婺源石家巷明代贴墙牌坊亟需保护
2019-04-02江平
江平
有悠久历史文化的婺源,经历“文革”浩劫后,全县的老牌坊近乎摧毁殆尽,仅剩两座严重残损的石牌坊,且都在偏远的山村。婺源人每论及此事,无不叹憾。本文或能令县人稍稍一振。因为,笔者在婺源老城区今石家巷北段的石家巷16号老屋的外墙上,意外寻访到一处几乎完整的明代贴墙牌坊。
江氏节孝坊的发现
石家巷16号地处高地中心,正当去八角亭的岔道口,但因那堵外墙的上部过于朴素,墙与铭文砖块色差很小,且坊额铭砖之高度超出路人通常的视域中心较远,两个深暗的窗洞更抢夺了人们的注意力,所以,极少有路人留意到其上的牌坊。该墙所在的老屋与北邻的大屋,在民国时期是现年100岁的俞铁汉老人的姑父家,但当笔者再三向他说起这处贴墙牌坊时,他却一脸迷惑,说从来没有留意到墙上有牌坊。婺源摄影家程新德先生看到我的照片后也惊讶:“我少年时代就住此屋附近,无数次路过均未发现!”他们尚且如此,一般路人的不察觉也就不足为奇了。
该屋在20世纪70年代是公产,由几家共住,北边有窗洞那间,就是我弟弟的保姆水口婆住所。我因此曾连续几年无数次进出这栋屋,当时对牌坊也是毫无察觉。
20世纪末购置相机后,我穿梭于老城区街巷时,仰望之间,才偶然发现那些有砖刻文字的牌坊。但当时并未仔细辨认,也不愿将宝贵的胶卷用来拍摄如此灰蒙的普通民宅砖铭。越十年,我再次路过该墙下,感觉这或是一座贴墙牌坊。近些年购置较精密的数码相机后,我又先后两度拍摄,且摄下了包括款题小字在内的细部,借此,我最终得以确认其具体年代,并初步查考了相关资料。
这处贴墙牌坊之所以难被发现,与其简朴也有关。它几乎没有装点浮雕图纹,四柱三开间,全是简洁的矩形体块,体块凸出的部位也不大。该牌坊上梁正中的纵立石匾,大概是灰红的廉价大理石,已被人为敲损,仔细辨认,依然可断定为“圣旨”二字。很可能是“破四旧”风潮中,为避免更大破损,屋主人先行自毁的,这在当时是不得已的保护手段之一。
牌坊分御赐、恩荣、圣旨三等。御赐,是指皇帝下诏,国库出银建造;恩荣,是指皇帝下诏,地方出银建造,如石家巷南段的7号;圣旨,则是据地方申请,皇帝批准后由家族自身出银建造。自家建造的牌坊未必就简易,一般的生员家境,与平常居民没什么两样了,寒门老秀才的遗产还不及常人,不仅只能建造一座贴墙的牌坊,而且简洁若此,也就实属必然。当然,简洁也确是明代建筑、雕刻的总体特征,与清代的繁缛华丽形成对照。相对于婺源的大多数老屋,这栋的墙砖是偏于轻薄的,墙基的石板更显寒酸,这可不是明代的建筑风格,而是反映了张家有限的财力。
该贴墙坊下梁的题额,共两行。首行大字,中间为每字一砖的“节孝双完”,右侧一块砖刻小字“大明天启二年玖月吉旦立”,左侧一块砖刻小字“巡按直隶监察御史田生金题请”;下行为每字一砖的“旌表故生员张起敬妻江氏”。故而,该牌坊的全称当为:旌表故生员张起敬妻江氏节孝双完坊。可简称为:张起敬妻节孝坊。天启二年(1622年),比徽州最著名的许国牌坊的建造年代万历十二年(1584年)晚了三十八年。
从该墙基的石块、坊额的高度、明晰的砖块及黏合的灰泥,可以判定这堵墙面是同时建造的,并非一些老屋将原始大门砌砖封闭而另开大门的情况。该屋现在小庭院的入口未必就是原始大门,庭院围墙修整过,铁汉先生说记忆中民国时期该屋的入口是朝南的。因此,该屋南墙的马头墙角很可能是原始中開的院门左右的一对,左边那个马头墙角是后来改造时拆去的。
牌坊的价值
婺源县内的老牌坊,原本遍布各村镇。“文革”结束后,提到牌坊,人们都以为全县只剩下大畈济溪村头残余的那半座了。后来,太白潘村那座很小且十分简陋的节妇石坊也垮散无存了。
石家巷的生员张起敬有无文献记载?其妻江氏具体有哪些节孝事迹?如今更无人知晓。笔者目前也无所获。《明太祖实录》中倒是有个曾受召会食的儒士——张起敬,但年代与该牌坊相隔三百年,且并非在婺源召见,遂不太可能是同一人。当然,古代节孝类的事迹大同小异,有无张起敬夫妇的具体史料,对我们认定这个牌坊的价值,并无多少影响。因为在笔者看来,该牌坊的价值就至少有如下几个方面:
1.为老牌坊多已无存的婺源,填补了一处实在的牌坊遗存。
2.此牌坊的清晰署年,也确定了该屋舍乃明代建筑。这对婺源县城,意义非同一般。笔者近些年拍摄了老城区多处原始的老墙碑记,连署清代中期年号的都罕见了,何尝见过明代的?婺源城里可确证是明代的老屋,很可能独此一栋。
3.这是婺源唯一尚存的节孝坊,为婺源历代无数恪守节孝的“徽州女人”,找到一处可见证的历史实物。黄梅戏《徽州女人》、电视连续剧《徽州女人》,均表现了守节守孝的徽州女人的苍凉人生。不论这些徽州女人的事迹是否值得推崇,这至少是徽州文化中非常显著的一大特征,均具文化怀古价值。江氏以节孝而终得建坊,她独自承受的无尽凄苦,留给人们去想象。笔者曾在李敖披露古代女子“割股疗亲”的统计表中,赫然看到了婺源的好几位,颇感触目惊心。江氏或属此类女性,但上面连她的名字都没有,只是冠以“张起敬妻”,这是古代女子被视作男人附属的必然体现。
4.这是婺源已知的现存老牌坊(含贴墙坊)中最完整且纯粹的一处。婺源的篁村、西冲、豸峰及黟县的屏山等徽州古村落,虽有精美华丽的贴墙牌坊,却属宗祠的门楼,兼作大门的装饰,“砖雕门面”性质凸显,非属纯粹的旌表牌坊了。且那类墙门牌坊现存很多,体式也普遍相似,看多了甚至难以分辨彼此。
5.这是中国历代牌坊中少见的简朴样式,在贴墙坊中,也是形式独特的。从建筑的难度、精密度来考察,这处贴墙坊简直是小儿科,可是,物以稀为贵,文化遗存物的意义与精密度并非成正比。前述那些牌坊浮雕太过繁缛,往往造成喧宾夺主,抢了旌表额题的分量。从气息上看,纷繁富丽也时常入俗,简朴反而自成一种宁静淡逸的高贵。石家巷16号贴墙坊这种罕见的简朴,尤其难得,且与简朴的墙基、木雕,完整并存于一屋,相得益彰。
6.对历史名人田生金的研究,增添了一份实证材料。田氏不只是明代的官员,其著述的历史文化价值已得到有关专家的肯定。
7.可作为书法史上馆阁体的一个典型范例。该牌坊的坊额,是科举时代举子们的标准字体。康熙《麻城县志》载田家四兄弟“生玉、生芝、生兰、生金,俱登进士籍”,乃罕见的科考名门。如果落款中的“题请”只是我们今天的“提请”之意,那么该坊额是否就是田生金题的字还难说。2004年8月1日的《汕头日报》刊了篇介绍潮州唐伯元家庙的文章,说到大门有田生金在万历壬辰年(1592年)题赠的“忠孝流芳”匾额。遗憾的是没有刊载图片,无从比较。张起敬妻节孝坊的刻字从书法上说,结体过于匀整,笔法过于单调,几乎谈不上什么艺术价值,但从书法史的角度看,依然是可以作为馆阁体的一个典型案例,让观者一望可知。
题请者田生金
《北京科技大学学报(社科版)》2015年第5期凌礼潮《<按粤疏稿>作者田生金考》一文,搜罗整理田生金信息最为详备。笔者从中提要如下:
依据麻城六修《田氏族谱》、清修《问津书院志·讲学列传》中较具体的田生金传略,可知:田生金,字双南,湖北麻城人。生于1569年,23岁中举人,36岁中进士。约46岁出按广东,后任南京监察御史、太仆寺正卿,官至从三品。1639年去世,享年71岁。有节钺声望,其《请复方孝孺友族》一疏,尤脍炙人口。林居日,尝讲学问津,至老不衰。《历代通鉴辑览》卷112叙及晚明党争的“万历三十九年条”载:言路又有齐,楚,浙三党。……楚则官应震(黄冈人)、吴亮嗣、田生金(麻城人)为之魁。
在凌先生完整罗列的《明实录》有关田生金的27条记载中,并无与婺源直接相关的条目,更无提及此牌坊的条目。鉴于该牌坊是天启二年所立,笔者尤其留意了其中年份最相关的天启元年、天启二年共计4条,至少从字面仍无法找到可能的关联。
不过,在田氏的著述中倒是有些许信息可供推想。田生金著有已经引起学界重视的《柱下刍言》《按粤疏稿》,编写过一册《春秋敬业》。还编有《徽州府赋役全书》,自序中感叹:“嗟夫!地之所生有限,人之所人有穷,而公家之征无艺。以有限有穷而供无艺之征,又中饱而不可问,则父母斯民之谓何?”于民瘼尤多关注。该书未分卷,先载明徽州府总数,然后依次分载所属六县的相关详细信息,末附各县简明科则。该书台湾学生书局1970年已影印出版。
就此可知,田生金对徽州是有过特别关注的。他在编订《徽州府赋役全书》的过程中,固然会接触多位徽州官吏或儒士,其中少不了婺源方面的人。他很可能就遇到了了解生员张起敬妻江氏事迹的人,于是,他在有所听闻的感慨之际,主动或受邀为江氏题请建立节孝坊。这些,当然是合乎情理的推测。
《明实录》中有:“天启元年六月庚寅,升御史田生金,崔尔进,俱太仆寺少卿”;“天启二年十二月乙亥,太仆寺少卿田生金再请改南,不允”;“天启二年十二月辛巳,升太仆寺添注少卿田生金,大理寺右少卿添注”。这表明,田生金在题请批准建立张起敬妻江氏节孝坊的前后,其仕途是顺坦的,却已生发出荣归故里、安度晚年的淡逸之情。
亟需保护的宅院
石家巷16号地势较高,周边无高楼大树,日照明朗,相对干燥,不利苔草与昆虫寄栖,墙体风化松动的速度相对较慢。这些,也是这栋老屋历四百年而基本完好的地利原因。当然,也正因为这不是一座石梁石柱的通常牌坊,只是一处很不显眼的简易贴墙坊,在各种风潮中才不至于被关注,也才得以基本保全,实属万幸。
可是,一直留存着的该牌坊却没有被发现、没有起到文物古迹受大众观瞻而发挥出的文化作用。如果一直这样直到自然倒塌、彻底消失,则该牌坊与那些早已无存的牌坊实在毫无区别。
1.婺源县或上饶市的文物部门需要重视石家巷张起敬妻江氏节孝坊的价值,尽快将它列入文物保护单位。
2.因该贴墙牌坊近在路边,建议尽快在该处设立安保摄像头,以免菊径祠堂匾额被盗、浙岭古亭石额被盗的事件再次发生。
3.建议县市政府批给专项资金进行“修旧如旧”的保护性修护。因为此屋是婺源俗称的桶墙,已历漫长四百年,且墙砖偏薄、灰泥剥落、局部已松动,屋瓦可能也有殘损。墙基最好维持现状,不宜齐整,修补砖缝不宜用水泥,具体方案需咨询古建专家确定。内部木结构有无破坏(20世纪70年代笔者进出那些年,厅堂是婺源俗称的桥板,今已成水泥地),是否有白蚁,尚需检查。
4.修复如今尚存大半的石家巷7号贴墙坊。此类墙坊虽常见,但在婺源县城毕竟难得。此墙半年前还基本完整,因屋主人无力修复而有关部门又一再警示要避免倒塌伤及路人,屋主才于去年冬无奈地拆去上部,但保存了“恩荣”双龙的砖雕构件,遂确保了修复的关键性前提,如此将比全新材料的重修意义大得多。
余论
婺源老城留存的古迹实在太少了。每一处尚且苟存的正宗古建筑,不仅从文物价值上胜过十处、百处的所谓“仿古建筑”,更是婺源作为徽州古邑的起码支撑。
有一点或须特别提示:只有老底子的本土风物,才能令婺源人感觉到这是“故土”“故里”,婺源存有的文化遗迹,也是形成并维系婺源人文化认同感、乡邦凝聚力的极其关键的依托物。现在的婺源,感觉到处都是新东西,人非,物也非了,越来越找不到老家之为老家的感觉了……如果情势进一步恶化,婺源人的故土意识必将微弱,老家一旦只成为“梦里老家”,其无形损失简直不可估量。
得知县政府正在将老城区的棚户改造,声势浩大,此机会甚可喜,亦颇堪忧——千万不能为了谋求一般意义上的齐整美观,而不分青红皂白一概一拆了之,或以水泥石灰一糊了之。对待石家巷16号这处今世罕见的简朴老墙坊、这栋县城唯一确知的明代老屋,尤其应当慎重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