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父老二题
2019-04-01申跃中
申跃中
老了,老了也梦想未来,但更多的是怀旧。在更多怀旧的日子里,我村几个老人的音容笑貌更加清晰,更加使我冲动,于是实录如下。
申兆全
一个人,在一个村里过一辈子,有人说好,也有人说不好。想叫全村大小人儿都说好,实在是不易做到。真有这样的人吗?有。我村只有一个,他就是申兆全。
最早认识申兆全,是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旧时代上小学要写毛笔字,三年级还要学写小楷。写小楷比写大楷更麻烦,不但多了小楷笔,还多了一个墨盒子,盒子里还要放丝绵。我家从不养蚕,也没有丝绵。老师却叫我们亲自养蚕,说现在是春天正好养蚕,也算是课外作业。没办法,只好从高年级同学那里要了巴掌大的生着蚕籽的纸。我妈见了却说:“这要是全部出来,有三四百条,到时候你到哪里去找那么多桑叶啊?”
我皱了皱眉头说:“同学们说过,地里有桑树拨子,一墩一墩的,还可以喂点榆树叶。”
我父亲听了走过来说:“作为地界上的桑树拨子,长不出多少桑树叶子。真叫蚕们吃榆树叶子,蚕是不长的。更不用说吐丝了。”
果然,到蚕籽破壳,特别是脱了两层皮之后,几百条蚕显着很多了。地里那些地界上的桑树拨子早被同学们采完了叶子,只剩下干枝条。而榆树叶喂蚕真是不长,那几百条小生命,都抬着头朝我要吃的,我可真傻了眼。
就在我发愁的时候,斜对门一个同学来告诉我,说东头申兆全家大井台上有一棵大桑树,谁去了都叫采。我便高兴地腾出书包,跟他一起去了。
我家住村南头,申兆全家住村东头,我不认识也没见过他。
原来,那棵大桑树长在他家菜园子里的大井台上,井口支着八卦水车。我和同学到了那里,桑树上已经有三四个同学在高大枝杈上采摘了。因我们去得晚,也有几分胆小,只在较低的小树杈上采人家剩下的小桑叶。
上边的问学一边釆桑叶,还一边摘那些清酸苦涩的桑葚,且大声嘻嘻哈哈。
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喊:“你们怎么又上去弄桑叶呀?快下来!”
这喊叫吓了我一大跳,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从菜园旁边一个厕所里出来一个驼背弯腰的老头儿,冲这边挥动着手臂。
我本来胆小,但一看上头那几个同学一点都不在乎,依然该干吗还干吗。只听那老头又喊起来:“你们怎么还不下来?再不下来我就说别的了呀!听见了么?我可就说别的了呀!”
那老头用“说别的”这话,根本吓唬不住我头上那些孩子们。可这个老头儿是谁呢?
后来我才知道,他叫“瞎套成”,以前给好多人家做过长短工。年轻的时候眼神就不好,到给申兆全家当长工时,那两只眼随着岁数一天比一天大,视力却越来越差,直到完全失明,丧失了劳动力。申兆全就把他养起来,就算“退休”了,直到老死。
“退休”这个词儿,是解放后才听说的。人们光知道干部、工人到了一定年龄退休。农民没有“退休”这一说。可瞎套成在解放前,就在申兆全家“退休”了!他们也并不沾亲带故呀。
就在釆桑叶的那天,瞎套成嚷嚷“要说别的”,我还等着他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呢,可一会儿来了一个人。这人五六十岁,头戴草帽,身体微胖,很短的小胡子,扛着个铁锨朝这里走来。
上边一位同学小声说:“当家的来了!”
我心里一惊,心想,这当家的来了,怕是要“说别的”了吧……
不料想,他来到桑树底下,放下铁锨,笑眯眯地冲着树上压低声音说:“你们别说话了,别弄出什么声音,他看不见,只要他听不到什么,一会儿就回家了。”
当家的说着,扛起铁锨就到大地里去了。
我头顶上那几个孩子,倒是听申兆全的话,不再弄出什么声响。果然,那瞎套成不一会儿就回家了。
那一回我把满满一书包桑叶背回家,母亲见了非常高兴,说是足够这些蚕吃好几天了!父亲问我:“是不是从申兆全家那棵大桑树上釆来的?看见他了吗?”
“看见了,那老头儿太好啦!”
父亲说:“别说什么老头儿,以后见了他就叫大爷,那是对咱家有恩的人。这事说起来好多年了,那是民国九年,天下大旱,正是青黄不接的時候。咱家二十来口子人,还没分家。我是当家人,揭不开锅了,怎么办?就去东头大财主申老生家,想买他家三四斗高粱。因为带的钱不够,他张嘴就说:‘回家拿钱吧。一句话就把我撅出来了。我就在他家门外打转转,心想,家里哪还有钱呀……”
“然后呢?”我问。
“然后申兆全走出家门,问我怎么了,我说我到老生爷家,想买几斗高粱,可带的钱不够,就没买成。他马上生气地说:‘你这孩子!有这事怎么不找大大(伯)呢?跟我走回家。说着转身朝家走。我跟在后边差点哭出来!他把我领到家里直接进了仓房屋,掀开一个盛粮食的大缸盖,叫我撑开口袋,用簸箕一连给我装了好几簸箕玉米!我说够了够了,可他一边用手往簸箕里拨拉玉米一边说:‘你家那么多人!再多装点。到我收紧了口袋,他才住手。然后就帮我扛起那多半口袋玉米,送出我来。
“我当时纳闷,问他:‘大大,你怎么不过秤,也不过斗啊?将来我还的时候怎么说呀?他说:‘傻小子!怎么不好说呀?要过秤,过斗,你回去过吧!将来你有了余粮就还,没有就拉倒。回去后,我对你爷爷说:‘申老生,申兆全,两个财主大不一样啊!你爷爷说:‘差远了!人性不同。按说申老生的家业大得多,应该更大方一些。可他只恨穷人不死!本来遇上天灾大旱,穷人的日子越发不好过了。可他家开着水车厂,居然在十字街头得意地大喊大叫:‘大旱三年,我申老生就发大财了!”
随着我慢慢长大,对申兆全的事,知道的就更多了。在我们郎家庄,一共三百多户人家,不论哪家遇上为难遭窄的事,可说他都是有求必应。甚至是不用你求,看到你需要帮助,他就主动帮忙了。譬如三秋大忙时节,有大骡子大马的人家耕耩耙盖都不成问题。可对那些只有小牛、小驴的小家小主,就比较困难。他们虽常常两家的牲口合在一起(这叫插犋)。可是,使用小牛、小驴的两家的畜力,一起耕地还可以,但耕过的地,必须在上面盖(耙)一下,才不留坷垃,保住墒情。这对畜力差的小户人家就难了。因为要想把地盖(耙)平,不留坷垃,上面得蹬上一个人的分量,但蹬上一个人去,牲口就拉不动了;如果放上一筐土,因分量轻,盖不平地,也打不碎坷垃。人们常说,“种麦不怕草,就怕坷垃咬”(就出不齐苗)。
然而,这些小户人家的难处,已被申兆全看在眼里,记在了心上。有时他派长工到村南耕地,先叫长工盖(或耙)了自家耕的地,便赶着大牲口帮助村南这一面畜力最差的两三户或三四户,虽只帮每家盖(或耙)了一两遭,可也解决了他们的大问题。同样,他到村北耕地的时候,照样派长工赶着大牲口过去帮助别人。这样,使那些被帮助的户,比遇上及时雨、顺时风都心存感激。
“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很快石家庄解放了,保定解放了!我们家乡开始实行“土改”。然而,我村贫农团在如何评定申兆全家的阶级成分时,成了问题。驻在我村领导土改的区县干部也遭了难。本来按照申兆全家占有的土地和解放前三年以来雇佣的长工和短工,其剥削量已超过百分之二十五,理应划为富农。可是贫农团从主席到每一个团员都不同意。主席说,要定申兆全富农,我就不当这个主席了。其他人也说,那我也就不在这个贫农团了。大家的理由是,剥削量是算出来了。可是长工瞎套成失去劳动能力后,申兆全把他养到老死,怎么算?申兆全每年帮助大家所付出的人力、财力、畜力怎么算?
驻村的区县干部忙回区县汇报,区里县里也只得听群众的,如果不按群众意见办事,贫农团就散了摊子,我村的土改工作就无法进行了。最后终于把申兆全家的阶级成分划定为“富裕中农”。到运动后期,申兆全家主动献给贫农团十亩好地。——当时也有这个政策,叫“抽肥补瘦”。
然而,多么好的人,也脱不开生老病死。但申兆全的“寿终正寝”,却超乎寻常地牵动了整个郎家庄老老少少!别的不说,只说刚要出殡的时候,天空一下子乌云翻滚,“嘎啦啦”随着两个霹雳,倾盆大雨“哗哗”下个不停。扣在灵柩上的花红棺罩被雨打得“噗噗”作响。灵前那些头戴麻冠穿白戴孝的孝子们,打着的那些纸糊的迎头幡儿任狂风暴雨撕扯着。
此刻,管事的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跑到前头孝子们那里商议后,便又跑到后边对那已经上了车要送殡到坟上去的妇女和孩子们命令道:“你们马上下车回家去!大雨浇头,你们受不了!”
他们只好纷纷下车,车辆拨马而回。然而那些满街筒子观看出殡的男女老少,头戴草帽,身披麻袋片,谁也不肯回家。一定要看那即将过来,再慢慢过去的花红棺罩。有的人念叨着:“看!老天爷也不愿让他老人家走啊!这不哗哗地流泪了么……”
再看那花红棺罩走得又慢又稳。因为抬灵柩的四四一十六个抬杠的人,谁也不肯快走一步。好像申兆全他老人家的身量,在自己的肩上多呆一会儿是一会儿,因为今后再也不会有回报他老人家的机会了。所以在每个杠头旁边,都有几个人等着替换肩膀倒手的人。走不了几步,杠头就被另一个人抢过去。替换的人越多,脚步就越慢。而有些等了好一大会也摸不着抬杠头的人,竟大哭大叫起来:“兆全爷呀!可不是我不抬你,是我一自摸不着个杠头抬呀!”其实,那些用肩膀抬着杠头的人也在流泪,本也分不清每个人的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
一声声闷雷依然在天空轰隆作响,倾盆大雨依然浇灌着满街筒子出殡和看出殡的人们,那花红棺罩依然是走得很慢很慢。被雨水浸透了的花红罩布,早已十分沉重地贴在了那支架上。前面那些孝子们原本手里打着的那些大小“引魂幡”,早被这特大的风雨抽打得只剩下一根光杆秫秸了。
那花红棺罩本是从外村租赁来的,专有一个跟棺罩的人,出殡前已经吃饱了宴席,用足了烟酒,同时从管事人那里已经算了钱。本来等出殡的队伍一出村,他掀了棺罩走人,就没事了。
但现在,他正两手举着一个长长的桿子,拨拉着路旁伸过来的树枝,唯恐挂住那棺罩上的黄铜顶子。此刻,他见管事人过来,便一把拉住他说:“你看看,大雨这么下,又走得这么慢,我这棺罩出赁这么一回,要有十回的耗费!这、这怎么说?”
管事人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抬头看看天空说:“咱做不了老天爷的主,反正你吃了席,赴了宴,也给你算了账,你说还能怎么着?”
管棺罩的人大声说:“你、你不能叫他们快点走么。”
管事人一拍大腿:“你没见我一个劲儿地督促他们啊!叫他们把脚步迈稀点!可他们都愿意叫老人家多在村里转一会儿。因为大家知道,这一回,把他老人家抬出村去,就再也不回来了!”这时,有一个大树枝伸向道路中间,管棺罩的人只怕挂住那铜顶子,忙跑到前头去了。
出殡的队伍终于出了村,大雨也停下了。跟棺罩的人急忙揭了花红棺罩,装上车拉走了。乡亲们用极快的速度把棺材抬到村北墓地。墓穴里早有人正在往外淘水,因为雨停了,墓穴里的水很快就淘完了。乡亲们用两条粗大的麻绳,由二十多人兜着棺材慢慢放进墓穴里,接着大家用十几把铁锨在墓穴上很快就堆起了一个坟头。坟前早已跪下的一片穿白戴孝的孝子们。管事人把那儿子手中的迎头幡(现在只剩下一根光杆秫秸了)拿过来插到坟头顶上,并冲孝子们大喊一声:“孝子们谢乡亲了!”孝子们向所有乡亲连磕了三个头。
大家站起来,管事的人最后提着一把水壶,转了三圈,倒下水,算是点了浆水,大家才纷纷朝村里走去。他们有的说出口,有的默念着:“一辈子的大好人!老人算是入土为安了……”
然而,就在安葬申兆全的这一年,报刊上正在批判资产阶级人性论。意思是说,在阶级社会里, 只有阶级性的人性,没有超阶级的人性。照这个说法,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解释申兆全老人家的阶级性与人性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