是杜老师已年届花甲,竟不嫌麻烦地这样修改我的文章。

……

1926年秋天,我考入山东大学附设高中一年级。在山东大学附设高中教国文的教员是王崑玉老师。

王老师上课,课本就使用现成的《古文观止》,不是每篇都讲,而是由他自己挑选出来若干篇,加以讲解。文中的典故,当然在必讲之列,而重点则在文章义法。他讲的义法,基本是桐城派,虽然他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说过。

《古文观止》里的文章是按年代顺序排列的。不知道什么原因,王老师选讲的第一篇文章是比较晚的明代袁中郎的《徐文长传》,讲完后出了一个作文题目——《读〈徐文长传〉书后》。

我从小学起,作文都用文言,到了高中仍然未变。我仿佛驾轻就熟般地写了一篇“书后”,自觉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不意竟获得了王老师的青睐,定为全班压卷之作,评语是“亦简劲,亦畅达”。我当然很高兴。我不是一个没有虚荣心的人,老师这一捧,我就来了劲儿,拿来韩、柳、欧、苏的文集,认真读过一阵儿。实际上,全班国文最好的是一个叫韩云鹄的同学,可惜他别的课程成绩不好,考试总居下游。王老师有一个习惯,每次把学生的作文簿批改完后,总在课堂上占用一些时间,亲手发给每一个同学。排列是有顺序的,把不好的排在最上面,依次而下,把最好的放在最后。作文后面都有批语,但有时候他还会当面说上几句。

我的作文和韩云鹄的作文总是排在最后一二名,最后一名当然就算是状元。韩云鹄当状元的时候比我多,但是一二名总是被我们俩垄断,几乎从来没有过例外。

……

我觉得,我由写文言文改写白话文而丝毫没有感到什么不顺手,与我看“闲书”多有关。我不能说,每一部这样的“闲书”,文字都很漂亮,都是生花妙笔,但是,一般说起来,都是文从字顺,相当流利。此外,我对文章的结构也十分注意,绝不是头上一榔头,屁股上一棒槌。

我读中国的古文,觉得几乎每一篇流传几百年甚至一两千年的文章,作者在结构方面都十分用心。在潜移默化中,在根本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我无论是写文言文,还是写白话文,都非常注意文章的结构,要层次分明,要有节奏感。对文章的开头与结尾更特别注意。开头如能横空出硬语,自为佳构;貌似平淡也无不可,只要平淡得有意味,让读者读了前几句必须继续读下去。结尾的诀窍是言有尽而意无穷,如食橄榄,余味更美。到了今天,在写了70多年散文之后,我的这些意见不但没有减退,反而更加坚固,更加清晰。我曾在许多篇文章中主张惨淡经营,反对松松垮垮,反对生造词句。我力劝青年学生,特别是青年作家,多读些中国古文和中国过去的小说;如有可能,也多读些外国作品,以提高自己的文化修养和审美情趣。

我这种对文章结构匀称的追求,特别是对文章节奏感的追求,在我自己还没有完全清楚之前,一语点破的是董秋芳老师。在一篇比较长的作文中,董老师在作文簿每一页上端的空白处批上了“一处节奏”“又一处节奏”等批语。他敏锐地发现了我作文中的节奏,使我惊喜若狂。自己还没能意识到的东西,启蒙老师一语点破,能不狂喜吗?这一件事影响了我一生的写作。

我的作文,董老师大概非常欣赏。在一篇作文的后面,他写了一段很长的批语,其中有几句话是:“季羡林的作文,同理科一班王联榜的一样,大概是全班之冠,也可以说是全校之冠吧。”这几句话,大大地增强了我的荣誉感。虽然我高中毕业后在清华学习西洋文学,在德国治印度及中亚古代文学,但文学创作始终未停。我觉得,科学研究与文学创作不但没有矛盾,反而可以互济互补,身心两利。所有这一切都同董老师的鼓励分不开,我终生不忘。

(本文选自当代中國出版社《季羡林谈写作》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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