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动词及其合成词的艺术魅力
2019-04-02魏耕原
魏 耕 原
(西安文理学院 文学院,西安 710065)
《史记》语言朴素峻洁而富有弹性,且具表现力,所谓“质而不俚”“善序事理”(班固语),刘知几说:“使人味其滋旨,怀其德音,三复忘疲,百遍无斁。”[1]165这种诱人反复阅读的魅力,其中重要的原因就在体现语言的艺术魅力。
一、动词的弹性魅力
《史记》其所以耐读,读后能滋生出种种阅读的快感,除了通俗易懂,行文节奏快捷,富有精神血气和情感,那就是语言简洁,生动而具有活力。而这种弹性的活力主要见于动词。他能借助动词的活态滋发更多的活力。或刻画人心理,或表现神情,或使情景如在目前,让人心领神会,快意盎然,兴致淋漓。
本来诗歌使用动词,往往构成“诗眼”,以成名句,而《史记》的动词,不仅用力于一句中,而常常使一节文字生辉,甚至光照全篇,使动词发挥了无上的魔力!特别是其中的动词。以情感浇筑渗透,不是诗而有胜过诗的魅力,带来了饱满的审美快感。
如《李将军列传》是最质朴不过的文章,因其人“讷口少言”,所以就用了极朴素的语言,而“质而不俚”正是司马迁叙事之擅长,因而此文最能体现他的简洁朴素之风格。李广的本领在于善射,而一篇正以“射”字为中心,即是叙其事也是如此:
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
这是李广驻防右北平,匈奴“避之数岁,不敢入右北平”。因李广在雁门被俘,曾腾越夺得胡儿马,匈奴称之为“汉之飞将军”。飞将军闲而出猎,射虎而“中石”,而且“没镞”——连整个箭头都陷进去。“中石”已让人惊讶,而“没镞”就更为吃惊。“没”字本来平常不显眼的字,而用在这里精神焕发。它像一个突出的“特写镜头”,是那样的逼真、清晰、活灵活现。本来应把“视之石也”置于此句前边,一经倒置,“中石没镞”就更“亮相”了。而且此句本应为“中虎没镞”,因前有见石以为虎,后边又有“视之石也”,而偏偏写成“中石”,把“石”字预先交代,这样“没镞”就生发了无上的奇特魅力!再加上其后紧随一句“视之石也”,就真是余音袅袅,愈加滋发惊叹不绝的魅力,这是写实还是夸张?何焯说:“《吕览·精通篇》云:‘养由基射虎,中石,矢乃饮羽,诚乎虎也。’与此相类,岂世之因广之善射,造为此事以加之欤?”[2]286梁玉绳说:“射石一事,《吕氏春秋·精通篇》谓养由基,《韩诗外传》六、《新序·杂事四》谓熊渠子,与李广为三。《论衡·儒增篇》以为‘主名不审无实也’。《黄氏日钞》亦云‘此事每载不同,要皆相承之妄言尔’。”[3]1308如此说来,这实在又是一种夸张。
然而,看后两句:“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又属于真实的叙述,回照“中石没镞”,就有不能不信以为真的效果。我们感兴趣的是,这一次用了“入”,而非“中”或“没”。“中石没镞”与“终不能复入石矣”前后照应,后者是那样的实在而轻松,前者又更显得坚实而确切,“没”与“入”,还有“中”,三动词,一经碰撞,告诉人宁信其真,而不信其为虚伪夸张,朴素的动词,在这里发挥了多大的魅力,相较《吕氏春秋》的“饮羽”,就只能说夸张了,因“饮”字太雅太轻松,没有“没”字确切具形而逼真,而且“没”是那样的有力,不由你不信了。而一篇之“善射”,也由此提动,虎虎而有生气。
动词提动全篇的功能,还见于《吕不韦列传》:
始皇帝益壮,太后淫不止。 吕不韦恐觉祸及己,乃私求大阴人嫪毐以为舍人,时纵倡乐,使毐以其阴关桐轮而行,令太后闻之,以啖太后。太后闻,果欲私得之。
这个“啖”,等为“引诱”意,但这里还有因其嗜好而诱之。极秽污事却写得有激情,“不堪之极”(吴见思语),程馀庆说:“史公写闺房事往往大雅,独嫪毐太后事极其不堪,盖太后老淫,纵恣不堪,不能为之讳也。”[4]22太后原本为邯郸舞女,是吕不韦欲做窃国大盗的“钓奇”的诱饵,属于人尽可夫之类。吕不韦先与同居,有身,再进献为质于赵的子楚。子楚回秦被吕不韦设法立为太子,即位三年死。太后又与不韦通。他们的儿子秦始皇长大,吕不韦恐祸及身,这才找嫪毐做了替身,又生子二人。始皇九年,东窗事发,嫪毐及二子被杀,把太后放到雍地。此事跨度数十年,是吕不韦制造的“大事业”,所以这个“啖”字,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虽然极其丑秽。牛运震说:“极猥亵事,不惜笔墨详细写之,太史公极力丑秦至此。”[5]213-214此字见于《史记》多处,却都用得很有特色:
及赵高已杀二世,使人来,欲约分王关中。沛公以为诈,乃用张良计,使郦生、陆贾往说秦将,啖以利,因袭取武关,破之。(《高祖本纪》)
闻豨将皆故贾人也,上曰:“吾知所以与之。”乃多以金啖豨将,豨将多降者。(《高祖本纪》)
汉使人以利啖东越,东越即绐吴王,吴王出劳军,即使人鏦杀(以戈刺)吴王,盛其头,驰传以闻。(《吴王濞列传》)
“往说秦将,啖以利”,这是道家“欲取先予”的手段,出自善于以退为进的张良的计谋。叙事简要明白。次例说刘邦学会了张良这一招,听说陈豨的将军都是商人出身,他自然知道用什么手段对付,“乃多以金啖豨将”,结果都被收买。这个手段用到他的孙子时代,亦“以利啖东越”,结果吴王被杀。这几个“啖”字用法相同,合在一起,可以看见汉家手段一脉相承。动词的用法也用得全新,而“啖太后”就更感奇特了。
有些动词,不但写出人物举动,而且传递出当时气氛。《留侯世家》说张良随从刘邦“东击楚。至彭城,汉败而还,汉王下马踞鞍而问曰:‘吾欲捐关以东等弃之,谁可与共功者?’”汉二年,刘邦趁项羽东伐齐,占领彭城。项羽回头大破汉军,围刘邦三匝,大风“逢迎”楚军而大乱,刘邦才趁机逃跑,跑到汉军所居下邑,这才喘了口气。“下马据鞍而问”,依靠着马鞍,急着问张良,刘邦决心用老本的一半收买帮手,消灭项羽。即使下马喘息还要依靠马鞍,人不敢离马,准备随时再跑。这次惨败,几次连儿女都推坠车下,可见惨败仓皇之急。即使脱离险境,尚且“踞鞍”,但他此时尚考虑谁能帮他除掉项羽。还有些像《三国演义》曹操赤壁惨败逃奔时,还讥笑周瑜、孔明不在他逃路上设置伏兵。“下马踞鞍”既见出惊心未定,又见出当时大战后的气氛。
《陈丞相世家》说陈平在年轻时怀有大志:
里中社,平为宰,分肉食甚均。父老曰:“善,陈孺子之为宰!”平曰:“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
前两个“宰”为名词,主管分肉的意思。第三个“宰”用意未变,但却由名词一变而为动词,这次“宰”的不是社肉,而是“宰”的天下,这就非同凡响了,自负有宰相之才。在“宰”天下上发出光彩,前两个淡淡的“宰”字,把最后一个“宰”字陪衬得熠辉生光,意态迈远,热衷功名,均从中见出。在《张耳陈馀列传》里,陈馀说:“项羽为天下宰不平,尽王诸将善地,徙故王王恶地。”此“宰”字即由切割引申为分封,换成分封就没“宰”字那么形象而富有弹性。《史记》善于反复,在反复中常改变词性,名词一变成动词,就格外精彩。除此,还有《留侯世家》的一节:
良尝闲从容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堕其履圯下,顾谓良曰:“孺子,下取履!”良鄂然,欲殴之。为其老,强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业为取履,因长跪履之。
六个“履”字,一会儿名词,一会儿变为动词,则格外传神。“履我”——给我穿上,这比“孺子,下取履”口气更为强硬,如果说命其取履是倚老卖老,那么“履我”简直是颐指气使地逼迫。而末了的“履之”很顺当,因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反正把鞋都从桥下拿了上来,他要穿就给他穿上呗。这两个动词性“履”,使故事带有戏剧性,因有了曲折的情节,故事也就提神多了。接着写道:“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惊,随目之。”这个“受”也特别有意味,本为平凡而动态性模糊的动词,在此可想见:老父的脚翘起,欣享别人给他穿上,倨傲自得神气昂然,“笑而去”又平添了不少神秘意味。“大惊”而“目之”又使上面的动词余音袅袅不绝。“随”非“于是”意,应是动词追随,此句即谓看着老父背影一直走到老远。这段叙写句子极短,每句都有动词,甚或两个,每个动词都没有什么特别,然一旦名词动用,就格外提神,使人驻目,有所兴会。
平凡模糊的动词,在司马迁手里就像魔术之变化,变得神气活现。《司马相如列传》说文君私奔后,其父怒而“不分一钱”,相如家徒四壁,还是文君出了主意:
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炉。相如身自著犊鼻裈,与保庸杂作,涤器于市中。
这是故意作给其父卓王孙看,以使之羞辱的方式逼他掏腰包。“文君当炉”的“当”字,是迎面站在烧酒炉之后,与佣人“杂作”——处在一起干粗活——涤器于市中。一个才女迎立于酒炉,一个大才子洗起碗筷,这是一场别有用意的“演出”,“当”“杂作”“涤器”,前者的满店生辉,中间与佣人穿来穿去忙成一团。后者“涤器”,不仅指洗碗洗碟,还包括擦桌抹凳——这都是“杂作”的活儿。这对夫妇成了卖酒女郎和店小二,岂不让“卓王孙闻而耻之,为扛门不出”?这些动词,特别是“当”字,给这场“演出”增添了浓郁的戏剧气氛。
动词原本平凡习见不过,但一经呼应,就好像另换了个模样,连带人物的神态亦呼之欲出,栩栩如生。《平原君虞卿列传》言毛遂威胁逼楚王答应出兵救赵,歃血为盟以后:
毛遂左手持盘血而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相与歃此血于堂下。公等录录,所谓因人成事者也。”
单看“持”字,或只看“招”,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若合观之,其人立于堂上持盘招手,扬眉吐气,得意洋洋的神采,千载之下犹可相见。还有此前平原君与楚合从,日中不决,于是:
十九人谓毛遂曰:“先生上。”毛遂按剑历阶而上,谓平原君曰:“从之利害,两言而决耳。今日出而言从,日中不决,何也?”
十九人心悦诚服地怂恿,于是“按剑历阶而上”,一股冲突气喷薄而出,一手按住挎剑,登阶不停足而行——依礼每上一级要两脚相并——此固事急不顾礼仪匆匆而上。其人胸有成竹,不可阻挠之气跃然纸上,大有气冲云天之概。动词配合呼应,使人杰风采,宛若目前。
有些动词,不仅意想不到,而且内涵丰富,用意坚明确切,生动异常。鸿门宴上刘邦要溜之大吉:“乃令张良留谢。良问曰:‘大王来何操?’”不曰“持”,也不曰“带”,却曰“操”——这是个重量级动词,带有贵重物品为“操”,此句言此番带来有什么珍宝异物。《田单列传》的:“田单知士卒之可用,乃身操版插,与士卒分功。”“身操版插”不仅仅是亲自拿着筑墙挖土用具,而且还有用力于版插一层意思。《荆轲刺秦》中的:“秦王惊,自引而起,神绝。拔剑,剑长,操其室。时惶急,剑坚,故不可立拔。”同样的道理,“操其室”不仅仅是说抓住了剑鞘,这时剑鞘正属救命之具,“操”有急促迫不及待意。特别是《范雎蔡泽列传》中的“操”,用得别致极了:
范雎得出。后魏齐悔,复召求之。魏人郑安平闻之,乃遂操范雎亡,伏匿,更名姓曰张禄。
人不是物,却用了“操”,很出人意料。李长之说:“‘操’……都是普通的字,但因为用到恰好的地方,都新颖而内涵增多。‘操’有奇货可居之意。”[6]287“操”字除了这层意思外,还有隐蔽掩藏的意思,视下文“亡”与“伏匿”,自可明了。那么这句话是说:于是把范雎这个宝物藏起逃亡。这个同样一个普普通通的“操”字,在他手里,可以有多种变化与多种涵义,也丰富了语汇。亦如李长之所说:“语汇之多,决不在识字多寡,而在能运用。能运用,便使许多熟字也都新鲜起来,于是一字有数字之用,无形中语汇也丰富了。”若论语汇之多,《史》不如《汉》;若论作用之生动,则《汉》不如《史》。《史》《汉》之区别,也可在运用常见词之生动与否上有鲜明之分!
二、精确生动的动宾合成词与主谓合成词
《史记》用词干净利落,简洁省净,而且坚确明白,生动有意味。单音动词的已如上见,而动宾组合词或动词词组,也格外引人注目。有弹性张力的动词,与意想不到的名词宾语,一经配合,格外引人注目,别有兴味。
先秦至汉词汇由单音词逐渐向复音词发展,在发展中有些松动的动宾词组慢慢形成动宾结构的组合词,如《太史公自序》中说《史记》各篇所作的原因,出现了许多由宾语“义”组合的动宾结构组合词:(1)穆公思义。(《秦本纪》)(2)汉乃扶义征伐。(《秦楚之际月表》)(3)推恩行义。(《王子侯者年表》)(4)文侯慕义。(《魏世家》)(5)末世争利,维彼奔义。(《伯夷列传》)(6)崇仁厉义。(《仲尼弟子列传》)(7)连类以争义。(《屈原贾生列传》)。
其中“思义”“扶义”“行义”“慕义”“奔义”“厉义”“争义”,还有“敢犯颜色以达主义”,“嘉庄王之义”,“《春秋》以道义”,“明主贤君忠臣思义之士”,又有了“主义”“嘉义”“道义”“死义”这些动宾结构合成词,以后逐渐变为复音名词,如“主义”与“道义”。一部《史记》以《春秋》为大法,司马迁认为“《春秋》以道义”,即以讲义为原则,《史记》亦以“尚义”为主[7]7。所以司马迁创制许多以“义”为宾语的动宾结构组合词,这只是就《自序》而言,如果统计全书那就更多了。然仅此一端即可见在“尚义”思想指导下,新词的骤增。
《苏秦列传》说苏秦游说韩王合纵:“且大王之地有尽而秦之求无已,以有尽之地而逆(迎合)无已之求,此所谓市怨结祸者也,不战而地已削矣。”“怨”可以招,可以结,但不可买卖,然《战国策·齐策四》之《冯谖客孟尝君》即有“乃臣为君市义也”与“市义奈何”,把焚劵弃债获得人心称作“市义”。既然“义”可以“市”,那么“怨”也就可以“市”了。班彪《北征赋》的“剧蒙公之疲民兮,为强秦乎筑怨”,说是筑长城以疲民,等于为秦筑怨,当是就史公“市怨”引发出来。“怨”是无形无味,既然可“市”,那么也就可“筑”了。班彪的“筑怨”显然是从此“市怨”而来。割地求和结局只能是“市怨”,这足够让人触目惊心的,很带刺激性。
还有更刺激的“卜鬼”“念鬼”。《陈涉世家》:“吴广以为然。乃行(往)卜。卜者知其指意,曰:‘足下事皆成,有功。然足下卜鬼乎?’陈胜吴广喜,念鬼,曰:‘此教我威众耳。’”“卜之鬼”犹言卜于鬼[注]之,有“于”意。《太史公自序》的“藏之名山”,犹言藏于名山。《报任安书》:“臧之名山,传之其人。”《项羽本纪》的“吾闻之周生曰”,《六国年表》的“三国终之卒分晋”,《张耳陈馀列传》的“乃卒为请决,嫁之张耳”,以上“之”均为“于” 意。后三例参见王叔岷《古书虚字广义》“之”字条。[8]435,意谓向鬼请教,暗示可借鬼神以取得威信。所以陈吴听后“喜”,“念鬼”——开始考虑“卜鬼”,即怎样问鬼。于是明白了“此教我先威众耳”。作者依事行文,临文造句组词,“念鬼”“卜鬼”,都是以前没有出现过,而意外意中,若隐若现,草乱中起事的密谋,如何倾动人耳,写隐秘事一时如见。以后便有鱼书狐鸣的神鬼事。
《大宛列传》:“骞所遣使通大夏之属者皆颇与其人俱来,于是西北国始通汉矣。然张骞凿空,其后使往者皆称博望侯,以为质于外国,外国由此信之。”“凿空”,裴骃《集解》引苏林曰:“凿,开;空,通也。骞开通西域道。”司马贞《索引》:“谓西域险厄,本无道路,今凿空而通之也。”此为司马迁创词。《汉语大词典》释为“打通道路”,似缩小了内涵,恐为逐渐艰难地在荒凉险阻地带打开通往西域之道,或许接近其内涵。由此可见:司马迁创新词的语言弹性,且准确明晰,生动简洁。
《魏豹彭越列传》:“汉王闻魏豹反,方东忧楚,未及击,谓郦生曰:‘缓颊往说魏豹,能下之,吾以万户封若。’”“缓颊”谓徐言慢慢劝说,不用徐言之类,而谓放松脸颊说话时活动,也是为了求其视角的可视性,达到形象逼真。“捧腹大笑”见于《日者列传》,作为状语的“捧腹”,动态逼真,可使人哑然失笑。《樊郦滕灌列传》:“荒侯市人(哙庶子)病不能为人,令其夫人与弟乱而生他广,他广实非荒侯子,不当代后。”“为人”,张守节《正义》说:“言不能行夫妇道。”遇到这类不便明言者,措语含蓄,这要说得让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能为人”,可称得上“质而不俚”。该传又言:
先英布反时,高祖尝病甚,恶见人,卧楚中,诏户者无得入群臣。群臣绛灌等莫敢入。十余日,哙乃排闼入,大臣随之。
樊哙拿出鸿门宴撞帐的劲儿,“排闼”,横冲直撞地推开宫中小门,这就把“直入”描写得至为逼真,而且传出一种紧张的气氛。
《张释之冯唐列传》叙写文帝与冯唐论将,谈得很热烈,于是:“上既闻廉颇、李牧为人,良说,又搏髀曰:‘嗟乎,吾独不得廉颇、李牧时为吾将,吾岂忧匈奴哉!’”文帝为代王时就听闻过赵将,冯唐亦为代地人,论将投机,所以文帝兴奋地“搏髀”,拍起大腿,表示赞扬而惋惜。此词本出于李斯《谏逐客书》,然用于此别有一番风味,见出论将的热烈气氛。《吕不韦列传》:“吕不韦怒,念业已破家为子楚,欲以钓奇,乃遂献其姬。”“钓奇”生新,宾语使人想象不到。这和把子楚看作“此奇货可居”,造词法相同,且与前后呼应,可视这篇大商人传的“关键词”。《廉颇蔺相如列传》赞:“知死必勇,非死者难也,处死者难。”把面对死亡,如何对待处理,谓之“处死”,简明精确,而且峻洁。《老子韩非列传》的“非知之难矣,处知则难矣”,“处知”与“处死”造词法相同。与之相近的还有“处谄”,谓以取容为处世道。《万石张叔列传》赞:“周文处谄,而君子讥之。”诸如此类的动宾结构合成词,无不形象生动,有些词尚未为大型词书所收,如“处谄”。
其次,再看主谓结构合成词。这些词松散者可以看作短语,疑固可视作复音词,无论何种,都以形象生动为措词或造词之标准。《田叔列传》说刘邦过赵,对女婿赵王张敖无礼,赵相赵午等“请为乱”,张敖说:“先人失国,微陛下,臣等当虫出,公等奈何言若是!毋复出口矣!”“虫出”犹言死无葬身之地。“当虫出”简言之应当早死,把早死说成“虫出”,骇人心目,亦与张敖小心之性相副。《礼书》:“自子夏,门人之高弟也,犹云‘出见纷华盛丽而说,入闻夫子之道而乐,二者心战,未能自决’。”把心里计较对事物得失的取舍说成“心战”,自然生动活现。陶诗的“贫富常交战”即由“心战”生发出来。“心战”出自《韩非子·喻老》:“子夏曰:‘吾入见先王之义则荣之。出见富贵之乐又荣之。两者战于胸中,未知胜负,故臞。今先王之义胜,故肥。’”二者比较,司马迁措词的简洁生动迈出蓝本之上。《苏秦列传》:“秦虽欲深入,则狼顾,恐韩、魏之议其后也。”把有后顾之忧说成“狼顾”,恰切生动则不言不喻。《刺客列传·豫让传》:“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雠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按语意本是“吾不愧”,添一“魂魄”语奇而沉痛。《史记》主谓结构合成词数量比不上动宾合成词,但凡所见,或后出转新,或自铸新词,均以生动见长。
三、状谓合成词与动词连用
状谓结构合成词,前之状语本具修辞性,所以这类词文采斐然,而且涵义丰富,可使行文简洁。
《货殖列传》:“乌氏倮畜牧,及众,斥卖,求奇缯物,间献遗戎王。戎王什倍其偿,与之畜,畜至用谷量马牛。”谓衡量牛马之多少以山谷为单位,极言不计多少。牛运震说:“奇语入妙,与《庄子》‘死者以国量’句同工。”[5]346《滑稽列传》:“若乃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握手无罚,目眙不禁,前有堕耳,后有遗簪,髡且乐此,饮可八斗而醉二参。”“目眙”犹言直视。因此节文字,形同赋制,措语华赡,铸词须雅,故不用直视,而出之“目眙”。由此可见语言风格的多样化,他有朴言,亦有雅言。无论雅俗,均写得酣畅淋漓。该传又说:“关中自汧、雍以东至河、华,膏壤沃野千里……然四塞,栈道千里,无所不通,唯褒叙绾毂其口,以所多易所鲜。”司马贞《索隐》:“言褒斜道狭,绾其道口,有若车一毂之凑,故云‘绾毂’也。”绾为盘结义;毂为车辐所聚之处。比喻处于中枢地位,对各方面有联络、扼制作用。《樗里子甘茂列传》的“贫人女与富人女会绩”,把聚会在一起纺线谓之“会绩”,虽属雅词,然亦简明。
《平原君虞卿列传》:“平原君竟与毛遂偕。十九人相与目笑之而未废也。”“目笑”谓挤眉弄眼地窃笑,写俗人神态尽情,铸词奇特而生动。《越王勾践世家》:“吾不贵其用智之如目,见毫毛而不见其睫也。今王知晋亡失计,而不自知越之过,是目论也。”所谓“目论”,谓像眼睛一样只见他人之毫毛不见自己睫毛之论。比喻不自见过失,无自知之明。“目论”的造词方式与“耳食”相同。《六国年表序》:“学者牵于所闻,见秦在帝位日浅,不察其终始,因举而笑之,不敢道,此亦与耳食无异。悲夫!”《货殖列传》:“今夫赵郑姬,设形容,揳鸣琴,揄长袂,蹑利屣,目挑心招,出不远千里,不择老少者,奔富厚也。”“目挑心招”为两个状谓结构合成词并用,与司马相如《上林赋》的“色授魂与”构词方式相同。《刺客列传·荆轲传》:“固去也,吾曩者目摄之。”“目摄”谓瞪眼威吓。这是出自盖聂自己的话,故用雅词。
再看动词连用合成词,此类词涵义多,把两个动态连续描绘组成一个新词,显得较为复杂,作者同样重视形态的描绘。《秦楚之际月表序》:“然王迹之兴,起于闾巷,合从讨伐,轶于三代,乡秦之禁,适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驱”与“除”为两动词,意义稍别,比单用一动词,更为确切。《陈涉世家》:“又间令吴广之次所旁丛祠中,夜篝火,狐鸣呼曰:‘大楚兴,陈胜王。’卒皆夜惊恐。旦日,卒中往往语,皆指目陈胜。”把以手指示、以目示意谓之“指目”,两动词连用,见出当时神秘惊讶气氛。
《秦始皇本纪》:“秦每破诸侯,写放其宫室,作之咸阳北阪上。”“写”与“放(仿)”都是模仿的意思,合用在一起,意义有所扩大,当为尽力模仿。《荆燕世家》:“及太后崩,琅琊王泽……乃引兵与齐王合谋西,欲诛诸吕,至梁;闻汉军遣灌将军屯荥阳,泽还兵备西界,遂跳驱至长安。”“跳”有急奔义,《高祖本纪》:“(项王)遂围成皋。汉王跳独与滕公共车出成皋玉门。”而“跳驱”属于同义动词并用,但不是简单地两动词相加,而是快上加上,火急火燎的情势已见。
《酷吏列传·张汤传》:“汤为人多诈,舞智以御人。始为小吏,乾没,与长安富贾田甲、鱼翁叔之属交私。”“乾没”义同陆沉,亦即俗语所说的“埋没”,此“谓埋没于小吏中”[9]373。同传:“汤数行丞相事,知此三长史素贵,常凌折之。”又:“君所治夷灭者几何人矣?”“凌折”“夷灭”均为动词连用,前者表欺辱方法之多样,后者强调杀伐之惨酷,比单音词要来劲得多。《项羽本纪》:“于是大风从西北而起,折木发屋,扬沙石,窈冥昼晦,逢迎楚军。楚军大乱,坏散,而汉王乃得与数十骑遁去。”“逢迎”谓朝着迎着;“坏散”犹言败散,语简而意丰。
总之,《史记》的动词连用的复音动词甚多,多用于强调作用,或者表示动作的连续性与复杂性。无论何种情况,构词的目的都避免模糊力求简明生动,精确形象。
刘熙载说:“学无所不窥?‘善指事类情’,太史公以是称庄子,亦自寓也。”[10]13如果从“指事类情看”,《史记》在动词以及有关复合词的运用上,也能从具有动态、形象生动的此类词汇,达到叙事理,摹写生动的特征。虽然词汇的总量比不上《汉书》,但能俗中生雅,把习见寻常字一经组合,顿生异观,组成不同的词汇,创造出不少奇特别致的新词,给他的行文增添无尽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