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父之名》中的宏观与微观话题
2019-04-01张艳梅
张艳梅
焦冲在“80后”作家中,有着自己明确的创作个性和风格。他的长篇小说《男人三十》《微生活》《旋转门》,中短篇小说《你到底想怎样》《想把月亮送给你》《安妮与周艳》《以父之名》等,基本上都是现实主义之作。世态人情,家长里短,都市白领,小城青年,在他笔下,充满了活色生香的生活质感。这些年我们看了太多青春偶像剧和家庭伦理剧。电视里每天上演各种错位婚姻,多角恋爱,家族的几代纠葛,血缘的重新指认等等。自八十年代以来,伴随父权文化反思,以及母性神话解构,揭示父子冲突、母女矛盾的小说越来越多。焦冲这篇《以父之名》,小说题目之意,即以父亲的名义理直气壮施暴,由此进入到深层次的家庭伦理反思,专制霸权反思,以及社会文化反思。小说情节不算复杂,侧重人物心理和情绪捕捉,在细微的人性褶皱处,强化了无爱悲剧带来的情感异化及命运深渊。
一、小说为我们提出的几个问题
这篇小说给我们提出了几个问题。这些问题是日常性的,也是社会性的。焦冲并没有给出答案,只是给我们留下了更多思考空间。
首先,父母的婚姻是否有意义。父母感情不好,年轻时父亲出轨爱上别人,母亲拼命捍卫自己的婚姻,痛失爱情的父亲把怒火全部转移到母亲身上,面对人生中大大小小的不如意,母亲成了父亲最直接的出气筒。两个人一生怨怼,直到母亲去世,虽然父亲无人照顾深感孤单,但是对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并没有什么愧疚和悔恨。母亲去世,儿子回老家奔丧,是一个转折点。父亲、姐姐一家、张小晨,重新坐在了一起。母亲不在了,家庭纽带瞬间断裂,原本看起来还是一个完整的大家庭,转眼就分崩离析。虽然表面上,父亲很坚强,孩子们也很懂事,实际上,亲人之间的感情基本上是封闭的。父亲无爱终老,母亲一生备受折磨,究竟是父亲制造了母亲的悲剧,还是母亲造成了父亲的悲剧,这里面,不仅有对中国式婚姻观的反省,还有家庭环境对下一代的影响,虽然在姐姐身上看不到原生家庭的创伤记忆,但是从对待父亲的态度上,依然能够感受到她的关心是出于责任而非情感。母亲捍卫自己的婚姻是人之常情,站在女性主义立场,为了名存实亡的婚姻,一生饱受羞辱,其实并没有任何意义。当然,小说写到了母亲为孩子考虑拒绝离婚,而张小晨认为重新组建家庭未必没有温暖和幸福。两代人对家庭和婚姻的理解存在着明显分歧。
其次,父子之间的冲突。首先这里面既有强权的傲慢,也有挑战权力的过程,同时还意味着不可回避的代际差异、价值观差异等等。父亲在张小晨幼年时期其实是一个慈父,并且因为儿子的出生改变了对妻子的虐待。后来张小晨和他争吵时,说出了那些一直搁置在内心深处的怨恨,“你配得上吗?你从来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你尽过当爸爸的义务吗?你知道怎样做一个好爸爸吗?从小到大,除了粗暴蛮横无理地行使权力,你什么时候有过父亲和丈夫的样儿?”“我是个人,不是你的附属,我是你生的没错,但不是你的玩物,不是你的小鸽子,想摔死就能摔死!”父亲完全不理解自己的孩子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冷酷无情。父子之间的冲突来自于两个方面,一是儿子张小晨和母亲感情好,看着母亲被父亲欺负却无能为力;二是从小对残暴的父親敢怒不敢言,对父亲专制的无形反抗,却因为巨大的威胁时刻笼罩,主动或是被动地形成了张小晨懦弱的个性。这与父亲的期待截然相反,而且他还当了逃兵。张小晨最终忍无可忍离家出走,父子间几乎恩断义绝。虽然二人有意修复,裂隙始终都在,父子之间的冲突不断升级,其实是压抑与反抗的必然趋势。
再次,如何看待儿子的审美取向以及同性恋。近年来,不断出现的偶像明星、“流量”明星,拥有大量粉丝,形成了一种新的审美潮流。小说不仅写到张小晨的一些生活习惯,还有他的朋友们,“这些人长得不错,穿着精致,举手投足多有几分阴柔,看来和儿子是气味相投。”“老张心情复杂,几年前他就明白自己跟不上时代了,但并未意识到有多么可怕。年纪大了,落伍很正常,大家不都这样吗?然而今晚那些人,明明说的都是中国话,可老张就是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笑什么。他就像从其它朝代穿越而来的,这让他觉得受到了羞辱,并为此微微愠怒。”这种恼怒,不仅是因为年轻人谈论的话题他不感兴趣,听不懂,更主要的是他们的穿着打扮、举手投足,让老张无法接受。小说由张小晨的成长经历,拓展到了一个更深层次的心理空间,以及社会亚文化领域,带出了更多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
二、那些有意味的细节
小说整体上为我们建构了县城和大上海两个典型空间。非典型空间是母亲的卧室、马克的客房、机场、咖啡厅、马克的客厅等等。而时间线索有两条,一个是历时性的,父母婚姻的由来,张小晨童年,出走,带着伤痕奋斗,到母亲去世,父亲来上海看望儿子,最终不欢而散。还有一条时间线索是共时性的,是马克与宠物狗和他的朋友们的生活维度。相对于老张和张小晨父子大半生恩怨,马克的生活更像是另一个平行时空。焦冲在这篇小说中对人物心理的把握,和对一些细节的处理很有意味。
鸽子和狗。因为看不惯儿子的眼泪,父亲一怒之下摔死了张小晨钟爱的幼鸽,这个行为比打骂来得更加残忍。小说后来写到张小晨和他的宠物狗,仍旧是一种情感的转移和寄托。张小晨不愿意结婚,不想与他人共处,有足够的耐心去爱护宠物,却没有意愿和能力去面对婚姻和家庭生活,宠物狗提供的是童年创伤记忆的心理补偿。
出走和逃离。当年张小晨不堪忍受父亲的打骂,离家出走;后来在大上海马克的客厅,因为无法融入儿子的世界,父亲选择独自走出家门。“马克小时候没少挨老张的打。老张下手没轻没重,且通常不会徒手,仿佛明白力是相互的。若早有准备,多半使用鸡毛掸子或笤帚把儿,往马克后背和屁股上死劲儿抽……有一次寒假里,马克没写完作业便到蓝泉河上溜冰,结果还没到家便被老张截住……老张抓起铁锹就朝马克拍……除了入骨的疼,还有猪粪气息钻进了马克的鼻子。马克没有躲,每次再疼也不会出声。”鸡毛掸子,笤帚把儿,铲粪的铁锹,抡起的皮带,这一切是张小晨化身为马克的直接原因,更深层次的逃离,是对一种精神虐待的反抗。而父亲,同样如此,张小晨和朋友们说什么他都听不懂,他们也没想过要他听懂,年轻人故意用自己的话语方式,把父亲屏蔽在自己的世界之外。他可以在小巷深处找到豆浆油条,可以在小摊上买到自己喜欢的烟斗,可是他没办法在儿子和朋友的谈话中泰然自若,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障壁。
表情和心理。姐姐和姐夫、姐姐和弟弟、父亲和儿子,细微的动作、细微的情绪,寥寥几笔都那么生动饱满。从小县城到大都市,从父母一代如何处理自己的家庭生活,到年青一代如何选择自己的个人生活,焦冲把镜头对准了他们复杂微妙的心理,既有穿越历史时空的长镜头,也有内心情绪不断放大的微距,表情的变化,闪躲的目光,欲言又止,舉起又放下的手,都像是一面镜子,让我们看到了小说叙事能够带给我们的最细微的生活感受。
照片和杂志。当年,父亲把张小晨的杂志《服饰与美容》撕成了碎片;小说结尾,张小晨撕碎了那张父亲引以为荣的照片。两代人都选择了用毁掉对方最爱的东西,来表达各自的立场和态度。一身戎装的张小晨彻底消失了,留下的是热爱女性美的马克,没有“小汽车”,没有“枪炮”,只有毛绒玩具和美妆用品,这才是最终的结局。两代人,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观、审美,划出了深深的鸿沟,所有沟通和释怀的努力,也就此画上了句号。父亲继续活在自己虚假的强大里,而崭新的时代,崭新的自由,并不是他可以掌控的,甚至并没有人介意他的存在。小说写出了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的一个侧面,真实而且犀利。
从家庭伦理、女性主义、成长等不同角度看,无论是家庭伦理的枷锁,还是性别伦理的反思,抑或是成长和家庭教育追问,这篇小说都有着多元的阐释空间和显而易见的现实意义。在人物心理层面,我们看到了社会生活的多元向度,小说沿着父子之间的矛盾冲突主线推进,父亲的视角,儿子的视角,以不同方向展开,父亲的渐渐老去、一生无奈、晚景凄凉,同样让我们心怀同情。而儿子的叙述,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少年经历的那些残酷打骂和无情羞辱。父子之间也在尝试打破隔阂,各种试探之后,仍旧败给了父亲自以为是的权威,那种虚假的庞大,看起来令人心酸。父亲并不是没有能力融入大城市,是儿子的生活方式、交往方式,让他觉得自己被排除在生活之外。父亲已经被时代遗留在旧时光里了,但是家长专制的惯性依然存在。张小晨自述中,既有少年时代遭遇的家庭暴力,也有在军队中经历的残酷生活。虽然只是一笔带过,却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少年成长过程中经受的身心创伤。张小晨改名马克是一种反抗;喜欢美妆,偏女性化也是一种反抗,是社会身份、家庭身份的改写,也是自我认知的疏离和重新确认。
我们一方面期待文学作品写出共同的人性,写出这个时代人们共同面临的困境和命运;另一方面,我们更愿意看到个体独特的命运感,那种单个人面临的难堪的、难以逾越的境遇,把那些个体的人的沉默写出来,其实更难。从这一意义上看,焦冲的小说为我们的写作提供了更多可能。
责任编辑 梅 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