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山迷茫
2019-04-01
这就是我所看到的美国西海岸某天的落日过程:一轮夕阳,像一颗悬挂在隐形枝丫上的特大号的熟透了的柿子,不知怎么“扑沓”一下,竟整个儿地跌落在山头上了。它从山背后涌流下去,陡溅起一天耀眼的绯红。那绯红自然是非霞莫属了,灿灿之霞。
我默然散步向前,看见归鸦成群地从天上飞过,在目力所及的一切角落,都有如烟似气的暮霭缓缓溢出。我想,这迷迷离离的巨网似的罩着的暮天之景,应是出自我们具有五千年文明史的故国的哪位丹青妙手吧,也许是米芾、八大山人,抑或是吴冠中、陈逸飞吧,是他们之中的哪个兴之所至,竟把一碗刚刚调好的淡墨泼出来了。于是树呀、房呀、路呀、尖顶的教堂呀和总是酝酿着惊世壮举的苹果公司呀,刹那间都被那淡墨淹没了。于是繁杂归于简约,多彩的世界只歸于黑白二色,天底下的一切都让位于一幅柔美无比的中国式水墨画了。
返回的时候,我忽然看见北边远处的一座山,这座山虽然离我那么远,却好像撞上我心里的一根最敏感的生命之弦,使我的五脏六腑“嗡”地一声,一齐鸣响起来。这声音触及到了我的每一根神经。
一身水墨的刘成章啊,你何以激动如此?
不是因为那山有好看的起伏旋律。那山太普通了,可以说,它普通得如同一个在加州随处都可以看到的辛勤打工的墨西哥人。但是我现在看见它,却产生了一种本能的强烈冲动。其原因完全在于,那山上灯火点点,太像我家乡延安的清凉山了。
哦,家山,与我的生命紧相勾连的山呐,我的清凉山!
家山,是个特别温暖的词儿,它把一个本来抽象、模糊和平面的概念,变成了具象、清晰、立体的写照了。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清凉山就是一副悬挂于我眼中和心头的美丽画图。母亲曾对我叙说的山上的月儿井,让我对清凉山的过往留下最绮丽、最浪漫的怀想。年长之后,我又在山对面住了十余年。每天晚上一抬头看见的,就是灯火点点的清凉山。而现在,眼前的这座洋山,这座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加州之山,竟然就像是从我的家乡——我的生身之地原盘儿搬过来的!
我一遍遍扭头看去。一盏灯契合了,两盏灯契合了,七盏八盏灯也契合了,山的轮廓山的特点山所透露出的气韵也契合了,多么像我亲切的家山!谁能说不像呢?谁敢说不像呢?谁会说不像呢?
啊不,家山不在此。家山如今分明缥缥缈缈,与我隔着一汪大洋还有许多山河。家山若有若无、隐隐约约、迷迷茫茫。我知道,眼前的景色分明是一个骗局,它狠毒地蛊惑着我的神经。我知道,只要到了明日的拂晓,东天抹上最初的一缕晨曦,眼前这山就会露出它的真面,它就不再是我的家山了。
啊不,家山应在此!我宁愿相信眼前的山就是家山。退一步说吧,即使有几分不像,我也愿意陷入迷思。将错就错是我感情的需要。迷思是醉人的、销魂的,醇美无限。于是老远望过去,我几乎可以看见我曾经在信天游声中摘酸枣的黄土坡洼了。如今那酸枣的香气依然随风飘飞,从那高高的山坡上一直飘到我的眉头、心坎。刹那间,此山与那山契合若神,若孪生兄弟,若日月合璧。所以应该说,家山犹在此。
我的心里又不由泛起马思聪的《思乡曲》了。他的琴,淌出的是一腔真情,而我除了有常人所具有的听觉之外,内心还深藏着十万只耳朵。我疾步走回陋室,拿起电话,向我那片亲爱的土地我的故园延安拨号:011-86-0911……我一边拨,一边忽然想到我多苦多难的母亲的坟头现在已经是荒草萋萋了,她再也不可能听到她的不孝之子的声音了。于是,我的眼泪便如决堤之水,怎么也无法控制了……
(作者刘成章,选自《家山迷茫》,有删改)
◆含英咀华
文章以写景开篇,以思念家山统摄全文,以思念母亲收束全文,用空间距离的遥不可及反衬作者对家乡故园愈加浓厚的思念之情。作者是一个有着很深的古典艺术修养和故乡情结的炎黄子孙,他把所看到的一切都情不自禁地与故土、祖国联系起来。景物描写选择带有浓郁中国色彩的意象,如陕北的“柿子”“归鸦”“暮霭”和“黑白二色”的“中国式水墨画”等,以此表达潜意识中“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故园之情。