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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医生

2019-04-01李治邦

长城 2019年1期
关键词:瑞安局长

李治邦

樊继达是市安定医院的副院长,也是全市著名的心理医生。他四十多岁,细高个,白净子脸,戴着一副眼镜,显得很文气。他说话声音很低,但很有穿透力,他每次跟别人说话都能清楚地送到人家耳朵旁边,可他显得毫不费力。他说话的语速不快,慢悠悠的,他的人也一样,好像做什么事情都不急。樊继达是在英国伦敦国王学院进修的心理学,博士,回到这座城市就直接当上了安定医院的副院长。他的婚姻在别人眼里是美满的,妻子瑞安是区财政局的副局长,两个人是在上大学时相爱的。瑞安也是学医的,毕业后,因为她父亲的介入去了银行,后来提拔到了区财政局。在樊继达去英国伦敦进修的时候,瑞安當了副局长。瑞安是一个很内敛的女人,心思很重,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看见她每天匆匆忙忙的,有处理不完的事情。

入冬了,天气寒冷起来,早晨,满街都是白霜。

瑞安告诉樊继达今晚她从省城开会回来,问他暖气有了吗,樊继达说,有了。瑞安在电话那边停顿了片刻,说,知道了。她又问,洗澡间里太脏了,你能不能清洗清洗啊?樊继达说,你走的那天不是清洗过了吗?瑞安不愉快地回答,那天就没有清洗干净,玻璃上还有点子。樊继达说,我再清洗。瑞安还在质问,我走的几天你就没有洗澡吗?樊继达说,我天天洗澡呀。瑞安提高了声音,你就不觉得不干净吗?樊继达不说话了。瑞安的洁癖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每天都要用酒精把所有的门把手擦一遍,马桶也是天天擦洗。所有餐具都需要在高温下消毒,有一天没有做,瑞安都要发脾气的。樊继达必须服从,稍有懈怠,瑞安就会惩罚她自己,那就是绝食。樊继达告诉瑞安,你现在不是洁癖,你已经是抑郁症的中度了。瑞安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然后说,不用你说,你这么说有什么意思呢。樊继达就不说了。瑞安每天都吃药,药都是樊继达给她带来的。樊继达最早发现瑞安有抑郁症是在看电视,那天电视里播的是反映狼群生活的纪录片《巴述的春天》,表现的是狼那种高傲而又孤独、坚定而又迷茫的状态。曾经的时光化作冬日般温暖,为了生存,狼群在惊悸中寻找自己的方向,面对熟悉的踪迹和四周飘忽的叫声,它们忍耐着,焦虑地等着春天的到来。樊继达发现瑞安的脸色很冷峻,就问,你不愿意看?瑞安站起来说,你看的都是有颜色的,我看的都是黑白的。说完,就回到了卧室。那天,樊继达知道瑞安已经患上了抑郁症,需要吃药治疗了。

瑞安那天从省城回来很晚了,外边开始飘起了雪。

樊继达接到了区财政局赵局长的电话,他说,你爱人这几天都很忙,正在做明年的全区财政计划,现在亏损很厉害,到处都找我们要钱。她的压力很大,我能看出来。樊继达问,需要我做什么?赵局长说,她每天都不怎么吃饭,我问她,她说胃口不好。樊继达说,那是她没有食欲。赵局长叹口气,说,现在我们做财政的很难,上边逼我们,下边闹我们,左右为难,四面楚歌,处处埋伏啊。樊继达说,她是处女座的,天性就是追求完美。赵局长说,我说她不听,只能靠你了。说完就放下电话。樊继达觉得对方没有挂断,他还举着听,听到赵局长对旁边的人说,瑞安神经了,只有她老公能治疗。

樊继达清洗着卫生间,他用酒精擦洗着洗澡间的玻璃。他知道瑞安喜欢闻酒精的味道,觉得这才是最纯正的气味儿。樊继达知道瑞安让他这么做,是想晚上和他做爱。他和瑞安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做了,每次都是瑞安烦躁地说,做这个有意思吗?累了半天,流了这么多臭汗为的什么呀?樊继达说,那是一种释放,也是夫妻两个人相爱的表现。瑞安说,那是为了你,我要不为了你的痛快,我才不受这份罪呢。樊继达清洗完了洗澡间的玻璃,回到卧室,特地换了一条绿色的床单。这种床单是瑞安喜欢的。樊继达知道抑郁症患者是喜欢绿色的,觉得回归了一种自然生活。记得有一次他和瑞安就是在绿色床单上做爱的,他告诉瑞安,我们就躺在草地上,我和你结婚后,去了九寨沟,现在你就躺在那儿的草地上。瑞安亲吻了他,这种现象很少,一般都是他主动亲吻瑞安。抑郁症患者很少主动做什么,就是没有了兴趣。瑞安从外边回来,一进家就去洗澡,一洗就是很长时间。樊继达曾经问过她,你怎么洗这么久?瑞安回答,我就是觉得自己身上没有洗干净,还有脏的地方。

樊继达在床上等着她,多少有些激动,很久没有和妻子做爱了。他有他的秘密,有他喜欢的女人,但这都不能流露出来半点儿。在医院,满世界都是抑郁症患者,他每天都是在听这些人哭诉,弄得自己很疲劳。回到家,再跟有同样症状的妻子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可能也要被传染上。于是,他就找热烈、开朗的女人,找充满春天的世界,要不然他就崩溃了。他看见瑞安回到卧室,穿着浅蓝色的睡衣。这件睡衣是他在英国伦敦进修时买的,回来送给瑞安,瑞安当场就穿上了,喜形于色。瑞安进来,对躺在床上的樊继达说,我要烫脚。樊继达有些懊悔,因为是他让瑞安天天烫脚的,他告诉她天天烫烫脚,睡得会舒服些。瑞安什么都不听他的,唯独把他这句烫脚的嘱咐记住了。瑞安在烫脚,脚盆里的热水蒸气弥漫出来。樊继达知道她最近严重失眠,经常整夜睡不着。有时半夜会摇醒他,跟他说,我要睡觉,你是心理学权威。樊继达说,你要吃药。瑞安坚决反对,说,我不吃药,你要让我睡觉。樊继达摇头说,我做不到。樊继达后来询问赵局长,知道瑞安在清理各单位的死账和小金库,很费劲,总是遭人家白眼。干了半年,没有任何进展。赵局长对樊继达说,财政局干的不是人活儿,都觉得我们这里是肥缺,其实就是一个幌子。

瑞安把脚从脚盆里拿出来,那双小脚被烫得通红,看着有些心疼。樊继达问,你最近睡眠怎么样?瑞安冷笑着,我天天晚上在你的身边,你不知道我怎么样?樊继达挥挥手,咱们别吵架,你心里不痛快我理解,但我也不是你的释放器。瑞安不说话了,指指脚盆,樊继达顺从地把洗脚水从卫生间倒净。回到卧室,见瑞安已经钻进被窝里,留着一小盏台灯。樊继达躺在她的旁边,忍耐不住,伸出一只脚到她的被窝里试探。瑞安说,你不要动我,我刚吃了两片安定。樊继达坐起来,说,不是说好要做爱吗?吃安定还怎么做!瑞安也恼火地掀开被子,脸色很吓人,吼着,谁说我要跟你做爱了!樊继达说,每次你告诉我回家清洗洗澡间的玻璃不就是要做爱吗?瑞安说,那是以前的事情,现在我反悔了。樊继达不说话了,他觉得自己被一种什么东西牵引着,一点儿挣扎出来的力量也没有了。樊继达重新躺下,问,你不是说不吃药吗?瑞安把那盏台灯关上,看着外边的月光。起风了,风刮在玻璃上好像有人在敲击。屋里有些冷,樊继达开了电取暖器。瑞安在夜色里说,这次区委给了我一个警告处分,说我督促各单位解决死账和小金库不力,懒政。说我懒政,这不等于骂我吗?他们为什么不说说各单位懒政?偏拿我来说事!瑞安说着说着,猛丁儿嚎啕大哭,哭得昏天黑地。樊继达抑制着自己的情绪,这时候无论如何不能劝,要让瑞安彻底地宣泄出来。瑞安哭了好久,好像要把所有的委屈全哭出来。樊继达知道瑞安的抑郁症越来越厉害了,如果不让她发泄出来,有可能就会“剑走偏锋”。

转天一早,瑞安上班走前,喝了一杯牛奶。樊继达跟她说,你多少得吃点儿。瑞安气哼哼地说,我现在什么也吃不了,我就想死。樊继达最近听到她讲“死”很多次了,每次都不会纠正她。他觉得瑞安说“死”就是一个情绪,抑郁症患者到了一定程度不说“死”了,但一定要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去死。瑞安还没有走,樊继达接到女儿圭圭的电话,圭圭说今晚要回来住,跟姥姥姥爷住腻了,姥姥姥爷总是叨叨,烦死了。樊继达说,你回来住几天?圭圭说,那要看我的情绪了,我高兴了就不走了。樊继达说,你高兴了?你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圭圭喊着,我也知道痛苦,别以为只有你们大人有。你要是不让我回去住,我睡在马路上也挺好的。樊继达把手机递给瑞安,瑞安接过电话就说了一句,你不是愿意住在马路上吗,你要是不住就算你没能耐。说完就挂断电话,把手机扔给樊继达走了。

樊继达走出家门,见雪被晨曦消融了,弄得满街道脏兮兮的。

他今天上午有门诊,每个礼拜安排他三次。每逢他的门诊,挂号的都排满了队,连走廊里都是。他一走进这个走廊就觉得心里堵,他知道这里有各种各样的心理病人。其中,抑郁症患者最多,大多是自己不愿意来,被家人强扭着来的。他们一个个表现得都很镇静自若,不告诉他病情,但樊继达都能敏锐地观察到患者的严重程度。他开药都很多,可知道患者都不好好吃。他们不相信吃药能解决抑郁,都觉得他是在骗钱。有一个高中女生坐在他的面前,她爸爸妈妈不断地在跟樊继达说话,说女儿明年就高考了,现在心情每天都很抑郁,不能上课。女儿天天在家待着,不让他们说话,电视机也不能开,电话也不能接。樊继达对家长说,你们能不能先出去,让我和你们女儿单独谈谈?两个人不放心地走了,临走时不住地叮嘱女儿,你不让我们说话可以,但你得让医生说话。他说话,你就能上学了,你就不伤心了。女儿呆板着脸,始终沉默着。樊继达最讨厌病人家属的暗示,说他是神医,如何如何厉害,其实是给他施加压力。外面的病人不住地推门,有的病人甚至吵闹,跺着脚,喊着“樊主任看得太慢了,再不快点儿,我们就找院长反映了”。樊继达知道这是一部分焦躁病人在示威,找院长甚至报警都是经常发生的。其中一次,一个焦躁病人掐住了他的脖子,险些使他窒息。樊继达很无奈,如果一两个这种病人还好,要是一群人都这么等着,那种情绪就会蔓延和交织。樊继达走过去关上门,对高中女生说,你要不说话,我就不能看你的病,你就得永远病下去,而且越来越严重。说完,樊继达紧盯着她,这是一种更为强烈的心理暗示。高中生麻木的脸终于有了点儿表情,说,老师说我的智商有问题,考大学没什么希望。樊继达微笑地问,你相信他的话吗?高中生说,开始不相信,后来别的同学也这么说,我相信了。樊继达递给她一个心理测试表,说,你填一下,如实地写。高中生顺从地填写着,但写每一笔都很犹豫。填完表,战战兢兢地双手递给樊继达。樊继达看完,说,你的智商没有任何问题,而且还很高。凭借你的努力,你能考上你喜欢的大学。高中生愕然地望着樊继达,问,您说的是真的?樊继达说,不是我说的,是这张测试表说的。然后,樊继达跟高中生讲了一遍这个表的测试结果,讲得很慢,很生动。高中生的表情敞亮了许多,但还是显得不自信。樊继达说,你不要再看病了,你没有任何智商问题,你就按部就班地学习,一定有好结果。高中生站起来,深深地朝樊继达鞠了一躬,然后走了。樊继达看着她微微抖动的背影,觉得真可怕,老师怎么能这么随意地讲这种话呢?要知道,一个暗示就可能毁掉一个人。

中午,樊继达约了婉婉吃饭。

在安定医院的斜对面,有一个浙江菜馆,叫西子湖畔。樊继达到这家菜馆的时候,看见婉婉正在点菜。婉婉点了一盘香糟小黄鱼,一盘杏仁豆腐,一盘清蒸鳜鱼。婉婉问他,吃不吃你喜欢的小馄饨?樊继达点点头。婉婉给他要了一碗,自己要了一碗清汤鱼圆。外面的车很多,婉婉说,这都是你们安定医院造成的。樊继达笑了笑,握了握婉婉的小手,很温暖,也很圆润,好像没有骨头,就如同攥着一团轻柔的棉纱。婉婉在市歌舞团弹古筝,比樊继达小个十几岁,长得很清灵,像是水洗过的一个女人。婉婉是杭州附近径山人,她说那儿是茶祖陆羽的故乡。樊继达跟婉婉认识,源于婉婉的男朋友,他得了抑郁症,是他给看好的。没想到男朋友痊愈以后,突然一夜消失。后来,婉婉告诉樊继达,男朋友去了西班牙的巴塞罗那,他的父母都在那儿做买卖。两个人就这么认识,然后有了交往,有了骨刺般的情感接触。樊继达跟婉婉交往有一个原则,那就是不做爱。他坚持着这个原则,尽管婉婉不乐意,但也没有因为这个就分手。他曾经多少次催促婉婉找对象,不能这么单着。婉婉总是瞥着他,说,这个不用你操心,我婉婉还是能嫁得出去的。

两个人慢慢吃着,樊继达把手机关了,明天的门诊又是自己的,一定會有很多人找他预约。没有阳光,街道两旁的树还没有完全被冬天削光,剩下一些残枝败叶。樊继达说了说昨晚跟瑞安的争斗,发现婉婉并没看他,而是看着窗外一对在一个拐弯处接吻的情侣。樊继达说,你不愿意听我讲我老婆的事,觉得我心里惦念着她,什么都替她着想。婉婉转过脸,眯缝着眼睛,说,你见了我总是说她的抑郁,你真是不会聊天。樊继达说,我不跟你说她,我还能跟谁说?婉婉笑了笑,说,那你就说,你权当我是一个木头人。什么她痛苦,她抑郁,她这个,她那个,她不和你做爱了!那你找我呀,我跟你做爱做多久都行。樊继达不说话了,婉婉正色说,我也是女人,我跟你两年多了,你说你给我什么了?我没有委屈吗?男朋友抛弃我去了巴塞罗那,还不断地给我发他在巴塞罗那和他女人的照片,你说我能不愤怒吗?我最气愤的是他离开我之前什么也没有说,还和我做爱,跟我海誓山盟。现在我最不信任和最讨厌的就是发誓,都是假的。樊继达说,我对你的心苍天可鉴。你的委屈,你内心的苦,我想我能理解,我想我不会让你这样委屈太久。婉婉说,你是要离婚吗?樊继达觉得掉进了婉婉挖好的一个坑,很深。他稳定了情绪,现在不能,我不能扔下抑郁的老婆,那就等于杀了她。你要知道委屈你,实际就等于委屈我自己。我的用心良苦,我不想让我们以后的幸福日子有阴影,等我们真正走到一起的时候,我不想有任何负担。婉婉的脚在桌子底下缠住了他,问,那什么时候能真正走到一起?樊继达说,给我时间,你再等等我,等等我!婉婉站起来,走到樊继达旁边的位子,坐下来,说,你让我怎么等?等你老婆死吗?樊继达怔住了,他和婉婉的对话从来都没有这么剑拔弩张过,婉婉从来没把话说得这么赤裸裸。

两个人默默吃着饭,婉婉临走时亲吻了他,说,刚才说的都是气话。樊继达说,天越来越凉了,你注意多穿衣服。婉婉说,你就跟她好好过日子,我可能跟你过不了多久就会离开你。樊继达的心很酸,也不好说什么。走出菜馆,天空又飘起了雪,大片大片的。婉婉朝左,樊继达朝右,安定医院在右边。走了几步,樊继达转身朝婉婉喊,我知道委屈你了,我向你赔罪。婉婉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樊继达看着婉婉走远,混在人群里。

晚上,樊继达一直等着瑞安回来,瑞安也一直说要回来。每次门诊回家,樊继达都感觉像蜕了一层皮,浑身的骨头架子在“嘎嘎”地拆解着。圭圭回来喊着饿死了,樊继达要了几份外卖回来,圭圭吃完就回了自己房间,关上了门。天大黑了,外边的车辆在减少,瑞安打来电话,疲倦地说,你开车接我吧。樊继达敏感地问,你怎么了?瑞安说,我没有力气回家了。樊继达开车到区财政局,看见瑞安坐在办公室里热泪盈眶。最近,瑞安在家里总是哭,眼泪“吧嗒吧嗒”地掉,问她为什么,她也不回答。樊继达明白抑郁症患者到了总是流泪这个阶段,就算是中度了,越不治疗发展得就越快。他看见瑞安在整理稿子,顺手拿过来看,是瑞安写的检查。他问瑞安,事情到了哪一步了?瑞安说,全区通报我,变成了严重警告处分。说完,瑞安趴在樊继达的胸前,身子哆嗦着。樊继达劝慰,我父亲是一个农民,他对我说过这么一句话,一块地不适合种麦子,就试试种豆子。豆子也长不好,可以种瓜果。如果瓜果也不济的话,撒上一些荞麦种子,一定能开花。一块地,总有一粒种子适合它,也终会有属于它的收成。瑞安抬头看着樊继达,说,除了能干这个副局长,我还能干什么呢?

两个人离开财政局。樊继达开车在不是很喧哗的街道上行驶。雪停了,路边还有不少积雪,像是一堆堆银疙瘩,在夜色中闪亮。

樊继达和瑞安刚要躺下,女儿圭圭从隔壁赤着脚跑过来,紧张地看着他们。樊继达问,你怎么了?圭圭说,我明年就要考高中了,姥姥姥爷天天逼我复习到深夜。瑞安不耐烦地说,那是为了你。圭圭噘着小嘴说,为了我也不能不让我高兴吧,我回来也看不见你们的笑脸。樊继达笑了,圭圭说,你那是伪装的笑,我看得出来。樊继达又不能再笑了,拍了拍圭圭,一年有四季,春夏秋冬,你不能总想过春天吧。圭圭喊着,我就想永远过春天。说着走到床前,钻进瑞安的被窝,搂着她的妈妈开始流泪。樊继达心烦地说,你跑到这儿哭什么?圭圭抽泣着,你知道我复习得都要疯了吗?闷死我了。瑞安给圭圭擦眼泪,圭圭看见瑞安也流泪就给她妈妈揩眼窝。樊继达在旁边就觉得身上冷,白天在门诊就面对患者哭,晚上又得面对自己的家人哭。樊继达克制着自己,每天看病,病人不是哭就是笑,都重复着痛苦的表情,向他诉说他们的病情,使得他整天不开心,遇到高兴的事情想笑却不能笑出口。因为只要他一笑,病人就会戳着他的鼻子说,你是笑话我吗!

瑞安对圭圭说,你伤心,妈妈比你还难过。樊继达制止住,对瑞安说,咱们先不说你的事情好吗?然后对圭圭说,你这么拼命复习不行,情绪太焦灼,要放下来,懂吗?圭圭用嘶哑的声音指责樊继达,你总说让我放下,放下,同学们都说自己累,都说睡不好觉,可没一个不朝前跑的,我慢一步就被落下。樊继达看着圭圭那张迷茫、失落的脸心疼之极,疏导着,你跑得快并不能说明什么,摔一下更狠。让你放下,就是轻松下来,唱唱歌,跳跳舞。瑞安恶狠狠地插话,别听你爸爸的,他那套心理学是害人的,是坑你的。你就得这么复习,而且你现在复习得还不够!我现在能当上财政局的副局长,就在于一步不落地跑,咬着牙不停。只要稍微松一口气,别人就会超过你。

樊继达听不下去了,走出卧室,站在阳台上。他看着外面被风刮干净的树枝,看着冰冷夜空上的星星。他觉得身子冷,就回去拿了一件衣服披着。他想起前不久和婉婉吃饭,婉婉问他什么是抑郁倾向,他告诉婉婉,抑郁最典型的表现就是看事物都是负面的,都是伤心、阴暗的。深秋了,看着被风吹得满地跑的树叶,觉得挺忧伤;连着几天下雨,看不见太阳就觉得心里苦苦的;有时候看别人欢笑,或者情侣手拉着手,就会觉得自己孤独。婉婉当时就笑着对他说,那我也有,我就看不得男女之间接吻。那天吃饭是在晚上,吃完饭,婉婉让樊继达去她家,樊继达没有去,他知道那是一个温柔的地方,但他要去了,就不温柔了,他会对瑞安忏悔一辈子。他回到卧室,看见圭圭在瑞安被窝里睡着了,瑞安也昏昏沉沉的。他躺在旁边,觉得有了一种家的感觉,这种感觉很久没有了。记得前年中秋节,那时父母还都在,他们全家去郊外旅游,郊外那片湖面很阔大,湖畔全是一片片草坪。樊继达在草坪上铺上一层毡子,全家人玩啊,乐啊,唱啊,跳啊,吃啊,开心得很。他父母笑呵呵地看着圭圭唱歌跳舞,圭圭在老人周围蹦来跳去的。那年,瑞安已当上了财政局副局长,满脸春风得意的神采。樊继达有关抑郁症治疗的论文发表在《自然科学》杂志上,引起了同行的广泛注目。

樊继达觉得那天的天特别蓝,空气很新鲜,尤其是那片湖水,一圈一圈荡漾着涟漪。可就在那次全家聚会后,两位老人在一年的时间内先后去世,樊继达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瑞安看他愁眉不展的,很气愤,说,你总说我心理有问题,你看看你这个样子,你还有什么脸给别人看病!

冬天過得很慢,这年的雪好像一直没怎么停。下雪的时候城市显得很圣洁,一旦雪融化,又觉得哪儿哪儿都是“脏抹布”。

医院一早召开院务会,樊继达说,五年前,医院的日门诊量约为500人次,而现在的日门诊量超过1000人次。医院住院病区有1200张床,五年前最多时只住1000人,现在住院患者达1500人。他提出要增加住院病床,也要增加门诊大夫。大家面面相觑,院长阴沉着脸说,你说的都对,现在连办公室都腾出来了,哪还有地方让患者住?我也知道门诊大夫不够,可现在给咱们的指标就这么多,上边卡得特别紧。另一个副院长说,就是敞开了招聘,学心理这科的人也不多呀。樊继达不说话了。哪次开会都这样,他在会上提出来问题,可解决问题都是不了了之。散会后,院长告诉樊继达,你每个礼拜增加三个门诊的量,现在找你看病的都找到我这儿来了。樊继达说,我不是门诊大夫,我是副院长,有很多问题还得管呢。院长一摊手,那我就没有办法了,一些大领导都跟我说找你看看,都觉得自己睡眠不好,吃饭不香,身体要垮。樊继达说,你这么一说对我也是压力,我哪能看好这些大领导的心病呀。院长低声地说,你不要声张,一定要保密。樊继达苦笑着,我知道,说出去就是捅破了天。院长叹口气,说,你懂就好。樊继达要走,被院长喊住,院长附耳说,现在有人反映你跟某某女人很近乎,在饭馆吃饭也不避讳。樊继达说,我能在饭馆吃饭,就说明我不在乎有人说什么。院长嘬着牙花子说,现在到处都是眼睛,你能不能小心点?樊继达说,我又没有犯法违规,我小心什么?院长说,你老婆是有身份的人,你不注意就会殃及到人家。樊继达问,我注意什么?院长生气地说,你不懂吗?你懂!官场上最讨厌的就是这个男女关系,就是沥青,让你抹不掉臭烘烘的。樊继达笑着,院长说,你还能笑!

转天,樊继达要到省城的安定医院看半天门诊,这是两家医院协议好的。一早,樊继达开车要走,婉婉打来电话,说,我也去省城,去音乐学院听一个讲座。在路口,婉婉上了车。到了省城,两个人约定中午去一家新开的商场逛逛,顺便吃一个简餐。中午了,太阳还没有出来,显得雾气沉沉。商场的暖气不足,婉婉用手悄悄搂着樊继达的后腰。婉婉买了一条琥珀项链,金黄色的。樊继达要去付款,被婉婉拦住了,说,不用,花你的钱不踏实。婉婉让樊继达给她戴上,樊继达戴的时候触摸到她脖子下面的一段白,手有些颤栗。两个人找了一家简餐店,吃着,聊着。透过落地玻璃,看见整个商场很安静。樊继达说,昨天我的一个病人抑郁症再次发作,要不是我跟得紧,他险些从他家的十层楼上跳下来。婉婉问,你怎么跟得紧呀?樊继达说,他老婆给我打电话,说他的情绪不对,一直在唱歌。后来我去了,就跟他一起唱。最后,他告诉我,如果我不去他就跳楼了。婉婉说,你能拦住他一次,能保证永远拦得住他吗?樊继达摇头,说,想死的人终究会死。婉婉抿了一口汤说,是什么样的人?樊继达说,是个房地产开发商,有十几个亿的资产。婉婉问,那他还想死?樊继达说,压力太大,有十几个亿就恨不得有几十个亿,欲望太强烈了,就会导致精神抑郁。婉婉推开那个汤碗,说,你要是看不见我会怎么样啊?樊继达看见一个漂亮女人拉着一个女孩,进电梯前,看了自己一眼。樊继达回答,我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可每到礼拜六和礼拜天就有一种难熬的感觉,这是因为看不到你。说来,也可能你吸引不了别的男人,或许在别的男人眼里你的容貌很普通,但却深深吸引着我,在我眼里你就是特别的。也可能我吸引不了别的女人,或许也有别的女人喜欢我。但这都无所谓,我不会因为别的女人喜欢我,我就喜欢别人。

两个人吃完饭,余兴未衰,在商场继续逛着。

在商场里的一家书店前停住脚,不约而同地走进去。书店里播放着音乐,婉婉说,这是古琴曲《高山流水》。古代讲,箫是魂,古琴是胆。箫能让人倾诉,古琴能让人心静。婉婉问樊继达,知道“高山流水”是什么含义吗?樊继达说,说的是先秦的琴师伯牙一次在荒山野地弹琴,遇到了樵夫钟子期,两个人心有灵犀,以琴会友。钟子期死后,伯牙痛失知音,摔琴绝弦,终身不弹,才有了《高山流水》之曲。婉婉咯咯笑着,搂住樊继达吻了一下,让樊继达突然心颤。婉婉说,我当初遇到你就有这种感觉,记得我给你弹这首曲子时,你给我递了一杯茶,手有些抖动。后来,我也想过,你比我大这么多岁,我怎么就喜欢你呢?可能是你身上这种沉稳的气质,让我感到踏实吧,虽然你暂时给不了我婚姻。樊继达呆呆地听着。两个人走进书店,一边挑喜欢的书,一边继续聊天。男朋友抛弃我去巴塞罗那以后,我苦闷极了,你开导我。那天晚上咱俩到一家西餐馆吃饭,我数着指头算,和你一共待了几个小时,算到四个小时,你就惊讶地喊起来,那么久啊。我还算,算算我们每月能待几个小时,算到最后很悲哀,很短,就是个瞬间。也就是说我们大部分时间是和别人待在一起生活,或者与别人睡在一张床上,说着不相干的话。樊继达听着这些话有些伤感,说,最近这一年,我头发白得很厉害,我需要进理发店染发了。我怕我衰老,这意味着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在减少。那天我走出卧室,我老婆吃了四片安定也睡不着觉,烙饼子一样翻腾着,说着要自杀的绝话。我的耳朵都起茧子了,我只能烦躁地走到阳台上,看着外面被风刮干净的树枝,看着冰冷夜空上的星星。我怀疑我也被她传染了,有了抑郁倾向。婉婉说,其实你找我,就是怕你自己抑郁了,我就是你的转移点。樊继达看了婉婉一眼,竟然说不出话。

走出商场前,婉婉似乎被什么牵引着去了一家儿童服装店,樊继达只能跟着。走到里边,婉婉四处挑选着。樊继达问,你看这个干什么?婉婉兴奋地说,我想和你有个孩子,想让我们有个延续。不管怎么说,等我们老了,或者等我们老死了,孩子会对别人说,我爸爸是谁,我妈妈是谁。昨天晚上,我看美国电视连续剧《天地有情》,其中一对相爱的人分手以后,在机场邂逅,男的抱住女的迟迟不肯松手,他含着眼泪说,不要离开我了,我会把我每月的薪金都给你,把我的存款都写上你的名字,我会每天晚上都抱着你睡觉,我会在想念你的时候给你打电话,告诉你,我爱你。看到屏幕上这番对话,我眼睛潮湿了。这部剧很精彩的,表现情感都是用细节,有精神层面的内涵。樊继达有些紧张,甚至有些恐惧,他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深洞,只看见两束亮光,走得更近了,才发现那是鹰的眼睛。

转天又轮到樊继达出门诊,路上,院长打来电话,说,一个著名歌手要找你看病,人家找关系跟我打了招呼。她就不排队了,来了就直接去你门诊。樊继达说,知道了。类似的事情很多,什么样的人都有,官员、明星、科学家,“样样俱全”。走廊里又是排满了长队等着他,樊继达低着头,觉得自己内心在抗拒着什么。没多久,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款款走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个人。樊继达问,都是看病的?那个戴墨镜的女人没说话,其他人说,我们陪着她。樊继达笑了笑,说,不用了,你们在这儿会影响我的治疗。那两个人看着戴墨镜的女人,戴墨镜的女人挥挥手,那两个人走了。樊继达跟這个戴墨镜的女人面对面坐着,樊继达说,你把墨镜摘下来吧。戴墨镜的女人紧张地朝四周看看,摘了下来。樊继达认出了她,有一次他跟婉婉看一场音乐会,这个女人在台上很疯狂,引爆了观众的热情。樊继达等着那女人说话,女人却不说,只看着他。樊继达说,你压力太大,严重失眠是吗?女人说,我想睡觉。樊继达说,你吃过什么药吗?那女人敏感地问,你什么意思?樊继达笑了笑,说,你吃过什么治疗失眠的药吗?女人说,吃过安定。樊继达问,几片?女人沉默了一会儿说,三片。樊继达接着问,三片也睡不好是吗?女人哭了,说,我一到睡觉的时候就紧张,紧张得手都哆嗦。樊继达说,你每次都是下半夜两三点睡是吗?女人点点头。樊继达说,一般睡到早上八九点钟?女人不耐烦了,你就告诉我怎么睡着吧,你问这个干什么?樊继达说,作为你的医生,我当然要问了,你睡觉的时间就是治疗你失眠的“点”。你现在不光失眠,你还厌食,你看着菜端上来就是不愿意吃,只能吃水果,现在吃水果都成了你的负担。你现在不太笑了,可你没成名以前是个很乐观的人。你现在除了演出,哪儿都不愿意去,见了谁都不爱说话。你所有的释放都在台上,喊出来、蹦出来,就好一点。下了台,你就觉得没有了你自己。你喜欢的男人离你而去,你不喜欢的男人围着你。女人站起来,问,你是不是看小报的消息太多了?樊继达说,你的消息我都不关心,我是说你的病状。你现在对你的大夫都这么发脾气,这么多疑,你说你的病能治好吗?女人坐下,喘着气。樊继达说,你要按照我的要求睡眠,要吃我开的药,要多到有阳光的地方走走,练练瑜伽,或者太极。女人看着樊继达,这就能让我睡觉吗?樊继达说,你要是能坚持,那就能睡。你要是左耳朵听,右耳朵冒,就会前功尽弃。女人冷笑着问,我要不按照你说的做呢,会是什么结果?

樊继达站起来,拉开门,看见很多人在焦急地看着他。他回头对那女人说,那就不是睡不好觉的问题,你可能会想到死。女人好像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说,我已经想到死了,可是我不愿意死。樊继达稳稳地说,你在别人面前是明星,在我面前就是病人,这个你懂吗?女人点点头。樊继达说,你要放弃你的有些欲望,别这么在乎自己,或许你就能睡个踏实觉。

中午,樊继达和婉婉随便吃了一顿重庆小面,然后在音乐厅后面那片绿地上散步。婉婉告诉他,明天晚上要在这里举办音乐会,有她的古筝演奏。樊继达说,明天晚上来不了,我老婆开会得到很晚,我得给圭圭做饭。婉婉说,你老婆怎么样了?樊继达皱着眉头,说,我那天下班回到房间,见小桌子上放着一把一把的公共汽车票,我数了数,一共五十多张,都是环城公共汽车票。环城公共汽车从头坐到尾,需要一个半小时。我想象不到我老婆天天在环城公共汽车上能干什么,就这么呆呆地坐着,看着窗外无限循环的景色?她忍受着孤独,也忍受着重复。她现在受了严重警告的处分,人一下子垮了。婉婉叹口气说,我要是她,就不干了,受那份罪呢。樊继达说,她是强迫自己去坐环城公共汽车的,抑郁症和强迫症总是相伴的。其实我曾经想过跟她离婚,可我真张不开口说“离婚”两个字,我是心理医生,她现在已经是患者了,我这么做很残忍的。婉婉坐在一张长椅上,虽然是冬天了,但一群鸽子还在没有绿色的地方飞翔。樊继达也坐在那儿,阳光出来了,晒在脸上有了一丝温暖。婉婉说,我从来没有逼你离婚,我是个自私的女人,但不至于这么急功近利。我知道你从骨子里还喜欢你的老婆,因为你跟我在一起时,她是永远的话题。你说你们俩是同学,一起看着长起来的。你曾经跟我说过一个细节,你和她都是大学合唱团的,她经常站在你的前排。你们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你看她的脖子很白皙,总想去抚摸,有次险些伸出了手。樊继达握住了婉婉的手,觉得很凉,像是一块冰。婉婉轻声说,你别生气,你想离婚是对的,甭管是不是因为我。你现在不能提,是因为她是个病人。可你要知道,实际上她不是你爱人了。我跟你坦白说,我不喜欢咱们这么偷偷摸摸的。我想和你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一起公开吃饭,一起出来遛弯散步,一起过夫妻生活。你激动的时候,说出过“我要娶你”的话,你应该兑现,但你现在不能。你回家看到老婆那郁郁寡欢的样子,你就想让咱们的事朝后挪挪。其实,我不是非要和你结婚,我爱你比和你结婚更重要。可我做不到这么大度,我是一个女人,当然想和你结婚,想给你生一个孩子。我应该怎么对待你,给你什么,我明白。前两天我以前的男朋友在西班牙给我打电话,非要让我过去,他说跟那个女人已经分手。他还是爱我的,他离不开我。说着,就痛哭流涕。

那群鸽子在他们头上盘旋着,忽高忽低。

这个冬季总是在刮风,风吹动着所有轻浮的东西。樊继达看见一家阳台晾着的衣服左右摇摆,风大的时候甚至要被掀下来。

晚上十点多了,瑞安才回到家。樊继达问她吃过饭了吗,瑞安说,我什么也不想吃。樊继达还是给她做了一碗挂面汤,里边放了些虾皮。他知道瑞安喜欢吃。瑞安犹豫了片刻,还是慢慢吃起来,好像很费劲。一会儿,瑞安放下碗,樊继达看见还有半碗。瑞安从包里拿出来一个信封给樊继达,樊继达打开,是一摞厚厚的钱。樊继达问,什么意思?瑞安说,这是区城管局孟局长给我的,说是要住你们医院,现在床位紧张住不进去。樊继达问,那你就收了?瑞安说,我不收,他就跟我哭,后来我也哭。樊继达说,我给他看过病,确实需要住院了。瑞安说,那你就办吧,你是副院长,难道连这点儿权力都没有吗?樊继达说,把钱给他退回去,都什么时候了还送这个?你也是,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送吗?瑞安扭过脸,你就知道你自己,你知道我在区里有多难!现在给我一个严重警告处分不说,还要组织几个跟我一样挨处分的领导巡回去做检查,这就是杀鸡给猴看。瑞安说到这儿,嘴唇在急剧抖动着,像是蝴蝶的翅膀。

樊继达没有说话,他知道如果瑞安的压力再这么大下去,很有可能会崩溃。他想给瑞安增加些药,可瑞安很敏感,药片多了会反复质问,还会到网上去查是什么样的药。所有的药都标有不良反应,比如他给瑞安开的劳拉西泮片,就有眩晕、乏力、步态不稳、瞌睡等不良反应,严重了,会导致记忆力损伤、自杀意念增加、性欲改变、睡眠呼吸暂停恶化、黄疸等。瑞安在网上看见这些信息,坚决不吃。后来樊继达就把包装盒撕掉,说成是一种别的药。好在药片的样子都差不多,这么哄着骗着,瑞安才勉强吃了几次。抑郁症患者服药是不能间断的,可是大部分患者都坚持不住。樊继达看着瑞安昏沉沉地回到卧室,他就去刷碗、拖地。以前这一切都是瑞安做的,现在都是他做。瑞安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以前她最爱干的就是这些。回到卧室,樊继达见圭圭和她妈妈抱在一起睡觉。他从柜橱里拿出另一套被子,转身要走时,瑞安闷闷地说,我吃了五片。樊继达吃惊地问,你吃这么多干什么?两片就够了。瑞安哼着,你别说了,再说我还要哭。我就问你,我吃五片有没有副作用?樊继达说,偶尔这么吃,没有什么关系,你没必要这么紧张。瑞安说,灵魂的孤独比经济的拮据更可怕,人人都有维护自己尊严的权利。他们这么对我不公平,我那么尽心尽力地工作。樊继达在黑暗中听到她在抽泣,他慢慢走过去在瑞安脸颊上亲了一口,瑞安像是抓救命稻草一样攥住他的手。

樊继达在瑞安身边守了一夜,他怕她有什么意外。

樊继达在安定医院没有多少朋友,同事们见到他都毕恭毕敬的。院长曾告诉他,嫉妒你的人要比喜欢你的人多,尽管你总是温文尔雅的。中午在医院食堂吃饭,人们围在桌前总是嘻嘻哈哈的,这也是安定医院的传统。每天紧张兮兮的,中午一定要释放出来。可樊继达只要去了哪一桌,哪一桌就显得死气沉沉的,他不会说笑话,也不懂得抖包袱,总是那么一本正经。婉婉说过他,你也太老气了,能不能跟一个正常人一样,看看电影,喝喝咖啡,打打麻将?樊继达觉得婉婉就是他的一扇天窗,总是能在她那儿呼吸到新鲜空气。那天黄昏,两个人去喝茶,无意中发现茶社里摆着一张雅致的古筝。婉婉下意识地走过去,坐在古筝跟前,问樊继达,喜欢听哪段?樊继达说,《梅花三弄》。婉婉就去弹,引得茶社里的人注目观看。弹完了,大家都鼓掌。婉婉坐在樊继达身边,抿了一口茶,说,梅花就是这么高洁,从骨子里透出一种清冽。樊继达由衷地说,你只要一弹古筝,就把我带入到一个很高、很美好的境界。有时想想,我真的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婉婉的腿伸出来,缠住了樊继达的脚。两个人在那儿有一句没半句地聊着,婉婉突然说,我想去巴塞罗那看看。樊继达一惊,问,看什么?婉婉哧哧笑着,他跟我发誓了,說这次跟那女人分手后,才知道我对他的重要。樊继达没有说话。婉婉说,我需要为自己安排生活了。细想一想,我们过了多少天痛苦日子?想起来真是可怕,我们怎么就那么心甘情愿地过这种痛苦的日子呢。茶社有一个很帅的小伙子过来,恭敬地问婉婉,您能不能再弹奏一曲?那边不少茶客喜欢听。婉婉说,我也是茶客,我不是来演奏的。小伙子连连点头说,我知道,主要是大家很喜欢你的演奏,你们俩的茶钱免了。婉婉笑了,走过去又演奏了一曲《出水莲》。清丽、典雅的旋律响起来,婉婉将出水莲的神态、气质演奏得入木三分。樊继达有些失落,看见婉婉在演奏中不断地抬头看他,眼神里有一种游离和伤感。

两个人在外边走着,万家灯火,夜色阑珊。

婉婉挽着樊继达,在过去,樊继达是会摆脱的,这次居然没有。婉婉说,我说要去巴塞罗那后,你就没有再说话,不至于吧?我要是觉得不自在就回来,一是有你,二是有我的古筝,这都是难以割舍的。两个人看见有一处湖湾,就走过去坐在旁边的长椅上。居然还有鹅在水面上滑动着,荡起了层层涟漪。樊继达一直处在紧张的情绪里,很少有这么清闲的时光。他知道回去以后瑞安会问他城管局孟局长床位的事情。他今天没有去办,院务会上,每一个医生都举手表过态,病床的安排不能干涉。现在病房紧张得已经到了抽号的程度,所有人都盯着呢,他怎么能张口呢。樊继达对婉婉说,我真没想到,我能这么持久地喜欢你。有时你坐在我身边,我就看着你的脖子,看着你光滑的小腿,看着你干净的前额。看着就那么喜欢,总想去抚摸。后来经你提醒,我才知道,其实我总是不经意地抚摸你。婉婉笑着,你是一个小心谨慎的男人,这要是让你们医院知道了,非得炸窝不可。我们在一起不能太亲昵了,应该注意分寸。樊继达看见一个小女孩扯着风筝在跑,后面跟着一个男人。婉婉说,我发烧了三天,今天才好,晚上连递药的人都没有。樊继达说,你说呀。婉婉说,我说什么?你已经有个抑郁症的老婆了,我再牵扯你?再说,我半夜难受起来,你能过来守着我?樊继达无语。婉婉说,前天晚上,我回到家就觉得身子发烫,浑身不舒服,想洗澡,手一触摸到凉水就起鸡皮疙瘩。我知道是发烧了,吃了两片退烧药。你那天在医院值夜班,我本来想打电话告诉你,可电话通了,我就是说不出口。你问我干什么,我说没有事。你说值班电话不能占线太久了,说完你就挂断了。我放下电话,眼泪也滚落下来。哭了会儿,我钻进被窝,就跟掉进冰窖里一样。我把身子紧紧缩成一团,看着外边黑乎乎的窗户,屋里一点儿生气也没有。你说,我们在一起有什么用?樊继达摸着婉婉的手,婉婉撤回来,说,你别动我,你动我就是在撩拨我。我要跟你做些什么,你又不敢做,对不起这个对不起那个的。你说,你对得起我婉婉吗?樊继达吭哧了半天才说,瑞安现在的抑郁症越来越厉害了,常常想自杀。每天半夜起来都看见她整个人像冻住了似的,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她已是重度抑郁了。婉婉不说话了。冬天晚上的风吹起来像是刮刀子,割到脸上生疼。樊继达拉婉婉站起来,婉婉的手依然被他攥着,还是那么冰凉。樊继达说,我一说瑞安你就不说话了。婉婉说,你还让我怎么说,我能跟一个抑郁症患者较劲儿吗?我想有个家,一个只有我们俩的家。樊继达和婉婉转过那处湖湾,前头,就是一条热闹的马路。

婉婉拦住一辆出租车,也不打招呼就钻进去走了。

车尾灯在夜色里一闪一闪的,像是婉婉那双幽怨的眼睛。

樊继达匆匆到外面的超市买了一兜子速冻饺子,三鲜馅儿的。他不买,今晚就没吃的了。樊继达回到家,正要煮饺子,瑞安推门进来。瑞安本来让樊继达早点回来,说说城管局孟局长床位的事情。可夜色浓得都散不下去了,瑞安才疲惫地回来。樊继达纳闷地问,你去哪儿了?瑞安没理睬他,像是一摊棉花堆在那儿。樊继达关心地问,你去哪儿了?怎么不说话?瑞安说,坐公共汽车,围着城转呗。樊继达心疼地看着瑞安,又坐了一圈?瑞安说,今晚我坐了三圈。樊继达看着瑞安那张惆怅的脸,心里很不是个滋味。自己是个心理大夫,却医治不好妻子的病。樊继达攥着瑞安的手,她的手跟婉婉的一样,冰凉。以前,她的手很热,身体也很热,天凉的时候都是她钻进他的被窝,用她滚烫的身体捂热他。她说她是火命,做事都是风风火火的。当初樊继达和瑞安谈恋爱,瑞安总爱去郊区那座山上玩,因为站在山顶上能鸟瞰整个城市。两个人每次都坐公共汽车去,到最后一站下车。从最后一站还要走半个多小时才能到山脚下,再爬一个小时,才能到山顶。两个人兴趣盎然,就这么手拉着手,互相搀扶着攀登。到了山顶就欢呼跳跃,然后亲吻,吻得天昏地暗。两个人发誓相爱一生,谁背叛了对方就要从山顶上跳下去。

樊继达突然对瑞安说,今晚咱们做爱吧?瑞安从洗澡间出来,樊继达从后面把瑞安抱住,瑞安没有拒绝。樊继达说,别再吃那么多安定了,这样你会过分依赖它,以后会越吃越多。瑞安赌气地说,你就是安定,我们结婚以来,我不是一直依赖你吗?樊继达摸着瑞安的后背,瘦多了,骨头尖挺着。樊继达把瑞安抱起来放到床上。瑞安说,我想辞职。樊继达一怔,瑞安对自己的工作特别执着,对这个岗位很在意。特别在意别人喊她“局长”,谁要是不喊,她就别扭好几天。之前,樊继达以为她就满足副局长这个位置了,没有想到,后来,她开始追逐局长的位置。赵局长快退休了,瑞安觉得自己理所应当当这个局长。樊继达跟她说,你们单位有三个副局长,你是提拔最晚的,又是一个女人,性格又不豁达,总爱生闷气,这都不利于你。瑞安不服气,说财政局的业务有一半在她身上,每年的业务报表都是她“掌刀”。有次区委书记都说她是把算账的好手,每次开会问到财政局什么,她都能对答如流。樊继达无法说服瑞安,他知道瑞安的欲望越强烈,病情就会发展得越快。现在瑞安说想辞职,让樊继达感到震惊,他说,你是真心的?瑞安说,我的工作热情已经被我的抑郁熄灭了。樊继达想,辞职对瑞安来说,说不定是件好事呢。他说,辞职,可以。我一个人完全养得起家。瑞安看着樊继达,眼神里忽然跳跃出一簇火花,说,能不能不吃药,让我重新振作起来?樊继达本想摇头,但他却点了头,说,完全可以。他知道,瑞安不过是想想辞职而已。瑞安兴奋地抱住樊继达,说,我要和你做爱。可是,作为一个心理医生,樊继达忽然觉得自己很卑鄙,怎么努力都支撑不起来自己的“下肢”。

圭圭从外边跑回来,进屋就喊,我必须要回来,在那儿都憋死我了。喊完了又连声说,饿了,饿了,我要吃饭。樊继达走出卧室去煮饺子,圭圭回到房间里气愤地喊着,你们谁收拾我房间了?神经病!瑞安也从卧室里走出来,奔到圭圭房间里问,你说谁神经病?圭圭说,谁收拾我就说谁!瑞安看着整洁的房间说,谁收拾你的房间才是神经病呢。樊继达只好走过来,温和地说,我收拾的,你的房间那么乱,不收拾怎么住?圭圭看着樊继达,说,这是我唯一的生活空间,你没有权利侵占我的地方。瑞安火了,逼问圭圭,那你得让我们知道,你究竟在班上排名多少?圭圭一点儿也不在乎,说,我知道你看我的隐私了,我排名三十九,那又怎么了?我给你们考上大学不就行了。瑞安要扑过去,被樊继达紧紧抱住,她冲着圭圭跺脚,怒吼着,你不是说你排名第九吗?你怎么也跟你爸爸一样学会欺骗人了!樊继达不高兴地对瑞安说,你说圭圭怎么把我捎帶上了?圭圭毫不示弱,脸红脖子粗地说,我欺骗你们是让你们高兴,也让我高兴。樊继达问瑞安,你说我怎么欺骗你了?瑞安红着脸,眼睛里噙满泪水,指着樊继达说,你在外边有喜欢的女人,回来还总说喜欢我,这不是欺骗吗?樊继达问,我在外边喜欢谁了?瑞安转身回到卧室,从自己挎包里拿出来几张照片扔给樊继达,你自己看,你看你喜欢谁了?樊继达吃惊地看着那几张照片,是在儿童服装店拍摄的,婉婉温柔地看着他,手里拿着一件绚丽的儿童服装。樊继达说,这能说明什么问题?我陪一个朋友去的,她要给自己的孩子挑选服装,让我参谋。瑞安喊着,她没有孩子,要是有,也是你和她的!

这时候,锅里的饺子汤溢出来,弄得满地都是。

也就是隔了一天,瑞安让樊继达参加城管局孟局长的一个饭局。樊继达和瑞安去了一家小饭馆,很精致,靠着城中那片湖。瑞安捅破这层纸后,再也没有跟樊继达说过什么,樊继达也不再问照片怎么来的,他知道自己或者瑞安被人算计了。瑞安虽然受到了处分,但明年赵局长就要退休,局长位子的竞争会很激烈。他自己也是,院长可能去省城的安定医院,腾出来的位子也会有人争。他是无所谓的,甚至是躲避的。但一切都不会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人家会认为他是做姿态,其实是虎视眈眈。四个人一边吃一边聊,孟局长的妻子是市公路局的科长,活动能力很强,她问樊继达,给我们老孟安排的床位怎么样了?几个人都看着樊继达。樊继达说,我建议不要住医院,这样对老孟是一种压力。孟局长问,什么压力?樊继达说,你住在哪家医院都行,唯独住在安定医院对你影响很大。孟局长摆摆手,我不会提拔了,我也不在乎什么影响。我现在度日如年,每天都睡不好觉。现在我只有一百多斤,一年前我是一百九十多斤呀。樊继达说,我真是为你着想,住到这个医院后,你每天接触的都是和你一样的病人,互相都说着伤心的话,都哭诉着自己的不幸,这也是一种传染。孟局长的妻子不客气地说,我和瑞安说了好多次了,今天你告诉我住不了,还找了这么多理由。是不是医院床位太紧,你作为副院长不好说话呀?樊继达说,真不是这个意思。孟局长的妻子凑近樊继达,我们老孟就想住在安定医院。说穿了,最近上边开始查他,一点儿小事都要查个底掉。他们城管局那次清理违章道路,可能动作大了点儿,闹到网上,被领导看见了。你说,天天这么折腾,他不得住一个清静地方?孟局长叹口气,说,都说我们城管野蛮,可谁知道城管的苦处?不清理就是不作为,清理就得上手段,不上手段,谁都不动。我要是住在安定医院,对我就是一种保护。你说哪位领导会去安定医院看我?那是什么地方?我就是要告诉他们,我得了抑郁症,再查我就敢跳楼。瑞安对樊继达说,你明天就去办,争取让孟局长后天就住进去,免得夜长梦多。

第三天,孟局长如愿住进了医院。

院长跟樊继达笑着说,你终于破了金身。你让你的朋友住进来,就得让一个患者提前出院,事情就这么简单。樊继达麻着脸,他觉得自己被架在火上煎烤着,还不断有人给他翻身、浇油,希望把他烤全了。

婉婉打来电话,约他去一家常去的饭馆吃饭,说是要跟他告别。这家饭馆两个人不知道来过多少趟了。这回,婉婉一进来,还没坐定,就嚷着要吃鱼,清蒸鳜鱼,一定要清蒸的。说完,她就看着窗外,冬天的太阳很短,这时候还照在玻璃上,留着一点点余晖。樊继达问,告什么别呀?婉婉说,我后天去巴塞罗那。樊继达说,你真的去呀?婉婉说,他一天打好几个电话,发好几回誓言,我心动了。樊继达问,是去几天就回来呀,还是住下去了?婉婉笑着,那就看我们进展怎么样了。樊继达说,那里可没有古筝弹呢。婉婉说,我可以放弃。我觉得这么等你很枯燥,我想自己生活得丰富多彩一些。樊继达说,我没有让你等,这样对你不公平。婉婉说,我在等你什么?其实我不是简单等你婚姻发生变化,是等你和我能生活在一起的那个时刻。婚姻是一种形式,我们以前不尊重它,现在应该正视它了。我去巴塞罗那也是在要婚姻,我是个女人,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婚姻带来的幸福。饭馆里播放着古筝曲《出水莲》,旋律幽静,入骨入髓。婉婉说,这是我弹的,送给这家饭馆播放,其实就是放给你和我听。服务员笑吟吟地端上来清蒸鳜鱼。按照老规矩,樊继达吃着鱼头,给婉婉细心挑着鱼刺。婉婉连说太香了,顺势把桌下的一只小脚勾在樊继达的膝盖上,樊继达觉出婉婉没有穿袜子,脚的骨感在充分张扬着。樊继达觉得很是伤感。婉婉问他,你就不说点什么?樊继达说,我不是风筝,你也不是风筝,谁也不能独飞。任何形式都是外在的,重要的是心与心的默契,心灵的感应。我们第一次在这里吃饭时,我就感到,我们之间的感应越来越多。或许,我们的真诚能打动一切。我不阻拦你去,你去天涯海角都行,只要我的心和你在一起。婉婉看着樊继达,放下筷子,对樊继达说,你看看窗户,太阳已经落山了,冬天的太阳就这么短。

天冷起来,樊继达出门,觉得呼出来的空气像是一团雾,弥漫在眼前。上午不是他的门诊,樊继达到收发室查询邮件。台湾的一个朋友把他的心理治疗方法寄给他,台湾朋友的观点是让病人彻底发泄,尽情地哭泣,他还认为,焦虑症和抑郁症有遗传因素。樊继达总觉得他的观点太夸张和绝对,瑞安父母就没有抑郁倾向。樊继达拿着邮件在医院里走,觉得不对劲,他给孟局长办理病床的消息在迅速传递,当时,住院部主任告诉他孟局长的床位安排好了,下午就可以住时,声音很大,似乎是说给所有人听。接着就是门诊区,不少排队的人都很焦躁,好像是樊继达利用职权的行为点着了这些人的火气。有一个心理科大夫跑过来,紧张地告诉他,你躲一躲,有一对中年夫妇在到处找你,神情很不对头。樊继达说,这样的事情不是经常发生吗?我躲得过今天躲得过明天吗?他们要找我,总能找到的。樊继达走进门诊大楼,眼前的那对中年夫妇看起来眼熟,是那个高中生的父母。他们见到樊继达,一起奔过来,樊继达躲闪着,可伸过来的却是两只温暖的大手。他们说闺女考试成绩挺好,明年高考看好,他们是特意来感谢他的。樊继达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高中生的爸爸问,我们想问问您,您对她说了什么,改变了她?樊继达问,孩子没有对你们说什么吗?高中生的妈妈抢过话头,没有,她说你就说了两句话,而且说完就完了。樊继达笑了,说,她没告诉你我对她说的什么吗?两个人都摇头,异口同声道,她死活不说,说属于她的话不能告诉别人,包括自己父母。樊继达想,心理暗示是不能说出来的,说破了就像魔术一样没意思了。

中午,婉婉在机场打来电话,说,我先到北京,明天飞巴塞罗那。樊继达不知道说什么,就觉得身体空空的,像是一只风筝随时会被风吹上天。婉婉说,我知道你现在恨我,觉得我不通情理。樊继达说,我没有这么认为。婉婉说,那你跟我说点什么,不然我就在巴塞罗那了。樊继达说,到了那儿就不能随便说话了吗?婉婉笑着,你不是一个随便的男人,你说的话都是有依据的。樊继达随口说,那天,我们在茶社,我看着你弹琴,那么雅致,那么投入,我心里很愜意。我觉得你有时像一个孩子一样可爱,不知道你这种优点你意识到没有。去年,你生日时,我真心祝福你,但我也提醒你,就把自己当成孩子吧。玩吧,开心点,简单点,幼稚点,顽皮点。你生日是年底,自打认识你,都是我为你过生日,你弹琴,我唱歌。这以后,我为你过不了生日了。樊继达实在说不下去了,他觉得嗓音有些嘶哑,喉咙也堵了一般。他很少这样,他是一个出色的心理医生,很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婉婉说,我得上飞机了,不跟你打电话了,一切到了巴塞罗那再说吧。樊继达听到那边手机里传来督促上飞机的声音,他举了一会儿,终于等到婉婉关机。

晚上,瑞安没有回来,圭圭去了爷爷奶奶家。樊继达给瑞安打手机,始终打不通。樊继达觉得不安,就给赵局长打电话,赵局长接了。樊继达问,瑞安怎么还没有回家呀?赵局长说,真不好意思告诉你,市局听了瑞安的巡回检查,觉得不错,想让她到各区的财政局讲讲,又给她提了一些修改意见。她修改完了,刚走。樊继达不满地说,她的情绪很不好知道吗?现在我已经给她的药加量了。你们又让她到各区去讲,这就等于拿刀子慢慢杀她,她的脸面还往哪搁?赵局长说,我也没有办法,大领导这么说,我能说别的吗?樊继达说,你就告诉他们瑞安得了抑郁症。赵局长慌忙说,这件事不能瞎嚷嚷,说得了抑郁症就等于在政治上判了她的死刑,她在仕途上就没有发展了。樊继达率直地说,瑞安的抑郁症那么严重还怎么发展?她现在的病情要控制,就必须调整好心态。赵局长说,你是权威,瑞安的病你去治疗,我没有办法。我现在都觉得有些抑郁,我看什么颜色都不是花红柳绿,都是黑白色。樊继达知道赵局长很老练,说什么都能刀枪不入。放下电话,等瑞安,突然手机响起来,是婉婉给他发的微信。他知道婉婉想跟他通电话了。晚上,婉婉一般是不打电话的,要是打,都提前发个微信。他回了一条,婉婉的电话马上打了过来。婉婉说,你是不是下个月要出差呀?樊继达记得跟婉婉说过,下个月要去四川绵阳开全国抑郁症专题学术研讨会。樊继达说,你还记得?婉婉说,我一会儿给你发微信,写上要准备的东西。说完,就挂了电话。片刻,樊继达看见微信里有一个单子,上面写着:内裤五条,随洗随换。袜子六双,天天要换。剃须刀要电动的,别忘了买电池。绵阳的食物都是辣的,你不喜欢吃,就别强吃。去成都转机,要去一趟宽窄巷,我在那里喝过咖啡,味道不错。樊继达心头一热,他每次出差,婉婉都会给他发单子。他一点点儿体味到,婉婉作为一个女人摄骨的温暖。瑞安很久没这样了,前几年,瑞安给他捂被,给他端热水,当了副局长就再也没这么对过他了。樊继达的心再次被婉婉搅起来,七上八下的。

已经快半夜了,瑞安还没有回来。他给瑞安准备晚上吃的药时,陡地发现瑞安的枕头下面有很多粒药片,都是劳拉西泮片。樊继达心惊肉跳,这说明瑞安没有吃药,每次她吃药,都是在表演。他仔细地把药捡起来,包在一张纸里,满满的一小兜。这时,瑞安突然推门进来,躺在床上就不动了。樊继达说,再怎么着,也得吃点儿饭啊。瑞安坐起来问,赵局长跟你说了?樊继达说,你别太在意,你觉得什么事情很难很难了,其实撑一撑就过去了。我前天看门诊,一个跟我岁数差不多的女人对我犹犹豫豫地说,今天她想了半天要杀人。还问我能不能做到。我对这个女人说,你做不到,因为你只是脑子里想想,你真要杀人就是瞬间的事情,脑子还没怎么想呢,刀就出手了。瑞安在笑,笑得樊继达毛骨悚然。樊继达把那兜子劳拉西泮片拿出来,说,你为什么不吃药呢?瑞安说,我不想吃,我觉得吃了也不会好。樊继达语重心长地说,这就跟感冒发烧咳嗽一样,不吃药能好吗?就这么硬顶着。瑞安重新躺下,不说话了,樊继达说,是不是明天就不上班了?你这种抑郁的状态能上好班吗?瑞安说,我不上班,就得自杀了。樊继达说,你是不是到我们医院住一阵子?瑞安激灵一下,坐起来,我不会去,我永远不会去你们医院。樊继达纳闷地问,为什么呢?瑞安说,我不想让单位的人说我是神经病!

圣诞节是冬天的一个情结,马路上的人们看起来都高高兴兴的。

婉婉过生日的时候,给樊继达发了几条微信,有她在巴塞罗那码头吃海鲜的照片。她笑得那么灿烂,旁边还有她的男朋友,小伙子更帅了。婉婉说,早就想给你发微信,由于刚到这里一切都不适应,所以一直耽搁下来。我特别想在一个极其清静的时刻给你写几句话,我有太多的话想说给你一个人听。今天是我的生日,记得你第一次给我过生日时,送给我一束鲜花。说真的,当时我手足无措。那天,我男朋友和一群朋友在歌厅,唱美了,跳美了,才想起我过生日。那天,他和朋友周围有几个女人,女人们喝多了就开始脱衣服,一个个都脱得一丝不挂。他跑出来找我,看見我和你坐在那儿悠闲地喝茶,桌子上放着一束鲜花。你走后,他对我说,刚才那男人比我有心。两天后,他就去了巴塞罗那。现在,我在巴塞罗那和他在一起,但我很想你。

冬天慢慢接近了尾声,空气里糅合了一种暖暖的气息。

樊继达和瑞安到医院看望孟局长,看到孟局长正在医院外边散步。樊继达走过去,说,早晨起来心情是不是比以前好一些呀?孟局长点点头,以前我一早起来就是一脑门子官司,觉得胸口像是压着一块砖。现在起来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看看云彩,望望远处,觉得好多了。瑞安没有说话,表情很严肃。孟局长对瑞安说,听说你到外区做报告去了?瑞安苦笑着,到处现眼。孟局长说,有好处了都抢,有责任了都推。你说区里的坏债赖账是你能管得了的吗?全是恶性循环,一点点堆积起来的。瑞安低着头,谁让我负责分管呢。孟局长说,听说你们赵局长就要退休?瑞安说,春天吧。孟局长笑了笑,你别惦记了,你挨了处分就不会提拔你,至少要等半年以后,正好错过时机。樊继达忙打圆场,说,瑞安不惦记这个,就想过好自己的生活。孟局长摆摆手,谈何容易。官场只有一条路,就是不断地升迁,上了这条船就由不得自己。樊继达问,那你呢?孟局长一摊手说,我是肯定不行了。有人来看我,问我抑郁症是什么病,我能说什么?三个人正说着,一个花白头发的患者从旁边经过,大声唱着一首老歌《革命人永远是年轻》,边唱边用力挥舞着胳膊,“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它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瑞安有些紧张地靠着樊继达。孟局长说,他是银行行长,每天早晨起来都唱这首歌,一直到唱累了为止。

晚上,樊继达接到瑞安的电话说住在郊区了,明天上午还得在那儿加一场检查。樊继达小心翼翼地说,注意休息。瑞安在那边愤怒地喊,你还嫌我不受罪吗?你是不是盼着我早点死呀,好让你的婉婉接替我!樊继达哑然了。回到空荡荡的家,洗了一个澡,觉得身上还是很沉重。躺在床上,他怎么也睡不着。起来到书柜那儿去找书看,发现所有的书都是新书,买来以后就从来没有翻阅过。他觉得自己没了魂儿,好像成了某种机械人。没着没落地待了会儿,他给婉婉发了条微信,没想到,婉婉的电话即刻打了过来,婉婉在那边欢快地说,我在这里的码头举办了一场音乐会,也有当地华人过来参加。我的古筝演奏很成功,所有人都一直沉浸在我演奏的十几首曲子的气氛里。樊继达问,你弹《出水莲》了吗?婉婉喜滋滋地说,最后弹的。我弹起来就看见了月色,就想起了你,想起我们在一起时的轻松惬意,我和你就是天和地,云和风,水和鱼,谁也不能离开谁。樊继达突然哽咽了,他觉得婉婉一直在笑,很开心,自己却躲在云雾里。樊继达对婉婉说,看你那么开心,我就有了欢乐。婉婉问,我开心吗?樊继达说,我听你在笑,笑得很舒展。婉婉说,这场音乐会是我男朋友帮助办的,他在当地有很多朋友。樊继达没说话。婉婉问,我一提到他你就不高兴了吗?樊继达说,没有啊。婉婉说,他的很多朋友都夸我,说我漂亮,古筝弹得好,给当地华人长气。说到这儿,婉婉问,你夸过我漂亮吗?樊继达说,夸过呀,那天你在茶社弹琴,我不是说你漂亮了吗?婉婉想了想,说,我怎么不记得呢。樊继达说,那天我说你漂亮,我的心里也充满自豪。樊继达听到话筒里有人在喊婉婉,喊得很亲切。紧接着,婉婉说,我男朋友在喊我,知道现在你那儿是晚上了,晚安。

樊继达彻底失眠了。他闹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哪个是真的自己,哪个是假的自己;是自己错了,还是别人错了。他打开手机里的收藏夹,看着和婉婉的照片。他看到在省城儿童服装店和婉婉的那张合影,两个人亲密地拉着手。这张照片是让店里的服务员帮忙拍的,服务员拍完了还说,你们夫妇真般配。他想起来,瑞安那次突然拿出来的照片就是这张。他苦笑了一下,想不出来是谁想算计他和瑞安,不过,这不重要。

天说暖就暖起来,树木在一天天变化,黄颜色在逐渐消退,绿颜色在悄悄浮现。婉婉很久没有来电话了,有时候发几条微信,几乎都是照片。在塞维利亚西班牙广场,在科尔多瓦大清真寺,在格拉纳达阿尔罕布拉宫,她春风满面,那么飘逸和俊俏。还有一张是在隆达新桥,婉婉旁边站着她的男朋友,高大威猛,晒得很黑,肌肉很健硕。樊继达一开始还给她回,后来渐渐地就只看不回了。他没法回复,不知道说什么好。前天,婉婉发来一条微信,问他怎么不回复,是不是伤感了。还说,我不会和男朋友结婚,我突然明白婚姻就等于牢狱,进去以后就失去了自由。我男朋友还有几个别的女朋友,我们经常在一起。我准备搬出来住,我找到了新住处。你有机会来,我带你到处看看。后面还附着一个地址,在巴塞罗那的什么地方。樊继达回复,看见你这么开心,我也很高兴。婉婉问,瑞安怎么样了?你怎么就不说说她的情况?樊继达回复说,基本稳定,每天在吃药。

春天就这么彻底来了,各种欲望也多了。

樊继达去监狱巡诊,每年的春天都要去。春天是抑郁症患者最难熬的季节。他给患者看病,每个患者都在诉说,说在监狱里待得很难受,也很压抑。其中一个患者说,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一条狗为什么见了陌生人就“汪汪”,其实就是想交流,想引起人们对它的注意。即便我是狗,也不能连个“汪汪”都不让吧?何况我还不是狗,也不愿意像狗那样生活。樊继达问他想怎么生活,这个患者说,我就想能有人知道我的痛苦,我想和我爱人孩子说说话,不然我就会憋死。樊继达说,你爱人还能等着你,你孩子还在尊重着你,这就是你的幸福。你不能总想着痛苦的事情,要多想想你刑满释放那天,那该是一个多么灿烂的春天。这个患者对樊继达说,我是无期徒刑,我不知道还有没有那天。说完低着头开始抽泣。樊继达握住了他的手,迟迟没有松开。另一个患者接着说,别人看我们都觉得我们是正常人,我们说话做事都和他们一样,其实我们是不正常的人。樊继达问,你觉得哪点不正常?这个患者说,我们都想不出快乐的事情,所有的快乐都是装出来给别人看的。樊继达的助手给狱警留了不少药,并列了单子,详细写明了谁吃多少,怎么吃。狱警问樊继达,为什么抑郁症患者的痛苦要比别人多这么多?樊继达说,对这些抑郁症患者来说,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和“生不如死”来形容,都显得苍白无力。他们觉得一切都绝望极了,就如同坠入万丈深渊一般,里面漆黑一片,没有一丝光明,被痛苦包围着,被绝望缠绕着。这就需要你们多给他们点安慰,多给他们点帮助,多说几句温暖的话,多给他们一些晒太阳的时间。让家属多来几趟和他们谈谈心,他们哭的时候递几张纸巾。抑郁症这种病反反复复,时轻时重,即使他们按时吃药,他们也仍然不可能轻易就好。离开监狱的时候,按常规,这些抑郁症患者都要和樊继达拥抱。每次拥抱,都让樊继达感到深深的酸楚,对方都把他抱得紧紧的。

瑞安带着圭圭去了省城,说是要看一场音乐剧《妈妈咪呀》,圭圭很喜欢的。樊继达叮嘱瑞安,要注意点儿。瑞安敏感地问,你让我注意什么?樊继达不说话了。瑞安说,我带着药呢,晚上住在宾馆忘不了吃。樊继达说,你晚上洗个热水澡,找宾馆要找带浴缸的。少喝咖啡,对药效不好。瑞安说,我结束巡回检查报告了,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樊继达慢慢拥抱住瑞安,觉得瑞安又瘦了不少,骨头扎手,硬硬的。以前能摸出她臀部的丰满,现在却全是翘翘的骨头了。瑞安低声说,最近我们总是拌嘴,其实我不想这样,可话一出来就伤了你。我知道你在意我,是不是婉婉去了西班牙你就开始在意我了?樊继达说,我一直在意你,以后咱们说话随意些,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这样不累。瑞安猛丁儿亲吻了樊继达,两个人嘴与嘴相触的时候,樊继达觉得心“怦”的一声。

晚上,樊继达怎么也睡不着,给婉婉发了条微信。婉婉的电话又打了过来,问,还没睡吗?樊继达的心突然热了,说,还没有,睡不着。婉婉在那边笑了,说,想我呢?樊继达没有接茬儿。婉婉说,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又不敢打,怕你和瑞安在一起。我明天和男朋友结婚,在巴塞罗那一家教堂。樊继达问,你不是对婚姻不感兴趣了吗?婉婉说,我怀孕了,不结婚不行了。樊继达“哦”了一聲。婉婉说,如果你在我身边多好,我知道这么说对你不公平。请你为我,为我们祈祷。我不再多说什么,只想让天作证。我来巴塞罗那这几个月,一直在等你的电话,可你很少跟我联系。有时候你说几句话,我心里就温馨许久。我们从没有分开过这样长时间,我们已经习惯了彼此依赖与相互照顾。没有你的日子,我经常感到快乐不起来,虽然这里有美景,有美食,但心中的那份惦记总也放不下。有时,我莫名地害怕,我并不是害怕失去你,我是担心我会被生活中有形无形的东西改变了,变得不是你心目中的我,变得不是我想做的我。不管我结婚不结婚,不管我有没有他的孩子,我都想用我的整个生命来证明给你看,我是喜欢你的。我在这里也弹古筝,但觉得心里头很虚。同样是一架古筝,在这里弹和在国内弹就不一样,感觉发出来的声音都不同。西班牙语言很难学,说什么一句也听不明白。我听不到习惯的电视语言,看不到习惯的报纸,在这里就是聋子、瞎子,我觉得生活的意义瞬间就变异了。我去洗澡时,看见卫生间镜子里的自己眼圈青青灰灰的,头发蓬松,整个人都乱糟糟的。我想起了你,我躺在床上一直苦苦想,我和你有多少次时间是充足的?算起来很少,少得可怜。想起这些,我都要哭,是我不好,也是我们不懂得珍惜。

婉婉放下电话已经到了凌晨。樊继达看到手机上有瑞安两个未接来电,想到这时候已是凌晨,瑞安说不定刚睡着,樊继达就决定明天一早再给瑞安拨回去。他躺在床上想婉婉的话,想了半天,不知道她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十一

天亮了,樊继达在惺忪中被手机铃声叫醒。是圭圭打来的,圭圭哭着喊,我妈妈一早被公共汽车撞死了!樊继达震惊了,手在痉挛着。他听不到圭圭再说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经过了几番挣扎,才没有摔倒。他早就知道这个结局,但就是不知道是哪一种形式。他赶到省城,在医院的停尸房看见了瑞安,脸是完整的,身子全碎了。他没有掉泪,出来拉着圭圭的手在医院的走廊里乱走着。他没有想到瑞安选择了公共汽车,她经常坐公共汽车。到省城看音乐会应该是瑞安事先设计好的,可她为什么要带着圭圭?瑞安到底怎么想的,为什么要给圭圭留下这么残酷的阴影?刚才,交警反复跟他解释,也许是公共汽车司机一早还没有睡醒,刚发动车没多长时间,就觉得撞到了什么,赶紧停下来,就发现人已经在车轱辘底下了。樊继达问,速度是不是比较快?要不然撞不了这么狠。交警解释,确实快,因为车上还没有人,他急着开到汽车站,上早班的乘客比较多。樊继达说,我要把我爱人的尸体运回去,起码要举行个告别仪式。交警说,可以理解,需要什么你尽管说。

在从省城回来的路上,樊继达看见手机里有一条瑞安发的微信,说,昨晚给你打了两个电话,都占线。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条微信,我们以前好成那样子,现在却像陌路人一样,真是可怕。昨天我亲吻了你,也算是咱们的告别。我给你发一张咱们结婚的照片,你和我笑得都是那么灿烂。我离开你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我不想再痛苦了。照顾好圭圭,照顾好你自己。樊继达觉得一阵眩晕,脑子一片混乱,觉得身子硬硬的,像没有知觉一样。圭圭抱住樊继达,说,爸爸,你要挺住。你挺住了,我也就跟着你挺过来了。你挺不住,我跟你一起完蛋!樊继达挣扎着继续看瑞安的告别信,瑞安说,我这么走了,为的是你,我不想让大家认为是你这个心理医生失败了,你一个治疗心理疾病的权威却治不好自己的老婆,反而把自己老婆治死了。也是为了圭圭,我想让圭圭有一个安定的生活。我也是为了我自己,我不想再这么被折腾了,不想再这么丢脸。活着的每一天对我都是痛苦的,我要结束它!

外面下起了雨,起初是淅淅沥沥的,后来成了暴雨,惊天动地。车上,有一扇窗户没关好,雨就势呼啸着冲进来,樊继达和圭圭抹一下被雨打湿的脸,脸上的泪水却更多了。

责任编辑 梅 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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